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边城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他开怀,水墨也跟着傻笑。两人越笑越好笑,都不明白还有什么可笑的,就是看着对方笑,自己就止不住地笑,之前彼此之间那点不能言明的尴尬别扭也如糖溶水一般消失无踪……一队负责值夜的骠骑战士路过帐篷,听到了帐内的笑声竞乱了步伐,彼此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领头的小队长发现了守在帐侧阴影中的罗战,脸色一变,赶忙低声训斥部属,整队离开。罗将军主管军纪,当面被他逮到,岂有好果子吃,小队长只能硬着头皮率队离开。可直到离去,也未听到罗将军开口,小队长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他抱臂而立,望着天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天上的薄云盖住了月光,微风袭过,肃立如雕像般的罗战忽然动了。他沉肩抬肘向后方猛击,偷袭之人反应也快,缩胸侧转同时伸手去捏罗战臂上的麻筋儿,但不知为何动作迟缓了一下,给了罗战可乘之机,被一肘击在胸侧,“唔!”那人闷哼着倒退了几步。

罗战转身就看见谢之寒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胸膛,他出声之时罗战已认了出来,“王爷,没事吧?”罗战大步上前问。谢之寒笑嘻嘻地说:“打中我很有成就感吧?”罗战沉声问:“伤到没有?”“哼,若不是我受伤在身,你休想碰我一根汗毛!”谢之寒打量着罗战,“不过也奇怪,方才你在想什么,连我摸到你身后都未曾察觉,真不像你!”

“没什么!”罗战的口气一妇平日冷硬简单,但谢之寒总觉得有些怪异。他为人机敏,并不追问,心里琢磨嘴上却问:“二郎呢?”罗战正要回答,脚步声响,同时一股淡淡的饭莱香气飘来,谢之寒扭头看去,鲁维正拎着一个食盒向这边走来。

鲁维老远就发现了谢之寒,快跑了几步到跟前,放下食盒行军礼,“王爷,您的伤势好些了?”“嘘!”谢之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好不容易偷跑出来,你鬼叫什么”鲁维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罗战不赞成地眉头皱起,谢之寒却不管不顾地蹲下揭开盒盖儿。

“好香的肉糜!康矮子的手艺吧,这小子也学会拍上官马屁了!”谢之寒抽动着鼻子,香气更浓。“不是的,是给阿墨吃的。”鲁维连忙解释。“阿墨?”谢之寒挑眉看向鲁维,“她醒了,还好吧?”“是,昏迷之时谭大夫给她看了,说都是些皮肉伤,不妨事,还夸奖阿墨挨揍的本事大有长进,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了。”鲁维挠头笑答。

谢之寒哧的一笑,起身之际已将食盒拿到手上,不等鲁维阻拦,他人步走向营帐,笑言:“今日水墨也算救驾有功,本王亲自送饭……”话音来落,掀帘欲入的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跟过去的鲁维差点撞上他背脊,被罗战一把拎到了一旁。

帐内昏暗,隐有苦涩药味,一豆灯火映照着榻上两人的脸庞。顾边城背靠毡垫双目微合,胸口起伏平稳,水墨则半倚半趴在顾边城的大腿上,已沉沉睡去。秀气的脸庞笼在阴影里显得有些小巧,白哲的肤色还带着青肿伤痕,乌黑的碎发覆额垂落。

明明帐内空旷,与床榻不过数步之遥,谢之寒就觉得一道无形的墙挡在自己面前,不得前进。娘亲曾叹息,自己从不懂男女真心的滋味,两人相知相恋时如同春日暖阳,两人相悖相离时却似寒风苦雪。谢之寒忽然觉得心头有些酸涩,那尚未说出口的情意呢,乍暖还寒……

第九章宫闱深如海(三)

“我若是敌人,今日就取神将首级于顷刻之间,必能扬名天下了。”谢之寒啧啧有声,甚是惋惜的样子。他一腿伸直,一腿微曲地坐在地毡上,笑嘻嘻地看着顾边城。顾边城早已卸下甲胄,只穿了一件普通的蓝色武士服,盘坐在谢之寒对面,擦拭着手中的长剑。罗战则抱臂靠坐在帐帘门口,老僧八定一般。

听谢之寒取笑,顾边城只是淡淡微笑不置一词,但心中的滋味却难以形容。方才与水墨谈笑,她药性发作,渐渐靠在自己身上睡去,看她睡得香甜,虽然还有公事在身,也想着闭目养神再陪她一会儿,没想到会放松如斯,连谢之寒进入都未曾发觉。这种情况或者说错误,他从没犯过。

谢之寒见顾边城笑而不答也不为己甚,又道:“今日将水墨送入宫中,算是以毒攻毒吗?”“正是,事已至此,把水墨送入宫中,那里虽然一样有危险,但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不是吗?暂可保她无事。”顾边城淡淡说道。

“哼,回绯都不过半月,燕家与我等两次交锋皆败,定有后手,今天突然听你说要让水墨去伺候贵妃,我还真吓了一跳,不过想想皇后听到水墨是、是阉人时的表情,还真是有趣,亏你想得出!可惜没活活气死了她,哈哈哈!!“谢之寒放声大笑。顾边城苦笑,当时的自己也是情急生智,若不是皇帝宠爱姐姐,爱屋及乌,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打发了皇后。

顾边城先是让皇后不能脱了水墨的衣服,又声称水墨自松岩城被高延人俘虏后,伤了下身,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自己有意让其代替顾平伺候贵妃娘娘。想当初顾平也是在战场受伤之后进入宫中伺候顾倾城的,也算是有了先例。

这种匪夷所思的理由皇后自然半点不信,连偏心眼的皇帝都觉得顾边城乱了阵脚,竟说出如此牵强的理由来。皇后反应极快,不等皇帝开口袒护,立刻宣召御医们觐见,可诊脉的结果却让她瞠目结舌。

水墨的脉象虽然混乱怪异,但确实有阳脉存在,是为男子特有,三位太医的论断是一致的。看到帐内众人惊到无语的表情,顾边城不禁暗自庆幸谭九尚未找出彻底治疗水墨怪疾的药方来,也对给水墨下药的元睿,越发好奇。

皇后怒发欲狂,她怎么也不相信死定了的水墨竟然因为这么古怪的理由再次逃脱。上次他说自己只喜欢男人,逃过赐婚;现在于众目暌暌之下轻薄皇妃,他竟然又变成了阉人。可不信归不信,三个御医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信口雌黄,再说若水墨不是阉人,顾边城岂敢将他送入宫中,败坏亲姐名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脱衣证明其真伪。可她想用先例要水墨的命,没想到顾边城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洽其人之身,口口声声用先帝的旨意做挡箭牌。

感性的皇帝不禁慨叹连连,水墨为国残身,实在是可叹可敬,特命在场人等不得外传。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样的残缺近乎耻辱,皇帝表示能理解水墨和顾边城一开始没有说明的苦衷,又跟皇后打趣道,幸好没有将石老将军的孙女嫁于水墨,不然……明明知道自己吃了暗亏,却无法反驳的皇后,没有如想象中的暴怒,反倒安慰了顾倾城两句方才带人离去。

因为大笑牵动了伤口,谢之寒眉头微蹙,却不想被顾边城看出,坐姿更是懒散道:“水墨入宫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皇后今日失了颜面,若不反击,她就不叫燕秀清了。”“不错,陛下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不是不怀疑的,只不过为了平衡燕家和公主之争,才故意装傻。”顾边城一抖腕,长剑闪出点点银光。

谢之寒咬了嘴唇,想起皇帝和自己相似的那张脸,他压下心中的不自在,又道:“看见赫兰巴雅的表情了吗?”顾边城点头,“我说水墨是阉人时,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不错,看来他知道些什么,这是头狡猾的草原狼,水墨与他有战败、杀父之仇,风娘已经被他弄到了手,现在水墨被你送入宫中,他倒是难下手了。”谢之寒道。

顾边城点头亚要开口,罗战眼睛一睁,“谭大夫和王佐来了。”没一会儿,谭九掀帘进入,他手上拿着的正是顾倾城有些破碎的外衣。谭九没有如往常一样,先与谢之寒嬉笑两句,而是面色严肃地坐下,皱眉道:“贵妃娘娘的外衣上染了一种药物,人闻不到,但野兽却很敏感。我一时间查不清所有药性,但肯定此药是用人血制作的。”

“人血?何人之血?”谢之寒拿过外衣闻了闻,淡淡清香混合着泥土的味道,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顺手将外衣扔给顾边城。谭九苦笑,“我是大夫又不是神棍!”“那也不对,”顾边城捏着衣物问道,“若是如此,顾平也曾将贵妃抱下马车,为何猛虎不曾攻击他?”谭九揪着颌下稀疏的几根胡子,想了想才说:“或许这药性只对女人有效?”

