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口水,说:“徐恩,你是徐恩吧?”徐恩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说:“废话。你真傻了?”我捂着后脑勺噘了噘嘴。

徐恩冷不丁严肃了,说:“我跟你说几句正经的。”我瞟了他一眼,说:“你还会说正经的?”于是,我的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

“青青,我哥喜欢你。”

“我知道。”我不傻。如果徐悉不喜欢我的话,他应该省下给我买花的钱,然后买了面包捐给那些饿得骨瘦如柴只剩下个大脑袋的非洲难民。可是,喜欢又怎样?喜欢就像是春天的柳絮,美丽地飞舞着而已。

“你愿不愿意和我哥交往?”徐恩问。

我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晃了晃,晃出清澈的浪。

“徐悉让你来问我?”我问。

“不是,我是替你们俩着急。”

“我们俩的事儿,用不着你搀和。”说着,我狠狠地在徐恩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徐恩跟受气包似的哼哼着说:“你打我,我告诉我哥去。”

如果徐恩可以连续说上五句正经的话,我愿意找一头猪,和它跳探戈。

我一边推徐恩一边说:“你走你走,离我远点儿。”徐恩还在说:“我告诉我哥去,我告诉我哥去。”

第二十四话:十六岁的珍尼丝

推走了徐恩,我也没落着清静。徐恩前脚离开,珍尼丝后脚就来了,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珍尼丝出生在美国,今年只有十六岁,是我认识彭其时的年龄。

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她坐过来的时候,我对她一无所知。

“你叫青青?”珍尼丝说英语。

“是。”我说。我直了直腰,因为珍尼丝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我没必要看着她的下巴说话。

“你和徐恩很熟?”

“不。”她的英语地地道道,无论是文法还是发音。我有点不愿开口。

“你的电话号码是不是和徐恩的很像?”她继续问。这次,我连“是”或“不”都没有说。她似乎并不需要我回答,她似乎知道答案。“徐恩是不是送了你很大桶的冰淇淋?”我真的愣了。她还在说:“是不是八种花的味道?”我站起身,说:“对不起,我不会英语。”珍尼丝拉住我的手腕,她尖利的指甲陷在我的皮肤里。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伸了过来,用力攥住了珍尼丝的胳膊。珍尼丝放松了我。那男人是徐恩。

我径直走进了洗手间,蜷缩在地上。我的手腕上有青紫色的指甲印。

徐恩是一视同仁的,对珍尼丝,对我,对其他女人,他不偏不倚,连冰淇淋都一模一样。

珍尼丝俨然是十六岁的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着彭其身边的女人,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而实际上,幼稚得不堪一击。珍尼丝应该也是很受伤的,因为我也那样疼痛过,而现下,六年的时间让我从攻击别人成长为受别人攻击,我却还是疼痛。原来,怎样都是疼痛。

徐恩,你真他妈混账。

我想走了,但是严维邦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问家辉:“你能不能送我回去?”家辉说:“没问题。”家辉是广东人。那次,我跟严维邦去“四川”和他的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时,除了徐恩,我还认识了家辉。家辉问:“你要不要去和徐恩打个招呼?”我说:“不用了。”徐恩在和珍尼丝说话,背对着我。

我是在下楼的时候,从家辉的口中得知珍尼丝叫珍尼丝,今年十六岁的。家辉还说,珍尼丝的中文水平相当于五岁的中国小孩儿。

徐悉的车停在楼下,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他已经走了。我看不清车里有没有人,但是家辉走了过去,想必,徐悉是在车里的。我跟在家辉后面。

徐悉按下车窗,说:“你们准备走了?”家辉说:“我送青青回去。”徐悉看了看我,说:“我送吧。”

家辉上楼了,我坐进了徐悉的车。

第二十五话:一刹那的拥有

我笑嘻嘻地说:“维邦睡得跟猪似的。”徐悉不说话,专心致志地开车。我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

在我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的时候,徐悉说:“青青,你愿意和我交往吗?”我醒了,但是我没有睁开眼睛,我一言不发。徐悉以为我睡着了,也许,在他问那句话之前,他就以为我睡着了。徐悉又说:“我和徐恩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天,我也想走过去认识你,不过,这方面,徐恩比我擅长。我落后了。”徐悉自己说,自己笑。我默默地听着。

