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彭其在酒店的房间里。我站在窗口,指了指我住的公寓楼的方向,说:“我就住在那边。”彭其走过来,问:“能不能看见你的窗?”我摇摇头。在这一楼贴一楼的水泥丛中,若不是毗邻,这窗望那窗便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了。也正因为此,若是可以这窗望那窗,便会把人温暖得一塌糊涂。来之不易的东西总是让人觉得弥足珍贵。就像我抽屉里的那一张变形金刚的画片,是我央求了邻居家那个天天用袖子擦鼻涕的男孩儿足足一个月,并奉上了自己的一个变形金刚后,才偷笑着换回来的。事后想想,那男孩儿估计偷笑得连鼻涕都顾不上擦了。有了过程,几分钱的画片就不是几分钱那么简单了。就像彭其,是我灌溉了六年半才发芽的种子。于是他珍贵。

我看着彭其。彭其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想我十六岁那年。”“那年,你大概也只比现在矮上两三公分。”“是,认识你之后,我并没有怎么长高。”“不过,那年,你大概只有四十公斤。”我笑了笑。彭其说了两个“大概”,但是,这是两个事实。“是,认识你之后,我长了七公斤。”彭其说:“那年,你走过来,对我说:‘我叫黄青青’。”“你当时在想什么?”“我在想,哪来的黄毛丫头?”我笑:“从那时起,你就高高在上了。”彭其看着我的眼睛,说:“从今天起,我们交换。”彭其伸手抚摸我的脸,他手指上淡淡的烟味,一如既往。不过,我不由自主低了低头。

“我回去了。”我说。彭其收回了手,问:“不愿意留下?”我摇摇头:“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去游船。”“我送你。”彭其说。“不用送了。这是我的地盘。”我笑着拒绝。

我走出房间,直至转弯也没有听见彭其合上房门的声音。他一定在看着我,像以前我看着他那样看着我。一切都在扭着,一切的感情,还有我的心,扭得像是失之交臂,扭得真的痛不欲生。

我没有回公寓,我去找了徐恩。我坐在末班地铁上,空空荡荡的一节车厢,只有我一个人。我嘤嘤地哭,像是个鬼一样。我不知道该去和徐恩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要去和他说些什么。至少,我要说,你不是稻草,我也不是火鸡。

徐恩不在公寓,至少,他没有应门。我又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还是静悄悄的。我没走,我就坐在了徐恩的门口。有这样一句话: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徐恩不是和尚,徐恩没跑。我才在门口坐了不到两个小时,徐恩就回来了。当时我还以为这会是一场持久战,所以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买点儿吃的喝的。其实我并不确定徐恩是在外面还是在公寓里,但是无论他在哪儿,他的地形都要比我的有利。徐恩看见我后,愣了愣。我没站起来,我继续把守着庙门口。

我不说话,徐恩远远地站着,既不说话,也不向我走过来。对峙了两分钟,徐恩走过来了。他的身上有酒味,浓浓的酒味。徐恩拿出钥匙,开门。门是往里开的,不过因为我抱着膝盖坐得扎扎实实,所以我并没有栽进去。徐恩走进去,合上了门。我愣了。这是一成不变还是瞬息万变?不变的是我还是坐在徐恩的门口,变了的是徐恩从外边到了里边。这厮,碰都没碰我就进去了。是美国的门太大,还是中国的人太小?怎么碰都没碰着?我简直就是个傻子,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这一坐,还要坐到何年何月?我擂门,咣咣的擂。咣咣了两下,觉得这太扰民了,就改成了敲门。不知道敲了多少下,我累了,又改成了挠门。但徐恩始终置之不理。

我坐了一夜,中途还昏昏沉沉地打了个瞌睡,不过没一会儿就冻醒了。我想象着徐恩这个白眼儿狼在温暖的床上做着花里胡哨的梦,心中忿忿,就又擂了两下门,走了。我还要和彭其去游船,毕竟,彭其四天后就要回华盛顿了。我忽然觉得这两个男人像是两袋米,要不就是两袋面,压在我两个肩膀上,让我恨不得趴在地上,即使是像条死狗我也无所谓了。我心想你们俩别逼我,把我逼急了,我就让你们俩变死狗。

回了公寓,我急急忙忙洗澡换了身衣服,就去找彭其了。几天没睡安生觉了,而我晚上还有一科考试。严维邦说得对,女人还真是为男人献身的。其实,是彼此献,只不过常常在错误的时间献了错误的人,所以两边儿都没得着便宜。我问彭其:“睡得好不好?”彭其没回答,反而问:“昨晚,你没住公寓?”我没看彭其,直接说:“不住公寓我住哪儿?”“我往你公寓打电话,想看看你是不是平安到了,但是没人接。”“我睡觉前把电话线拔了。”我说谎越来越顺溜了,只可惜听者都不怎么信。

见彭其沉默,我问:“怎么不打我手机?”彭其说:“接不通。”我想自己搧自己了。我明明又拆了电池,还在这儿问怎么不打我手机。不过,问了,倒显得我的电话的确是接不通的。

我闭口了。脑袋里浆糊一团,还说什么说。彭其也沉默。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成功的狼是在哪只羊面前,就让哪只羊以为自己是举足轻重的羊,而我,截然不同,我让徐恩和彭其的心里都系上了疙瘩。

游船的人寥寥无几,毕竟,还不是春天。

全长六十六公里的芝加哥河,在芝加哥这座被誉为世界建筑博物馆的城市中流淌。我问彭其:“有什么感觉?”彭其说:“记不记得在你来芝加哥之前,我和你提到的卡尔桑德堡?”我点点头:“一个伊州的诗人,他说芝加哥是‘世界的屠宰场’。”“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个?”“莫非是不想让我来,吓唬我?”我笑着看向彭其。不过,彭其竟然点了点头:“的确是。”我有些慌,于是随手指了指高耸的希尔斯塔,叉开了话。我可以随手去指建筑,之后滔滔不绝。那字字句句,都是曾出自徐恩之口。

芝加哥在一八七一年的一场火后,便重生为了一种底蕴与狡黠相融合的象征。它与“屠宰场”的概念早已相去甚远,那些在诸如《教父》之类的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黑暗画面,也只能在影片中出现了。彭其之所以又提及了卡尔桑德堡,只是为了告诉我,他曾这样不露声色而居心叵测地挽留我。彭其不知道,他的一句“留下”会比这狗屁诗人有用。不过那时的彭其,也许正自负得以为我离开他会像离开水的鱼。

我终究是来了芝加哥,终究是认识了徐恩。

晚上,我用手撑着脑袋考完了试。这是最后一科,接下来,便是八天的假期了。我问安娜:“考得怎么样?”安娜说:“应该没问题。”我笑了笑,走了。在楼梯间见了佳琪和麦克,他们贴得紧紧的。我向他们笑了笑,跑了下去。我要去找徐恩,这次,一定要说些什么。

我没能得偿所愿,因为我一下楼就看见了彭其。彭其说:“我想来看看你学校。”他有嘴有腿,一问一走就找来了。我带彭其楼上楼下的转了转,我们是坐电梯,我不想去打扰佳琪和麦克。彭其说:“青青,愿不愿意和我去华盛顿?”我啊了一声。彭其又说:“不是有八天的假期?”我又啊了一声。我说:“我要问问教授,看他有没有事需要我做。”又是谎话。

