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暮怀孕了。”

巫玉堂点点头,即使他根本不出去,也能知道这一喜事。

未来主母腹中怀有下一代对于巫家来说,从来都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她要我给你带句话。”天玄握了握拳头。

巫玉堂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天玄。

天玄抬起头来,脸上憔悴极了,他说:“她让你出去,别再回来。”

巫玉堂一怔。

“玉堂,她怀孕了。”天玄的声音突然哑了。

娇暮怀孕这件事,看似对巫玉堂极其不利,但这却是最好的机会,她能利用孩子要挟宋权,宋权也绝对会为了孩子,对娇暮千依百顺。

巫玉堂与天玄都知道这个道理,但娇暮突然让巫玉堂退出这场争夺,这就说明,她已经决定了,要与宋权同归于尽。

“我……”天玄张了张口,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巫玉堂就制止了。

天玄。巫玉堂咳了咳,“好好看着她,还有,我不会走的。”

让一个女人来扛起这些爱恨情仇,不是他巫玉堂能做出来的事。

天玄听他这样说,却一动没动,因为娇暮的整句话是:“巫玉堂你走吧,别再回来。我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就要让宋权给我陪葬!”

从实验室出来,在路口天玄碰上了南珍。南珍手里牵着连香玉,看见天玄时停了停,连香玉好奇地看着天玄,问南珍:“这是谁?”

南珍安抚了她,想问问巫玉堂的情况,却见天玄沉着脸,没有停下的打算,与南珍擦身而过。

只是短短的一面相见,南珍忽然觉得天玄变了,他的眼中多了一些沉重的东西。

南珍的目光寻着天玄的背影望去,连香玉拉扯南珍的手,不愿她多看其他男人。

南珍对着这样的连香玉笑了笑,领着她往有太阳的地方去。

阴影里,巫玉堂踏出一步站在阳光下,如刚才南珍做的那样,看着她的背影远远走去。他穿着的白袍好像大了一些,空荡荡的挂在身上,他抬手捂着嘴无声的咳了咳,胸口一阵闷痛。

珍珍,你难过吗?你原本该是他的妻子,可现在的他已不再是你记忆中那美好的模样,你难过吗?

没时间了……他仰头望天,没时间了……

***

宋权很快便从楚家回来了,飞机停在塔楼前,他从上面跳下来,正往娇暮那边去,却被人拦了下来。

定睛一看,居然是巫玉堂。

他穿着黑袍,长身玉立的好看模样,眉眼间就是巫家人的五官相貌,与自己这个外来的有根本上的区别。宋权挑眉一笑:“怎么?有事?巫玉堂,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

宋权得意极了,认为巫玉堂这是慌了,因为他又多了一个孩子的筹码。

那么,他会怎样乞怜呢?宋权猜不到,所以停下脚步,倒要好好瞧一瞧。

巫玉堂两手垂下:“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此时是微暖的午后,但山中风大,将巫玉堂过大的袍子刮的呼呼作响。

宋权笑了笑:“你说吧。”

“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巫玉堂淡淡的,说出这句话,手却飞快地扬起,狠狠朝着宋权的嘴脸砸过去。

从小练武强身的人,拳头带着劲风,呼啸着砸中了宋权的脸。

宋权吃痛,踉跄后退一步。他忽然笑起来:“看来你真是急了,巫玉堂,你也有今天。”

宋权抹了抹嘴,吐掉嘴里的血沫,心情很好的问巫玉堂:“还有吗?接下来是不是要求我了?”

巫玉堂紧紧攥着拳头,骨节发白。

“南珍一直没有忘记你。”他说出这一句,宋权变了脸色。

南珍跟我说了你们小时候的事,她一直记得你对她的好,所以她为你照顾家人,你真应该回去看看的,宋权,你应该亲眼看看,被你抛弃的南珍,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在汀城的南珍,走到哪里都能引发一阵闲言闲语,即使过了很多年,街头巷尾的女人们提起她那曾经的婚礼,也还是能够滔滔不绝。她的生活很单调,她只想着攒钱,她不小气,会把钱用在给父母买毫无用处的中药,用在每年一次的所谓修行,用在给宋福七买鸟,用在给连香玉买好看的衣裳。