车子停了。徐悉唤着:“青青,青青,到家了。”我假装着皱了皱眉头,好像刚才真的睡着了一样。

我对徐悉说:“谢谢。晚安。”我走向旋转门。我想:徐悉,如果你现在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交往,我会说我愿意,如你的愿,也如徐恩的愿。

不过,徐悉什么也没有说。我转了进去,松了一口气。

转天,安娜羞答答地对我说:“我喜欢徐悉。”我赔笑,说:“他挺好的,挺好的。”徐悉昨天还在问我是不是想撮合他和安娜,看来,我已经撮合了。我的朋友喜欢上徐悉了。我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失去了徐恩,又失去了徐悉,不,其实我根本没有拥有过他们。一刹那的拥有,不叫拥有,叫错觉。

我的中午十二点,是彭其的凌晨两点。我站在风中,和彭其讲电话。我说:“彭其,我想吃你煮的面了。”彭其说:“明年春天,我去给你煮面。”我迎着风,觉得彭其的安抚把这初冬的风暖得像春风一样。

但是,这不仅仅是安抚。彭其说:“青青,我明年春天会去华盛顿公干。”风把我的眼睛吹湿了。其实彭其煮的面,只是味精的味道。但是,我想念彭其,这想念可以让我的寂寞越来越寂寞。

初冬了,过了冬天,就是春天了。

如果谁也不属于我,我愿意继续属于彭其,七年,或者八年。

我终日扎在图书馆里,与那些比砖头还沉重的课本相依为命。我爸总是让我拉着拉杆箱子上下学,以免那些砖头摧残了我的肩膀,我不愿意,因为拉杆箱子总是让我想到分别。反正我爸总不在我身边,我答应归答应,其实还是背着包。

图书馆的桌子很平滑,椅子也很舒适。我喜欢靠窗,让阳光和冷空气穿透玻璃打在我身上。

我并不怎么需要图书馆里那一架架的书,我总是得过且过的。教授说一,我做一就是了,至于一以外的,和我没什么关系。

徐恩一直没联络过我。

徐悉连续给我打了三天电话,我没接,他没来找过我,没来过我的学校也没来过我的公寓。三天后,我听安娜说,晚上她和徐悉一起吃饭。安娜美丽的脸上浮着美丽的笑容。我没过问他们是谁邀请了谁,之后,我也没过问那一餐的情形。又之后,我和安娜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怎么提及徐悉,提及起来,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过安娜举手投足间,流露着幸福。

徐恩和徐悉,又从我的生活中淡出了。

临近考试,威廉又为微积分抓耳挠腮了。我也一样,只不过我是在面对那些风险收益统计的软件时,会由人类退化成猴子。我和威廉常常一起吃饭,利用饭前和饭后的时间互相讲来讲去,一人侃侃而谈,一人愁眉苦脸。

黄又青对我说:“我们期末只考一科,其余两科交论文。”我又忿忿了。但是黄又青又说:“论文的工作量太大,我宁可考试。”这就是人,总在互相羡慕,看见别人的幸,与自己的不幸。

第二十六话:中美间关于中国功夫的对话

我和威廉饭前饭后的讲授,引发了我的胃痛。我上课上了一半,就溜着墙根儿走了。我上了出租车,无精打采。出租车司机见我是中国人,倒是热情。他说,他的女朋友就是中国人,上海的。他还对我说了几句上海话,不伦不类的。不过,我本来就听不明白上海话。司机滔滔不绝,我的胃痛愈演愈烈。

红灯,我苦着脸看着窗外,竟看见了徐恩。他的车就在我这出租车的旁边。他一个人,正看着我。

徐恩开了车窗。在他的示意下,我也开了车窗。徐恩问:“去哪儿?”我说:“回公寓。”

出租车司机还没完没了,竟然探着脑袋对徐恩说中文:“中国功夫。”说着,俩手还在方向盘上比划。徐恩还真配合他,说:“李小龙。”我苦笑,心想你们俩打死我得了,省得我本来就胃疼,现在看着你们俩我头也疼了。