顾边城和谢之寒对视一眼,这倒说得通,车上的宫女也接触过贵妃,但她早就随着马车摔了个稀烂,猛兽攻击活物乃是天性。“如果此事是皇后所为,她应该知道药效只对女人有效,可她并未坚持揭穿水墨身份,而是相信了御医的诊脉,难道攻击贵妃的另有其人?”谢之寒仰望帐顶,喃喃自语。

“何人?!”罗战喝道。“将军,公主遣人来请王爷回去休息。”一名骠骑战士大声回答。谭九做怪相,“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水墨哼唱的那个小调果然不错。”谢之寒龇牙一笑“你这么羡慕,不如我去和娘亲说,认你为义子如何?”谭九登时笑脸变苦脸,拱手道:“王爷饶命!”顾边城莞尔。

谢之寒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发现顾边城也起身,他笑道:“二郎,你我还这般客气,送就不必了吧?”顾边城笑而不语,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出帐,罗战和谭九也跟了出来。“罗战,你又出来做什么?”谢之寒问道。

“属下去巡视一下营地就回。”说完对顾边城一抱拳,自顾离去。

“二郎,你不觉得,自从松岩城一战之后,罗战性格越发古怪了吗?”谢之寒看着罗战的背影消失,轻声道。顾边城一,尚未开口,营地锣声大作,原本安静的营地登时沸反盈天。“老天爷,又怎么了!”谭九忍不住怪叫了一声。“王佐‘戒备!”顾边城冲跑来的王佐喊了一声,他在奔跑中应答,然后大声指挥骠骑士兵结阵。

刚刚离去的罗战也飞身闪回,“应是马圈那边走水了!”马圈?“谢之寒和顾边城交换眼色,”阿起,你速去看顾公主殿下,我去陛下那边!罗战,你留下指挥骠骑,莫要让有心人钻了空子,再让康矮子去探探赫兰营地的状况!“顾边城迅速决断。”明白!“罗战抱拳而去。

谭九看着顾边城等人飞快离去,西边天际已被火光烧亮,他仰望星空喃喃自语道:“征战再苦,苦不过人心叵测。天节星为虚星主秋,却在夏日异常明亮,实属不吉啊……”守候在旁的鲁维自然是一句也听不懂,看他抓耳挠腮跳脚张望,回过神来的谭九失笑,“罢了罢了,吉凶皆不由你我决定,走吧,知道你担心水墨。”两人偕行离去。

皇帝早被吵醒,他忧心忡忡地站在帐门口。白平快步走回跪下禀报:“陛下,是马圈囤积的干草起火,现已熄灭,海大人在追查起因。”贵妃……我是说皇后她们还好吧?“皇帝着急地问道。因为皇后在此,白日里又和顾边城、谢之寒闹个不欢而散,皇帝特意独自休寝,没有留宿在其他皇妃营帐,以免刺激皇后。

“是,陛下放心,神将大人也已赶到守卫。夜里凉,您还是回帐休息吧。”白平殷勤说道。皇帝挥手示意他退下,对着起火的方向又眺望了…会儿,皱眉问道:“白震,先是贵妃遇袭尚未查清,现在又碰到祝融之怒,是小是朕做了什么错事,祖宗怪罪啊?”

守在他身后的白震躬身道:“陛下切勿自责,巧合罢了。”皇帝叹了口气,转身进了营帐,坐在榻上发愣。白震走上前,将明黄色的外袍给皇帝披好,无声地躬身退下。皇帝无语枯坐半响,叹口气,收腿想要躺下,余光却扫到一物,动作一滞。枕下露出了一张纸边儿,他确定方才还不曾见过,张嘴想唤白震,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其抽了出来,是一张折成结的素纸。

看到纸结的样式,皇帝脸色立变。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凝神静听,内侍、守卫、宫女们的呼吸声、远处火场的纷乱,但帐中除了他,再无他人。皇帝面无表情地打开了纸结,上面寥寥几笔:你要我做的我已做到。

看着那墨迹力透纸背,皇帝冷冷一笑,将素纸凑近灯烛,火焰迅速舔舐了纸张,在他眼前化为灰烬,飘落…“大汗,应是有人放火!”苏日勒低声道。赫兰巴雅背手望着火起的方向,若有所思,“你确定?”是。我本想去探查水墨的状况,为了躲过禁卫军巡逻,特意从偏僻些的马场绕过去,无意间发现有人异动。但那人身手灵活,不等我追踪,火就烧了起来,守卫们被惊动,我只能退回来!““有趣,”赫兰巴雅笑着说,“看来除了咱们,还有人在打这营内之人的主意,只不过暂不知他所对何人!”苏日勒冷声道:“大汗,顾边城将那水墨送入宫中,您想擒他回去为先王报仇,恐怕是难了。”赫兰巴雅摇了摇头,“也未必,接连两次败于顾家之手,皇后必不会善罢甘休。南人有句老话,杀鸡给猴子看。水墨大概就是那只倒霉的鸡,顾边城必不会让其久居皇城!”

苏日勒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水墨真是没了卵子的阉人吗?”“嗤!”赫兰巴雅似笑非笑地瞥了苏日勒一眼,伸了个懒腰道:“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看来今夜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转身回了营帐。苏日勒不为所动,依旧守在帐外,凝望着远处那渐渐暗淡下来的火光。营地再度归于沉寂,只是不知有多少人不能入眠……“水主事,你能不能帮奴再写一封信?”一个容貌秀丽的小宫女面含羞涩,轻声问道,渐西的斜阳为她拉出一道纤细长影。不等水墨开口,环绕着她的其他宫女中已有人打趣,“初夏,你究竟有几个情人,要写上这许多信来?”宫女们咯笑了起来。一水蓝宫装的女子推了推水墨,“初夏可能是看上你了,也未可知!”水墨愣了愣,才慢半拍地傻笑了一下。

见水墨迟钝憨直的样子,这些女人笑得愈发开心,初夏的脸更是红得如同霞染,又是掐又是挠地和女伴们闹成一团。许是跟骠骑那些粗糙汉子们相处得太久了,蓦然回到了女性这个只要群聚就会唧唧喳喳的团体中,水墨竟然有些不适应。她在宫中有小半月,处处小心谨慎,不敢迈出贵妃所在的昭阳殿一步,生怕被皇后秘密捉拿了去,死都闭不上眼。

