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擦了擦眼泪,整了整有些凌乱的鬓发,起身跟郭天奇告辞。

郭天奇用略带了些不安的眼神定定地望了我片刻,最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外面艳阳高照,我抬头望了一眼湛蓝如洗的天空,恍恍惚惚竟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恍如梦里一般。

站在宫道的岔路口犹豫了片刻,我咬了咬牙径直往浣衣所的方向走去。

天气已经渐渐转暖,宫道两旁的柳树已经发出了一个个嫩绿的小叶芽,枯黄的草地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层浅绿色的新草,说不出的嫩绿可喜。然而我的心却依然犹如暴露在冬日凌烈的寒风中一般,只觉得寒气一阵阵透入心扉。

曾经在宫里迷过好几次路,这一次却出奇地顺利。没过多久,我已站在了那个熟悉的小院前,深吸了一口气,我大步走进了院内。

大概平时很少有我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我一进门浣衣所的宫人们纷纷抬起头来诧异地望向我。我还在苦恼万一找不到秦苗怎么办,现在她们抬起头来,正合我意。我于是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口扫视众人。

“一个个愣着干什么,干活干活!”一声声如裂帛的大喝,我循声望去,正是上次打断我跟秦苗重逢的那位管事嬷嬷。

似乎终于顺着众宫人的视线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管事嬷嬷眯起眼睛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片刻。

“你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住地往门外瞟,大概她是将我当成了被贬浣衣所的妃子。

“你别管我是谁。我来这里是想跟你要一个人。”我的目光在众多宫人中逡巡了片刻,终于找了正蹲在水池畔,费力地将一件厚重的大麾拧干的秦苗。

小丫头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不少,那双本就很大的眼睛在那张瘦得只有巴掌大的脸上分外深邃耀眼。虽然瘦弱,那丫头的精神却依旧很好。

“秦苗,跟我走!”我勾了勾嘴角,扯起嗓子朝秦苗吼了一声。

秦苗明显现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蓦地抬起头来,接着手中那件大麾便“啪”的一声跌回了池子里。她的嘴唇动了动,看那口型似乎想叫茵姐姐,终于在关键时刻意识到了现在身在何处,目光一收又生生给憋了回去。

她将那双被水泡得通红的手在衣服上胡乱地擦了擦,便飞快地朝我所在的方向奔了过来,脸上的表情犹如刚刚从笼中逃离的鸟儿。

“这位娘娘,我这边的人可不是您想带走就带走的!”管事嬷嬷横在我的面前,将飞奔而来的秦苗挡在了身后。

我不管她,绕过她径自抓住了秦苗的手。秦苗的手冷得仿佛刚从冰窟里捞出来,抓着她的手指犹如抓着几根微微颤抖的冰棱,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坚定了要把她带走的决心。

“今天秦苗我是非带走不可!如果上头有人问起,嬷嬷就说是晴好宫的主人带走了秦苗。”

可能是晴好宫这三个字触动了管事嬷嬷的神经,她那犹如老鹰捉小鸡时的母鸡般张开的双手忽然缓缓地垂了下来。

我乘机拉起秦苗就走。

一口气走出好远,我才终于鼓起勇气朝身后望了一眼,只见管事嬷嬷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我们,却没有追来。

“没事了。”我抓紧了秦苗的冰冷的手指,放心地慢下了脚步。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极重的抽气声,我刚想看看秦苗那小丫头到底是怎么了,她却忽然扑入我的怀中,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了起来,哭声声嘶力竭,仿佛想将积压于心中的痛苦全部宣泄出来一般。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只好紧紧地将她揽入了怀中,失神地盯着天边一片白得仿佛棉花糖一般的流云。

眼睁睁地望着那片流云被风吹到天边,接着又飘飘荡荡被吹回来,怀里的小丫头才终于勉强止住了哭泣,可能由于刚刚哭得太厉害,小丫头的声带有些痉挛,虽然止住了哭泣,身体却依旧一抽一抽的,说不出的凄楚可怜。