彭其把我送回公寓,理应上来坐一坐。徐恩的拖鞋就赫然放在我的拖鞋旁边,彭其看着鞋,不知道该不该穿。我说:“介不介意?我爸的。”说了这句话之后,我全身便止不住地抖,于是我说:“对不起,彭其,我想自己静一静。”彭其重重地把我推到墙上,然后压过来与我在咫尺间相望。彭其在愤怒,他的胸腔在剧烈地起伏。他低下头,亲我,亲我的嘴。他从上至下解我的纽扣,他亲我的脖子。我不想推开他,因为他是彭其,他是那个在我十六岁那年就想嫁的男人。我对他说过:“彭其,如果你愿意在我爸我妈老了以后照顾他们,我就愿意为你去死。”我不能推开他。

彭其忽然停了下来,他直起身,看向我。我看见他的脸上有水,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脖子,湿漉漉的一片。彭其走了,一句话也没说。我顺着墙往下出溜,团在墙根像个板凳一样。人们进门换鞋的时候,可以坐在我的脑袋上。

徐恩不接我的电话,我留言:徐恩,我们谈谈。徐恩,你丫又不是个省油的灯,你丫有什么权利这么对我?徐恩,我去找你好不好?我们谈谈好不好?我抑扬顿挫地说着单口相声,徐恩铁了心肠,置我于不理。我的单口相声以这样一句话收场:好吧,那我们就都他妈的冷静冷静吧。

有人敲门,我从板凳恢复成人形,开门。是徐恩,他手里拿着电话。他说:“你他妈的是该冷静冷静,开口闭口的哪儿那么多脏话?”我瞪着徐恩,像瞪着叛变了革命的叛徒一样。徐恩问我:“你想谈什么?”他这么一问,我才发现,我还真不知道我想谈什么,我终究不能说:徐恩,你愿不愿意和彭其一起,让我左拥右抱?我沉默了,冷静了。但是,徐恩不冷静了。他掐上我的下巴,把我的头仰了起来。他在看我的脖子。我明白了,我的脖子上,有彭其留下的痕迹。

徐恩把我揪进了洗手间,揪进了浴缸。他打开淋浴,水哗哗地浇在我身上。他拿毛巾狠狠地擦我的脖子,我很疼,不过我也很安静,因为我觉得我一定是在做梦,我要是大喊大叫了,也许会吵着隔壁那对老夫妇。听说,老人家的睡眠都比较浅。徐恩没有关上淋浴,就走了。他把毛巾扔在了我身上。我的脖子真疼,这真不像是做梦。水还是哗哗的从上面淋下来,我全身的衣物吸满了水,沉得让我站都站不起来。

我站在镜子前。我脖子上的皮肤往外渗着血丝,血丝下有一些浅浅的紫色痕迹,应该是彭其留下的。我想家了,想北京,想我妈了。想我二十二岁之前的年月,原来,那时候的痛楚根本称不上痛楚。我想和我爸我妈在一起,和彭其在一起,我想回到那时候的年月,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而和我妈吵得不可开交,因为彭其不接我的电话而歇斯底里。井底的蛤蟆是幸福的,它不知道什么是天大的痛楚,那是因为它根本没尝过天大的痛楚。

我拨了彭其的电话,问:“睡了?”彭其说:“还没有。”“彭其,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是怎么亲你的?”“你想把我灌醉,然后亲我,但是你自己先醉了,不过也没关系,你一醉,就直接向我扑过来了。”我笑:“那你记不记得我送你的第一件东西?”“一件很大很大的内衣,你说等你能穿它的时候,你就嫁给我。”我笑:“那件太大了,我到现在也穿不了。”我又问:“那你记不记得我爸我妈的结婚纪念日?”“四月十六日。”我笑:“彭其,我和你一起回华盛顿好不好?”彭其说:“好。”我笑。

什么都是注定了的,彭其,注定了像我爸我妈一样,让我觉得有了他的地方,就是家。

我天天穿着高领儿的上衣。

詹姆教授果然是还有事情让我做,不过我还是开了口,说我要去华盛顿几天,詹姆批准了。美国人是注重休假的,他们相信休假之后可以事半功倍。

在我和彭其飞华盛顿的前一天,严维邦来找我。他问:“青青,你和徐恩怎么了?”我说:“没怎么?”“你做对不起徐恩的事儿了?”“小佛,你怎么这么奇怪?当初是你跟我说他就是一流氓的,现在你又像是巴不得我们俩在一起。”“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有什么分别?”“分别大了去了,当初我真是数不过来他的妞儿,你也知道,咱这公寓楼里不还有一个?现在,他真是改邪归正了。”我反驳小佛:“我在芝大看见过他搂着个女的。”那一幕,是我现在唯一的一个借口。我告诉自己:我和徐恩谁也不欠谁。小佛叹了口气:“好吧,你们俩自己看着办吧。我进去喝口水。”小佛挤进了我的公寓。我愣了一下,因为彭其在里面。小佛见了彭其,也愣了一下。小佛走的时候,对我说:“我当初是小瞧了你了,你这么深的道行,仨徐恩也都让你拾掇了。”我拉住小佛,问:“徐恩,怎么了?”小佛说:“没怎么,就是天天像个大爷一样。”小佛走了。大爷?徐恩开始遛鸟了?

彭其多少也听见了我和严维邦的对话。他对我说:“青青,你就像个迷路的小孩儿。”我依着彭其,心想:哪条路才是我应该走的?但愿是你,彭其。

我和彭其去了华盛顿,从当初我和徐恩去纽约时起飞的那个机场起飞。

我爸对我说:“多和同学去到处跑跑,见见世面,我不反对。”我爸又以为我是和同学去了华盛顿。欺骗是防不胜防的,有时候我对着镜子,心想连我这么一慈眉善目的孩子,都能满嘴呜呜地跑火车,那么这世道,谁还能相信谁。

彭其说,他是为了我才来华盛顿的。我信。彭其所在的公司设在华盛顿的这个办事处,实际上不过是个接待公司高层的接待处而已,而彭其今后的任务,不过是陪着一批又一批来公干的祖宗们享受享受美国的物质文明。彭其是不善于溜须拍马的,因为他不屑于。但他还是来了,而且还是请缨来的。也许说“请缨”并不妥当,毕竟“请缨”不适用于“美差”。

彭其住在一座二层小楼的二楼。一楼,是他的一位同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另外还有两个女同事,住在旁边的另一座二层小楼里。我在彭其的那一层楼里转悠,说:“这真是当之无愧的美差。”彭其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青青,以后我们也买这样一座楼。”我愣住了。彭其在和我讨论未来,但这太快了,快?不,不快,已经六年半了,或者,是太慢了。我转身,叉着腰说:“这种楼怎么配得上我们彭其?”多久了,在我同学叉着腰说“我们刘德华”怎么怎么样的时候,我就喜欢说“我们彭其”如何如何。

我的房间和彭其的房间隔了一堵墙。

晚上和彭其的同事们一起吃饭。中年男人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正琢磨着我到底是在哪个领域出了名,他就继续说:“以前总有个小闺女在公司楼下等小彭,那是不是你?”我赔笑,心想原来是这个领域。其中一个女同事二十多岁的样子,一看就是那种当导游的材料,脸蛋儿和嗓音儿都让人心旷神怡。她说:“反正这两天没人来,我就一心一意招待你们俩了。”中年男人说:“你拉倒,你跟人家小两口掺和什么?”二十多岁女人说:“是是是,我有眼无珠了。关键是这丫头长得招人疼,要不我能这么上赶着?”我心想:这位姐姐,您才年长我多少时辰?就叫我丫头?不过这话还真受用,青春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有一个女同事,看上去比较成熟,成熟到那种让人判断不出她到底跨没跨过三十岁这个坎儿的地步。她不怎么说话,吃的笑的都那么有分寸。直到我回芝加哥的前一晚,我才知道,她看上彭其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二十多岁女人说:“来华盛顿公干的祖宗们,一半是文化人,一半是道貌岸然。”我信,因为华盛顿这地界哪哪都让我觉得精神文明略胜一筹。我仰着头,说:“有多久没看过这么完整的天空了。”彭其扶住我的肩:“别看太久了。”彭其知道,我仰头仰得太久,就会冷不丁晕得耍醉拳。这是徐恩所不知道的。要是徐恩见我晕得站不住,他一定会说我在耍猴拳。他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些东西,只有时间久了,才有会。我和彭其的那六年,是徐恩怎么追也追不上的。不过他还在不在追?也许,他已经流着哈喇子回去了那片争奇斗艳的花园。我甩甩头。华盛顿的天空之所以完整,是因为它拔头筹的华盛顿纪念碑,也不过区区一百六十九米而已。一百六十九米,我想我爬上去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彭其说:“美国人自称它可以和金字塔媲美。”我皱皱眉,觉得它不过是像一支大大的铅笔。

