陈阿婆点点头,坐起来喝了点粥。

阿宝眼睛红红的踢掉鞋子与阿婆窝在一起,小脑袋枕着阿婆的肩膀。

南珍把碗端出来时心情压抑得不得了,她不喜欢现在的阿宝,如果可以,她希望阿宝能永远无忧无虑,永远调皮捣蛋。

边想边走就撞上了搬东西的则冬,南珍觉得自己总是愿意欺负他,总是愿意把自己最差的一面毫无保留的显露。

则冬怀里抱着整理出来的衣物,都是翠秋姐生前的东西,她最喜欢的那条粉色裙子掉在地上,南珍一边弯腰去捡一边责备:“你能不能小心一点?如果你做不来我就让阿彬去做!”

捡起来时,正好撞上则冬的双眸。

他静静的,听着她发小脾气,然后点点头,表示自己会更加小心。

南珍立马就觉得自己错了,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很堵,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哭出来。

“则冬……”南珍呢喃着。

则冬将她手里的裙子拿走,连走路都越发没了声响。

大门被推开,姜维大包小包站在门外,看南珍像个犯错的孩子。

“南珍。”他喊她。

南珍侧过脸,“你来帮忙吗?真是太谢谢了。”

姜维的眼镜片有些反光,看不清眼神,他说:“别对我这么客气。”

南珍点点头,“真是抱歉啊。”

“……”姜维也没办法了,说来说去都是客气啊。

***

南珍去整理照片,阿彬特地拉着则冬躲得远远的,姜维坐在南珍身旁,与她一起一页页的翻看相册。

南珍不说一句话,摩挲照片上的人,姜维就这样陪着她。

天色已晚,南珍终于对他说:“你回去吧,今天谢谢你来帮忙了,明天你去墓地吗?”

姜维说:“我明天先来这里。”

南珍没有反对,他是阿宝的老师。

“你明天多劝劝阿宝。”南珍说着说着喉咙就堵住了。“阿宝他……”

“好的。”姜维拍拍南珍的肩膀。

南珍点点头,送他出门。

则冬与阿彬蹲在门口,见他俩出来了,都站起来。

姜维走后,南珍让阿彬也先回去,明天直接过来就行,然后看了看则冬。

他身上的白衣服有些脏了,南珍说:“你也回去吧。”

可等在房间转了一圈出来,却看见则冬还站在原地。

“阿宝睡了。”南珍说。

他点点头,看来不是为了等阿宝。

南珍想了想,拉开门:“你进来吧。”

宋福七和连香玉已经回去休息了,陈阿婆家非常安静,南珍坐在沙发上,那些相册还摊在上面,她拿不定主意,问则冬:“哪一张好看?”

她必须选一张照片贴在明天的墓碑上。

则冬很仔细的翻看每一张照片,仿佛在进行什么严谨的科学研究。

从相册就能看见一个家的从前,一个家的欢笑与幸福。

阿宝很小的时候,被妈妈抱在怀里,翠秋姐笑的很满足。

阿宝稍微长大一些后,就被爸爸扛在肩上,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肥嘟嘟一只。

再后来,是全家福,陈阿婆坐中间,腿上坐着小阿宝,翠秋姐和姐夫站在后面,一家四口,子孙满堂。

有一张照片上,阿宝戴上了红领巾,与陈阿婆一起在树下留下了合影,那时翠秋姐已外出打工,由陈阿婆照顾阿宝。

然后是春节,阿宝最喜欢春节,因为春节爸爸妈妈会从远方回来,给他带新衣服和新玩具。

他会有两个小红包,可以与爸爸妈妈好好的呆上几天。

***

相册翻完,则冬的手指点在一张合照上。

南珍说:“这是翠秋姐和姐夫去办结婚证时照的相片。”

则冬取下照片递给南珍。

照片里,翠秋姐笑得甜蜜,姐夫有些腼腆。

“这张好么?”

则冬点点头。

南珍将照片放进包里,将一叠相册归位。

则冬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送你去店里吧?”南珍说。

则冬不让,还说明天会早点过来。

他走时,看了南珍很久,目光沉静,像在研究着什么。

南珍问他:“看什么看?”

他摇摇头,转身。

他下楼一点声音都没有,南珍侧耳听了半天没听见,跑到楼道上往下看,见他已经走远,瘦高的个头穿梭在清冷的月光下,转过街口的十字路口。

夜深了,则冬回到店里,照旧是要打扫卫生,不管这一天有没有开店做生意。

他拖地,洗刷,将咖啡杯一只一只地挂好,最后关上大灯。

他的房间还是一片洁白,他站在床边,脑子里满是哭泣的阿宝,那一晚,阿宝吵着要阿婆,是不是早已预感到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天黑天亮,睁眼闭眼,阿宝即将面对父母的葬礼。

