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徐恩计划在周末去毗邻芝加哥所在州伊利诺伊州的维斯康星州,那里有一片湖,叫做魔鬼湖。听说湖很美,听说湖边的红叶也很美。魔鬼湖是适合秋天的,但没有人规定冬天不可以去。除了安娜,我还叫上了严维邦。我不想撮合谁和谁,只是既然不能我和徐恩独乐乐,那就不如众乐乐,越众越乐乐。我问徐恩:“我可不可以请上黄又青一家三口?”徐恩不同意。我还争取:“人家都一家三口了,你还计较什么?”徐恩还是不同意,像小孩子一样不讲理。

周末,确实是越众越乐乐了。不速之客有两位,一位是韩国妖精,另一位是徐悉。我悄悄问徐恩:“今天是大团圆的日子?”徐恩的想法倒不如我的这么简单,他说:“今天有戏看了。”我掐他:“你唯恐天下不乱。”他也掐我的脸:“是你太胸无城府。”我掐徐恩的力道一次比一次轻,而徐恩也已经可以还手了。我撇撇嘴,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了。

我去向韩国妖精打招呼,称赞她的发夹。韩国妖精笑得唯唯诺诺,好像把我当成婆婆似的。至于严维邦,死气沉沉地不言不语。我破天荒觉得他不像佛。我觉得佛的沉默是那种看破了万物的超然,而严维邦的,是那种一物都没看破的怅然。还有徐悉,我只是向他点了点头。安娜穿了红色的外衣,可她的气色并不喜人。我不得不同意了徐恩的看法。今天,不是大团圆的日子。

我们分了两辆车,我和徐恩,还有徐悉和安娜,坐徐恩的尼桑,严维邦和他的妖精开他的宝马。严维邦并不满意这种安排。起初,他拉着徐悉和安娜坐他那辆车,不过,安娜拽着我的胳膊,说她和徐悉要和我们一辆。对于严维邦的举动,妖精有些尴尬。我轻轻问徐恩:“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徐恩轻轻说:“妖精红杏出墙,现在又回心转意。”我一时忿忿起来,对严维邦说:“小佛,我和你们一辆车。”但是我一步都没迈出去,就让徐恩提拉住了。徐恩说:“你老实点儿。”我还是忿忿。小佛是好男人,女人是不应该背叛好男人的,要背叛就去背叛徐恩这种狼。

徐恩开车,我坐在他旁边,徐悉和安娜坐在后排。严维邦和妖精开在我们前面。我问徐恩:“是谁让妖精来的?”徐恩说:“我。她让我帮帮她和维邦,哭天抹泪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徐恩又说:“维邦也还是爱她的。这你应该看的出来。”我的确看的出来。这些天,严维邦都快憔悴成干巴佛了。我不知道,爱情可以容忍下怎样的过错。我只知道,我容忍了徐恩那一塌糊涂的过去。这是不够爱,还是爱的太够了?

我看向徐恩,心想:我可不可以期待你这匹狼不出去吃肉?徐恩也看向我,问:“我好不好看?”我哼了一声,收回了目光。一不小心,我从后视镜中对视上了徐悉。真乱,我觉得真乱。我开始和安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学校里的事。安娜话并不多,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候,众乐乐也许不如独乐乐。我怀念我和徐恩去纽约的日子,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天气很冷,湖畔就更冷了。魔鬼湖很静,风吹起的涟漪像是镜子上细细的纹路。湖周环山,还依稀可见金黄或殷红的色彩,想必这里的秋天是会令人流连忘返的。

徐恩为我围上他的围巾,朝我笑,那笑像山上那些依稀的色彩一样温暖。我控制自己,并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拥抱。我问安娜:“要不要去爬山?”安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严维邦没有兴致,说只想在湖边坐坐。妖精自然也留了下来。

我们四个去爬山。安娜看上去弱不禁风,我却是上蹿下跳。徐恩对徐悉说:“我和青青先走,我们在上面等你们。”我回头看了看徐悉,他也在看我。我说:“好好照顾安娜。”我又一次,像以前一样,自作主张地把安娜交给了徐悉。

我和徐恩往上跑,脚下的枯叶沙沙作响,却完全淹没在了我们的笑中。徐恩拉着我的手,我觉得即使我闭上眼睛,这只手也不会让我迷路。我对徐恩说:“你的手真温暖。”徐恩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爱你。”纵然他漫不经心,我也僵住了。这是徐恩第一次说他爱我。

我很想说“徐恩,我也爱你”,不是冲动,我是真的很想说。但是,我的电话响了,那丁丁当当的音乐在这万籁俱寂中煞是突兀。我看了看电话,并没有显示号码。这电话应该来自我妈,或者彭其。我说:“喂。”对方说:“青青,我。。。”是彭其。彭其才说了一个“我”字,电话就断了。这山中,原本就不该有什么信号的。彭其的这一个“我”字,足以让我听出,他在哭。彭其在哭。我挣开徐恩的手,拨彭其的电话号码。电话通了,我说:“彭其,什么事?”彭其还没说话,电话就又断了。我看向徐恩,他的手,那只让我挣开了手,就那样静止在空中。徐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记起,徐恩是知道“彭其”这个名字的,我曾经在他面前说过“彭其,我累了”,然后,我睡了。我也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之后,我对徐恩说:“我要下去打电话。”说完,我转身往山下跑去了。因为,彭其在哭。

我顺着上山的路往下跑,看见了徐悉和安娜。他们,在接吻。我的动静惊扰了他们,他们不知所以而尴尬地看着我,我却无暇过问什么或解释什么。

到了山下,我远远就看见了严维邦和他的妖精,他们肩并肩坐在湖边,妖精的头枕在严维邦的肩膀上,严维邦的手环着妖精的腰。

我电话上的信号显示还是那若隐若现的一格。我拨号,不通,继续拨号,继续不通。这荒辽的湖光山色,通通没有信号。我颓然地蹲在地上。之后,我跑向严维邦,说:“维邦,可不可以把车借给我?”维邦还没说话,我身后响起了声音,是徐恩。徐恩说:“我送你出去。”我看不见徐恩的心,因为徐恩并不看向我。

徐恩把车开得很快。很快,我们出了山路。我电话上的信号格满满的,像我胸腔中的棉絮,满得让我喘不上气。我下车,拨彭其的电话号码。彭其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彭其说:“青青,我们还有没有机会?”我愣了。我对彭其说,以后不许喝这么多酒。彭其说,青青,你等我,明年春天,我就去你身边。我对彭其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挂了电话,我转身,发现徐恩和车一并不在了。我呆若木鸡。徐恩,把我扔下了。我觉得冷,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然后,徐恩的车遥遥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一转眼,就到了我面前。他还是不看我,我默默地上了车。徐恩扑过来亲我,亲我的脸和脖子。他很用力,我很疼。我说:“徐恩,疼。”徐恩的嘴停在我的脖子上,许久,他的喉咙中闷闷地发出了一个音,那个音是,操。徐恩,终究没有扔下我。