“哭完了吗?哭完了,那就跟我回去。”我心里一酸,拿衣袖替她擦了擦哭花的脸,嘴角不由自主地一勾,笑容却依旧带着几分凄然。

看她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秦苏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样告诉她那个噩耗。在秦茵的记忆中,秦苗最喜欢秦苏这个妹妹,每次秦茵给她些什么好吃的她总会留一半带回去给秦苏吃。每次见到两人,两人的手总像连体婴儿般粘在一起。那时候秦茵还曾调笑秦苗,像她那样宠妹妹,难不成将来长大了嫁了人也要将妹妹带在身边,而现在……

“茵姐姐,你怎么了?”

听到秦苗略显沙哑的声音,我猛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苦笑着朝她摇了摇头。

回到晴好宫,命令宫人准备好热水带秦苗进去沐浴更衣,我坐在门槛上抱着玄衣将军怔怔地发起了呆。脑海中不住地浮现出爸爸妈妈的脸,比阴阳相隔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他们依然好好地活在另一个世界,却注定了一辈子都无法再与他们相见。

想到这里,胸中从步出御书房开始就一直积压在那里的沉重抑郁的感觉忽然如潮水般漫了上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

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湿湿的东西划过我的脸颊,我闭了闭眼睛定睛看去,这才发现那竟是玄衣将军那根粉红色的舌头。只见玄衣将军正用它那双黑曜石般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不住地用舌头小心翼翼地替我舔去脸上的泪水,那表情竟然还模模糊糊带了几分忧色。

我伸手抱紧了它,闭上眼睛用力蹭了蹭它身上柔软的毛,感觉一股暖流缓缓淌入心里。

秦茵,你放心!既然我占了你的身体,那么,我一定会尽力替你保护好你所珍惜的一切……

第29章第二十九章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都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哭一通有益身心,抱着玄衣将军哭完,我果然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叫人打了盆水洗干净脸上的泪水口水,我捧着婉儿奉上来的热腾腾的茶水,一边喝茶一边安静地等待秦苗洗完澡出来。

续了好几杯茶,一直到杯中的茶水开始淡而无味,估摸着这时间熟练的屠夫都已经可以把一整头猪退干净毛,开膛破肚,洗拔干净,切好然后再分门别类在摊子上挂好开门营业了,秦苗这丫头才终于洗干净了自己,款款从后面走了出来。

眼看着秦苗穿着一身合体的素色宫女服从后面走出来,我竟保持着端杯子喝茶的动作愣在了当场。

大约自己看自己跟别人眼里的自己总是存在一定的差距,秦茵秦苗这两个丫头在一起那么久,秦茵竟然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秦苗跟她长得竟有七八分相似。如果不是秦苗的眼神比秦茵柔顺些,下巴比秦茵更尖些,个子比秦茵略小些,说两人是双胞胎也未必没人肯相信。考虑到两人间相近的血缘关系,我不得不感叹,遗传基因果然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茵……”见我呆呆地望着她,秦苗低低地吐出一个字,似乎猛然惊觉在人多眼杂的晴好宫那样称呼我有些不妥,慌忙脸一红低下了头去。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放下手中茶杯,收回了因为惊讶几乎要脱臼的下巴,尴尬地一阵傻笑。

“婉儿,去把大家叫来,我给大家介绍个新伙伴。”

跟晴好宫的众人介绍完秦苗,郭天奇那边大约也已经知道了我强行从浣衣所把秦苗带走的消息,顺势传旨给晴好宫增加了一个侍女的名额,秦苗就这样正式成了晴好宫新的一员。

几天后,京兆尹那边秦苏的审判终于下来,定了个以下犯上,弑主未遂的罪名,死罪终于没有逃过,不过最终判的却不是剐刑而是择日处斩。不知道是不是郭天奇做了手脚,秦苏最后终于还是没有上法场,病殁在了牢中。