则冬早早赶过去,是阿宝来开门,他穿一身麻木孝服,眼里不见神彩,也不叫哥哥,转身往房间里跑。

越过两道门,则冬看见他极其没有安全感的躲在阿婆身边。

南珍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米粥,端进阿婆房间,一口喂阿婆一口喂阿宝。

阿宝小声说不想吃,南珍哄他:“阿宝吃了阿婆才肯吃呢,阿宝要做小榜样。”

阿宝仰头看看阿婆,再看看南珍,张开小嘴。

***

在床上昏睡两天,陈阿婆终于在这天早晨站了起来,她将花白头发梳得整齐油亮,换上麻布衣服,手臂绑一圈黑布,头戴白花。

她牵着阿宝跨出房门,楼上楼下多年的老邻居都跟在后面送翠秋夫妻最后一程,阿宝抱着父母的合照安静的跟着阿婆,南珍叮嘱阿彬照顾阿婆和阿宝,自己跑前跑后操持一切。

街坊邻里便夸南珍:“孝顺是没的说了,做事也利落。”

宋福七笑得勉强,连香玉忙解释:“我们家南珍就是重感情。”

原本落在最后的宋氏夫妻突然越到前头,一个搀扶陈阿婆一个抱起小阿宝。

阿宝扭着身子不让抱,宋福七便与身边的人叹息:“可怜的孩子啊!”

则冬看阿宝听见这话掉落一滴眼泪,却飞快地抹掉,小跑到队伍最前面去。

则冬快步跟上,剩下的路,他都跟在阿宝身边。

阿宝走路低着头,可以看见身边比自己要大出很多的鞋印。

终于来到山上,则冬选的那块地已经修葺整齐,石碑上贴着夫妻合照,南珍将一捧□□放下,点蜡插香,供奉食物酒水。

陈阿婆终于在这一刻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喊着:“我的儿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妈心疼啊……妈心疼你的阿宝啊……让妈也跟你去了吧……”

阿宝哇一下哭了出来,喊着:“阿婆你别离开小宝,阿婆小宝害怕……”

则冬侧过脸,不再看。

邻里纷纷唏嘘,南珍上前抱住阿宝安慰:“阿宝不哭,阿宝最乖了,南珍姨在这里,不怕。”

陈阿婆整齐的头发变得散乱,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眼泪,阿宝的小脸脏脏,一抽一抽的哭闹。

南珍将脸贴在阿宝小小的肩膀上,让眼泪流出。

陈阿婆最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却还是不愿离开女儿,她用苍老的双手触摸冷冰冰的石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涩,怎么能一语言尽。

此刻,在送葬的队伍里,已经找不到宋氏夫妻的身影,则冬瞥了眼不远处宋权的墓地,最终是收敛目光,走向南珍。

南珍拉了陈阿婆就抱不住阿宝,则冬过来将陈阿婆护在臂弯里,南珍就能将阿宝抱稳,对他说:“阿宝乖,给爸爸妈妈磕个头。”

陈阿婆不知从哪里突然爆发出力气,大吼着:“小宝不许跪!你爸爸妈妈既然能狠心抛下你和我这个老太婆,你就不用跪!”

阿宝不知应该怎么办,可怜的样子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

***

早晨一直不见踪影的姜维越过人群抱起阿宝就走,他抱着阿宝在小声说这什么,阿宝渐渐止了啼哭,点着脑袋。

人们又纷纷夸赞:“姜老师真是个好老师。”

然后就有人说起了南珍和姜维。

则冬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在陈阿婆的手臂上轻揉,陈阿婆渐渐平复了心情,瘫在则冬怀里半昏半醒。

这时姜维抱着阿宝回来,阿宝照着南珍所说,跪在地上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

小小的孩子,倔强地抿着嘴,眼睛红肿一片。

他的背后,是人们同情的目光,是人们可怜的神情。

阿宝磕完头站起来时,则冬双手抱起陈阿婆快步挡在了他眼前,阿宝没有看见那些,那些在这时变化了的,对小小的他重新定义的目光。

则冬非常清楚的是,从前,阿宝调皮捣蛋时,人们会笑说:“等你妈妈回来教训你。”

往后,人们会说:“没有爹妈的孩子,没家教。”

从前,阿宝扬起可爱的笑脸,人们会说:“阿宝真可爱。”

往后,人们会说:“可怜的孩子。”

他已经变得不一样了,至于怎么变了,只有则冬最清楚明白。

一切程序完成,则冬抱着陈阿婆最先走下山,阿婆一直呢喃着女儿的名字。

阿宝对南珍说:“能不能再让我看看?”

于是,南珍和姜维留在山上陪着阿宝。

则冬将陈阿婆带回家,他不会说话,只能学着南珍的样子一下下摩挲阿婆的鬓角,阿婆捉住他的手唤的却是女儿的名字。

阿婆说:“翠秋你别走,妈妈想你啊。”

则冬心里的一个角落温暖起来。

血脉亲情,他从未尝过这世间的血脉亲情。

***

天色全部暗下来时南珍才回来,姜维抱着熟睡过去的阿宝跟在她后面。

则冬指了指锅里的粥,南珍便摇醒阿宝:“阿宝乖,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阿宝乖乖醒来,问则冬:“我阿婆好不好?”