我和徐恩回去了那片湖光山色,路上,没有交谈。徐悉和安娜也已经下山了,也许,他们本来也没什么爬山的兴致。严维邦和妖精手挽手,像以前一样了。爱情,是可以容忍过错的,只是破镜重圆后的裂痕,必须另当别论了。安娜的气色红润了些,我想:她终究是喜欢徐悉的。今天,的确不是大团圆的日子,不过,不团圆的是我和徐恩。

我不喜欢魔鬼湖,一点也不喜欢。

我和徐恩的关系并没有什么改变,其实应该说,并没有什么硬邦邦的改变。徐恩没有问关于彭其的任何事,我也无从解释。

徐恩在厨房里炒菜,我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徐恩说:“别闹。”然后他扯开我的手。我立在那里,说:“徐恩。”徐恩没说话,继续炒菜。他的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是他自己卷的。以前,是我为他卷,一叠一叠地像儿时折手帕那样仔细。不过刚刚,他挣开我的手,然后自己胡乱地卷了上去。我又抱住徐恩,不过徐恩又扯开了我,又说:“别闹了。”

不过,即使徐恩允许我抱着他,即使他不阻止我开口,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会对他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彭其,我认定了六年的彭其,像山一样压在我的心上。那天,我挣开了徐恩的手,今天,我应该不可以对他说“我爱你”了吧。徐恩会讥笑我吧,徐恩会说:“你爱我?那你为什么因为他而挣开我的手?”徐恩一定会这样说的,一定。

当我想给徐恩一个惊喜的时候,徐恩给了我一个惊喜。其实,说惊喜,并不妥当。

我与徐恩在芝大相向而行,不过,徐恩的怀里有个白皮肤的女孩子。我从容不迫地暗暗感慨:狼不吃肉就不是狼了。倒是徐恩,不知所措了,以至于他搭在那女孩子肩膀上的前爪还是那么搭着,但是后爪死死地粘在了地上,那女孩子还在往前走,于是徐恩的前爪就滑稽地架在了空中。我走过去,与那女孩子擦肩,又与徐恩擦肩。其实,我与徐恩不是擦肩,而是撞肩。我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徐恩一个趔趄。我手里提着汤壶,里面是我煮的汤,这一撞,壶里的汤咕咚咕咚地翻腾,像汹涌的海。我把汤壶塞进了垃圾箱,昂首阔步地走了。

还没走出芝大,徐恩的脚就走在了我的脚的旁边。我把视线往上移,看见我的汤壶在徐恩手里,再往上移,看见徐恩在笑。我问徐恩:“你笑什么?”徐恩反问我:“你哭什么?”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手掌就湿了。我说:“这是水。”徐恩竟然扳住我,然后他的嘴就盖上了我的脸。徐恩说:“这水比你的汤还咸。”我一惊,说:“我是不是没放盐?”徐恩说:“是。”我总是丢三落四的,徐恩对我说过,做菜一定要亲自尝一尝,不过我屡教不改。我总觉得我尝我自己做的菜,叫自作自受。

我闷头自顾自地往前走,跟牛似的。徐恩从后面拉住我的手,说:“我把汤从垃圾箱里捡出来,还喝了,我容易吗我?”我还往前走,跟牛拉犁耙似的。明显的,徐恩就是那犁耙。我说:“你喝汤的不容易,难道我这煮汤的容易?”说完,我又小声说了一句:“不就是没放盐吗。”

一个又一个白皮肤的女孩子从我身边来来去去,提醒着我刚刚看见的画面。我转身,正色地对徐恩说:“我不想继续和你讨论汤的问题了。”徐恩放开了我,也是一脸正色:“行,那我们来讨论一下彭其的问题。”我怔住了。然后我说:“说彭其之前,我们先说说你那位。”徐恩脱口而出:“我向你道歉。”我又怔住了。许久,我开口:“我也向你道歉。”

我走了,徐恩没有拉住我。

爱情中,是不该有道歉的。因为不该有抱歉。

这次,我知道我哭了。我和徐恩之间千山万水的,那山是彭其,那水是徐恩的女人们。我们隔山隔水的照了一面,然后拥抱在一起。隔着一米的方格去拥抱,会是怎样的艰难?而这山水,又岂止一个一米的方格那么简单?我和徐恩放开手,于是我回到那座山下,徐恩回到那片水中。

我又煮了一锅汤,像我脸上的水一样咸。

詹姆教授在作论文,其中需要中国方面的一些资料。他找我为他翻译。我一口应允了这件双赢的事儿。我天天在那座黑色玻璃楼里马不停蹄地翻,渴了喝水,饿了吃比萨。水和食物是詹姆提供的。除了这些,詹姆并不需要额外付我一文钱。

我之所以说双赢,是因为我赢在没有时间去思念彭其去思念徐恩,而詹姆赢在他的论文上只会出现他的名字。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劳动力。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默默无闻的人多了去了,而其中更不乏不应该默默无闻的。正因为我默默无闻,詹姆才会选择我。这也是一种竞争力。

严维邦来黑色玻璃楼附近办事的时候,顺便来看了看我。当时我的眼镜勉强地架在鼻梁上,嘴里叼着比萨,十指摸着键盘。严维邦说:“青青,你怎么憔悴成这德性了啊?”我呜噜呜噜地说:“什么叫德性啊?我这叫知识分子。”严维邦说:“不过徐恩比你还憔悴。”我牙一紧,比萨就掉在了我面前的键盘上。严维邦的屁股还没沾椅子,我就把他往门口推了。我说:“你别在这儿耽误我为事业献身。”严维邦说:“女人还是应该为男人献身。”我一关门,拍了他那张重男轻女的嘴脸。

我一边擦键盘一边回想严维邦的话:我憔悴了,而徐恩比我还憔悴。

我的憔悴是必然的,我午餐吃比萨,晚餐吃泡面,这是中西垃圾食品天衣无缝的结合。那箱泡面是我从芝大回来的路上买的,一箱十一美元,三十包,是只有一袋调味料的那种。我数了数,还剩下十九包。我和徐恩已经放手足足十一天了。徐恩做的虾,徐恩做的油菜,一直在我的冰箱里。我总是把它们端出来,又端回去。

我把第十二包面扔进锅里,然后蹲在厨房里哭了。我的胃很疼很疼,不过徐恩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彭其还是让我等他,让我等着明年的春天。他又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喝酒。我轻轻地笑,像是看见自己种了六年的种子,生出一棵青黄色的芽。在我即将放弃它的时候。

当泡面剩下十七包时,是十二月二十二日。那天,莫妮在她家的别墅开舞会。我一直觉得莫妮是我们这批投资系新生中数一数二的富有者。莫妮家的别墅在幽静的西郊。穷人一般是住在车水马龙的市中心的,譬如我。