“肃静!”清脆的低喝让宫女们迅速安静下来,齐齐行礼道:“燕宫人。”水墨也站了起来。一个宫装丽人正不满地看着这些女子,“贵妃静修礼佛,你们就疯了,竟敢在流连阁里嬉闹,成何体统,还不散去!”“是!”宫女们福身后,碎步安静离开。初夏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水墨以眼,水墨只当没看到,收拾笔墨纸砚想走,燕宫人出声道:“水校尉,请留步。”玉燕,身份等同于皇后身边的玉琳,统管宫女。天朝人认为玉质温润细密,最能代表女人应有的品质,所以宫中女官皆以玉为名。“燕宫人!”水墨抱拳行礼,燕宫人回礼笑道:“水校尉不必多礼,请坐。”

水墨拿捏着坐下,脸上的微笑如同擦了防晒霜,薄薄一层挂着。明知道这里是顾倾城的地盘,她仍然很不自在。宫中的生活比起以往的战场那是天壤之别,抬头亭台楼阁,低头分花拂柳,谈笑皆贵族,往来无丑女,如同一朵正在盛开的牡丹,华贵鲜艳得让人仰视,却没人低头看看,它的根也是扎在肮脏泥土之中的。

前日水墨发现一个小宫女偷偷哭泣,不用她刻意打听,有人的地方就没有秘密,从内侍们的闲谈中她很快知道,这小宫女的同乡姐妹昨日死了,说是得了急症。在闲话之人暖昧的描述中,水墨听明白了,皇帝那日酒后好像和这个小宫女有了点什么。未必是临幸,许是调笑,但结果都一样,这个皇帝或许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小宫女,只落得薄棺一口,也不知魂归何处。

对于生命的逝去,这些宦官内侍只当闲话讲,豪无怜惜反倒带了几分笑她不自量力的嘲讽。官闱深深,若说战场上杀的是人,这里杀的却是人性。

“水校尉?”玉燕轻唤。水墨思绪一凛,却面不改色道:“燕宫人有何吩咐?唤我水墨即可。”“吩咐不敢当,只是奉娘娘之命,来探问一番。”水墨赶忙站起恭敬道:“娘娘惦念,实不敢当。”

玉燕微笑着点头,“坐。”水墨再度坐好,腰背挺直,典型的军人坐姿。玉燕打量着水墨清秀的脸部线条,这人虽入宫不到半月,但名字已传遍宫中。两次违背了皇后的旨意而不死,这在皇宫,近乎于传奇,更何况还有传言,他和神将大人,甚至逍遥王都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

身为贵妃顾倾城最亲信的人,玉燕察觉到,对自己从无隐瞒的贵妃娘娘,在水墨这件事上,显然有所保留。私下里玉燕观察过水墨,此人独来独往,但对谁都是微笑随和;因为是读过书的人,那些宫女甚至近侍都愿意找他写家信,只因他从不推辞,也不收钱;人长得算俊俏,还曾立下军功,很快就得到了宫女们的喜爱,有事没事,都爱往他身边凑。玉燕不禁想起了仍卧床不起的顾平那如同刀削斧凿一般的脸庞,心中有些发紧……水墨笑得脸皮都快僵硬了,可玉燕不开口,她只能扛着。眼角看见玉燕表情古怪起来,她不禁心里打鼓,难道贵妃那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那日遇袭之后,顾倾城勉强陪伴皇帝完成狩猎,回宫后就自行闭关礼佛,洗清罪过。水墨进宫后都不曾见过她一面,也不知道顾边城有没有告诉她自己是女人。

一阵脚步声愈行愈近,玉燕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初夏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廊门。她福身道:“启禀燕宫人,和妃娘娘来访。”和妃?水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那位赫兰小公主。赫兰巴雅的异色双眸随之袭上心头,水墨皱眉,他已在绯都停留将尽一个月了,听说很快就要返回草原。水墨暗自吐了口气,虽然与赫兰巴雅再无交集,可只要见到他,就会想起那晚他父汗被风娘杀死时,他绝望恨极的眼神。水墨闭了闭眼,再来一次她的选择也不会变,只是良心上总过不去,干脆不愿想起。

“水……水墨,你与奴同去迎接如何?”忽听玉燕笑问。“但凭吩咐。”水墨起身恭声道。玉燕点头率先而行,一步一行,皆婀娜有致,水墨耐着性子慢步跟随。这里和处处要求一个快字的军营不同,只能努力适应。

初夏偷偷瞥了水墨一眼,却被逮到,见她微笑,初夏顿时红脸低头。水墨心中苦笑,让女人脸红有个屁用,要是对男人也有这等功力就好了,或许自己就不用相信了,也不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乱世。不知怎的想起了入宫之时顾边城的细细嘱咐和谢之寒的调侃,水墨挠了挠脸庞,仿佛也有点热。

“啊,玉燕你来了,姐姐呢?还在跪吗?”一身水蓝宫装的图雅梳着后宫正流行的凌云髻,玳瑁花钿俱全,看起来与中原女子无只是见到玉燕和水墨出现,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性格依旧直率。玉燕福身为礼,“启禀和妃娘娘,贵妃娘娘仍在斋戒,还有三日才会结束,劳娘娘记挂了。”“三日啊,”图雅娇艳的小脸皱成一团,“大哥明日就要走了,没人陪我说话了。”

明日?水墨眼皮一跳,忍不住抬头,正好和图雅的目光相碰。她笑吟吟地走上前来,挽住水墨的手臂,“水墨,那你陪我说说话吧。你曾去过草原,宫里的人虽然很多,但他们不懂草原。”“呃,娘娘,这个……”水墨想挣脱出来,图雅却抱得很紧,甚至能感受到她丰盈的胸部挤压。水墨脸色都变了,跟害羞没关系,而是害怕。她知道自己不是男人,可别人觉得最起码她还是半个男人啊,皇宫里假凤虚凰的事儿,可不新鲜。

“殿下!”那个叫阿含的女子走了上来,在图雅耳边小声说了两句。图雅撅着嘴放开了手,“规矩那么多,他不是不算男人了吗?草原上有句俗语,心底不干净的人,才看什么一都是脏的!”“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响起,朝服未换的皇帝迈步走了进来,朱衣上盘绣着五爪金龙。他笑说:“爱妃,这句俗语很有道理啊!”

“陛下!”图雅惊喜地想要跑过去,又想起规矩,连忙行礼,被皇帝伸手扶住。其余众人早就呼啦啦跪倒一地,水墨也不例外,只是习惯性地低头翻白眼。“陛下,您来看倾城姐姐?”图雅拉着皇帝的手问道。皇帝微笑,“不是。朕知道倾城还在斋戒,是来找你的。你兄长即将返程,联想你一定心中不舍吧?”

“是的,陛下,我很舍不得,可大哥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就算陛下不要我,我也不能回草原了。”图雅做了个苦脸。“哈哈,大汗果然精通我天朝文化习俗。其实我朝也是允许改嫁的,不过,朕可舍不得让你改嫁。”皇帝打趣道,心里却想着,赫兰巴雅此语不过是想表示与天朝交好之心坚定吧。

若是别的妃子听到改嫁这种话题哪敢多言,只有来自于草原民族的图雅毫不在意地答道:“陛下这么厉害,图雅当然不用改嫁。草原上那些改嫁的女人是因为没了男人照顾,无法活下去才又嫁人的,很可怜。”图雅直率的“马屁”恰到好处。皇帝微笑地点头,“是啊,草原贫瘠,自有它的生存法则。不过你兄长乃是能干之人,他也愿意接受我朝农耕之术,总有一天,你的那些姐妹也会安顿下来,不再追着牧草过日子。”

“那我,不,臣妾替那些姐妹谢谢陛下了。”图雅很正经地给皇帝行礼,逗得皇帝开心大笑。水墨心中咂舌,这小公主很会讨皇帝欢心嘛!也是,赫兰巴雅那样的人,怎么会送个笨蛋来天朝和亲呢?玉燕在一旁赔笑伺候,暗自盘算,贵妃不知为何对这个草原公主如此看重,说是礼佛洗灾,其实未尝不是给和妃留下被皇帝宠幸的机会?宫中谁都知道,皇帝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宿在昭阳殿,皇后那里不过按照古法,每月同寝一次罢了。