则冬点点头,南珍在一旁翻译:“阿婆很好,喝了粥睡着了。”

这些都是则冬发短信告诉她的。

她很放心。

姜维抱过阿宝放在腿上,一勺一勺喂他喝粥,说阿宝最乖最坚强,姜老师最喜欢阿宝。

三个大人守着陈家的老阿婆和小阿宝,夜深了,南珍催姜维回去,姜维离开时问则冬:“一起走?”

则冬摇摇头,进去阿婆房间照顾。

南珍说:“随他去,今天麻烦你了。”

他们站在楼道里说话,姜维说:“南珍,千万别再这么客气了。”

正说着,南珍家开了门,宋福七探出头来:“南珍你在跟谁说话?”

南珍赶忙介绍:“爸,这是阿宝的数学老师姜老师。”

宋福七看了眼姜维,对南珍说:“快回家,太晚了。”

姜维不再多说什么,直径下楼去。

南珍走到家门口,清楚的看见宋福七不愉快的脸。

她说:“爸,我晚上睡阿婆家,阿婆病了,阿宝还小,他会怕。”

宋福七想说话却被连香玉拉住,南珍趁机回到了陈家。

老楼的隔音不好,可以听见宋福七在嘀咕:“你拉着我干什么,她是我们宋家的人,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没听见今天街坊邻居怎么说的啊!”

连香玉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南珍没能听清。

则冬从房里出来:“阿婆暂时没什么事已经睡下了。”

南珍点点头,已经没力气催则冬回去。

于是两人干坐在客厅,阿宝吃完粥就睁不开眼睛了,现在枕着南珍的大腿熟睡,南珍一下下拍着孩子的后背,双眼干涩。

***

一个小时后,则冬将阿宝抱进房间放在小床上,他的床头摆着全家福,还有最心爱的妈妈买的玩具。

南珍将阿宝的衣裤脱掉塞进被窝里,房间没有开灯,则冬站在床边看着南珍的头顶,忽然伸手下去摁了摁。

南珍的动作顿了顿。

他蹲下,又摁了摁。

南珍就将脸埋在小床上,五分钟后扬起来。

两人走出来带上门,继续在客厅干坐着。

后半夜,阿宝在噩梦里啼哭,南珍一下没从沙发上爬起来,是则冬快步推开门将阿宝抱在怀里。

阿宝没醒,挥着小手哭喊:“妈妈妈妈,妈妈别死。”

老人常说不能惊醒噩梦的孩子,则冬一下下的摩挲阿宝的后心和肩膀,等他睁开眼睛。

南珍拖着酸麻的腿挪到房间,见阿宝埋在则冬怀中伤心的哭,说自己梦见妈妈死了。

梦太真,他分不清真假。

扭头看着南珍,阿宝说:“南珍姨你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吧?我想她了。”

南珍呆立在原地,阿宝把头扭回去不看南珍,说:“我真的想他们了。”

则冬捏着阿宝小手骨节旁的一个地方,阿宝渐渐睡去。

南珍轻声唤他:“阿宝?”

则冬侧脸看她,将食指放在嘴前。

这次,他们将门敞开,从客厅就能看见床上的阿宝。

后半夜阿宝没有再醒来,南珍渐渐坚持不住,脑袋一点一点的。

忽然感觉手臂被人敲了敲,迷迷糊糊看去,是则冬在看她。

她想催他回去休息,却连话都还没说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天大亮,醒来时桌上有早餐。

“阿宝!”南珍发现阿宝不在床上,冲去陈阿婆房间。

阿婆的房间里,阿宝抱着膝盖穿着印有小猴子的睡衣安静坐在床上,看着阿婆。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则冬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也看着阿婆。

南珍松了口气。

阿宝说:“南珍姨,我在等阿婆起床。”

***

则冬出来带上门,对南珍说了早晨的事。

他在厨房熬粥,听见声音回头看,见到阿宝赤着脚从自己的房间奔去阿婆的房间,他站在门口好久,看着床上睡着的阿婆。

则冬跟在他后面,见他轻轻推了推阿婆,陈阿婆没醒来,他狂奔出来找则冬,害怕极了的问他:“我阿婆是不是也死了?”

南珍不愿去想象,越想越心疼。

却突然心惊:“阿婆怎么还没醒!”

则冬拉她坐下:“快醒了,我保证。”

果然马上就听见阿宝在房间里喊:“阿婆你醒啦?阿婆你睡了好久。”

南珍轻手轻脚走进去,看见陈阿婆将阿宝抱在怀里偷偷抹眼泪。

南珍问:“阿宝先去刷牙洗脸好不好?待会儿要吃早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