威廉开车来接我。毕竟,我穿着光亮亮的裙子和光亮亮的高跟鞋是不怎么适合坐地铁的。威廉说我的裙子很衬我。我笑了笑。这裙子是订做的。订做,是迫不得已。美国的成衣并不适合我的这种典型的东方人身材。那些可以紧绷绷地包裹住西方人的胸和屁股的布料,穿在我的身上会好像袍子一样,当然,还必须把胸口扎一条橡皮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为了拥有这么一条“衬”我的裙子,我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

安娜不去,她说她没有合适的衣服。

除了一只铂金手镯,我没有戴任何首饰。这只手镯是彭其送我的,在我满十八岁那天。那天我对彭其说:“你早就送了我一副手铐了。”离莫妮家越来越近,我就越来越觉得安娜明智。因为我觉得寒酸。我觉得我从头到脚的行头,也一定比不上莫妮的一只耳环。很多时候,人的下巴也是需要金钱的支撑的。我忽然想起了珍尼丝的下巴。

在莫妮家的前院,我接到了严维邦的电话。我对威廉示意,让他不用等我,先进去。严维邦说:“青青,你在哪儿啊?怎么还不来啊?”我一头雾水:“你让我去哪儿啊?”“今天我们在徐恩家开舞会,你不知道?”“徐恩家?没有人告诉我啊。”“啊?安娜说她通知你。”“安娜?哦。”我又说:“抱歉,我忘记了。我不去了,我现在在西郊。”挂了电话,我僵在原地。安娜,并没有通知我。

莫妮家温暖的灯光穿过窗户打出来,笼罩着前院的圣诞树,还有地上白花花的积雪。我身上光亮亮的丝绸在风中不住地抖,像我一样。安娜忘了吗?忘了通知我了吗?徐恩也并不联络我。他为什么不可以亲自对我说:“嘿,青青,晚上来我家跳舞。”徐悉是不该通知我的,他只该通知安娜。还有严维邦,他和妖精破镜重圆了,此时还有工夫想起我,也是仁至义尽了。我,已经是一个局外人了。我抱了抱旁边的圣诞老爷爷,说:“亲爱的,我还有你。”

莫妮戴着蒂凡尼的耳环,说不定真的会贵过我这一身的行头。不过,莫妮是贵而不骄。我喝了很多酒,也跳了很多舞。我不知道那些酒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些男人的名字。

有个中国女孩子过来与我交谈。她是莫妮的弟弟的同学,在念本科。她对我说:“这个舞会真好,不像我们学校的那种,人人攀比得厉害,到处是钻石。而且白人只和白人跳舞。”我下意识地问:“真的吗?”她点点头,还在感慨:“今天真好。”我笑了笑。到处是钻石?那才是真好。那我就不跳舞了,我捡钻石玩儿。后来我知道了,本科中的排外氛围和种族歧视的确比硕博中的严重。这也容易理解,硕博中的留学生比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歧视我们,我们就围成个圈儿打你。其实根本的原因是,受的教育多了,也就自然有了全球意识,管他白的黄的黑的,谁有本事谁生存。

我和威廉端着酒杯参观别墅。走到地下室的台阶口,看见一男一女在拥吻,男的的手在女的的裙子里。这真是个年轻人的舞会,再怎么珠光宝气再怎么满腹经纶,年轻人的热情还是像太阳一样。威廉向我俯下身,我躲避,于是他的嘴没有落在我的嘴上,只是像个见面礼一样落在了我的脸上。威廉并无尴尬,他笑了笑。我也笑了笑。我知道,如果我愿意,我和威廉便会去和莫妮寒暄几句,然后先行告辞,找个地方脱了彼此的衣服,不为别的,只为欲望。我也知道,如果我不愿意,威廉只会耸耸肩,今后见了我还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没什么可尴尬的。

徐恩终于给我打了电话。我听得出他喝了酒。他说:“青青,你在哪儿?我去接你。”我说:“你喝了酒敢开车,不过我不敢坐。”“你他妈别说这些没用的,告诉我地址。”“不。”“那我就去警察局找你。”我实在忍不住,笑了笑。去警察局找我?是想让警察叔叔给醒酒吗?徐恩继续解释:“到了警察局,我就把你的电话告诉阿sir,让阿sir通知你来接我。”我说:“别,别麻烦阿sir了。”我把地址告诉了徐恩。

四十分钟后,徐恩还没有到。我看着窗外,惴惴不安。我不应该让他酒后开车。四十二分钟后,我看见了徐恩的车。我向莫妮和威廉告别后,跑了出去。

我哆哆嗦嗦地跑上了徐恩的车,开口就是一句废话:“真冷啊。”徐恩二话没说抱住我。其实他二话不说倒还比较让我怦然,但我才怦然了那么三秒钟,他就说了:“青青,你这种身材,还是不要穿这种裙子了。”我手脚并用把徐恩从我身上扒了下去,问:“我哪种身材?”徐恩上下扫量我,说:“要哪儿没哪儿。”我哇的就哭了,而且,持续着哇哇地哭。徐恩手忙脚乱地来抱我,我就对他拳打脚踢。不过后来我还是让他抱了,因为我实在是找不着东西来擦我的眼泪和鼻涕。

我一边抽搭一边对着镜子处理那环绕着我眼睛的睫毛膏,徐恩问我:“青青,你还跟不跟我?”徐恩的这句话虽然像大爷说的,但是他用的是小妾的语气。这让我觉得他应该问:“青青,你还让不让我跟你?”人都是得寸进尺的,我也一样。我看都没看他,说:“我就临检了那么一次,就抓你抓个正着,我还怎么让你跟我?”我马上又改口:“我还怎么跟你?”我事不关己的语气和浓黑的眼圈让我好像一个旧上海的舞女,一边涂脂抹粉一边说:“爷,您就给这个数儿,让我怎么跟您?”

徐恩说:“如果我说,那是因为我想报复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幼稚?”我顿了顿,说:“不会,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是为了报复。”我的眼睛又湿了。我匆忙擦了擦,不让我的妆更糟糕。“即使你会觉得我幼稚,我也说,那是因为我想报复你。”“你的确不成熟,但我还是不相信你是为了报复。”“那你觉得是?”“本性难移。”“我的本性是?”“狼。”徐恩沉默了。

“青青,彭其是谁?”徐恩问完这句话,我也沉默了。

我说:“他是我爱了六年的男人。”之后,又是沉默。

徐恩又抱住我,他的下巴硌在我的肩膀上,然后说:“相信我,我不会再有其他女人。”徐恩的胸膛很温暖很温暖,融化了我。我问:“如果再有,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发现一个,罚五百美金。”我和徐恩都笑了笑。徐恩说:“成交。”

我们都没有提及彭其。让我忘记一个爱了六年的男人,终究是要比让徐恩忘记六十个一度在他怀里的女人,艰难上一百倍。这点我清楚,徐恩也清楚。所以,有了徐恩对我的五百美金的保证,而我对徐恩,没有只言片语。徐恩说:“我签过很多不平等条约,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吃亏。”我笑了笑,心想:不平等条约,我也签过很多,是和彭其,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不吃亏,是和徐恩。

我摸了摸徐恩的脸。这厮,真的憔悴了。我说:“以后我又要给你做好吃的了。”徐恩嗤之以鼻:“谁给谁做?”我像无赖一样的说:“你给我做."