为了子嗣,皇帝也曾纳妃数人,可大多没有好下场,有的病死,还有发疯去了冷宫的,剩下两个才人皇帝恐怕半年也想不起一次来。想到这儿,玉燕心中冷笑,为了活命,她们巴不得皇帝想不起她们吧?在这皇宫中,若没有通天的本事,必死的决心,还是卑微如尘埃,才能长命些,否则,一如前日死掉的那个宫女,不知她是太天真还是太愚蠢呢……“这是什么?”皇帝好奇地问。跟随图雅而来的侍女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胭脂瓷碗,盖得挺严实。图雅招招手,侍女上前跪下,她亲自揭开盖子,笑说:“这是我让人特制的酸酪,知道倾城姐姐食素,想着给她吃些,对人很好的。”

“哦?”皇帝拿起来闻闻,酸酸的味道让他不禁皱了眉头。图雅笑道:“开头闻着不习惯,多吃就好了。草原的孩子从小就吃这个,各个强壮,不怕风霜,您尝尝。”说着图雅拿起瓷勺舀了一小口送到皇帝嘴边。皇帝一愣,在门边默然无语的白震跨前一步,“陛下,让老奴先尝尝吧。”

图雅咯略一笑,“白主事,我亲手做的,没毒的。”说完自己尝了一口。还故意砸吧了下嘴,“很好吃!”皇帝不禁笑了,接过瓷勺舀了几口品尝。水墨偷眼看皇帝表情,估计他不太喜欢吃酸奶这一类的东西,只是素来心软,不忍拂图雅的兴致。水墨倒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古代中原人不兴吃乳制品,牛更是耕种的主力,擅自屠宰是犯法的——她跟这两样东西绝缘已久。

“玉燕,贵妃可安好?”皇帝接过丝巾擦拭嘴角,温和地问道。“贵妃安康,日日礼佛,为陛下祈福。”玉燕恭敬地回答。“唉,辛苦她了!身子尚未恢复,偏又执拗,也罢了,我先带和妃回宫去,等贵妃……”话说一半,皇帝表情突变。

无人敢开口打断皇帝说话,只有图雅歪头问:“陛下?”皇帝双眼大睁,嘶声道:“白震!”白震形如鬼魅,顷刻间就到了皇帝跟前,毫不犹豫地推开图雅。图雅蹬蹬倒退几步,撞上了水墨,水墨一把将她扶住。所有人都被瞬间的变故惊呆了,只见皇帝弯腰如虾,两手紧按腹部。白震怒吼:“白平,去传御医!”吓傻了的白平一个哆嗦,转身连滚带爬地去找御医。

“殿下!”阿含大叫了起来。被皇帝吓到的水墨只觉怀中一沉,低头看去,图雅娇艳的脸庞也变成了惨白色。她紧抓住水墨的手臂,“痛,肚子好痛!”边说边往下滑,水墨也被她扯倒在地。“来人,将昭阳殿还有华阳宫包围起来,任何人擅自出入,斩!去禀告皇后娘娘,有人下毒欲谋害陛下!”白震怒吼道。“哗啦!”那捧着酸酪的侍女已生生吓晕了过去,瓷碗砸落地上碎成几瓣,一股酸气扑鼻而来。

玉燕脸色惨白,皇帝被下毒,偏偏还是在昭阳殿,无错也有罪!她使了个眼色,一个宫女悄然退下,转身往后殿跑去,通知顾倾城。此时皇帝和图雅痛得更是厉害,冷汗如雨落下,因不知所中何毒,白震也不敢任意施为,脸色青白得如同上了釉。

“殿下,殿下!”阿含大声呼唤,她抬头看向水墨,满眼的惊惶。水墨也慌了手脚,只记得鲜牛奶可以洗胃解毒,便大声问道:“有没有鲜牛奶?!”阿含摇头道:“今日没有了。宫中不让养牛,带来的都在官外,只怕来不及!”没有牛奶?还有什么来着?水墨拼命地想,化学课上那点知识大都还了老师,倒是曾看过一个法制节目,里面那胖教授说什么来着……对了,水墨眼睛一亮,“鸡蛋,鸡蛋清儿!只要清儿,不要黄儿,快去拿,多多益善!”

无人敢动,白震深深看了水墨一眼,低喝:“还不速去!”宫女内侍们这才敢动弹,跌撞着去了。这时两位值守御医飞快跑来,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竟然还要跪下行礼,白震怒喝:“跪什么,快来看陛下!”御医脸白得好像也中了毒。拼命吸气让自己镇定。他们一人去诊脉,并察言观色,斗着胆子去翻皇帝的眼皮,又让皇帝张嘴查看舌苔,闻味道。另一个人则按照白震所指,去检验那碗碎落地上的酸酪。

两个御医小声快速地商议着,白震强压怒火,“如何?!”一个太医声音颤抖着回道:“回主事的话,陛下脉象只是稍有紊乱,可观色闻味竟无迹可寻。显然不是寻常毒物,臣等不敢擅自用药!”“混账!”皇后愤怒的声音仿佛凝固了似的,砸得两个御医摇摇欲坠。

皇后不顾仪态,飞奔到皇帝身边扑倒,连声叫道:“陛下,陛下!”皇帝因为疼痛和毒性蔓延,神情恍惚,只闭眼皱眉,不发一语。皇后用衣袖帮他擦汗,看死人一样盯着两个御医,“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要你们何用?”两个御医磕头如捣蒜,汗流浃背,其中一人还算机灵,想着不医皇帝他也必死无疑,便咬牙说道:“启禀娘娘,若是用错了药,反倒害了陛下,臣有一方可缓解毒性,只是……”

“说!”皇后冷声道。“臣曾见过河间王以血换血,服食人血,抵消毒性!余毒再缓缓除之。”河间王三个字让原本充满了慌乱恐惧的昭阳殿如同电视定格一般,刹那间进入了静音状态,呼吸不闻。除了水墨和图雅所带的人不明所以,其他人的表情都如同见了鬼。

皇后铁青着脸,仿佛要将御医的背盯出个洞来,直到皇帝的呻吟惊醒了她。几个字从她牙缝里挤了出来,“你确定?”“臣,确定!”太医说出这句话之后,也瘫在了地上。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皇帝痛苦的脸,面无表情地说:“白震……”

水墨还没消化明白御医说的话,就见眼前一花,有女子尖叫:“不要,不!”声音戛然而止,随即血腥味儿飘散。水墨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飘浮了起来,模糊得有些不真实,除了初夏那张得大大的、死不暝目的眼睛,她就望着自己的方向,水墨甚至能从她的瞳人中看到自己惊恐的神情。白震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瓷碗,接了满满一碗血递给皇后,皇后小心地给皇帝喂食。

“呕!”皇帝的呕吐声随即回荡在前殿里,然后继续喝血,再呕吐,唇齿上沾染的鲜血远比他的朱衣刺目……“你们愣着干吗,快过来!”同样被吓到的阿含终究还是惦念着图雅公主,她发现去取蛋清儿的几个宫女内侍正脸色惨白地僵在殿门口,便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劈手夺过装着蛋清儿的大海碗跑了回来,“阿墨,怎么用!”