我于是一厢情愿地认定秦苏一定被郭天奇想办法救下,藏在了这个世界某个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这样想着心下终于稍微好受了些。

虽然我已经事先跟晴好宫的众人打好招呼,不许他们谈论这件事情,然而那样轰动京畿的大案,在宫中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想要完全不透一点风声又谈何容易。没过几天,秦苗的神色便让我意识到她已经知道了妹妹的噩耗。

“想哭就哭吧。”趁着四下无人,我伸手抱住了她,犹如安抚小动物般抚摸着她的脊背。

听到我的话,秦苗猛地打了个冷战,接着身体便如秋风中的树叶般颤抖了起来,而后,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滚入了我的怀中。这一次她却没有像刚被我从浣衣所带出来时那样抱着我号啕大哭,只是紧紧地扯着我的衣襟默默流泪。

春天虽然已经来到,怕冷的我尚没有换下冬衣,厚厚的冬衣竟被她的眼泪浸透,湿热的泪水渗入我的肌肤,那片染上了泪水的肌肤仿佛被火灼烧一般灼热,那渐渐淡去的内疚与无力感重又漫了上来。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救下她……”

秦苗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在我的怀中无声地摇头。

我只好抱紧了她,不再说那些多余的话。

再后来,郭天奇实践了他给我的承诺,以秦苏之案株连的名义将那些赐予臣下的大夏宗室女发配去了定陵守陵。

那天,我征得了郭天奇的同意,带着秦苗爬上宫城西面的一座角楼,远远地望着那些昔日手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如今衣衫褴褛地在兵卒在押解下往槐京西郊定陵的方向行去。我跟秦苗在角楼上站了那么久,那么多的人却仿佛约好了一般竟没有一个人回头。

槐京这片土地留在她们记忆中的痛苦怕已远远地超过了快乐,就这样离开,也好……

角楼上的风很大,我抓紧了秦苗冰冷的手指强迫自己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她们消失在地平线的深处,感觉着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体内,竟觉得心里微微好受了些。

这个世界上有句话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当日从角楼上回来,我便迷迷糊糊地发起了烧。倒是秦苗那个小丫头看起来明明比我柔弱,却一点事情都没有。想来也是,要是她身体真的跟我想象中的那么差,也不可能在浣衣所那样的地方好好地活到现在。

婉儿照例去请来了女医魏国夫人,听到我着凉的原因后魏国夫人抓紧了我的手,眼角竟泛起了泪花,我只好对着她一个劲地苦笑。

喝了药,天还没有黑透,我便早早地爬到了床上拿被子裹紧了自己发汗。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时候累着了,裹着被子躺了没一会我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面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行走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寒风夹着雪粒呼呼地吹到我的脸上,脚一动,脚下的冰原便迅速地裂开一大片裂缝,露出下面寒冷的水域,我疲于奔命,不停地从这块冰跳到那一块冰,最后终于脚下一滑,一头栽入了水中,我闭上眼睛等待着寒冷的冰水包裹住自己,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正被岸上的某人紧紧拽住。睁眼一看,眼前依稀竟是郭天奇的眉眼……

冷汗浸透了我的脊背,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晴好宫自己的床上,婉儿特意为我留下的那一根蜡烛在透窗而入的夜风吹拂下闪着熠熠的光芒。

我一直无法习惯烛火熄灭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因此每次离开婉儿总会替我留下一根蜡烛。虽然明知道这样做在这个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到底有多浪费,但怕黑这种事情却不是想改就能够轻易改掉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正想闭上眼睛继续睡,忽然发现自己的床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那人安静地躺在我的身侧,身上盖了一床明显是宫人临时找来的被子。双手犹如孩子保护重要的玩具般紧紧地抓着我的右手。