到了徐恩家亮堂堂的车库,我才意识到我的脸和徐恩的衣服究竟狼狈到何种程度,不过,更狼狈的是徐恩的车。我一下车,就看见了车尾巴上瘪了一块,还是不小的一块。我问徐恩:“这是怎么回事?”徐恩无所谓地说:“刚才去接你之前,我一倒车就倒到墙上去了。”酒后开车果然是不一般。我谢天谢地,我和徐恩还活着。

我伸手去抚徐恩衣服上的褶皱,徐恩环住我的腰,说:“要不咱俩回你那儿?”他的眼神和语气十足是一个想着床的流氓。我眯着眼睛摇摇头,说:“不行,你是这舞会的男主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徐恩弯起他的胳膊,说:“女主人说得对。”我挽上他,走出了车库。其实,我是想去见见安娜。

我一脑袋先扎进了洗手间,像洗调色板似的洗了脸,然后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我身上的零件一个也不少,怎么就要哪儿没哪儿了。该死的徐恩。

走出洗手间,我贼似的猫在客厅门口,窥探里面挤挤插插的人。这次,多数我认识,少数我不认识。严维邦和妖精在跳舞,还像模像样的。我没看见徐悉和安娜。我还找了找珍尼丝,她也不在。我正准备走进去,有人从我后面拍了我一下。那力道,让我觉得这男人可真男人。我一回头,就条件反射地往后倒退了一步,然后后脑勺就咣的磕在了墙上。可以对我形成这种威慑的人,只有珍尼丝一个。我捂着后脑勺看着珍尼丝,心想:你要是又打我,我就就势用胳膊肘挡你。

珍尼丝的下巴还是扬着的。也对,她的家还没没落,她仍旧可以一掷千金。她说:“你刚到?”我还是随时准备着我的胳膊肘,点点头。我不愿意对珍尼丝说话,她的英文实在是让我自惭形秽。珍尼丝说:“去看看徐恩的衬衫。”说完,她准备进客厅了。这次是我抓住了她的手腕,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珍尼丝跟抖灰尘似的抖开了我的手,说:“你自己去看看。”我愣在原地,心想这从小吃牛肉喝牛奶的孩子果然和我这种喝稀饭的不一样,人家有的是力气,人家还有圆滚滚的胸和屁股。徐恩的衬衫?电视剧里,如果出现了男人衬衫的特写镜头,一般都是特写上面的口红印。难道,我这么快就会得到五百美金了?我和徐恩没有立字据,他会不会不认账?我也走进了客厅。

我这条在莫妮家不显山不显水的裙子,到了徐恩家就独树一帜了。倒不是说徐恩家这些人比我穷,实在是因为我穿的是丝绸,而其余人穿的是牛仔和皮革。我像黄花鱼似的溜着墙边,但还是没逃过严维邦的佛眼。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之后还吹了一声口哨。看来,佛也敌不过酒精的效力。韩国妖精跺了严维邦一脚,然后向我笑了笑。其实这妖精的眉眼,十分符合我的审美观。我也向她笑了笑,不过我心想你要是再不好好恪守你的妇道,我就让你再也笑不出来。严维邦的这声口哨,让我成了焦点。徐恩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向我。我看着他的衬衫,仔细地看着。领口,千真万确有个口红印,紫色的。

我和珍尼丝对视上,珍尼丝笑得跟狐狸似的。我不想看她的笑,我只想看她的嘴。她的口红是红色的。徐恩走到我面前,问:“喝什么?”我伸手,说:“五百。”徐恩愣了。我也愣了,因为我看见了安娜。安娜一直是在跳舞的,只不过她的裙子很短,妆很浓,以至于我刚刚竟然没有认出她。安娜的嘴,是紫色的。我径直走向了珍尼丝。我抱了抱她,说:“谢谢。”珍尼丝对我的举动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她拍了拍我的背,说:“不用谢。”我是真的想抱抱珍尼丝,因为我喜欢这种对手,明刀明枪的。

安娜走过来,笑盈盈地问我:“莫妮家的舞会怎么样?”我没说话,走了。我回到徐恩面前,问:“你领口上的口红是不是安娜的?”徐恩看向自己的领口,显然,我不说他还不知道。我对徐恩说:“我希望在这个星期内收到一张五百美金的支票。”其实,我很不喜欢东方人的保守,其实,抱一下亲一下又怎么了?威廉刚刚不是还亲了我?不过,我就是很东方人。我转身,徐恩拉住我,说:“你去问安娜。”我也像抖灰尘一样抖开徐恩的手,说:“不用了。”喝稀饭的小孩也不是那么容易欺负的。

我上了出租车,心想:反正我有五百美金了,坐出租车怎么了?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坐着它在我家和徐恩家之间打二十个来回。可是我不愿意。

徐恩的车晃晃悠悠地尾随着我坐的出租车,看样子像是要和我同归于尽。我忍不住为我身边这位相貌堂堂的出租车司机感到遗憾。司机问我:“你认识后面的车?”我点点头。司机又问:“你要不要下车?”我想了想,又点点头。殃及无辜是不道德的。我多付了司机五块钱,这才是五百的百分之一。

我站在路边,徐恩下车,走到我面前,愤愤地说:“你究竟了解安娜多少?”我反问:“难道你比我了解她?”“不,我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了。徐恩又说:“也许她就是个婊子!”我狠狠推了徐恩,他撞在了他的车上,然后瞪着我。徐恩说安娜是个婊子,徐恩说我的朋友安娜是个婊子。我也瞪着徐恩。徐恩抓着我的肩膀,说:“我告诉你,她不仅仅是亲了我,而且,她还进了我的房间,脱光了衣服!”我又推开徐恩,说:“你扑上去了吧?而且,你还觉得这不是你的责任吧?”徐恩开了车门,冷冷地对我说:“你根本不爱我,你他妈一直把我当狼!”他上车,踩了油门。

我看见,徐恩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盛满了水。

我愣了愣,看着徐恩的车子越来越小,似乎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了。徐恩哭了吗?那亮晶晶的眼睛是因为他哭了吗?我的心脏很疼,像那种千疮百孔了还浸在盐水里的疼。也许,那盐水就是徐恩的泪。我脱了高跟鞋,向徐恩开走的方向跑去了。这路面很平,我的脚一点也不疼。

我大喊:“徐恩!徐恩!”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但是我终于看见了徐恩的车,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停在路的中央。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路,只有我和徐恩两个人。我看着他的车,弯着腰喘气。徐恩下车,向我走过来,然后停在了两步之遥的地方。我盯着徐恩红红的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徐恩,我相信你。”徐恩一步就迈了过来,把我扛在了肩膀上,说:“真他妈想打死你。”我咯咯地笑。我失去了安娜,失去了五百美金。不过,我还有徐恩。