水墨呆愣愣地看了她一眼,脑中一片空白,手却自动自发地开始工作,强迫图雅吞食蛋清儿。很快,图雅也开始剧烈地呕吐,但胃中毒物开始和蛋清儿中和,她的腹痛慢慢减缓,皇帝那里也得到了纾解。两个御医知道捡回了一条命,迅速开出药方,缓解余毒。皇帝被搀扶到软榻上躺下,图雅则被扶到另一处躺好。

“陛下!”得到消息的顾倾城惊叫着跑了进来,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再看到神情委靡、嘴角带血的皇帝,身子一晃,差点软倒在地。皇后见皇帝好转,揪着的心这才放下。若是皇帝现在死去,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只剩一个——逍遥王谢之寒。

看见顾倾城梨花带雨的模样,皇后打从心底厌恶,她刻意坐在皇帝身边不动,挡住顾倾城的探视,声如寒冰,“妹妹,何时你这昭阳殿也成了鬼门关了?”顾倾城的哭声一顿,哀声道:“此番陛下遭劫,都是臣妾的错,任凭皇后娘娘处罚!只是陛下他怎样了?陆太医?”“贵妃娘娘莫急,陛下所食毒物不多,毒性多被鲜血中和,又呕吐了出来,再用药清除余毒就是了。听白主事描述,此毒发作虽猛,但医治及时,应无后患。”陆太医恭敬地回答。

“倾城,莫慌。”皇帝张开了眼,勉强微笑道。“陛下!”顾倾城惊喜不已,看皇帝眼神已恢复清澈,白震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皇后心冷如铁,自己就依偎在他身边,可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顾倾城。“图雅如何了?”皇帝疲惫地问。白震扭头看向图雅的方向,她只吃了一口,现在看起来比皇帝还好些。“陛下放心,和妃娘娘无事,水主事那蛋清之法,看来同样有效!”另一个太医回道。

水主事?皇后略迟疑就看向了水墨,他的鬓发被汗水浸成了一绺绺的贴在脸上,好像没听见御医说的话,只是垂手低头站立在众人身后。皇后不知该厌恶还是感谢他的多事,这赫兰女人死了才好,可万万不能在赫兰大汗还未离开之前。

“多说无益,先把陛下请回寝宫休憩,和妃也自回德阳宫休养,待事实查明,本宫自会给她个交代!倾城妹妹,宫中出了这样的乱子,为了安全,你也暂不要离开昭阳殿如何?”皇后寥寥数语,就将皇帝和这两个女人分隔开来。顾倾城自不敢争,只能低声从命。皇后站起身扫视殿中一圈,无人敢与她目光接触。“秀清。”皇帝忽然低低叫了一声,皇后身子微颤。

“陛下?”皇后转身又坐回皇帝身边。皇帝身心俱疲,仍勉力道:“今日之事必有隐情,但绝不是图雅的错,更与倾城无关。吓到你了吧?”最后一句话让皇后刚被勾起的火气熄灭了不少,她红了眼圈,却不肯掉泪,声音哑了些许,“陛下若是有个万一,臣妾也不想活了。”

皇帝微微一笑,“莫胡说……咳咳。”见皇帝咳嗽,皇后忙小心地帮他抚背。皇帝歇了口气又说:“最近宫中不稳,皇后你要彻查。我虽性格软弱,但也容不得人欺上头来,若真有个万一,无言去见列祖列宗。但皇后你万万要仔细,以免殃及无辜。”

“是,谨遵陛下旨意!”皇后起身行礼。殿中又是一阵忙乱,顾倾城站在昭阳殿门口,眼看着皇帝的仪仗离去。“娘娘,这可如何是好,皇后分明……”玉燕忧心忡忡地开口。顾倾城淡淡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闭嘴。顾倾城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才下令:“关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说完她转身欲回,看到了躲在人后的水墨。

顾倾城在心中叹息,今日幸亏她那解毒之法有效,否则,这宫中又多了一条孤魂。顾倾城没有理睬水墨,带人自行离去,水墨反倒松了口气。宫门紧闭更好,最好能闭到顾边城带她离开这鬼地方才好。有风吹过,水墨忽然发觉自己身上黏腻,想来是方才连急带吓,出了一身冷汗,就想着回屋锁上门,擦洗一番。

没走多远,便见几个内侍抬着一具白布包裹的尸体从前殿走出,水墨站住避让一边。眼瞧着那血色渗透了白布,而布中之人,半个小时前还如花般含羞带笑地问:“水主事,你能不能再帮奴写一封信?”水墨以为自己已见惯生死,但她只要看着那白布,仿佛就能看见初夏不能合上的双眼。

周围的宫女们大都白了脸,有两个年轻的想要哭泣又不敢,只能转身死死捂住嘴巴。玉燕扶着殿门目送,见众人哀戚,叹息一声:“初夏是为了陛下而死,虽死犹荣。她的家人也会因此受到封赏,衣食无忧,甚至可以脱离贱籍,入学做官,你们替她高兴才是。”宫女们低低应是,随即散去。

玉燕回身想要去寻顾倾城,却无意间和水墨眼神对上,她一怔,再想看仔细,水墨已转身离去。玉燕细眉微蹙离去,一路寻思着水墨的眼光,那是悲哀,还是厌恶,或是憎恨……水墨大步走回自己独居之所,虽然心中情绪翻搅,但仍记得检查是否有人进入过,还好,那片纸屑还夹在原处。水墨仔细地锁好门,这才放松下来,背靠着门滑坐地上安静了半晌,才觉得心中好过一些。

勉强起身,脱去外衣,又习惯性地四处看看,侧耳倾听,外头毫无动静,水墨这才解开了内衣,把改良背心脱下暂且扔在床底下以防被人看到。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虽然她不是波霸,但每日束胸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呼吸不畅是小事,因为血液不流通带来的疼痛才是最让人难忍。水墨每次开闸放风时都在感慨,若真有花木兰其人,她是怎么挺过那十二年的?自己才区区半年,已经难以忍耐。

水墨嘀咕着将软布在水中浸湿,擦拭着身上的汗迹。遇险的次数过多,水墨养成了一个自觉可悲的好习惯,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彻底脱光自己,也不会脱鞋,随时准备逃命,就是擦洗起来比较麻烦。微凉的布帛接触皮肤带来阵阵舒爽,水墨呻吟出声,为了让自己不要再想初夏,地开始强迫自己边哼歌边清洁。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另一半;我停在你眼里,你驻在我心里,就算死亡也不能让我们分离……”水墨哼唱到一半,忽然停顿,手中湿润的软布当做皮鞭,毫不犹豫地向后方抽打过去。

抡空的风声让水墨暗叫不好,她顺势矮身前扑,想要抄起矮凳充当武器。可动作还未舒展,她腰臀上已挨了重重一脚,人被踢飞出去,一头撞上了床榻边缘,眼前金星乱闪。不等水墨动作,偷袭之人抓住水墨长发用力一拽,水墨痛呼出声,迅速被他用手捂住,头皮疼得仿佛就要被扯掉。

一股热气从耳后吹来,和皇后有一拼的冰冷声音低喃:“我们又见面了!”

第十章真相(一)

“水主事?水主事?水主事?!”“啪啪啪!”呼喊声、拍门声交织在—起,吵得水墨心烦意乱,她眼也没睁地吼道:“什么事?”外面的人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过了会儿才有人说道:“公主殿下前来,逍遥王和神将大人也在门外,因夜不得擅入,娘娘命你前去伺候!”