绿灯了,徐恩和司机还在比划,直到后面响了的喇叭声。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徐恩的车,跟了我一个路口后,就超过我了。超车的时候,他还向司机挥了挥手,跟挥双截棍似的。我恍然大悟:我和徐恩这次的不期而遇实际上是为了促成徐恩和这位司机叔叔的一次对话,一次中美间关于中国功夫的对话。毕竟,徐恩只对我说了三个字:去哪儿。其中还包括一个儿话音。但是,光他对司机发出的那些哼哼哈嘿的音儿,也不只八个了。

说什么十年修得同船渡,说什么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好歹也和徐恩共枕眠过,可眼下竟然沦落得比不上这么一个胡子拉碴的出租车司机。我狠狠瞪了司机一眼。

不过,徐恩就是徐恩,总是让我措手不及。

徐恩的车停在我公寓楼下,而徐恩的人在我公寓楼里。准确地说,他埋伏在四十二楼的电梯口,我一出电梯,他就像老虎扑食似的向我扑了过来。我本来就难受得胳膊软腿软,加上他这么一扑,我就直接仰在电梯口了。徐恩吓傻了。

我是由徐恩抱进门的。我脑门上都是汗,徐恩抱着我的时候,我往他胸口一贴,他的衣服就湿了。

我喘上来口气,就教育他:“你是三岁还是五岁啊,还用这种方法吓唬人。”徐恩还是木讷的,我真不知道我们俩是谁吓了谁。我又说:“你在楼下等我多好啊,你再跟那司机比划两下多好啊。”徐恩还木讷着,标准的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我睡了。徐恩在我的厨房里翻箱倒柜,我没力气去拯救我的锅碗瓢盘柴米油盐,也等不及看他究竟能把它们加工成什么样,我就那么蜷成虾米一样,难受地睡了过去。

之后,我是让电话吵醒的。其实,电话只响了不到两声,因为徐恩接听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徐恩,他说艾米丽身体不舒服,已经休息了。他说的是艾米丽,想必,对方是我的同学。接着,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茫然。我从床的这边爬到那边,接下电话。

对方是安娜。她把徐恩当作徐悉了。她和我一样,辨不出他们的声音。

我告诉安娜,那是徐悉的弟弟,孪生的。安娜下意识地问了我一句:“真的吗?”我笑了笑,说:“真的。”

试想,打电话,发现自己喜欢的男人在自己朋友的房间,还说她已经休息了,然后自己的朋友说,不,那不是他,那是他的孪生弟弟。换了是我,也许也会问一句“真的吗”。换了是谁,也许都会问。

不过,这确实是徐悉的孪生弟弟,徐恩。

安娜让我好好休息,我说谢谢。

第二十七话:你就跟着我

我对徐恩说:“安娜,我同学。她喜欢你哥。”徐恩说:“我说呢,她怎么听着我的声音好像见了鬼呢。”徐恩问:“那我哥什么意思?”我摇摇头,说:“不清楚。”徐恩从眼角打量我,问:“你和我哥到底怎么着了?”我说:“抱歉,我们俩没怎么着。让您失望了。”徐恩还是不用正眼看我,眼珠子还是在眼角的位置。“你不喜欢我哥?”我盘着腿,裹着被子,说:“喜欢。”徐恩用正眼看我了。我继续说:“看见他和安娜相熟后,我心里还真不是滋味。所以,我应该是喜欢他。”我想了想,又说:“不过,也许是因为寂寞。”

徐恩弯下腰,平视我,笑嘻嘻地问:“那你听说我带俄罗斯女朋友回国,心里是滋味吗?还有珍尼丝,看见她,你心里是滋味吗?”

我不盘腿了,我一脚踹了过去,踹在徐恩脸上。我说:“别说她们了,我刚才看那出租车司机,心里都不是滋味。”说完,我就傻了。

徐恩倒不傻。他受了我一脚后,还能明明白白地问我:“青青,你这是不是在和我告白?”

我蒙着被子倒下了,连脸都蒙上了。徐恩把我和被子一起抱住,说:“青青,以后你就跟着我。”

我在被子里哭了,哇哇大哭。徐恩又吓傻了,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说:“没怎么。你做什么饭了?”

我万万没想到徐恩有如此这般的厨艺。他煮了面,香喷喷的,里面的白菜丝又细又均匀,鸡蛋很完整。我问:“你叫的外卖?”徐恩得意洋洋地说:“哪儿有这么好的外卖?”