烛光下,天佑国年轻的皇帝仿佛一个毫不设防的孩子般安静地闭着眼睛躺在我的身边,睡相安稳,呼吸匀停。乍一眼看去,又仿佛一只收敛了利爪在母亲怀中小憩的幼兽。完全无法将他跟后世史书中记载的那个雄才大略开创了一代盛世的帝王联系在一起。

想到他的丰功伟绩中还有“以极端残忍的手法虐杀自己的亲弟弟”这一条,我的心猛地一沉,刚刚酝酿起来的一丝柔情刹那间荡然无存。虽然后世史书中的评价是瑕不掩瑜,但对我,那却是无法原谅的。

脑海中浮现出安王言笑晏晏的面容,我冷冷地抽了抽被某人的爪子死死扣住的右手,郁闷地发现竟抽不动。

反正睡意已消,我索性俯下身去细细打量他的睡颜。跳跃的烛火下,他那光洁的额头泛着微微的橘色光芒,鼻子高而挺,脸上干干净净,这么近的距离看去竟然连个黑头粉刺都没有,让人不由感叹老天真TMD不公平。

不知道是不是烧糊涂了还是怎么的,迷迷糊糊间我竟伸手小心地摸了摸他那冒出了几丝青色胡茬的下巴。触感很奇怪,有点像刷子,毛茸茸的,微微有些扎手。

可能是我肆无忌惮的动作惊到了他,他那漆黑的睫毛开始微微颤动,接着忽然放开了我的手,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身下。他那双如醒狮般猛然张开的黑眸冷冷地瞪着我,里面杀气四溢。

脖子处传来凉凉的触感,我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手中那抵着我脖子的冰凉东西竟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面前这人是想杀了我的。

似乎看清了身下的人是我,他迅速地收回匕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忘了我今天睡在你这里。”他歉意地一笑,脸上的笑容灿若春华,跟刚刚杀气腾腾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平时睡觉都带着匕首?”我尚未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小心翼翼地瞄一眼他藏在小腿内侧的匕首,心有余悸地问道。

“嗯。”他点点头,面上掠过一丝苦笑,“这把匕首是当年离开西京时母后给我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拿下来。”

西京是当年郭天奇他老爹的龙兴之地,灭了大夏后改称西京,现为天佑国陪都。母后大概指的就是淑太后,传说郭天奇的亲生母亲那时候也是宠冠后宫,可惜生下他不久便被郭天宁也就是安王他老妈给害死了,他也是多亏了淑太后百般护佑才能够得以存活下来。郭天奇对安王的彻骨仇恨,大概便源于幼时在安王他老妈手里所受的虐待。

目光再度掠过那把匕首,我忽然感觉心里一酸,心中对他的恼怒竟渐渐淡去了。幼时朝不保夕,寄人篱下才得以活下来,稍稍长大一点便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作为筹码出卖给了敌人,好不容易长大了,接手的又是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政局,流民逆党频出,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从哪里射来一支暗箭,也难怪他会草木皆兵。

“干嘛用这样一副表情望着我?”他的眉忽然猛地蹙起,那表情犹如一只刚刚被人冒犯了的小兽。

“不用担心,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我不理会他的恼怒,失神地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仿佛在给他一个承诺,又仿佛在给自己一个忠告。

他略略怔了怔,脸上略带恼怒的表情缓缓淡去,随即唇边便绽开了一抹浅浅的笑,那笑容虽极淡,但那一刹那他眼中的光芒却耀眼得令烛火都要黯然失色。

第30章第三十章所谓惊天大乌龙

可能是因为魏国夫人医术高超,也可能是因为半夜里被郭天奇吓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那场病来的快去的也快,第二天我便已经能够若无其事地下床了。

洗漱干净,几个小宫人吭哧吭哧地抬了一筐子水果过来,我问那是啥,小宫人答说那叫柰子。我长这么大见过苹果橘子鸭梨就是没见过名叫柰子的水果,于是屁颠屁颠跑过去查看,结果掀开筐子一看,里面赫然是一个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小样,苹果就苹果,叫什么柰子,你以为你换个马甲俺就不认识你了吗?