顾边城?谢之寒?这两个名字让水墨瞬间清醒过来,她睁开眼想要跳起身来,不想一脑袋就撞上了脸盆架子,哗啦一声。门外两个小内侍面面相觑,一个试探地叫了声:“主事?”“我就来,你们稍待!”屋里的水墨大声回答。

水墨入官这段时间和善得如同泥捏,但终究是血战沙场而归之人,内侍们身有残缺毕竟还是男人,对于强大的“同性”有着本能的畏惧,就算狗熊冲你笑它还是狗熊啊!听着水墨口气不佳,小内侍们不敢多言,老实站着,根本不知道屋内的水墨正紧如弓弦地摆出一个防卫的架势。

铜盆,潮湿的软布捏在手上,衣衫半解,屋里整整齐齐的没有半点打斗过的痕迹,甚至被背心压出的红印也还横在胸乳之上。她飞快地检查了一下自身,没有任何异状。方才被人偷袭,难道是自己癔症了?!水墨不禁恍惚,眼光一转,落在屋内唯一能藏人的床榻底下。从外面看自是毫无异状,她转手悄悄抄起顶门杠,假装无事地要离开,却突然回身,用门杠在床下一通死命乱捅。

听着屋里劈里啪啦的异响,小内侍你看我,我看你,好奇万分又不敢偷看。水墨最后用棍子挑起榻上覆盖的布单,床下只有那件孤零零的改良马甲。“难道我真的在做梦?”水墨蹲在地上喃喃自语。

“水主事?这个,王爷他们还在等!”小内侍眼看水墨还不出现,不得不大着胆子催,谁敢让王爷和将军久候啊。“就来!”水墨皱眉答道,迅速拿起改良背心,整理着装。见水墨出来,小内侍松了口气,只是纳闷水主事在屋里折腾了那么久,怎么看起来还是有些衣衫不整,头发散乱。

水墨没心思顾及小内侍的想法,大步前行,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和顾谢两人商议。天色已晚,内宫不得擅入,顾边城虽是贵妃亲弟也不例外。所以他探望皇帝之后,只能和谢之寒站在外宫门,命人通传问候。

“怎么回事,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复,不是说贵妃无恙吗?”谢之寒无聊地用手指缠绕着马鞭。顾边城只看着来人方向道:“宫内戒备森严,许是层层通传,费时甚多罢了。”“二郎,你有没有感觉到,自从皇帝……”谢之寒顿了顿,因为顾边城看了他一眼。他不屑地撇撇嘴,但还是加上了陛下两字,“陛下宣你回都城述职之后,怪事层出不穷,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捣乱。”

“我倒觉得是从高延人突然攻击松岩城开始,”顾边城回头说道。两人对视,“哦?”谢之寒用鞭梢儿轻轻刮擦着鼻梁,若有所思。“水墨来了!”罗战说道。顾边城迅速回头,谢之寒的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水墨所谓的不正经笑容。

水墨老远就看见了这两个人的身影,俱是猿背蜂腰,或挺拔,或懒散,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着奔了过去。她的急切让顾边城和谢之寒同时微笑。

刚刚赶到的赫兰巴雅骑在马上,遥遥打量着宫门前重聚的那几个人,宫灯内的火烛不时跳跃,映衬得他的表情时明时暗。不知水墨说了什么,虽然看不太清三人的表情,赫兰巴雅就是能感觉到那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大汗!”白震苍老的声音让赫兰巴雅回过神来,他立刻翻身下马,表情严肃地问道:“白主事,陛下可好,我妹妹可好?”白震微微躬身,“大汗请放心,陛下与和妃娘娘无事,请随老奴来!”“有劳!”赫兰巴雅跟随白震离去之前,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远处宫灯下,那三人的身影有些模糊。

“陛下果然不负先帝所托,以仁孝治天下,这般晚了,竟还允许外族使臣入宫。”谢之寒的话听似恭维,可他的表情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顾边城自然早就发现了赫兰巴雅的到来,这男人如同草原的狼,凶狠狡猾却耐心十足,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上次若不是他们兄弟反目引发内乱,恐怕此刻战争还在延续。

“与赫兰交好可免边境战祸,百姓可以休养生息,再者高延虽然败退,但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同时与两方开战,于我不利!”顾边城说道。谢之寒一晒,“探子传来消息说,李振逃回寒枝城后,就闭门养伤,不曾上朝。那车尚书倒是上蹿下跳起来,他一向臣服朝廷,如能斗倒李振,重新上位,也算是好事。”

顾边城摇了摇头,“不叫的狗咬人才狠,李振隐藏不动定有后手!”谢之寒冷笑,“我倒是很想再碰他一次……”说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瞟了罗战一眼又道,“二郎,听说那高延公主的尸身和头颅事后都不见了。”水墨忽觉颈背寒毛竖起,有杀气!

“是吗?罗战,你去查查清楚。”顾边城好像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随口吩咐道。罗战冷硬地点下头。“水墨,今日遇袭之事你不要声张,我自有安排,但你也要加倍小心!”顾边城叮嘱。“是!”水墨答得痛快,但眼中担忧畏惧之情仍在。

谢之寒忽然用鞭梢儿撩了水墨下巴一下,嘲笑道:“怕死啊?”“怕啊!”水墨没好气地说,用力擦了擦下巴。谢之寒笑意更浓,“你也算生死边缘转过几圈的人了,居然还怕死?”“就是因为差点死了,才明白活着的可贵!”“活着有什么好?”“好处多了,可以借酒装疯啊,冷嘲热讽啊,调戏妇女啊……”

“嗯哼!”顾边城轻咳一声,打断了水墨对谢之寒素来“恶行”的举证。他眼中都是笑意,罗战的表情似乎也没那么僵硬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宫去吧,请贵妃娘娘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忧虑。”顾边城朗声道。他心中有数,周围的阴影里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

“是!”水墨也不再多言,躬身行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去。虽然象征着“自由”的宫门近在咫尺,但人生在世,不过四个字就可以说完,身不由己。¨¨¨看见水墨细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顾边城开口道:“被你这一闹,她看起来好多了。”谢之寒笑容轻佻,“闹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见他装傻,顾边城也不拆穿。此时脚步声响,两人同时转头,不远处,一身戎装的禁军总管海平涛正大步向这边走来。

顾边城沉声道:“接连出事,陛下竟然还没有免了平涛的职位,我真有点猜不出他的想法了。”谢之寒冷笑一声,“帝王心术嘛,岂是你我能猜得出的?”顾边城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皇宫深处,灯火点点,阁影重重,如此宽阔的地方,却什么也看不清……“大哥,你真的可以再陪我几日吗?”图雅惊喜道。今日受的刺激太大,此时能见到兄长,她依恋之心愈浓。“是啊,所以不要怕,安心休养。”赫兰巴雅柔声安慰。一个内侍寻机走上前禀告:“娘娘,大汗,时辰不早了,娘娘也该休息了。”

赫兰巴雅自然识趣,起身道:“说的是。小妹你好好休息吧,方便时我再来看你。”图雅努力压下心中不安,自己的命运已不可改变,何苦让兄长难过?她微笑着说:“阿含,代我送大汗。”“是!”阿含引着赫兰巴雅出门。

到了德阳宫门口,阿含跪下恭送大汗。赫兰巴雅伸手将她扶起,微笑道:“阿含,好好照顾公主,你的家人在草原也会因你而得到荣耀。”说完,赫兰巴雅转身离去,一直守在门口的苏日勒随即跟上。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阿含才示意内侍们关紧宫门,返回内殿。

图雅公主终于睡去,阿含放下纱帐,做手势留下两个从赫兰带来的侍女伺候,这才小心翼翼地离去。她是公主最看重的侍女,自有一间单独的住房,而不用跟其他宫女同住。进屋锁好门,阿含又等了半响才从腰带中掏出一个折叠紧密的纸条,没有点灯,只借着月光快速读完,又顺手将纸条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咽下。

阿含走到桌前坐下,慢吞吞地打开妆匣,取出铜镜。尽管镜面磨得发亮,但映出的人影还是模糊。阿含卸掉钗环,松开发髻,黑亮的长发如瀑般散满肩头。犹豫了半响,她从脖子上拉出根红绳,上面系着一块好似玻璃般发亮的东西,缓缓举到眼前,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登时出现。