真正走到时不时出现在电视里的美国白宫面前,我偏着脑袋说:“彭其,走吧,我们去吃饭吧。”彭其捏了捏我的脸:“黄青青不愧是黄青青。”我和彭其走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白宫,心想我以前看见卖麻酱火烧的早点铺门口没有排长队,心潮还会澎湃那么一下,怎么我看见了你,心里连潮都没有?白宫很失败,要么就是黄青青很失败。上了车,我对彭其说:“等一下,我忘了拍照了。”我下车,急匆匆地跑回去,按了两下快门。这我也没白来了。

事实上,白宫不失败,失败的的确是黄青青这个人。美国国会,美国国家博物馆,五角大楼,以及诸如华盛顿杰斐逊林肯罗斯福等强人的纪念碑纪念馆纪念堂纪念公园,通通没有比过那不用排长队的早点铺。按照那个二十多岁女人的理论来评价,我不是文化人,不过,我也不道貌岸然。我精神层次低,而且我承认我精神层次低。

值得一提的也有,比如美国国家博物馆中的名画,我虽然看不出名堂,但是我不得不说人家画的就是比我强。至于那些抽象派的雕塑,我就不服了。我打小就玩胶泥,次次捏出来的都那样,如今我也识字了,让我赋予它们一些深层次的含义,我也诌的出来。有个支棱着的叉的,就叫“腾飞”,有个弯着的叉的,就叫“不得不屈服”。

还有值得一提的,就是个并不怎么闻名的玩意了。那是个僻静的地界,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个深灰色的金属人像雕。那人躺着,身子埋在土里,只露出头和四肢,看上去狰狞而富有爆发力。这个人像雕的名字叫做“觉醒”。彭其为我拍了一系列照片,我回去一看,我除了坐在雕像的牙上,就是抱着雕像的脚趾。我责备彭其:“你怎么把我拍成这样?跟猴似的。”彭其说:“我技术确实不怎么样,所以只能是什么样就拍成什么样。”我“觉醒”了:原来,我常常淘得跟猴似的。

在我回芝加哥的前两晚,我刚刚洗完澡,正在用毛巾裹着脑袋揉来揉去,彭其来找我。他也是一身的香皂味,肩膀上也有从头发上滴下来的水。我问:“有事?”彭其说:“没有,就是来看看你。”我去热了两杯牛奶,自己一杯,彭其一杯,我对彭其说:“以后不许喝那么多咖啡和茶,多喝牛奶。”我以身作则地喝了一口,还吧唧了几下嘴。彭其放下杯子,向我压了过来,然后他的嘴就向我的嘴覆了上来。我伸手挡在了我们的嘴中间,说:“牛奶在你杯子里,我嘴里没有了,我咽下去了。”彭其伸手拉开了我的手,我们的嘴接触到了一起。我睁着眼睛,彭其也睁着眼睛。彭其的眉头很舒展,而每每他的眉头很舒展时,我就觉得满足。我总是受不了他痛楚,受不了他皱眉,这么多年来,一直受不了。彭其的手伸进我的衣服,贴在我的背上。我手里的杯子掉了下去,掉在地毯上,一声闷响,然后我听见了牛奶渗进地毯的声音。

彭其的手烫在我的皮肤上,让我发抖。他在我的嘴边对我说:“闭上眼睛。”我说:“不。”彭其笑了笑,问:“怕不怕亮?”我糊涂了,我心想我又不是蝙蝠,怎么会怕亮。我还没来得及说“蝙蝠”,彭其就在解我睡衣上的钮扣了。我握住彭其的手,说:“不,我怕。”彭其以为我是怕亮,于是起身关了灯。但事实上,我怕的不单单是亮。彭其关灯后,跪在沙发前,黑暗中,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两簇火焰,要把我烧成灰了。我团起身,往沙发的一角缩了缩。彭其说:“青青,过来。”我向他靠了靠。彭其,是我不可以拒绝的。彭其继续解我的钮扣,我看见我的皮肤在黑暗中白得耀眼,我的头发已经那么长了,过了肩膀,弯曲的发梢垂在胸前。彭其脱下我的睡衣,然后沉沉地喊了一声“青青”后,就把我压在了沙发上。我赤裸的背陷在冰冷的皮革中,于是我全身发抖,连牙齿,也在格格地作响。

彭其的手从我的腰侧伸下来,垫在我的背下。他吻我的额头,吻我的脸,吻我的嘴。彭其说:“青青,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我的泪从眼睛里滑了出来,滑过我的额角,落在了耳朵里。我说:“彭其,你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我以为我不会失去你,我以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失去你,对不起。青青,别让我失去你。”彭其有着火焰的眼睛里泛起了水光。我抬手,去摸他的眼睛。彭其说:“青青,我爱你。”我哭出了声音,是那种怎样忍也忍不住的声音。彭其的这一句“我爱你”,我已经等得想要动刀子了。不是扎在他身上,就是扎在我身上。

彭其的牙齿轻轻地咬在我的耳朵上,脖子上。我想,我的脖子上又要留下浅浅的紫色了。徐恩,是不是又要像野兽一样把我揪进浴缸,然后擦破我的皮肤?徐恩?我想起了徐恩。我在黑暗中看见了他的脸,他孩子一样的笑脸上,有着孩子般的大串大串的泪。他对我说:“青青,回来。”

彭其坐在了地上,是我把他推下沙发的。他愣了,我也愣了。我从地毯上拾起我的睡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彭其就那样坐着,我也是,一动不动。我们谁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狠狠地把他从我的身上推下去。彭其问我:“我,是不是太晚了?”我又哭了,我的泪一层一层地干在脸上。我打彭其,大声喊:“是,是,你是太晚了,太晚了。”彭其像个沙袋,我怎样打他,他就怎样动。然后,他向我扑了过来。我的睡衣又离开了我的身体,彭其狠狠地压着我,然后用腿劈开了我的双腿。我张嘴,在彭其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下去。血,在黑暗中依旧是猩红猩红的。彭其停住了,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对视。然后他把睡衣扔在我的身上,离开了。

徐恩的脸就在我眼前,他孩子一样地看着我。我说:“徐恩,我会回去的。”

凌晨两点钟,我还在清醒地睁着眼睛。那杯安眠的牛奶洒在了地毯上,于是我不能安眠了。我走到窗口,看见了彭其。他坐在楼下,手中的香烟忽明忽暗。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下了楼。

彭其见了我,掐了烟。那里有多少个烟蒂了,我看不清。我走过去,说:“对不起。”彭其不看我,问:“你等了我六年,所以需要我还你六年?”“不,不是。”“你真的爱上那个男人了?”彭其指的是徐恩。我没有回答。彭其说:“我会还你六年。”他站起身,向楼口走去。我叫住他:“彭其,你的肩膀,怎么样了?”彭其回头,笑了笑:“我越来越喜欢你的虎牙了。”我也笑了,露着我的虎牙。