接下来的圣诞与我无关,因为在我穿着丝绸裙子耍了那一夜之后,接下来的四天内,我的体温一直在三十八度以上。圣诞也与徐恩无关,原因同上。此外,那一夜我光着脚跑的时候没觉得疼,并不代表那路面真的那么没有摩擦力或者我的皮肤真的那么刀枪不入,事实上,后来,徐恩看着我的脚,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再后来,徐恩看着我的脚一天天痊愈,美滋滋地说:“原来,你是这么这么地爱我。”他一说这话,我就踹他。

我爸并不知道我卧床,否则,他定是会克服千难万险,来我身边无微不至几天。我之所以隐瞒,是因为我觉得徐恩做的豆腐比我爸做的肉好吃,徐恩煮的豆腐汤比我爸煮的肉汤好喝。民以食为天。我妈还是问我“周围有没有合适的”,这次,我没有一口否定。我说:“不知道。”我妈问:“什么叫不知道?”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彭其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徐恩不在。我对彭其笑的时候,心里颤了颤。那个时候,徐恩正在我家楼下给我买肉买菜买水果。

严维邦和韩国妖精来看了看我。严维邦说:“你养病都快养成佛爷了。”我说:“你才是佛爷。”安娜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们谁也没说什么,客套了几句话后,就挂了。她和徐悉的事,我不关心了。至于她和徐恩之间,我已经选择了相信徐恩。我接到了詹姆教授的电话,他通知我系里批准了我做助研的申请。做助研的钱可以让我买一辆八成新的美国车,不过,徐恩不同意我买车,他说:“咱用不着两辆车。”我还忸怩地问:“谁跟你咱咱的?”我确实不怎么用得着车。天天在市中心活动,有了地铁和腿,别的都用不着。什么时候我住进了莫妮家那种位置,再买车也来得及。

新的学期,学校里新来了一个湖南女孩子,叫佳琪。佳琪的长相和性格都不像南方人,反而比较像东北的。她一见面就扑到我怀里,要不是我看见她的助跑后,有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我一定会让她扑得四脚朝天。佳琪说:“学姐,我以后就靠你了。”我心想:别,别,你这个型号的靠我这个型号的,我受不了。后来我知道,佳琪十岁以后就在哈尔滨生活了。

哈尔滨来的人,自然不会对芝加哥的冬天皱一下眉头。不过,台湾来的黄又青可就悲喜参半了。假期中,黄又青已经悲过这凛冽的风和刺骨的温度了,也喜过那白茫茫的没过车轱辘的雪了,那样的雪,对于台湾的同胞来说,是风景。我对黄又青说:“芝加哥的冬天要到四月份。”黄又青缩在羽绒服里感慨:“北京也是这样?你们太厉害了。”黄又青在我还穿风衣时,就已经缩在这个羽绒服里了,我倒是觉得,他活过了这个假期,才是太厉害了。

我之前那个学期的总评成绩得了两个A和一个B,安娜有一科没有通过。我看见她在楼门口抽烟。她以前,是不会抽烟的。我心里和眼睛里都酸酸的,我想过去和她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一看见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象她赤条条地站在徐恩面前的样子。佳琪从我身后扑过来。我已经发明并适应了一种牢不可破的站立姿势,这叫“时刻准备着”。佳琪问:“学姐,唐人街有没有正宗的东北菜?”我摇摇头,说:“只能矬子里拔将军。”我回答完佳琪的问题,再看向安娜,她也正看着我,用一种让我想哭的目光。我匆忙拉着佳琪走了。我说:“走,我们去拔将军。”

我们在“将军”里看见了熟人,我把佳琪介绍给他们认识。很多时候,唐人街是让我热泪盈眶的,因为似乎有了相对的外界有了狂风暴雨,才有了所谓的凝聚力这种东西。我的意思是,当我在中国时,我怎么也不觉得身边都是中国人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很多中国人来了,也有很多中国人走了,不过,这个圈子始终在这里,它并不是你融入美国社会的有着诱惑色彩的阻碍,它是一剂解你乡愁的药。说得直白一些,当你想吃涮羊肉或者包子饺子的时候,你就是得来唐人街。不过唐人街的菠萝古老肉已经不能吃了,因为这是外国人最喜欢的一道中国菜,然而为了让他们更喜欢,古老肉就渐渐的不是古老肉了。不单单是芝加哥,哪儿都这样。

熟人甲问我:“怎么最近一直没见着徐恩?”我说:“他去印第安那了,他们系在那边参与一个交流会。”熟人乙说:“青青,对徐恩放不放心?”我笑了笑,说:“不放心怎么办?”是,不放心怎么办?徐恩走之前,说:“青青,我是不是已经不像狼了?”我看了看他:“表面上是不像了。”所以,我感到放心。因为有人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活着的时候,所接触的都是表面。”我当时为之一振。是,谁也看不见谁的本质,那些“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调调都是高调,还不如“透过衣服看身体”来得实际。我忘了说这话的人,只记住了这话。本质,是要死了以后才能接触的。

我和佳琪吃了满满三碟炖菜,看得出,她心情不错所以胃口不错。佳琪说她想找一家餐馆打工,我说我会替她留意。其实这种黑工并不难找,哪间餐馆缺人手,去哪间就是了。只不过,想打工的人多了,就开始自己贬自己,你要四十块,我就要三十五,最后便宜了店家。换了是我,我要二十块就行了,我看重的是餐馆里提供的工作餐。不过我爸不让我端盘子,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也是可耻的养尊处优。现在,有了徐恩的厨艺,我自个儿也不想端盘子了。

徐恩去了印第安那之后,我又开始吃那箱泡面了。

彭其会在三月中抵达华盛顿。芝加哥这漫长的冬天还来不及结束,彭其就会身处美国了。我有些不安,不,是非常不安。

我又见到徐悉的那天,天空中满是鹅毛般的雪。他给我打电话,说我在楼下等你。我说我没在家,我在学校。他说我就是在你学校的楼下。我说你等等,我马上下去。徐悉站在楼下,头发和眉毛上都是雪,连睫毛上都是。他和徐恩都有长长的睫毛。我问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想和你谈谈。徐悉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让我觉得他和徐恩越来越不相像了。徐恩的眼睛一直是清澈的,至少,我一直自认为我看得清他。

我和徐悉面对面坐在二楼的咖啡间。我问他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他说不用了。他说:“我想跟你谈谈安娜。”我点点头,说:“我知道。”“安娜,也许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着徐悉。“前天,我看见她在乔迪跟着一个男人走了。”乔迪是一间酒吧,用徐恩的话说,那是“缺钱的女人和缺女人的男人去的地方”。徐悉的话,让我愣了愣。徐悉去了乔迪,但也许他并不缺女人或者即使他缺女人不过也没有真正地去买女人,至于安娜,虽然徐悉用了隐晦的措辞,但我还是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她,为了钱而作了次妓女。我一厢情愿地想:安娜仅仅是作了这一次妓女。