谁也不知道,元爱将手链还给了水墨,因这面清澈如水的小镜太过喜爱,她偷偷藏了起来。

一滴泪水突兀落下,元爱低喃道:“阿墨……”

欲谋害皇帝的罪名谁也承担不起,水墨冷眼旁观,心想就算找不出正主,也必然会有个替死鬼吧。果不其然,不出三日,一个已在宫中近三十年的老宦官被人发现服毒自尽,可让众人惊慌的是,他身上竟然发现了河间王的麒麟标志。这个名字成为宫中乃至朝廷的禁忌几乎和皇帝的年纪一样,他出生那年,河间王反叛失败,自杀身亡,他和先帝乃一母同胞。

水墨对于这个河间、田间的王爷不感兴趣,但因为他,宫中莫名其妙地又少了一批人。昨日还同桌而食,今日就不见踪影,没有人敢提敢问。不知是不是因为河间王这个禁忌,皇帝中毒这件事很快被压了下去,最起码表面如此。水墨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乌龟,找个暗处脖子一缩,不吃不喝直到顾边城来接她出宫。可今日,玉燕偏偏命她去探望赫兰图雅…。。

“水墨,这个很好吃,你帮我谢谢倾城姐姐。”图雅津津有昧地品尝着顾倾城送来的精致点心。水墨恭敬道:“娘娘喜欢就好!”“哧,”图雅轻笑一声,“你这副样子和那日在帐中痛打扎迪力时完全是两个人嘛。”

这个异族的名字水墨毫无印象,她只淡淡一笑,不会改变的恐怕只有死人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入鼻端,清新冷冽,水墨忍不住嗅了嗅。图雅正要开口,一个侍女匆匆而入,“娘娘,皇后派人来探望你了。”水墨情不自禁地就站了起来,本来对皇后的强势有些不喜的图雅看见水墨一脸晦气,反倒笑了,悄声道:“你去后面躲躲吧,我还有话要问你呢。阿含,你带她去。”

“是!”水墨毫不迟疑地抱拳转身离开。寝殿后面是花园,虽然不大,但小桥流水,湖石亭台,一样不缺,说不上名来的姹紫嫣红点缀其中,让人眼前一亮。从前水墨对于宫殿的概念都来自于故宫,觉得皇宫都应该是气势磅礴的,可绯都的皇宫却带有江南风格,又依山势而建,胜在巧思。

水墨和阿含一前一后,皆默不做声。阿含边走边采了些花朵,直到花园深处,她突然坐了下来。此处甚是隐蔽,只有一条小路相通,随时可以监视来人。水墨也不客气,跟着坐在了她对面,却不看她。“你生气了?”元爱突然开口。“你承认了?”水墨不答反问。元爱叹息一声,“阿墨,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水墨近乎怒吼,粗喘了一下,强行压低声音问道,“爱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原以为你爹就是为了找个炮灰才把我送上战场,可你怎么又会去了赫兰,还是什么天女,你又为什么陪着赫兰图雅来绯都?你那黑心肠的爹呢?他在哪儿?他给我吃的什么药,若不是我误打误撞,以毒攻毒,这会儿已经嗝屁着凉了!”

元爱苦笑道:“阿墨,还是……对不起。”一时间两人无话,水墨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力地靠回到柱子上,“真见鬼!”元爱上身不动,用精致的绣鞋轻轻碰触水墨的官靴,眼中都是歉意。水墨长长地出了口气,“反正我还没死,不然做鬼也饶不了那死老……”想起对面坐着的是死老头的女儿,水墨勉强把咒骂咽了回去。

“他是我爹,他有他的难处。你随军走后,爹就带着我偷偷逃走,可还是被赫兰人抓到了。”元爱轻声说。“爱爱。你爹那么鬼精的人,也会被人抓到?再说他不是炼丹就是下毒的,随便给赫兰人熬一锅十全大补汤,不就全都了结了吗?”水墨没好气地说。

知道水墨对父亲满腹怨气,元爱也不和她争论,只低声道:“爹也没告诉我太多,只说天命不可违。”“天命?”水墨一愣。原本她对命运这个词是很模糊的,可穿越时空,战场杀戮,她也不得不想,为什么偏偏是她水墨来承受这些。

“什么天命?”水墨追问。元爱摇头,“爹不会告诉我的。”水墨皱眉想了想又问:“那你怎么又变成天女了?来天朝做什么?”元爱一笑,“我娘亲是赫兰人。”“啊?”水墨张大了眼,喃喃道:“怪不得你长得好看,原来是混血儿。”

元爱嫣然一笑,水墨用词新鲜,但她听懂了其中含义,“你也不丑啊。”“不丑和好看能一样吗?再说你能不能虚伪一点,应该对我说,姐姐你也好美啊,让我高兴一下。”水墨尖着嗓子说道。元爱再忍不住笑了出来,又生怕人听到,只好埋头膝上,香肩耸动。

水墨也笑了,好像又回到了数月前,自己被元睿折磨得生不如死,只有元爱私下陪伴,为自己开解。当然,水墨自嘲地想,贪生怕死才是自己熬过那段时间的最大动力。“阿墨,我好久没笑了,就算你不愿意,我还是得说,遇见你真好。”元爱抬起头来,她眼中含着雾气,不知是因为开怀大笑,还是因为歉疚。

“好有什么用,你又不能以身相许!说真的,我不明白,爱爱,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水墨玩笑过后肃容道。元爱笑得哀伤,“我只想要安宁,你信吗?”水墨挑眉不语。“你呢,你想要什么?”元爱问。水墨仰望蓝天,“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自由,回家!”

两个女孩相对无言,水墨压下心中的无奈,追问道:“你娘是不是赫兰贵族?”元爱点点头,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不是贵族你凭什么当天女、神女的?你爹最多是神棍,骗财骗色了吧?”水墨顺口恶心元睿。

元爱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什么?”“呃,没什么。”水墨糊弄过去,接着问:“先不提你爹娘的身份,你来绯都干什么,还易容。”水墨好奇地伸手想要碰触元爱的脸庞,又想起身在何处,赶忙掩饰地挠了挠自己的脸。

“一言难尽。爹和大汗达成了一个协议,只说让我来找一张图,公主帮我策应掩饰。”元爱说。“图?”水墨眨眨眼,“布防图吗?”她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这个。不论古今,一个国家的军事布防图都是最高机密,如果被敌人得到,等于将自己的软肋暴露无遗。

“不是布防图。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爹告诉大汗,只有我能找到,所以他不得不让我回天朝。”元爱说。水墨一晒,“看来你爹留了一手啊。”元爱动动嘴角没说话。“那你有线索了吗?”“有,但还不确定。”“什么线……”水墨刚要追问,侍女的呼唤声响起,“阿含,你在哪里?”元爱低声道:“我先出去,你一会儿再来。”水墨点头。

元爱拿着事先采好的花朵,面无表情地从另一边绕了出去,把那侍女吓了一跳,“阿含?水主事呢?”“他说想要清静一会儿,我就去采花了,想给公主插瓶用。”侍女看她满手花朵也不怀疑,踮脚四处张望,“那他人呢?那个玉琳问东问西地终于走了,公主让我来找人。”

藏在怪石后面的水墨竖耳倾听,可她们叽里咕噜地说的都是赫兰语,自己也听不懂,只能估摸了一下时间,哈欠连天地走了出来,好似刚睡醒的样子。回去见了图雅公主,图雅公主没了之前的活跃。水墨心想也是,见了皇后的人还能笑得出来的,一定是缺心眼。图雅再次请水墨转达自己对顾倾城的谢意之后就让她离去。元爱送出,两个丫头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水墨没多看她一眼,即刻离去。