天亮了,这是我在华盛顿的第六天,过了这第六夜,我就要回芝加哥了。回到徐恩那里。

这天,我和彭其并没有什么安排。我一觉睡到了中午,直到彭其来敲我的门,告诉我是吃午饭的时间了。我和彭其看上去,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中年男人对我们说:“你们小两口也真不容易,这才几天工夫,又该牛郎织女了。”我还像以前一样赔笑。

这晚,成熟女人来找我。我有点意外。我们坐在沙发上,她盯着我的脸,我想她一定是在怀念在我这个年岁时的她,可以光着张脸街里街外地跑,而现在的她,只不过走了两步道来我这儿串串门,还化了妆。我把茶杯向她挪了挪,然后朝她笑。她一开口,我就傻了。她说:“我爱彭其。”我真的傻了。我心想这年月女人都怎么了,一个比一个爱说这个“爱”字,而且像是爱了谁谁就归她了。我想起了以前的我,还有珍尼丝。我问:“所以?”“没什么所以,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会千方百计得到他。”“你认为他爱你?”“我们上过床。”我一下子觉得我是三十岁,而她是二十二了。这女人,昏了头了。不过我黄青青已经清醒了,否则,我会把茶水泼到她脸上,把她的妆冲干净。我说:“我知道了。再见。”她走了。昏了头的人,太多了。

彭其送我去机场。我问:“你打算在这里留多久?”彭其说:“你留多久,我就留多久。”我笑了笑:“你这样子,我都觉得我不认识你了。”彭其也笑:“你可以用六年的时间重新认识我。”“彭其,我不希望你还我什么,我只希望你幸福。”“青青,我们会幸福的。”彭其紧紧地抱住我,我贴着他那熟悉的胸膛,觉得命运作弄人类就像人类作弄蚂蚁一样,太他妈易如反掌,也太他妈残酷了。

我在飞机上忿忿,心想世态炎凉世态炎凉了。我走了这么些天,除了我爸以外,竟然没一个人找过我。照这种情况下去,哪天我死在家里,三五八天的八成也没人察觉。我走之前跟安娜和佳琪打了招呼,所以她们不找我玩儿也就算了。还有徐恩,他不找我也说得过去。但是你个严维邦,枉我平日里像敬仰佛一样敬仰你,如今你个睁眼瞎把我当成水性杨花的角色而退避三舍,当初徐恩在百花丛中徜徉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大义凛然?你也只不过是不痛不痒地劝告了我那么两句。

我越想越忿忿,就把塑料杯的杯口嚼破了,然后,我的嘴破了。空姐姐们吓着了,连忙给我擦嘴,然后用各种各样的句型给我赔不是。我又摇头又摇手地说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我跟美国人还是有区别的。想想那个把麦当劳告上法庭然后得了几十万美金赔偿的美国老太太,只不过是因为麦当劳的咖啡上没标明“小心,烫”而恰恰她烫着了。再想想我,尽可以说这塑料杯上没标明“小心,不能嚼”,我也不多要,要个五万美金就行了。不过我是中国人,而且还是肚里能撑船的中国宰相。我只得到了一个纸杯,是空姐姐主动给我的。

飞机停稳当了,舱门还没开,我就开了手机给严维邦打电话。他不在家,手机也关了。我又打给彭其,我说我顺利地到了,彭其说青青,我一有时间就过去看你。我咧着张破嘴干巴巴地笑,心想世道变了,真的变了,天翻地覆了。我没找徐恩,因为我需要准备准备,起码要拿出一张纸,中间画条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分成两边儿列一列。我不想再有丁点闪失了。

我一路小跑上了地铁,下了地铁又一路小跑回了家,风风火火地像个哪吒。我的信箱里成摞成摞的广告,十有八九是银行发来的,让我去办他们的信用卡。信用也是钱堆起来的,我没那么多钱,要那么多信用卡干什么。我已经有尺子了。

在花花绿绿的广告中,一张白纸倒显眼了。那就是一张纸,没有信封,很明显是有人直接塞进我的信箱的。我不怎么认识徐恩的字,我看了落款,才知道这不好看的字是出自徐恩那好看的手。徐恩唧唧歪歪地写了满满一篇,有些语无伦次,既说什么春天要到了,又说什么天越来越冷。我咯咯笑,心想这怎么那么像我八岁写的作文,说什么朵朵桃花与片片落叶相映成趣。我当时觉得相映成趣这个词是我那篇作文中唯一一个亮点。徐恩的信也让我哆嗦了一下。他有一句是这样的:青青,我不知道我们是谁伤害了谁,我也不想知道了。徐恩这话让我以为他的意思是之前的种种坎坷可以一笔勾销了,可他下一句竟然是: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才一哆嗦,又看见下下一句是:某某天,我在哪哪哪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当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如果你来了,我就当你和那男人他妈的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他妈的”三个字,徐恩划掉了,不过划得不干净。

这倒霉徐恩,又说不想再看到我,又让我选择赴不赴约,难不成让我化装成别人去赴约?我怎么看上这么个没逻辑的男人?我仔细一看,这某某天,就是今天。落款是五天前。徐恩给了我五天的时间去选择。我估计他之所以给了我这么久的时间,是因为他想等我的脖子痊愈。这厮,没胆儿面对自己作的孽。我翻来覆去找了找,没找着具体的时间。我上楼,放下行李,直奔了那个哪哪哪。那时候,是十八点半左右。路上我三番五次想给徐恩打电话,不过还是没打。

哪哪哪是个公园,公园里该有的东西它都有但就是没什么人,所以我扫了一眼就找着徐恩了,他正围着喷泉溜达。我笑了,我心想你要是愿意转圈,你就该去拉磨。徐恩胡子拉碴的,难怪严维邦说他像大爷了。我就在树后面偷偷看着他,他双手插在兜里,一圈一圈转得我眼花缭乱。然后我在他背对我的时候,冲了过去,一蹬地就蹿上了他的背。我们俩差一点翻进喷泉里。徐恩二话不说,把我揪下来在我屁股上狠狠打了几巴掌,掌掌都那么实着。我真是疼。

徐恩说:“几点了现在?你怎么不半夜再来?”

我说:“半夜太冷,现在赶紧把话说清楚,赶紧完事。”

徐恩的脸煞白煞白了。我又咧着我的破嘴笑了笑。徐恩的脸俯了下来,他在昏黄的光线下仔细看我的嘴,然后说:“脖子没事了,嘴怎么又破了?”我说:“你愿不愿意亲一张破嘴?”徐恩愣了,于是我踮了踮脚,亲上了他。大大的狡猾,让我主动。

我和徐恩坐在喷泉的池边。我说:“谢谢你给了我这些天的时间。”徐恩问:“跟他了结了?”我答:“我跟他去了华盛顿。”徐恩蹭的站了起来,抓住我的肩膀,而且有把我推下喷泉的趋势。我觉得这地界真不怎么样,我有预感我早晚得下去。我下意识地抓住徐恩的胳膊:“你就不能相信自己,相信我一次?”徐恩放开我,又像拉磨似的开始转圈:“我上次就想相信你,可你看看你那脖子,这次我又想相信,可你他妈的都跟人家走了,你还让我信什么?”眼看着徐恩还想说,我打断他:“你别转了行不行?你写封信写得驴唇不对马嘴的,我都不计较了,你还在这儿学驴拉磨,你也欺人太甚了。”这次,果不其然,我下到喷泉里了。徐恩是把我打横抱起来,然后放进池子里的。池子不深,我哪儿也没磕着,就是在扑腾了两下后,成了落汤鸡。这才几月份?这才几度?我站在池子里瞪着徐恩,心想我宁愿以后嫁头驴也不嫁你。徐恩把我提拉出来,我扭脸就走,一边走一边流汤儿。我汤汤水水的,根本走不动,徐恩一把就把我揪住了。我继续瞪着他:“徐恩,你听清楚了,一,我没和彭其上过床,而且我和他结束了,二,我和你徐恩也已经结束了。”我抡开徐恩的手,又扭脸就走。我这一身的水,不能光灌溉一个地儿。