但她对自己十分吝啬,她的那双红色高跟鞋穿了很久都舍不得扔,每次鞋跟不稳了,就到巷子口找补鞋师傅敲两下再继续穿。

她身边有很少几个对她好的人,陈阿婆,阿宝,姜老师,阿彬,她是个懂得珍惜的人,她将十倍的好又返还到这些人身上,她觉得自己过的日子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满足了。

她甚至想过终身不嫁,作为女儿为老人养老送终。

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

***

可惜,巫玉堂看见的好,在宋权这里,仅仅是属于汀城的,他再不愿想起的记忆。

“够了!”宋权打断了巫玉堂的话。

“你让我说完,我只说这一次。”巫玉堂坚持。

但宋权不爱听,他也挥拳,阻止了接下来的说辞。

巫玉堂躲闪的身影明显要比从前慢了一些,宋权的拳头正中他的面门。

这一幕,正被扶着连香玉出来晒太阳的南珍撞见。

“住手!”南珍大喊,松开连香玉往巫玉堂这边跑。

宋权一见南珍,更加生气,连连挥拳,就在南珍跑过来的几步之内,巫玉堂已经被打中好几拳,他用小臂护着头,分神冲南珍喊:不许过来!

南珍才不管,她跑到宋权面前,用双手将巫玉堂挡在身后。眼看宋权的拳头就要砸上南珍的脸,巫玉堂伸手一拎,将南珍带到自己身后。

宋权的拳头打在巫玉堂的胸口,巫玉堂一阵猛咳。他再也瞒不住了,关于他对南珍的一切。

宋权脸上带着点轻蔑:“跟我说什么南珍不南珍?我说过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玩,我不在乎。你还装着不要?那为什么现在又护着她?巫玉堂,你好虚伪!”

巫玉堂放下捂在胸口的手,整个人除了嘴角的青紫外看不出什么大毛病,可南珍却看见他垂下的手指在不住的发抖。

从前,他的手是最稳的,替她搅拌奶油,替她给鱼虾切花刀,替她打理后院的花草,替她搬运客户订下的蛋糕,替她……

她悄悄在后头攥住那几根发颤的手指,居然发现巫玉堂的手冰凉似铁。

南珍仰头看去,看见巫玉堂修长的颈上爆出青筋。他在下一秒将南珍推开,手指比划着,无声的在告诉她:快走!

他从不打架,今日不再忍耐,为了汀城的南珍,为了天玄,为了娇暮。

巫玉堂打架用拳头,可宋权用枪。

还没等巫玉堂近身,宋权就用枪点着了他的眉心。

南珍不肯走,奋不顾身的冲过去,她知道宋权会开枪的,他会杀人的,他一定会的!

巫玉堂眼看着南珍冲过来,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伸手推她,她张开双臂扑过来抱住他,任他怎样也脱不开。

宋权是个没心的人,他瞄准了南珍的心口。

“不要!不要!”忽然,一道人影从侧边扑上来。

“妈!”南珍尖叫一声,与此同时,枪响。

***

砰!

枪打歪了,南珍没有感觉到疼,她踮着脚查看巫玉堂,见他身上没有血,顿时松了口气。

“……小南……”

南珍猛地回头,发现在最后一秒扑上来,又被宋权推开的连香玉,直挺挺的贴着塔楼,朝她伸手。

“妈?”南珍松开巫玉堂,正要跑过去,却被他拉住了手臂。

连香玉慢慢将贴着墙的后背移出来一些,滴答,滴答,血点子打在她脚后跟的地上。

南珍瞪大了眼,轻轻的唤她:“妈?”

连香玉皱着眉头,好像很疼,她一点一点的走了一步,再也走不动了,晃悠悠地往地上坐。

随着她的下滑,她脑袋后面的一根铁钉沾着血露在了大家眼前。

宋权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着坐在地上的连香玉,有些不敢相信。

在连香玉最后的时间里,她唯一记得的是南珍对她的好,她说:“小南,快跑,去找哥哥。”

巫玉堂死死抱住怀中的南珍,唤她:“南珍!”