徐悉的手平放在桌子上,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我问:“徐悉,你有没有在和安娜交往?”徐悉说:“我不爱她,而且,她也根本不爱我。”我用两只手抱着脑袋,觉得它好像要炸开了一样。我说:“我不想知道你们的任何事了,你们是不是爱,你们要不要在一起,与我无关。”我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徐悉从后面拉住我的胳膊,说:“我也一度想和她好好交往,但是她,骗了我一万六千美金。”如果不是徐悉拉着我,我想我会瘫在地上。那天徐恩说安娜在他面前脱光了衣服,今天徐悉说安娜是个妓女而且是个骗子。他们口中的安娜,是我的朋友安娜。

徐悉走后,我和安娜在楼道里面对面遇上。安娜什么也没说,要走。我说:“等等。”安娜站住。我问:“前天,你去了乔迪?”安娜单薄的身子晃了晃,我伸手扶住她。她甩开我的手,自己靠在了墙上。我又问:“你在徐恩面前脱过衣服?”安娜靠着墙一言不发。我继续问:“你骗了徐悉一万六千美金?”安娜还是沉默。我大喊:“这些都是不是真的?”虽然我在大喊,但是并没有什么人看我。美国人不热衷他人的隐私,即使它唾手可得。安娜扬起下巴,说:“是,都是真的。”原来,出卖身体出卖道德换来的钱,也可以支撑起一个人的下巴。这次,是我晃了晃。安娜是个蹩脚的坏人,她把坏,暴露在我们面前,一览无遗。安娜像疯了一样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后走了。我没站起来,我就那么坐着。

在中国本本分分的我来了美国后,也会在众目睽睽下挨了打但是还从容不迫了。美国,真是个让人亢奋的地方。

徐恩回来的那天,天空中也是鹅毛般的雪。我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楼下踱来踱去着等他。当徐恩拉着行李箱出现在我视线里时,我这个蒙面人就向他跑了过去,扑在了他怀里。徐恩愣了,问:“你怎么不在楼上等着?”我说:“我等不及了。”然后我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嘴,亲上了徐恩。徐恩有些不安,问:“发生什么事了?”我摇摇头,说:“没事。”

课程越来越让人抓耳挠腮。教授总是在我想明白以前让我分析那些在我想明白了以后恨不得拍案叫绝的套利策略,我就总是对教授说,再给我三分钟。三分钟后,我就拍案叫绝。美国可以让人的脸皮越来越结实,无论你想的有多荒谬,你也能往外说。因为,没有什么比不说更糟糕。我还是身不由己地去注意安娜有没有来上课,不过,她常常不来。之前那个学期的同班同学,分散去了各个研究方向,这个学期便也不同班了。这都无所谓。泛泛之交的核心就是“泛泛”。交心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于班上那些已婚的美国男人,说话跟说绕口令一样的印度女人,还有那个特别黑的黑人和那个特别老的老人,我想即使我们互相求着交心,也交不了。

我本来以为,我和安娜是交心的朋友。

威廉选择了贸易的方向,便不和我同一课堂了,不过我们常常一起吃饭。和我同一课堂的有个英俊的南斯拉夫男孩子。当时他用英文说“我来自南斯拉夫”时,我愣了愣,没听明白,然后他就用中文说了“南斯拉夫”四个字。

佳琪适应得很快。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她那种性格理应适应得很快。不过,也有我意料之外的,那就是佳琪和麦克渐渐走得近了。只才是我为什么会一直提及麦克的原因。对于我来说,麦克仅仅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同学而已,仅此而已。我有意无意地对佳琪说:“麦克是有妻子的。”佳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后来,我觉得我那句话就好像“黄青青是女的”“徐恩是男的”一样废话。人家麦克的无名指上有戒指,佳琪不会看不见。

比起课程,助研的工作反而是我得心应手的。这还必须归功于中国教育体制对数学的苛求。我一边计算一边想:不然我转去数学系算了,不过我算着算着,就想:要是让我一直这么算下去,那让我死了算了。

离三月近了,离彭其来美国的日期近了。彭其问我需不需要国内的什么东西,他替我带过来。我说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我有了徐恩,还需要什么?不过彭其你这座山,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放下。

安娜在学校里昏倒了,因为过度疲劳。她躺在休息室里的床上,我坐在旁边。她睁开眼睛后,我说:“你好好休息。”然后起身要走。安娜叫住我,说:“等等。”我回头,看着她。她的脸因为白色的床单而显得蜡黄,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美丽的安娜了。安娜说:“徐悉喜欢的人是你。”我定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安娜说了这句话。安娜从旁边的书包中拿出一张纸,交给我,说:“请你交给徐悉。”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那是一张支票,一张一万六千美金的支票。安娜背过身,又说:“我那天在乔迪是和一个男人走了,不过,后来我什么也没做。”安娜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的头发还是美丽的。

我走出了休息室,把门轻轻关上,然后靠在了上面。

过度疲劳的不是安娜的身体,而是她的心。她看清了徐悉对我的情意,便看不清其余的事情了,甚至看不清徐悉曾尝试着和她好好交往。安娜果然是喜欢徐悉的。我想起了徐恩说过的“报复”二字。安娜的这些,才叫做“报复”,包括了那一万六千美金和徐恩领口上的口红印,只不过,一切的“报复”到头来只是让自己支离破碎。可是安娜为什么要和乔迪里的男人走?我又打开门,想问:“安娜,你经济上是不是有困难?”不过安娜还是背对着我静静地躺在那白色的床上。也许,她又睡了。她真的是太疲倦了。我关上门,走了。

我把支票给了徐悉。我看得出,他没有想到这一万六千美金可以失而复得。他低估了安娜的善良,不过,他终究也是相信安娜的善良的,否则安娜骗不走这钱,否则他可以让警察去和安娜打打交道。我对徐悉说:“也许,那都不是安娜的本意。”我用了“也许”,因为我不可以否认,安娜带给我的震撼,还在我脑袋中嗡嗡作响。我问徐悉:“你还会不会重新考虑安娜?”徐悉没有回答我。发生的就是发生了,连风吹过,都会留下远处的声音,何况是人的所作所为。我和安娜之间,徐悉和安娜之间,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我告诉徐悉:“安娜没有作妓女。”这次,我选择相信安娜。

末了,我对徐悉说:“我会好好跟着徐恩。”

我走在路上,想起徐恩对我表示过,他希望我和他哥交往。徐恩的这种放弃,想较于徐悉的放弃,便显得不堪一击了。也许只因为他比徐悉晚出生的那短短三分钟,他便有了弟弟的特权。而哥哥,是该让着弟弟的。