徐恩肯定会追我,我用腮帮子想都能想得出来,他要是不追我,他就真不如驴了。徐恩倒退着走在我面前,问:“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了?”我朝着一棵树走,说:“我本来是想说清楚了。我想说我和彭其去了华盛顿,然后我发现其实我那什么的人是你。”我说完,徐恩应声撞在了树上。我笑。徐恩就跟不疼似的,还问:“那什么的人?哪什么的人?”我哆嗦着说:“给我陪葬的人。”

我一哆嗦,徐恩怕了。他赶紧扒了自己的外套裹在我身上。这一裹,我身上的湿衣服就更尽职尽责地接触了我的皮肤,于是我哆嗦得更艺术了。徐恩竟然又开始脱我的衣服,我抬腿就踢了他一脚,然后说:“流氓。”徐恩真是怕了。这孩子,把我撂进喷泉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现在这是什么时节?我说:“你别亡羊补牢了。”徐恩张嘴就嚷:“你这不还没死呢吗?”我不哆嗦了。这叫以毒攻毒,冷也抖,气也抖,抖抖得不抖,就像负负得正。

徐恩还是做对了一件事。他脱下了他的鞋,脱下了我的袜子和鞋,然后把我的脚搁他手心里暖了暖,又搁进了他的鞋里。我趿拉着他的鞋,他拎着我的鞋,三扭两扭地出了公园上了他的车。

我一脑袋扎在后排座位上,团成个团儿。徐恩赶紧开了暖气,然后又来脱我的衣服。我说你怎么回事啊,你今天就非得耍流氓啊?徐恩说就你现在这德性,谁想耍流氓谁是孙子。我说就你这样你还孙子?你看看你胡子拉碴的,你大爷。徐恩说行,我孙子,我大爷,姑奶奶你赶紧把你衣服脱了,穿我的行不行。我把徐恩的外套赦免在了车里,把徐恩的人撵到了车外。我一边脱衣服一边想,怎么孙子和大爷都那么难听呢?你说这爷儿俩怎么了,怎么就都成了泄愤的词儿了呢?

我穿着内衣内裤裹着徐恩的外套,加上车里呼呼的暖气,倒也缓了过来。我让徐恩上了车。徐恩坐在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看着我。我说你看什么看,赶紧把裤子脱了。徐恩眼睛立马就绿了。而我的脸,立马就红了。我又说你脱了,我穿。徐恩当然没脱,因为事实上我已经不冷了,而徐恩就穿了那么一条裤子,要是脱了,这车里就呈现沙滩风光了。沙滩风光是我保守的估计,我也明白,情投意合的一男一女要是呈现了沙滩风光,保不齐就接上酒店风光了。

徐恩说:“青青。”我说:“干什么?”“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跟不跟我?”“我也就问你一句话,这几天你碰没碰过女人?”“我都大爷了,我还碰谁?”“你都大爷了,我还跟你?”“你别废话,到底跟不跟?”“我不废话,我跟。”就这样,我和徐恩一个在驾驶座上一个在后排,艰难地拥抱了。我们就拥抱了一下而已,因为我觉得我的着装,实在是容易让这厮得去便宜。

我和徐恩忽略了诸多细节,但这都是暂时的。我深信他还会介意我脖子上曾出现的紫色痕迹,介意我的华盛顿之行,介意我与彭其的六年半,就像我深信我自己会追究他把我揪进浴缸,撂进喷泉,也许还会因为越来越爱他,而越来越像个大妈一样去念叨他的百花丛。但眼下,我们只想在一起,而且我们在一起了。一个大爷和一个大妈。

路上,我问徐恩:“严维邦最近怎么样?”徐恩说:“他让一公司关起来了,封闭式研究。”“研究什么?”“估计不是研究他。”我和徐恩哈哈大笑。原来,严维邦也没扔下我。我根本不会死在家里三五八天还没人察觉。一切都是好好的了。

虽然是我下了喷泉,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鼻涕兮兮的人是徐恩。他说:“青青,看见了吗?人的脚就是命根子,我把我的鞋献给了你,所以我病了。”我说:“徐恩,看见了吗?老天爷还是有眼的,所以你病了。”徐恩病得像霜打了的茄子,我却没办法伺候他左右,因为我课上课下忙得团团转。徐恩老泪横流,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说徐恩你真大爷。我越来越不文明了,可事实上我就是想说徐恩你真像大爷。

徐恩的病因不仅仅是他把鞋献给了我,还有,他说那天他从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在那儿转圈了。他忘了在信里写上具体时间,又觉得再往我信箱里塞个补充说明有点不象话,所以不得不早早去蹲点了。我问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他说我真的是想让你静静地想想,最后给我个判决就行了。他还说我自己定了个期限,要是在期限之前还找你,那我这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我抱住徐恩,说:“你长这么大,总算是聪明了一回。”徐恩说:“放开我放开我,要不我鼻涕流你身上了。”我没放开他,我说:“流吧流吧,我不嫌弃你。”

老天爷果然还是有眼的,他让我在徐恩给我的期限那天,回来了。

日子就像是钢丝头,总是曲曲折折的,不过小弯就是小弯,影响不了总趋势。

我黄青青还是在芝加哥的市中心钻来钻去,驮着砖头一样的书却像啮齿类动物一样吱溜吱溜地蹦跶。上课的时候看着不同的教授,下课的时候就给詹姆一个人打杂。詹姆交给我的那些任务,上至用电脑的,下至用订书器的,我都手到擒来了。安娜还在那家越南餐馆端盘子,她的成绩不足以申请助教或者助研,不然,她会比现在有钱而且有时间。佳琪不端盘子了。有一次我和她吃饭的时候,她主动对我说:“麦克是个好人。”她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沉默了。是个好人?我没觉得,就像我也没觉得他是坏人。百里挑一的莫妮接管了学生会,有了自己的一间办公室。我近水楼台地申请了一个密码储物柜。我爸我妈还是用电话缠着我,当然,他们俩之间缠得更紧。

我和彭其还是有联络的,不过我已经不背着徐恩了。我对徐恩说:“彭其就像我的家人一样。”徐恩问:“像你的家人?你是把他当哥哥了还是当叔叔了?”我想了想,说不知道。徐恩又说:“你让我喊他声哥还行,要是让我喊他叔,没门。”我瞟了徐恩一眼,心想这男人的脑子让什么东西挠了?怎么这么不正常?你以为彭其愿意收你这么个侄子?至于我和彭其是不是清白,徐恩没过问。他只是说:“青青,我爱你。”

然而我对彭其还是隐瞒了徐恩的。我和徐恩约法三章:我不会偷偷摸摸地和彭其联络,但是在我和彭其联络的时候,他不可以生疑,生气,生事。徐恩违了约。他生事了。那天,我和他在我公寓各忙各的作业,彭其打来了电话。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当着徐恩的面和彭其打电话了,之前的几次,徐恩都安安静静的像个信任妻子的模范丈夫,但这次,我问彭其:“你开始接客了吗?”徐恩一下子笑出声了。于是我和彭其谁也没去琢磨“接客”这个词有多么可笑,我们都愣了。彭其问我:“你家里有人?”我喘了一大口气,说:“是,徐恩在我家里。”彭其没多问什么,挂了电话。我还是伤害了彭其,虽然我是那么不愿意伤害他。