我下筷子的时候,想起了彭其。彭其说,明年的春天,我就可以吃到他煮的面了。徐恩见我愣在那里,问:“不好吃?”我眯着眼睛摇了摇头,说:“好吃,好吃。”今年的冬天,我吃到了徐恩煮的面,而且,真的好吃。彭其,你怕不怕失去我?

晚上,徐恩睡在了我身边,像我们在纽约那样,不过,这次他用不着偷偷摸摸了。我又在夜里去摸了他的眼睛,这次,他直接抓住了我的手。他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扒光了?”我咯咯笑,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的胃,一点都不痛了。

徐恩先睡了,真的先睡了。

刚才,徐恩对我说“你以后就跟着我”,不过,什么叫“跟”。跟他之前,我也已经睡在他身边了,跟他之后,想必他也不会停止送纸条送电话号码送冰激凌给女人的把戏。我笑了笑。我想我还是喜欢徐恩的,比那种由于寂寞而喜欢的喜欢更喜欢。无论怎样,徐恩又进入了我的生活,至于徐恩的那些女人,还有过了这个冬天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彭其,去他们的。

我累了,我睡了。

第二十八话:是不是跟上了一匹狼

徐悉知道了我“跟”了徐恩,是从安娜那里知道的。安娜并不是不相信我,她只是对徐悉说:“原来你还有个孪生弟弟。”徐悉自然会问你怎么知道的,安娜也自然说了来龙去脉。也许徐悉并不确定我是不是“跟”了他的流氓弟弟,但他一定知道,徐恩在我的公寓过了夜。这样也好,我不喜欢任何人任何事蒙在鼓里。

徐恩对严维邦说:“青青以后就跟着我了,你丫别他妈的再跟青青面前诋毁我了。”严维邦把我从徐恩怀里揪出来,揪到他自己怀里,然后拍打着我的后背说:“青青,你快清醒过来。”我的笑由于严维邦的拍打而断断续续的。

我不介意自己跟了一匹狼,相反,我觉得这比跟了一只羊更安全,因为你真的不知道哪一天,那羊会把羊皮抖落掉,然后对着月亮嗷嗷嚎叫。那太骇人了。

期末考试迫在眉睫,我和严维邦,安娜,还有麦克,威廉,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徐恩和徐悉所在的芝大并不同于我们的缺德学校那般,一年分了四份。芝大是两学期制。徐恩和徐悉还在和期末考试遥遥两相望。不过,他们自年头至年尾都是忙忙碌碌的,毕竟他们还有工作,不像我,全身心地配合教育事业,蛀虫一样蛀着我爸我妈。我妈说:“你不该叫黄青青,你该叫黄青虫。”

其实,我还是省吃俭用的。我总是一打一打地买面包,一吃就吃上两个星期。这唯一的原因就是买一打,比较便宜。

纵然徐恩忙,他也是随叫随到的。不过,这归功于我平均三天才叫他一次。我觉得他是狼,我没胆量像使唤狗一样使唤一匹狼。但是,我们还是如胶似漆,这就必须归功于徐恩的自觉了。

徐恩成了我们学校的常客。他对餐厅的厨师说:“这个烤肉里的胡椒太多了。”此后,那厨师真的减了胡椒的份量。他在图书馆里倒是老实巴交,毕竟他没有我们学校的学生证,连借本书都借不出去,更别说指点江山了。

徐恩认识了安娜。安娜见到徐恩的时候,一脸错愕。后来安娜说:“他们长得太像了。”太像了?我并不觉得。徐恩也认识了黄又青。他对黄又青有戒心,他对我说:“你离那小子远点儿。”我掐他,说:“那小子的儿子都已经三岁了。”

徐恩并不在我的公寓过夜。换言之,我还是处女。我忽然觉得处女这种动物已经罕见得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了。男人不想糟践处女,就像他们不去猎捕熊猫,当然,这些人也分为两种,一种是真的珍惜熊猫,另一种是知道,杀了熊猫就是杀了自己后半生的自由。我不是想死的熊猫,我只是在想,我身边的熊猫一只只死去,为什么我却一直活得好好的。