“怎么去了这么久?”刚进宫门,一句冷喝迎头袭来,水墨暗叫倒霉。若说这昭阳殿里她最憷头的,并不是主人顾倾城,而是……水墨看了一眼顾平的臭脸,赔笑道:“回禀主事,探望和妃娘娘之时,皇后宫中亦来人探视,属下来不及离开,只能暂时躲避,所以回来迟了。”

顾平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墨那殷勤讨好的笑容半响,忽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遇到疯虎时所受的伤还未痊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脊背挺直,见到他的宫奴们都退避三舍。直到他身影消失,水墨才长出口气,正想去找玉燕复命,一个小内侍敲着竹节走过,这是通知要开饭了。

天朝人遵循古法,一日只食两餐,大概上午十点一顿,下午四点一顿。一开始水墨到了晚上就被饿得睡不着觉,幸好有元爱不时藏点食物供她消夜,她才忍了过来。后来上战场,更是居无定所,食无好食,水墨的减肥效果极佳,她的腰就没这么细过。

和元爱相认之后的交谈,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愈发迷影重重。水墨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被战争逼出来的好习惯,还是让她尽可能快地将肠胃塞满。看着水墨的吃相,几个小宫女相顾窃笑。水墨注意到她们的笑容,讪讪地放缓了速度。以前这么吃自然没人笑话,王佐、康矮子等人的吃相可怕多了,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直接往腔子里倒!

一个小宫女轻声道:“云姐姐,你说这回娘娘会不会带我们出宫?”一个岁数大些的撇嘴道:“你才来宫中几日,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你。”出宫?水墨登时竖起耳朵。“陛下此次受伤,必须要去宗庙净身祈福,听说这次要在宗庙停留半月呢。”岁数大的那个显然消息灵通,见众人都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她越发得意,正要继续显摆,一股花香袭来,她立刻变了脸色,跟着其他人起身,低头恭立。

玉燕秀目含威地扫视了一圈,开口道:“水墨,你随我来,娘娘要见你。”

“呜……”号角长鸣,旌旗飘扬,骏马如龙,华盖似云。皇家规矩众多,上次皇帝狩猎规模自比不上宗庙大祭,水墨这回才算是真正见识了皇家出行的排场。出行前先是清跸传道,就是禁止行人同时清扫道路。听说上一任皇帝好奢华,出行时还曾抛洒麝香龙涎等名贵香料,皇帝战无疆觉得太过奢侈,才禁止了。

前方不时有长鞭甩地的脆响,正是警告官民,御驾亲临,不得惊扰。水墨寻机观察,老百姓一个也看不到,早就被驱离,就连路旁二层阁楼之上,也有禁军提前守卫,不见平民。因为是祭拜宗庙,皇帝此次出门用的大驾,扈从属车八十一乘,三公九卿俱陪行携往,太仆寺卿亲自驾车,执金吾、侍中奉引,武将者侍奉外围。

这么多人将皇帝御辇团团围住,水墨想着,要是真有刺客倒是不愁找不到苦主,太明显了。叮铃声响,水墨瞥了一眼身旁的凤辇,四角挂着小巧铜铃,层层纱帐包围之下,顾倾城正凤冠霞帔肃容端坐其中,身子随着车行微微摇晃。

这次顾倾城主动请求带自己出宫,应该是顾神将的意思吧。进宫将近一月,和这位贵妃娘娘说的话还不到十句,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水墨觉得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不过顾倾城的喜好无所谓,能够离开皇宫才是最重要的。想到这儿,水墨忍不住向前望去,就算大臣亲贵簇拥在一起,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顾边城和谢之寒。

两人盔甲鲜明,顾边城正和燕秀峰在低声交谈,谢之寒却信马由缰地好似没睡醒。几乎是同时,三人回头看向水墨,水墨吓了一跳,这些人也太敏锐了。谢之寒见是她,调皮地眨了下眼,顾边城没有表示,倒是燕秀峰冲她微笑点头。水墨尴尬一笑,在马上抱拳行礼,随即低下了头,没注意到顾倾城正在观察自己。

赫兰巴雅作为外国使臣,按说不能参与祭祀,但因为中毒之事,赫兰巴雅推迟了返回的行程已将近半月。今日乃黄道吉日,皇帝祭祀过后,他就准备起程了。按照规矩,使臣进出必须走南城门,皇帝仁慈,特许他跟随而来,祭祀完毕,与和妃告别之后再起行。

赫兰巴雅看着眼前的景象微笑,仿佛对天朝皇家威仪有所震慑,眼中带着三分敬仰,七分畏惧。陪伴着他的大臣看在眼里十分满意,这草原蛮子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情景吧?他拿出天朝上邦风度,介绍着一些规矩习俗,赫兰巴雅恭恭敬敬地听着,不时地感慨赞叹,那大臣越发说得口沫横飞。

跟随在后的苏日勒冷眼旁观,大汗说南人好奢华果然没错,此次出行花的钱财不知能让多少草原上的孩子活下来,这些喜欢夸夸其谈的南人凭什么占据了如此繁华肥沃之地?一个独臂的赫兰战士催马上前,靠近了苏日勒。

苏日勒目不斜视,“有消息了?”阿济舔齿一笑,“齐格传来了消息,那人果然开始异动了。不过说真的,我信不过那老头,就算天女是他女儿,他毕竟是南人,我从不信南人!”说完,他拿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两口,样子狂放,周围那些不满或不屑的目光,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们不需要信任,只需要利用!”苏日勒冷酷地说道。“是啊,可惜塔罕那家伙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这半条胳膊可不是白砍的。”阿济笑容嗜血,“你说,妮蕊是真的死在太平关了,还是逃走去找塔罕了呢?”

苏日勒没有回答。妮蕊是塔罕在一次边境战斗中捡回来的小女孩儿,她是南人,却在赫兰长大,大汗命令她潜伏在太平关伺机而动,杀掉燕秀峰,盗取虎符。可得到的消息却是成功了一半,燕秀峰既然没死,那就是说虎符到手了。可惜两国交战,天朝人对赫兰防备太深,一时无法派人再潜入太平关查明真相,那虎符也不知现在何处。

“呜……”号角声再起,宗庙祭祀的圜丘已隐显轮廓,和绯都一样,都是红色的外墙。离那里还有千米,除了皇帝后妃,其余人等全部下马步行。

到了宗庙外面,除了皇亲贵戚,大臣们亦不得进入,全部驻扎在外围的房子里。

水墨跟在顾倾城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这祭坛。两重外墙,圜丘也分上下两层,上层为天地之位,下层被围墙遮挡,看不清楚。图雅公主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忧愁,显然是又高兴出来玩,又舍不得兄长离去。她这种自我折磨,让皇帝和顾倾城都觉得很有趣。顾倾城柔声安慰,皇后还是老样子,冷漠不语。

皇家祭祀,时辰要求极其严格,不得有半点差错,否则会引来上天责罚,殃及国运。水墨在宫中的身份尴尬,也轮不到她陪祀,自有玉燕、顾平这样的亲信伺候贵妃娘娘。水墨乐得轻松,听着不远处鼓乐编钟悠扬,知道祭祀开始了。圜丘被保卫得密不透风,水墨虽然着急,也没傻到擅闯守卫去找顾边城,她唯有安静等待。

这次祭祀过程顺利,神官们也得到上天指引,风调雨顺云云,让皇帝龙心大悦,设宴为赫兰巴雅送行。一时宾主皆欢,赫兰巴雅再次指天发誓表达自己的忠诚,并让妹妹好好伺候皇帝。闹到半夜,水墨哈欠连天时,皇帝竟然和顾倾城是一起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