徐恩学蚊子哼哼:“青青,我不是故意的。”我挥挥手,跟轰蚊子似的,说:“这事不怪你,怪我。我不该瞒他。”徐恩一下从坐着弹成站着,紧紧抱住我:“青青,你总算给我名分了。”我把徐恩从我身上扒拉下去:“你别像个小媳妇好不好?”徐恩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他说:“好。我今天就把你变成小媳妇。”我往后弹出两米多,问:“你想干什么?”徐恩斜着眼斜着嘴典型一流氓,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小娘子,来吧,来吧。”我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直到徐恩脱光了上面的又开始着手于皮带。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徐恩的身体,他的胸膛和手臂与他的脸他的手指一样漂亮。我不笑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冷天的,你别别冻着。”徐恩一把把我从地上拎起来,跟拎小鸡似的拎着我直奔了床。我还结巴:“你别别冻着。”

到了床上,我就不结巴了,因为徐恩吻住我的嘴,我一个音儿都出不来了。不过事后,徐恩说我还是嗯嗯啊啊的出了不少音儿的,还说这些音儿像火苗子一样燎的他直冒烟。我不承认,打死也不承认。我说的这个“事后”的“事”,并不是那种事的“事”,因为我们俩还没把床焐热乎,徐恩的手机就响了。徐恩不接,伴着音乐继续吻我。不幸的是他手机的音乐属于摇滚,确实让人忍无可忍。徐恩下床,看了看手机,说:“严维邦。”我坐起来,问:“他放出来了?”“估计是。”徐恩把手机关了,又朝我扑过来。接下来,轮到我的手机了。我问徐恩:“接不接?”徐恩说:“不接。”我说:“接吧。”徐恩说:“不接。”“接吧接吧。”“接吧接吧。”

我说:“小佛,你放出来了?”严维邦说:“是啊是啊,赶紧出来聚聚。”“明天吧,今天太晚了,算了吧。”“青青,你太没义气了,这么多天没见着我你也不想我?”“滚,谁他妈想你。”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徐恩说的。严维邦反应倒不迟钝。“徐恩,你丫不惦着在北美混了?敢不接我电话。”“我现在没空搭理你,你他妈赶紧睡觉去。”我心想你们俩骂来骂去,凭什么花我手机费?凭什么还让我举着手机?严维邦问:“青青,你和徐恩又一丘之貉了?”“滚,我们俩是郎才女貌。”这话又是徐恩说的。我根本插不上嘴。“对嘛对嘛,咱双喜临门,出来聚聚嘛。”严维邦硬的不行又来软的。拉锯战以徐恩投降而告终。

徐恩仰着倒在床上,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我一会儿要是不把那孙子灌趴下,我还真不在北美混了。”我趴在徐恩旁边,问:“徐恩,要是小佛没打来电话,我们就真那什么了?”我的问题乍一听是不伦不类,不过细想想却是合情合理。徐恩还从未在得到我的身体这条道路上迈出什么实质性的步伐,他会吻我,他会与我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是我,从未觉得他会占有我的身体。徐恩一翻身,压住我,说:“青青,我想要你,从一开始就想要你。”我问:“那为什么到现在也没要?”“开始是因为你说你是处女,后来,是因为你心里有那男人。”原来,徐恩在等,徐恩一直在等,等我把彭其从我的心里放出去,等我愿意在彭其面前给他一个“名分”。我哭了,我说:“徐恩,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徐恩吻我的泪,说:“青青,我只要你这一支花了,也请你在我这一棵树上吊着。”我破涕为笑:“这个时候,你就不会说点深情的?”“再说深情的,今天咱就别想见着严维邦了。”

我和徐恩出门了。在电梯里,徐恩抱着我说:“青青,就明天了,多一天我也等不下去了。”我问:“明天干什么?”徐恩模仿我的用词,说:“咱那什么。”我一把推开他:“哪有那什么还预定的?”“那不等明天了,一会儿咱回来以后就那什么。”徐恩又笑嘻嘻的抱住我。我在徐恩温暖的怀抱里,觉得我得到了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和全天下最好的爱。

严维邦把一大帮人约到了一间中餐馆,这种不停的上菜不停的上酒的氛围,让我觉得中国人比任何国家的人都图喜庆。我也图喜庆,我总惦着嫁人的时候,敲锣打鼓外加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我看看徐恩,心想这男人要是穿上马褂戴上瓜皮帽胸前再扎个大红花,该是什么样子。我一想,就乐了。我一乐,徐恩也乐了。我心想你又不知道我乐什么,你乐什么乐。不过徐恩说了一句话,我就傻了。他说:“青青,你想不想嫁人的时候蒙个红盖头?”

严维邦忙着招呼这个招呼那个,我就和韩国妖精说话。我问严维邦关起来都研究什么了,妖精说不是什么研究,就是个封闭性培训。我点点头。我觉得严维邦这人不适合研究当然也不至于被研究,培训培训倒还可以。妖精又说,她和严维邦准备在近期内回一趟中国,我说好啊好啊,中国山美水美的,你是应该去看看。妖精说:“我们准备结婚了。”我忙说恭喜恭喜。我可算明白了,小佛为什么撒欢撒得跟刚从狱里放出来一样。

菜端上来一道又一道,空盘子撤下去一个又一个,徐悉来了。他身后跟着安娜。我愣了一下,徐恩也愣了一下。安娜向我们笑了笑,腼腆得像个改过自新的孩子。

徐恩果然一杯一杯地灌严维邦,一杯杯的说辞翻来覆去的就那么俩意思,一是庆祝他让公司放出来二是庆祝他即将让韩国妖精关起来。

安娜坐在我旁边,默默地喝水。我没问什么。毕竟安娜跟着徐悉来了,他们的关系就已经一目了然了。安娜开口:“我不会再做傻事了。以前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觉得安娜的这个“傻事”说得很贴切。她做的的确不是坏事,而是傻事。我不怪安娜了,早就不怪了。人总是在悲伤的时候,做出一些令自己更悲伤的事。我们不该责怪悲伤的人。我笑了笑,说:“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

今天是团圆的日子。

彭其,不要还我六年。我只希望你幸福。

如果说日子就像是钢丝头,那么曲折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没错,一点错没有。

当我们这些团圆的人沾了一身的酒气晃出餐馆门口,当我和安娜首当其冲晃到马路上,当一辆车晃着拐过弯,向我和安娜晃来时,我被一只手拉进了一个怀抱。一切都停下来了,我们,车,都停下来了。我被徐悉的手拉进了徐悉的怀抱,安娜站在车前,一动不动,一动不动的还有徐恩,他是从餐馆门口冲到马路上的,他的手正伸到我本来在的位置,不过现在那个位置已经空了,因为我已经在徐悉的怀里了。

徐悉不该拉我,他该拉安娜,或者,他可以眼睁睁看着那车亲吻上我们。我只接受轻轻的亲吻,因为我还想活着,还想全身上下零件一个不少地活着。我从徐悉的怀里跳出来,把安娜拉回人行道,问:“你有没有事?”安娜摇摇头,黑色的长发洒了一脸。我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徐恩就把我拉到了他身后,他对徐悉说了声谢谢,拖着我走了。我叨叨:“等等,严维邦还没出来。”严维邦已经醉得没骨头了,他和我住同一座公寓,理应我和徐恩帮着韩国妖精把他运回去。徐恩没有停下来,他说:“我管丫的。今天就他妈不该出来。”

我踉踉跄跄地任徐恩拖着。我觉得所谓的老天爷只不过是个耳不聪目不明的糟老头子,他睡着的时候,我们自己枪林弹雨的向幸福靠了靠,他一醒,捋着胡子随便吹了那么口气,就又把我们往回吹了俩跟头。这叫什么玩意儿?我再也不会说“老天爷有眼”了。