“小南,快跑,去找哥哥。”

泪水模糊了南珍的双眼,她看不清连香玉了,连香玉眼中的神彩如流星,一闪而过,再也亮不起来了。

那些年,她们相依为命,何尝不是一对真正的母女?她虽然对她不好,到处欠赌债,但也是没办法啊,丈夫儿子都死了,她只能靠赌博度日才能活下去。

南珍从来没有怪过她,谁都不容易,她明白的。

她转眼看向已经慌了神的宋权,“是你杀了她!”

“妇人之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宋福七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宋权的身旁,听他这样说,宋权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眼神也变得冷硬起来。

“你们……”她一直陪着连香玉,没有见过宋福七,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宋福七,她也根本认不得了。

宋福七对宋权说:“还等什么?不够丢人的!”

宋权也觉得自己刚才失了分寸,忙扶着宋福七离开,只有几个仆人抬走了连香玉,开始收拾塔楼前的血迹。

南珍心里有一块地方彻底死了。那是小时候,最美好的记忆。

☆、第87章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1)

自那天后,巫玉堂再也没有出过实验室半步,手边都是最熟悉的仪器,他闭着眼都能调配试剂,可他的心却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他很着急,他必须比宋权那边更快做出药物才行。他没有时间了。

巫玉堂点着药剂的手忽然顿了顿,他的眉间隐忍着什么,几秒后疼痛袭遍全身,他蹲在试验台前的地上,一张脸疼的发白。

本不该这么快的,他的阳寿本不该这么快就到达极限的,但往日中过的毒,受过的伤,都一齐在这时反噬,使他的身体状况忽然就一落千丈,速度快到令他无法控制。

偌大的实验室内再没有其他人,巫玉堂就是怕会被人撞见这种情况。他休息了片刻,等缓过了这一段后,又再度忙碌起来。

穿着白袍的男人神色冷清,安静得几乎没有呼吸,他的手飞快,可眼神却出卖了他,他在走神。

他在想着什么呢?

无论怎样告诉自己要忘记,可他心里惦记的,终究还是那日在塔楼前,因为连香玉的死而哭红了双眼的南珍。

南珍,我曾以为自己能为你挡去一切不好的东西,可实际上,一点一点的,你还是见到了所有我不愿让你面对的。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塔楼前挂起大风,虽然连香玉的血已经被擦拭干净,但鼻尖还是能够闻见淡淡的血腥味,哭红了双眼的南珍被他圈在怀里,无助得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衣袍。

可他知道,有无数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

他松开了手,轻轻推开了南珍。

一声声,是她在哭,她哭着呢喃只有他能听见的话语。

她说:“则冬,则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呢?巫玉堂的手悬在半空,捏碎了一根玻璃棒。

五年前他突然闯入了她的世界,就将一切的不幸都带给了她啊!

可她那样的甜美温暖,他又怎么能不靠近呢?

***

啪一声响起,在实验室中显得十分突兀。

巫玉堂侧脸去看,看见南珍担心的拍打着无形的玻璃。

他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流血了,指节间扎着一片细碎玻璃。

她已经在这里看了好久了,看着他难受,看着他疼的弯下腰来,看着他频频走神。

南珍焦急万分,她亲眼看见巫玉堂捏碎了玻璃棒,整个人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想进去,却被挡在玻璃之外。

实验室里虽然透明,但除非是被人带着,否则南珍不可能进到最核心的房间。她奋力地拍打透明的玻璃墙,终于引起了里面男人的主意。

玻璃墙都是隔音的,南珍只好放下手里的篮子,冲着巫玉堂比划起来。

——我要进去,你快点带我进去啊你这个大混蛋!

巫玉堂无意识间挑了挑眉。

南珍见他不动,说的更狠了——我要踹你一脚给你一拳,老娘现在很生气!

里面的男人缓缓的动了起来,朝着这个喊打喊杀的女人走来,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南珍根本没看清,这人究竟是打开了哪里的一扇门,反正他就这样站在了她的面前,两手空空的束在身后,朝她弯下腰来。

这是体贴的知道自己太高降低一点高度好让南珍打得顺手吗?