徐恩的身上,再没有女人香水的味道了。除了我的。

第二十九话:首尾呼应的疼

期末考试总共三科,分布在五天。而这五天里,我脸上挨了一个耳光,心里挨了一扎,像是锥子扎的那种扎。

第一天,我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一只胳膊拽住了我。我一回身,就挨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我在两眼一抹黑之前,看清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珍尼丝。珍尼丝没有涂口红,看上去比那次憔悴一些。

我嘴里流了血,腥腥的,但我不知道我的牙齿硌破了哪里。我捂着挨了打的那一边脸,像雕塑一样立在那里。珍尼丝还拽着我的手。我很想挣脱她,很想加上这只手,把自己整张脸都捂起来,毕竟过往的人在看着我们,毕竟那些都是我的同学。不过,珍尼丝的指甲又陷进了我的皮肤。

过往的人中包括了威廉。他扯开珍尼丝的手,把我解放了出来,问:“什么事?”珍尼丝用英语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上车走了。珍尼丝开红色的保时捷。

我默默重复了一下珍尼丝的那句话,然后就哭了。那句话翻译成中文,基本等同于“婊子”。

考试考得很狼狈。我的脸很疼,手腕也很疼,而且还想哭。

交了卷子,我一出教室就看见了徐恩。徐恩抱住我,我就又哭了。我心想反正今天已经这么丢人现眼了,再多流点儿眼泪鼻涕的,也无所谓了。就当作是我扬名的机会了。

珍尼丝是敢做敢为的。她打了我,还兴冲冲地跑到徐恩面前说:“我打她了。”我估计珍尼丝不会用这么平和的说法,她一定是说:“我打那婊子了。”我欣赏敢做敢为的人。我就不行,其实我想还手还口,但事实上我只会一动不动地哭。如果我动了,那一定是在哆嗦。

至于珍尼丝打我的原因,不用徐恩说,我也想的出来。不过徐恩还是说了:“我只想跟你一个人好好的。”徐恩的言外之意是,他和他的若干女朋友划清了界限。我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不过我笑了笑。我心想这一耳光是小儿科而已,徐恩那些女朋友当中,但凡有一个持枪的,说不定哪天我的脑袋就开花了。

徐恩的话,让我不得不感动了一下。但是我说:“徐恩,你是狼,你不要在我面前披上羊皮。”我害怕那种感动,真的害怕。

除了脸上挨了这一耳光,我心里还挨了一下扎。那是安娜扎的,在考试的第五天。事后我心想,这五天真是首尾呼应,让我里里外外都那么疼。

第五天是考试的最后一天,第三科也是考试的最后一科。考试结束后,安娜问我:“要不要出去玩?”我说:“我有点累了,不去了。”黄又青来找我,问我一些关于投资专业课程的设置。他计划在下个学期选一科投资课。我让安娜先走,然后我就杵在二楼的楼道里,事无巨细地向黄又青叨叨那些课程和教授。

我从楼道的玻璃看出去,可以看见徐恩那辆香槟色的尼桑,还有徐恩,他站在车外,依着车门。我笑了笑,忽然很想马上下楼,很想马上抱一抱他。

我不可能一直一边对黄又青叨叨,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徐恩,所以我仅仅看了徐恩两眼,就把目光扯了回来。但是,当我又看徐恩第三眼的时候,我傻眼了。

我看见了安娜,站在徐恩面前,她的右手拉着徐恩的左手。我心想:你们俩又不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还握手啊?就算是握手,也应该是右手握右手啊。我的脑袋嗡嗡的,好像扎进了蜂窝。

我转了转身,背对着窗。我庆幸,我的后脑勺没长眼睛,当我不想看什么的时候我可以背对着什么。我继续向黄又青介绍,嗓子眼儿越来越冒烟但情绪却越来越义愤填膺。黄又青欣赏地说:“你们北京女孩子真热心。”我甩甩手,说:“助人为乐,助人为乐。”感谢安娜,让我用十二分的热心为我们北京女孩子争了光。

黄又青买了两杯热可可,之后我们一边喝一边下楼了。我没有看向窗外。

徐恩不在车外了,他在车里。安娜也在车里,在副驾驶座上,与徐恩把水言欢。那是我喜欢的柠檬水,徐恩买了两箱放在他的后车箱里。那金灿灿的瓶子在安娜手里,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挺了挺腰板,心想这也没什么。我和黄又青还在把可可言欢。这杯可可的价钱至少抵过两瓶柠檬水。