上了车,徐恩问我:“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我用疑问的语调啊了一声,然后说:“当然是,你先把我送回我那儿,你再回你那儿。”徐恩伸手到我脑袋后面,把我扳得面对着他:“青青,你别跟我装蒜。”我刚才真不是装蒜,我现在也真是记起:徐恩要和我那什么。我一手捂胸口一手捂额头:“小恩恩,我不舒服。”徐恩眼都不带眨地说:“就冲你喊我这声小恩恩,我管你舒不舒服。”我看出来了,徐恩今天是不管不顾了。

我坐在车上觉得座位上跟长了刺一样,左扭右扭的也找不着个舒服姿势。我说:“徐恩,你能不能开快点儿?”语毕,我就巴不得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脸了。徐恩笑成了一只偷了油而且还成功逃逸了的老鼠,他油门踩得足足的,我心想好好好,就冲这速度,一会儿就会有警察叔叔来解救我了。

都瞎了眼了,老天爷瞎了,警察们也都瞎了,愣是没人把我和徐恩拦下来。

到了我公寓的车库,徐恩停车,下车,不过我纹丝不动。徐恩为我开了车门,说:“你刚才让我开快点儿,现在到了,你又装蒜。”我委屈:“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慢吞吞地下车,因为我觉得我要是再磨蹭下去,也许徐恩会揪着我的双脚一路把我拖到楼上,所经之处,鲜血淋淋。徐恩握着我的手,出车库,上电梯。他握得很紧,像是怕我会消失了似的。其实我,怎么舍得从他身边消失?舍不得的。

我赤裸着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镜子上满是水气,模糊得像一场浓浓的雾。我伸手抹了抹,看见了自己红色的脸和白色的唇。我咬着嘴唇,咬得没了血色。我又往下抹了抹,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我滚烫的身体上还有水珠,那是从我发梢上滴下的,滴在我的胸前,背后,闪闪发光。这该是一副美丽的身体,该是会让徐恩满意的。徐恩敲浴室的门,说:“青青,你没事吧?”门是锁了的,但我还是扑过去抵住了门,咣地一声。徐恩敲地更急了:“青青,你摔倒了?”我忙说:“没,没,我这就出去。”我已经进来很久了吧?我的脚已经站得麻木了。我裹上白色的浴衣,开门。

徐恩是在我之前洗的澡,这时的他就站在浴室的门口,看着我。他的头发快干了,乱蓬蓬地垂在眼前。他又赤裸着上身,让我的目光不知所措。我闻到香皂的味道中掺和了酒的味道,让人软绵绵的。我说:“看什么看?又不是第一次看见我这样。”我攥着浴衣的领口闷闷地往房间里走,刚越过徐恩,徐恩就从我身后抱住了我。他的手紧紧地环在我的腰上,紧得让我连呼吸都不均匀了。

徐恩吻我的头发,他在我耳边说:“青青,你美得让我不敢碰。”我挣开徐恩:“什么不敢碰?你不想碰我你就直说。”轰的一声,又轰的一声,我的脑袋里像是有一群鬼子,走进了雷区。我觉得我接二连三地说出这种性质的话,真当之无愧是傻子里最不要脸的或者是不要脸的里最傻的。徐恩扶着墙笑得像狐狸:“青青,你别急,我碰,我碰。”

我和徐恩从房间的这角打到那角,从椅子上打到桌子上,柜子太高了,我上不去。等到能倒的东西都让我们打倒了,我们也打到床上了。徐恩按住我的肩膀,扯开了我浴衣的腰带,我安静了。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冰冻了却更像是被消融了。落地灯已经倒了,不过还在发亮,那光很温柔,却温柔不过徐恩的眼睛。

徐恩的吻让我掉进了漩涡,一圈一圈地转却转不到尽头。我的手指陷在他浓密的头发里,我不知道怎样可以阻止他那些渐渐向下渐渐让我弓起身体的吻,又或者,我根本不想阻止。我的眼睛里只剩下温柔的光和徐恩温柔的爱,从他熟练地送我第一张纸条,送我电话号码和冰激凌,到他卷着袖子为我做饭做菜,直至后来我们互相伤害,他叫我火鸡而且把我扔进浴缸和喷泉,徐恩,这个现在正在我身体上的男人,已经成为了一片环绕着我的山,除了他和天空,我的眼中再没了其他。我说:“徐恩,我爱你。”徐恩的嘴回到我的嘴上,他说:“青青,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要你。”

我的指甲陷入了徐恩的背。他终究是没有相信我和彭其的清白,终究是没有像对待处女那样小心翼翼。我皱着眉嘤嘤地呻吟了一声,徐恩愣住了。他看着我,用一种矛盾的目光。我知道,他渴望着我的疼痛却也有着同等甚至更甚的不舍,然而我,终于给了他我的疼痛,连同我身下那美丽的花般的血迹。我快要疯了,我说:“徐恩,我快要疯了。”徐恩的汗水濡湿了他的头发,他说:“青青,你已经让我疯了。”

男人终究是在意女人的那丝疼痛,起码,那丝疼痛可以锦上添花。徐恩说我和彭其的关系会让他失去理智,却失不去对我的爱。我说徐恩谢谢你,谢谢你恰到好处的在意。徐恩说青青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拥有一个完整的你,这真好。是,我也觉得这真好。

有时候,我不得不说,老天爷有眼。对于老天爷是不是有眼这个问题,我是个出尔反尔的家伙。

相对于严维邦究竟是怎么回的公寓,我更忧心忡忡于我该怎么面对安娜。但是,第二天我在学校见到她的时候,她自然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想了想,也许,安娜是甘愿给徐悉一个过程的,毕竟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她心里已该是明镜一般。只不过,过程中的这个插曲,我觉得过于残酷了。我有些恨徐悉,恨他救我,没救安娜。

我满脑子都是徐恩,上课的时候居然咯咯的笑出了声。那是一间十二平面左右的讨论室,里面只有一个秃头教授以及加上我才六个的学生。我这一笑,讨论室里就鸦雀无声了。秃头教授平易近人,问我有什么喜事,我忙说抱歉抱歉,我中奖了。大家恭喜我之后,继续上课。谁知道我待着待着,又笑了。秃头教授和我对着笑,然后说,我们为了艾米丽同学,先休息十分钟。我无地自容,说我中奖了,我请大家喝咖啡。我买了七杯咖啡,大家还在那儿恭喜我,我心想恭喜我什么?恭喜我破财?

晚上徐恩来接我,我给徐恩讲述了这件事。徐恩哈哈大笑之余,说:“亲爱的,我戴了那什么,你不会中奖的。”徐恩又模仿我的用词,一沾“性”的,通通称之为“那什么”。他一说这话,我倒火冒三丈了:“我还真忘了问你了,昨天你怎么会有那什么?难道你随身携带?”徐恩冤得跟什么似的:“天地良心,你不知道你们公寓的二楼有自动售货机?昨天那是我在你洗澡的时候,下去买的。”“真的?”“千真万确。”“那你能不能说出它在售货机里的哪行哪列?”“青青,你诈我。我要是说出来了,你肯定又说我不止买了昨天那一次。”徐恩奸诈,识破了我的奸诈。“你肯定不止买了昨天那一次,以前你和八楼那美国妞儿耳鬓厮磨的时候,八成把售货机都买空了。”果然,我开始像大妈一样,翻徐恩在百花丛中的旧帐。徐恩继续奸诈:“亲爱的,你要是想让我把它买空了,你就直说。”我掐徐恩,炉火纯青。

翻旧帐归翻旧帐,相信归相信。如果不信他,我也就不跟他了。

我和徐恩都不忙的时候,便会住在一起。但我们都不忙的时候并不多,毕竟我们的考试时间不同,所以常常是忙在不同的时候。一开始,还说什么一个忙,一个伺候,可事实上,就是一个忙,一个捣乱,捣到后来,就变成俩人有说有笑,没考试什么事儿了。而且,徐恩还是会时不时地去其他城市做事,只不过,他不再带女人了。

我妈再一次问我“有没有合适的”的时候,我说有。在她拷问了我几十分钟,直到我的电话卡寿终正寝时,她还在北京嚷嚷着:“让你爸看看。”五分钟之后,我就接到了我爸的电话。我爸劈头盖脸:“青青,我下星期去芝加哥。”我不得不感慨,通讯太发达了,我爸我妈太发达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徐恩开口,于是我只说:“我爸下星期来芝加哥。”徐恩当时在佛罗里达,他说:“正好,我这个周末就能回去。”正好?我心里还正琢磨着这个词的意思,徐恩又说:“青青,叔叔他会不会嫌我不够成熟?”我笑了,不过我还嘴硬:“谁说让你见我爸了?”