我当下便俯身去挑柰子,顺便吩咐秦苗去把我床上那把匕首拿来。那把匕首是我今早刚刚从晴好宫的某个旮旯里找出来的。记忆里还是当年西域某国进贡的舶来品,镶满了红黄蓝绿的宝石,漂亮得不得了,当年是秦茵死缠烂打了好久才从她老爹那里蹭来的,小丫头玩了没几天就丢到宫里的某个旮旯里给忘了,倒便宜了我这个后来人。

昨晚看到郭天奇手里那把银光闪闪的凶器,我这才猛然想起了它的存在,想着有把利器防身也不错,没想到今天刚好拿来削苹果,不对,削柰子了!

挑挑捡捡了半天,我终于从筐子里挑出了两个最大的柰子,一手一个屁颠屁颠跑去找秦苗要刀,结果进去一看,不仅仅刀,连去拿刀的人也一同失踪了。

我抱着俩硕大的柰子茫然地在晴好宫里转了几圈,就是不见秦苗的人影。自从跟了我之后秦苗平时的活动范围就局限于晴好宫这块巴掌大的地,这里也不是哈利波特的世界,秦苗也不会幻影移形,量她也跑不到哪里去,我于是抱着俩柰子慢悠悠地踱过去跟坐在宫门口晒太阳的婉儿求助。

“婉儿,苗儿呢?”

婉儿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围在她身边的小宫人们聊天,见到我微微一愣,随即道:“娘娘说新来的小侍女啊,她刚刚问了我定安侯长什么样子就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对劲。”

“定安侯?”我的心一凌,手中的俩柰子忽然变得死沉死沉。

似乎意识到我脸色不善,婉儿迟疑了片刻,最后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奴婢们刚刚说到定安侯刚从陛下那边谢恩出来,正要去皇后那边,新来的小侍女脸上的表情就立刻变了……”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你说她该不会去找定安侯报仇吧?”

头顶一个霹雳炸开,我被劈了个外焦里嫩。

报仇?!额滴神呐……

死定了死定了!

我甩手把怀中的俩柰子往地上一扔,提气便往皇后宫的方向奔去。

天啊!地啊!耶稣基督啊!满天神佛啊!

这该死的定安侯害死了人竟然还好意思进什么宫谢什么恩,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还有婉儿,好端端的散播什么定安侯进宫的即时八卦,就算实在忍不住想说你就不能等他走了再说吗;还有我自己啊,我好好地让秦苗去拿什么吹毛断发的匕首,柰子带皮啃不好吗……

现在可怎么办才好?如果,万一……

天,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抱着头往前猛冲,还好自从有了秦茵的记忆之后我的脑子里自然就有了一张皇宫的地图,也不用担心迷路。只是,鉴于我速度实在是太快,冲到某个拐角处的时候还是不免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大胆!”

我还来不及爬起来,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一声大喝,抬头一看,刚好对上某人那绣着抽象派小龙的衣摆。

冤家路窄!

某人好脾气地伸手扶我,接着笑意盈盈地问了句:“柰子好吃吗?”

我欲哭无泪地白他一眼。都是你那几个柰子的错,没那几个柰子,秦苗顶多也就从针线篮里拿把剪刀跑去找定安侯。现在可好了,那可是西域进贡的匕首啊……

“我现在有要紧事,改日再跟陛下谢罪!”得罪郭天奇好过秦苗真的失手杀了定安侯,想到这里我猛地一把将郭天奇往旁边一推,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奔去。

可惜,就算拿出了上学那会体育课上跑不进十二分钟就要挂科的架势豁出了老命跑,我还是晚到了一步。

只见前方,离皇后宫不远处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依稀还可以瞥见大内侍卫银光闪闪的佩刀。我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果然,秦苗正被大内侍卫死死地扣在地上,手中捏了那把已经染了血的西域匕首。反正都已经动手了,我于是满怀期待地想看看定安侯挂彩的惨状。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个来回,猥琐的色老头没看到半个,倒看到了左手手臂上鲜血淋漓的司马宏。

不对啊!受伤的人怎么是司马宏?