南珍咬牙切齿,哪里会真的揍他,第一动作是牵过他背后的手,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伤口。

然后幽幽地,带着无限的心疼:“你感觉不到疼吗?我可心疼了。”

头顶上的男人眼神变了变,顺势牵着南珍进到了实验室。

那是巫玉堂专属的地盘,南珍是第一个进去的女人。

尽管在外头已经看过很多次了,真正踏进去后,还是有些许不同的感触。南珍叹了口气:“真干净。”

真是连根头发丝都找不着。

巫玉堂莞尔,低头看被南珍握着不肯松开的手指。

伤口已经止血了,南珍却还是担心,她小声地跟他说:“输就输了吧,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一起去死也可以。”

南珍仰起头,要让巫玉堂看见她眼里的决心。

还有,很小心隐藏起来的一丝遗憾。

恩,只是有点可惜,你还没见过……没见过……

***

这一刻将人放进来,下一刻所有人就全知道了。

可……

巫玉堂抬手揉了揉南珍的头顶。留给我的时间那么短,已经连一秒都不想与你分开了。

南珍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眉开眼笑地握住巫玉堂的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怎么都舍不得松开。

然后,一只灰色的鸽子停在了外面,一下下的啄着羽毛。巫玉堂这才松开了南珍的手。

他从信鸽爪上解下字条,上面的字迹无法伪造,并且透着一分将死的气息。

巫玉堂看看南珍,南珍立马抱住他的胳膊:“不许丢下我!”

……那就一起去吧。

夜黑风高,往日人来人往的主楼里透着一分萧索,巫玉堂牵着南珍进去,神坛上的火种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整个殿堂上冷冰冰的,南珍紧张的扯了扯,巫玉堂紧了紧手心,拉着她走进几步,发现巫拜黑倒在神坛边,手里却还死死握着他的神杖。

巫玉堂将人扶起来,手指摁着他的人中。

巫拜黑恢复了点神智,呆呆看了巫玉堂好久才将人认出来,沙哑唤他:“玉堂啊……”

南珍乖乖跟在巫玉堂身后,发现巫拜黑也给了她一个眼神。

“我——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奄奄一息的巫拜黑说。

巫玉堂垂着眼并不在意,他想将巫拜黑抱起来,最好是能去一处暖和的地方,他要为他施针,再抓一帖药去熬,看看服用后的效果怎么样,再调整药方。

“玉堂,你听我说。”巫拜黑摇摇头,用眼神示意巫玉堂冷静。

巫玉堂只能用手托着他。

“我要告诉你,关于巫家的秘密。”巫拜黑气若游丝。

南珍整个人颤了颤,巫家的秘密,宋权拼了命想知道的秘密?她拽了拽巫玉堂,巫玉堂冲她压了压下巴,意思是不许她离开他的视线。

巫拜黑显然也不在意这个秘密被南珍听去,他慢慢说着:“这世上,有因就有果,你应该知道巫家的祖先是做什么起家的吧?”

“知道,皇帝密丞……坏事做尽。”

巫拜黑点了点头,“是啊,那些缺德的手段最后都报应了在子孙辈,玉堂,你马上就三十岁了,现在应该感觉到了吧?”

他努力抬起眼皮要看巫玉堂,巫玉堂配合的低下头。

巫拜黑说:“是了,你也快不行了。”

南珍狠狠抠了抠手心。

“三十而立,其实是大限。”巫拜黑幽幽说道。“自古巫家的新生儿就要服用一种药剂,那种药剂需要用玉佩选出的圣天公的血来做药引,可以让下一代平安度过三十岁的门槛,可是药剂在几十年前断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也很年轻,才接任不久,那一代的圣天公的血并不能制成药剂,事发那一年的孩子全都死了……”

巫拜黑闭上眼,似乎在回想那时的一切。

“巫家的秘密是巫师代代相传的,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巫家在我的手上绝了吗?我整日睡不好吃不下,幸好后来,天不该绝我巫氏啊,玉佩显灵了,告诉我这世上还有一个你。”

南珍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将你带回来,你很好,从没有让我失望过。巫拜黑看着巫玉堂,可是你的血也不能成功制出药剂,所以我又将宋权带了回来。宋权和你,我总想着会有一个能成功……也是气数该绝了……我不该强求的……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我醒来,一切都不在掌控中了……巫家被我弄得一团乱,我下去后祖宗们不会绕过我的……我好累,真的太累了……”

“我都知道,我一直知道的。”眼看巫拜黑就要合上眼,巫玉堂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果然,巫拜黑蓦地睁大了眼。

“你都知道了?”他不敢相信。

巫玉堂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