我抱着徐恩说:“小恩恩,你会不会离开我?”徐恩手里削了一半皮的苹果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他说:“你别叫我小恩恩,我就不离开你。”我咯咯笑,说:“小恩恩,你就是小恩恩。”而我是小青青。我想和徐恩像小孩子一样在一起,那些现实中的丑陋和无可奈何,与我们无关。

安娜去了那唯一一间越南餐馆端盘子,与佳琪所在的餐馆相距不足百米。她们的薪水相当,加上小费,一天四十美金左右。一周三天,一天九小时。这样一来,除了上课和预习复习,她们就是在端盘子了。我去唐人街的时候,会去看看她们,不过我不喜欢在她们那里吃,因为不喜欢我坐着吃而她们站着看,吃完了还给她们撂下五块钱。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我问过安娜:“你经济上是不是有困难?”安娜摇摇头,说:“我还应付得了。”安娜妈妈的死,并不足以让生者长久的宽裕。我给我爸打电话,说:“爸爸,谢谢你和妈妈。”我爸不明白,不明白我所感谢的是他们让我二十二年以来,双手的皮肤始终细滑。那种蛀虫的罪恶感,只有在我向教授交上一沓沓的统计数据时,才会稍稍淡薄。徐恩说:“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都是劳动。”我撇撇嘴:“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是黄青虫。”“那,以后你负责做饭。”“不做。”青虫就青虫,我如是想。

情人节,我和徐恩拥有了一对克莱恩的手表,这无所谓是谁给了谁礼物,因为是我们手挽手一起买的。我的左手腕上戴着表,右手腕上戴着彭其送我的手镯,忽然觉得那些脚踩了两条船的人也是着实辛劳。人们总是在为那些得到了半颗心的人而忿忿不平,殊不知那把一颗心切成两半的人也根本没尝着什么甜头。没心没肺才是上策。

我和徐恩在空旷的雪地上奔跑,雪水快要浸湿了我的棉靴。徐恩把我抱起来,我的手机和手机电池便从我外套的口袋里滑了出来,栽在雪里,扑哧两声。徐恩问:“为什么把电池拆下来?”我说:“你看你,把我手机摔散了。”说完这谎话我就后悔了,它们分明是一先一后落了下去。徐恩问:“你拆了电池,彭其怎么找你?”我一愣,说:“我为什么要他找我?”“为什么不关机?”我哑口无言了。因为我不愿意让彭其听到我关机。拆了电池,那声音只会告诉彭其“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彭其只会以为我在信号不充足的地方。徐恩自己往前走着,我跑着扑到他背上,说:“小恩恩,我们回家。”徐恩把我背回了家,他的背和他的胸膛一样温暖。我的心有些疼。

三月初,彭其订下了具体日期。他会在三月十六日抵达华盛顿。那天,是我期末考试的开始。

三月初,我和徐恩去湖边放烟花。在美丽的烟花下,我大声问徐恩:“你是不是真的会为我而放弃整片花园?”徐恩大声回答我:“如果你会为我而放弃那一棵树,我就放弃整片花园。”我笑着又问:“如果我不能放弃那一棵树,你怎么办?”徐恩也笑着:“那我就回去那片花园。”烟花映花了我们的脸,让我们的笑显得那么虚伪。

三月初,我给安娜补课。她对我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表情很不自然,但是我应允得很自然。安娜更瘦了,以至于我怀疑她能不能端得动砂锅或者铁板。不知道越南菜里有没有这些。安娜之前旷了太多的课,我不禁觉得这次的考试她又凶多吉少了。

除了课业,我们并不说别的。再薄的隔阂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为乌有的,何况我们之间的这一层,并不薄。

彭其问我有没有时间去华盛顿找他,我拿着电话直哆嗦,说:“我三月底才放假。”彭其笑了笑,说:“那我去找你。”我朝思暮想了六年的事情,全部在六年后应验了。彭其在一步一步向我靠近,还是一大步一大步的。我是不是该为彭其找个酒店订一间房间,还是该让他睡在我的旁边。反正以前也一起睡过。如果徐恩来了,就让徐恩睡在我另一边。反正以前也一起睡过。反正他们俩都不和我做爱。就让我们像幼儿园里的孩子一样,睡在一起,睡醒了还有老师分发的苹果和果丹皮。我想象着这画面,然后自己哈哈大笑。

徐恩总是问我一个问题:“青青,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像狼了?”我啊了一声,心想人说相由心生,诚不我欺。不过我回答徐恩:“人说近墨者黑,诚不我欺。”之后,我照了照镜子,还是觉得自己像食草动物。不过我确实是喜欢吃肉。

在我期末考试的那天,彭其正飞往华盛顿。那天的考试并不让我觉得为难,不过我手心里的汗出了一遍又一遍。自去年的九月至今,我与彭其竟已分开了整整半年。半年有多久?只是我爱彭其的那六年的十二分之一那么久。不,也许我已经爱彭其六年半了。

考试后,我意外地看见徐恩的车停在楼下。本来,他说今天有事,不来接我。我问:“你办完事了?”徐恩说:“办完了。”我说:“你等等我。”我又跑进了楼里,把手机的电池拆了下来。之后,我跑出来,上了徐恩的车。徐恩问:“干什么去了?”我说:“我把钥匙落在储物柜里了。”徐恩问:“那你怎么开的储物柜?”我脑袋轰的一声。然后我说:“我换储物柜了,换成密码的那种了。”徐恩点点头。学校里确实有密码锁的储物柜,明天,我一定要去申请一个。我是不适合做狼的。我这种连谎都说不圆的狼,早晚让羊吃了。死了倒没事,关键是坏了狼的名声。

回到公寓楼下,我对徐恩说:“我还要复习下一科。”徐恩点点头:“那我就不上去了。”徐恩亲了亲我,我下了车。进了公寓楼,我回头看见徐恩的车还在原地。我又跑出去,趴在车窗对他说:“路上小心。”徐恩揉了揉我的头,说:“放心。”

徐恩走后,我迫不及待地把电池安回手机上。彭其也是迫不及待的。我还没走进电梯,他的电话就到了。他说:“我已经在华盛顿了。”我笑了笑,说:“我知道。”彭其终于来了,终于用美国的电话号码给我打电话了。彭其说:“我一直给你打,一直接不通。”我又笑,然后说:“彭其,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彭其说:“我也是,青青,我很想见你。”

我就这样站在电梯间里,与彭其讲话。因为我一进电梯,手机就会真的断了信号。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徐恩正站在我的身后。我一回头,看见徐恩,然后我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像那些在一刹那间死亡的动物,留下一个天长地久的滑稽的表情。彭其还在那边问:“青青,怎么不讲话了?”我的手往下垂,我合上了电话,啪的一声。我说:“徐恩。”徐恩说:“这次,你又落下电脑了。”徐恩手里提着我的笔记本电脑。我挪了两步,挪到他面前。徐恩把电脑交到我手上,什么也没说,走了。我定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我拨徐恩的手机,他不接。我拨徐恩公寓的电话,他也不接。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身边放着我的复习资料。我回想起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那时,我的日子也像一团麻。我又想想,其实,我的日子一直像一团麻。手机响了,我扑上去。上面显示着彭其的电话号码。彭其问:“刚才怎么了?”我说:“没事。”彭其说:“我后天去芝加哥看你。”我嗯了一声。彭其又问:“青青,真的没事?”我说:“真的没事。”没事,我就是正在变身而已,狼不狼,羊不羊,反正不是人了。我在床上打滚,把复习资料又扔又踹的像是天女散花,累了,我一关灯,睡了。我平时烧香了,现在不抱佛脚又怎样?