定安侯呢?定安侯那个杀千刀的色老头在哪里?

我揉揉眼睛四顾了片刻,这四周除了大内侍卫就是宫女,除了宫女就是太监。唯一跟公侯伯子男子之类的爵位靠点边的男人就只有司马宏。

“定安侯,你害死我妹妹,今日我要你血债血偿!”秦苗的脸上一副革命先烈般视死如归的神情,跟她平日里安静温顺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顺着她那如炬的视线望去,赫然望见了司马大将军那张青一阵白一阵,几乎要涨成猪肝色的脸,立刻囧在了当场。

司马宏跟着郭天奇在大夏当质子的那会儿秦苗还小,再加上她这个亲王的女儿并没有多少跟敌国质子见面的机会,认不出来倒也还算情有可原。只是,把正气凌然的司马宏认作定安侯那个猥琐的色老头,这个乌龙摆的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误会!误会!”我腆着冲过去,伸手就去掰大内侍卫们的手。

可惜大内侍卫们不动如山。

“放开她!”

空气中响起一声低喝,听清说这话的人是谁,我茫然地抬头望了一眼司马宏。

“大将军!这……”大内侍卫们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依旧杀气腾腾的秦苗,看来他们跟我一样惊讶。

“没事,放开她。”

谁知侍卫们刚刚放手,秦苗提起匕首便又望司马宏的方向冲去。我慌忙死死将她抱住,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秦苗,住手!那不是定安侯,那是司马大将军!”

小丫头在我怀中猛地一颤,接着便硬邦邦地愣在了当场,那表情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手中那把上好的西域匕首“当啷”一声跌落到了地上。

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人往往没什么判断力,看到秦苗做出顶着晴好宫侍女的身份当众行刺这样的事就知道小丫头出门的时候根本连脑子都懒得动一下,只是凭着一腔仇恨往前冲,全身而退啊,不要连累别人啊这样的事情估计在她的脑子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各位,不好意思,我的侍女这边有点问题。”我苦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事情都到这份上了,除了装疯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避祸方式。更何况刚刚秦苗指着司马大将军喊定安侯这宫里众人都是看见了的,倒也还真有那么几分说服力。

“各位都散了吧。”司马宏朝众人挥了挥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渐渐开始散去。

眼看着众人渐渐散去,司马宏蹲到我身旁,低声问道:“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沉静,竟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

我苦笑着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太阳穴,刚想回答,忽然发现司马宏那只受伤的左臂依然在不住地往外渗着鲜血,慌忙学着那天郭天奇的样子撕下一片衣襟小心地替他包扎伤口。拿撕下的那片衣襟在他左臂上绕了几圈,最后系鞋带般打了个蝴蝶结,完成后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包扎完毕,发现司马宏依然一脸探询地望着我,我只好叹口气,耐心地跟他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整个过程中秦苗那小丫头一直把脑袋埋在我的胸口,脸上更是火烧火燎的烫,估计是感觉自己刚刚那个乌龙闹得实在太大,有些无颜见江东父老。

听完我的叙述,司马宏沉吟了良久,最后像个长辈一样伸手温柔地摸了摸秦苗的头。我极度怀疑这家伙其实是个绒毛控,天生喜欢摸毛茸茸的东西。

“只是皮肉伤,我没事,你不用内疚。”司马宏的脾气简直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被人刺伤流了这么多血,他倒反过来安慰肇事者。

可惜肇事者闻言非但没有赏脸,反而又往我怀里钻了钻。

“秦茵!”

我刚想提醒司马宏最好到太医院那里去处理一下伤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蕴着怒气的大喝。

我回头,只见郭天奇同学正怒气冲冲地朝我奔来,脸上一派兴师问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