安娜先看见了我,她笑了笑,下车,向我招手。徐恩也看向了我,脸上还有一副不知死活的笑。徐恩见了黄又青后,僵了一下。这厮,还当真是介意这个三岁小孩儿他爹。我跟黄又青慢条斯理地告别,光“再见”之类的话就说了不下三遍。黄又青走后,我才又看向徐恩和安娜。

安娜对我说:“走吧,一起出去玩。”我还是那句话:“我有点累了,不去了。”这时徐恩开口了:“你累?我怎么看不出来?”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往脑门上涌,我惦着把手里滚烫的可可泼在徐恩身上,然后再加上一句:“你看,我累得连杯子都端不住了。”我确实不是敢做敢为的,我只是说:“我真的累了,你们去吧。”然后,我自己向地铁站走去了。可可晃了出来,泼在了我的手背上,一点都不烫。天气,已经这么冷了。

我失策了。直到我走到了地铁站,徐恩也没有出现。

电梯到了四十二楼,我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不过,并没有任何人扑过来吓唬我。

我依在门上,并不想进去。但是,门开了。我往里栽,栽在了徐恩手里。我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觉得这跟做梦似的。我问:“你怎么进来的?”徐恩晃了晃钥匙。那是我的钥匙串。徐恩恬不知耻地问:“你扬长而去之前把钥匙扔在地上,是不是让我在家等你?”我的血液又全往上涌,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我只想感谢神灵,让我的钥匙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掉在了正确的人面前。

第三十话:假期来了

徐恩说:“安娜拉着我的手,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庆祝考试结束。”我趴在桌子上,下巴硌着手背,心里觉得扎得慌。

安娜,如果你是西方人,我不介意你抱住徐恩,在他脸上亲两口,可安娜,你是东方人。安娜,如果我是西方人,我也不介意,可安娜,我也是东方人。

徐恩问:“她和我哥是什么关系?”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你怎么不问问你哥?”“我们俩从来不说关于你的事。”“安娜的事也属于关于我的事?”“废话。没有你,我们会认识她?”我叹了口气。徐恩夹了口菜,放到我嘴边,说:“张嘴。”我像小孩子一样张嘴,像小孩子一样笑,然后说:“谢谢叔叔。”

徐恩又说:“还有,以后别让我看见你和那台湾人在一起。”我点点头,说:“是,叔叔。”

假期就这样来了。在五天的期末考试之后,在我分别与珍尼丝和安娜交手之后,假期来了。

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阳光穿过百叶窗像一道道剑似的刺在我身上。三个月而已,我离开北京离开我妈离开彭其不过三个月而已。然而,所有的一切并不是时间可以衡量的。

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问:“周围有没有合适的?”她指的是男人。我想了想,说:“没有。”我妈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你们先通通信。”我失笑。又是通信。的确,北京和芝加哥的距离,也只能用我妈一贯推崇的通信这个方法了。我说:“不要。”徐恩不是个合适的男人,他只是匹合适的狼。不过,现下我只想和这匹狼在一起。

我给彭其打电话。彭其说:“青青,这些天我总是想起以前的日子,总是想起你。”我又失笑:“怀念代表了苍老。”彭其叹气。我后悔说了这句话。彭其是不会苍老的,他才二十八岁而已,而且在我心中,彭其会一直风华正茂,会一直是那个潇洒地买领带的男人。彭其说:“青青,我真的想你。”我哭了。原来,所有的一切真的并不是时间可以衡量的。彭其对我的想念,可以在这三个月超越那六年。

放假的第三天,安娜给我打电话。我攥着电话犹豫了半天,不想接但又觉得不应该不接。毕竟安娜只是拉了拉徐恩的手,徐恩又不会因此而掉块儿肉。我什么时候变成如此锱铢必较了?我正要接,但电话已经不响了。

我给安娜打回去。安娜在哭。安娜说:“我想妈妈了。”我一听这话,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这命比身子骨还单薄的安娜,在这物质文明令人馋涎欲滴但由于初来乍到而与其精神文明格格不入的美国,让西方的牛鬼蛇神抢走了包,让东方的牛鬼蛇神抢走了妈妈。但是我,竟然因为她拉了拉徐恩的手,而耿耿于怀了三天之久。安娜是太寂寞了,那天,她是太想和我们在一起了。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