挂了电话,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徐恩的确不够成熟,我们不过二十二三岁而已。真不知道我爸我妈怎么想的,我又没说要结婚,他们急什么急。有时候真觉得他们和我一样不着调。

严维邦和韩国妖精才是真正到了要见家长的时候。但我没想到,严誉,那个我踏入美国后第一个让我投奔的人,也就是严维邦的爸爸,他并不接受韩国妖精。听徐恩说,小佛和妖精刚在一起的时候,严誉就不同意,但是二十几岁的一儿子,总不能关起来关上一年半载,所以恋爱就恋爱,上床就上床,管也管不了。至于结婚,严誉是管定了。韩国妖精是有些不务正业的,不说她红杏出墙那次,就单单说她的硕士学位,她读了三年半了还没拿下来,而那个学位的标准学制,才十五个月而已。反正,严维邦和韩国妖精一直没能回中国。

彭其没找过我,一次都没有。我给他打了三次电话,前两次都没人接,第三次,是那个三十岁女人接的,她就说了一句话:“你以后别再找他了。”听了这话,我着实惴惴。

徐恩在周日从佛罗里达回到芝加哥,他看上去有些烦躁,见了我之后就像是一头想发怒却又惮于发怒的小狮子,这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头母狮子,而且还是与小狮子有代沟的那种。我问徐恩发生什么事了,徐恩就说没事。我没再问,因为我笃定困扰着徐恩的事是他工作上的事,因为我笃定徐恩与我的感情不会再有变故。我从未像现在相信徐恩这样相信不与我同姓也不与我妈同姓的任何人。徐恩工作上的事,我帮不了,便也不用再问了。

生活平平淡淡的,却又像是危机重重。我总觉得这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地界儿,但是周围埋伏了一圈弓箭手,他们蒙着面,露出绿豆似的小眼睛,个个有百发百中的能耐。只不过,他们现在还没拉弓。

而我有什么能耐?我只能惶惶地等待,等待他们放箭的时候打个喷嚏,于是箭偏了,没射着我,射到旁边的萝卜地里去。

我爸,就这样无畏地冲进了弓箭手的包围圈,来了芝加哥。

我对我爸说:“这次先不见他行不行?”我爸瞪着眼睛问我:“为什么?”“咱这么兴师动众,他会以为咱上赶着他的。”我没想到,我爸竟然点点头:“也有道理。”我悬着的心刚落到一半,我爸又说:“那我就偷偷看看他,毕竟你妈让我来把把关,我不能空手而归啊。”不能空手而归?我服了。我说:“您还惦着从他身上带走点儿什么?”我爸眼珠子一转:“那倒不用,不过我可以偷拍几张照片啊。”我彻底服了。所以,我还是决定让我爸和徐恩堂堂正正地见一面。

徐恩对于这次见面倒是显示了充分的积极性和过于充分的谨慎性。他的那丝烦躁被暂时搁置了。他全身心地扑在了我爸身上,把我爸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了解了个通透。他还问我:“叔叔的血脂高不高?”我一愣,然后觉得自己太不孝了。我扎进徐恩怀里:“我是不孝女,我不知道。”徐恩拍拍我的头:“没事,我是孝子。”徐恩之所以问起了我爸的血脂,是因为他会在我的公寓与我爸见面,而他打算,见面之后就顺其自然地下厨了。我们一致认为,懂下厨又懂食疗的女婿理应是所向披靡的。这也解决了我另一个顾虑:万一我们去餐馆,遇见了徐恩的某朵旧花,旧花冲上来含沙射影两句,那我估计我的下场就和严维邦一样了。

我爸和徐恩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一边沏茶。我察言观色,把水倒了一桌子,然后拿着块儿抹布来回地抹。徐恩必恭必敬地坐着。至于我爸,他本来还跟我说:“为了不让他觉得咱上赶着他,我一会儿就表现得像个地主。”可现在,我爸的一言一行,至多像个长工头儿。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爸当群众的时候,就是个群众代表,当了领导以后,就是个贴近群众的领导。他天生没地主那声势。当然,这其中还另有一个原因。我看的出,徐恩顺了我爸的眼。

其实见家长和面试没什么本质区别,二者都是先自报家门,后在不被考官识破的前提下自吹自擂。徐恩没什么可谎报的,毕竟他用不着说自己叫徐志摩,也用不着说自己在读哈佛。他叫徐恩,读芝大,自己供房供车,这些事实足以了。我爸说:“我听青青说,你们同岁。”徐恩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我爸说“是”。徐恩一直想谎报二十六岁,不过没机会了。我妈在电话里拷问我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招了。我爸说:“你们还都小,现在好好读书才是最重要的。”徐恩连连俯首:“是,叔叔放心。”我爸也俯首:“嗯,嗯,我放心。”我一俯首,看见桌子已经被我抹得油亮油亮了,我赶紧把茶端到那两个对着俯首的男人面前。

徐恩在厨房里做饭做菜,我爸闻着香味儿问我:“他还有这本事?”我还腼腆:“反正他能做熟。”我爸瞪我:“能做熟?那是你。你闻闻他做的这味儿。”我不屑,我总能闻见。为了不让我爸看出徐恩比我还熟悉我的厨房,我和徐恩事先编排了戏。徐恩在厨房喊:“青青,花椒在什么地方?”我假模假式:“左边第二层的抽屉。”事实上,我哪儿知道花椒在哪儿?我就知道方便面在哪儿。

我爸吃得眉开眼笑,还对徐恩说:“你这手艺跟青青她妈有得比。”我觉得我爸越来越不像地主了,简直是从长工头儿往长工沦落。徐恩轻轻踢了踢我的脚,又对我眨了眨眼,我幸福得快要醉倒在汤碗里了。

晚上,我和我爸给我妈打电话。我爸把徐恩说得只应天上有,我妈问:“咱闺女遇上完人了?”我爸说:“不是不是,不是完人。他才二十三。二十三岁的男人还没定性,以后怎么着还说不定。”我心想我爸这“没定性”说得高,实在是高。这仨字一出,把之前的优点全抹了。不过总之,我爸还是愿意继续观望徐恩的。

我爸还没离开芝加哥,徐恩就走了。他回国了。佛罗里达的一批飞机模型出现了质量问题,徐恩不得不回国,回生产商那边做一些处理。这就是他烦躁的原因。徐恩只淡淡地告诉我:“没事,放心。”我第一次在徐恩面前觉得自己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

之后,我爸走了。

芝加哥剩下惶惶的我,僵持着的徐悉和安娜,僵持着的严氏父子,华盛顿还有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彭其,而在中国广州,还有我那困境中的小狮子徐恩。我们需要转机,需要太多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