第二天,我平平安安地考完了试。徐恩还是不接我的电话。我去了他的公寓,他不在。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见。我本来心想,你要是在里面和女人折腾,我就劈了你的门,再劈了你的人。后来我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其实我仅有的权利就是收他五百美金。我又去了芝大,不过也没有找到徐恩。读书读到这个份儿上,就连个固定的教室都没有了,我去哪儿找。但是我在一座楼的一楼楼道里,看见了徐恩的照片。那是他们系全体师生一个个的单人照片,就是证件照的那种。徐恩的笑很干净,很像学龄前儿童。我在那儿笑了半天,走了。

第三天,徐恩还处于失踪状态。于是我处于了一种没头苍蝇的状态。我问严维邦:“你这两天见没见过徐恩?”严维邦说:“你们俩天天跟连体婴似的,我没见过你,怎么会见过他?”我砰的挂了电话。我怀念我刚来芝加哥时的严维邦,有什么说什么,没这么多废话。我也问了徐悉,徐悉也说没见过徐恩。我和徐悉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络了,上次,还是我替安娜还他支票。徐悉还问出什么事了,我说没事。他妈的天天有人问我出什么事了,他妈的我天天说没事,他妈的要是没事才新鲜。挂了徐悉的电话,我接到了严维邦的电话。“青青,徐恩怎么不接我电话?”“嗯,他哑巴了,接不了电话了。”小佛还是有一颗佛心,我说我找不着徐恩了,他就立马替我找。不过,徐恩也不接他电话。我心想,徐恩你丫有本事再也别出来,你要出来,我就让你驮着我在密支安湖里游二里地。你个缩头乌龟。

我去机场接彭其。纵然我找不到徐恩,纵然我心里兵荒马乱,我也要去接彭其。彭其是我心上的山,是没人可以取代的。我穿了好看的衣服化了好看的妆,我也知道,我的气色并不怎么好看。彭其会在晚上八点到芝加哥,而我在五点就到了机场。我站在外面,扬起头。芝加哥的天空中是不乏飞机的,不仅仅是这机场的上空。儿时,我想念我爸我妈的时候,就喜欢仰着头看北京上空的飞机,今天,我仰着头想念彭其。过一会儿,彭其就会飞到我面前了。我的手脚冰凉冰凉的。

我戴了隐形眼镜,不过徐恩并不知道,所以,他以为他的车离我够远了,但实际上,不够。我看见了徐恩。他在一辆停着的车里,不过并不是他的香槟色尼桑。徐恩也正看着我,看着看着,他就慌了。他发现,我发现了他。我三步并两步蹿了过去,问:“你怎么在这儿?”徐恩反问:“你为什么在这儿?”我答不上来,只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徐恩说:“戴隐形眼镜了?来接人?”他用的是问句,不过他这种问句根本用不着我回答。“你不是说戴隐形眼镜不舒服吗?今天你舒服吗?”我用手捶了一下徐恩的车门,说:“你什么意思?”徐恩竟然白了我一眼,然后就不看着我了。

我有些顿悟,于是问:“你是不是跟踪我?”徐恩理直气壮:“是,所以我跟朋友换了车。你用手捶可以,别用脚踢。”“为什么跟踪我?”“听说彭其来了美国,我想开开眼。”徐恩果然清楚地理解了我和彭其的对话。“你知道他今天来芝加哥?”“我不知道,我是跟着你来的机场。不,不是跟,是跟踪。”徐恩的态度让我想咬他,狠狠地咬。我不该坐出租车,我该坐地铁,我看他怎么跟。不过,他也可以坐着地铁跟。我问:“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徐恩又反问:“你觉得你值得我信任?”我愣住了。徐恩又说:“你今天穿的真漂亮,就像只火鸡。”这下我不愣了。我踹了车,走了。妈的,火鸡那玩意儿漂亮吗?我把牙咬得咯咯响,走进了机场楼里。

时间老了,走不动了。一分一秒的都那么煎熬。当彭其的那一班飞机抵达时,我觉得我已经是一尊化石了。我站起身,想哭。彭其,彭其,你知不知道,我还在为你付出,而且已经把自己付出成一只火鸡了。

彭其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八岁半的男人会有什么区别?半岁和一岁才会有区别,一个不会走,一个会走。我站在角落,看着彭其从里面走出来,看着自己的泪掉下来。彭其在找我,我低下头躲了躲。他拿出手机,拨号,然后我的手机开始振动。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举起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彭其轻轻地笑,握住我的手。他转身,与我面对面。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什么都不用说。彭其抱住我,我贴着他的胸膛。他没有换香烟的牌子,他身上的味道和半年前一模一样。我根本不曾忘记。

彭其说:“你今天真漂亮。”我笑了笑。像火鸡吗?

我和彭其走出机场楼,彭其的胳膊揽着我的肩膀。我看向刚刚徐恩停车的地方,那辆车,竟然还在。天已经黑了,我用力看了看,看见了徐恩。彭其说:“往哪边走?”我这才发现自己停住了。我说:“这边。”我走向了没有徐恩的那一边。

我胆小,不敢回头看徐恩,但是徐恩胆大,他不仅敢来看我和彭其,还敢走到我们面前,把我们挡了下来。彭其愣住了,看着徐恩。徐恩不看我,他看着彭其。我可以感觉到,我肩上的彭其的手,在用力。彭其开口:“你是?”徐恩说:“你问问她。”徐恩说的“她”自然是指我。彭其看向我。我对徐恩说:“你先回去好不好?我先送他去酒店。”徐恩还是看着彭其,问我:“你不打算告诉他我是谁?”我说:“你先回去。”除了用力的手,彭其还算是泰然的,也许是因为他二十八岁,又也许,是因为我正在他的怀里。

徐恩二十二岁,而且我不在他的怀里。

徐恩看向我了,但是是不屑的。他说:“你只把我当成救命稻草?”我正要否认,正要说“不”,徐恩就加上了两个字:火鸡。于是我说:“是,虽然你可以救命,但也是根稻草。”

徐恩走了,连犹豫都没犹豫。

彭其的手松开了我,问:“他是谁?”我没有回答,我说:“走,我送你去酒店。”彭其问:“你为我订了酒店?”我点点头。彭其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把我抱在怀里,说:“青青,我不介意和你重新开始。”重新开始?那我该把徐恩放在什么位置?我哭了,在彭其的怀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