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凝神看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说:“阿树挺好。”过了会儿又说:“名字就叫沈树罢。”

沈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孟景春看了他一眼,他方说了一句:“儿子知道了。”

“这会儿是饭点,别在这儿耽搁了,去吃饭罢。”沈老爷说完已示意那侍女过来扶他躺下,一副觉得倦了,不愿再搭理他们的模样。

沈夫人站在沈英身后轻扯了一下他衣裳,沈英这才起了身,待孟景春沈夫人都出去了,这才跟了出去。

回府后的第一餐并未提前准备,吃得甚是简单,素餐淡饭,很是俭省。沈夫人道:“我是吃斋念佛的人,素食也惯了。代悦这丫头回来后竟也吃得简单,荤腥竟是碰也不碰了,还找府上厨工琢磨新的斋菜样式。只是委屈你们了。”

孟景春忙道无妨,路途中吃得乱七八糟,正好吃得清淡些养一养。沈英闻言却问道:“代悦如何不来吃饭?”

沈夫人看了一眼旁边的空位置:“兴许又回去看书了,不必管她。”

沈英有些忧心,孟景春自然知道他忧什么,代悦如今荤腥均是不碰,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庭方的关系。

餐桌上沈夫人忽提了一句,说如今楚地南边疫情严重,已然成灾,不知朝廷有没有重视起来。她说着叹了口气:“如今南边的生意全都停了,也不知这疫灾何时能过去。华阳城城门口应是守得死死罢?听说流民都不让进的。你们今日进城时,可被为难了?”

沈英却道还好,他离京前尚不知此事,也是临近楚地了,才听闻南边爆发了疫灾。

沈夫人不再多问,沈英便又问了一些关于沈老爷身体的事,沈夫人只道是去年突然中风,之后腿脚便不利索了,大夫说卧床静养最好,适时走走即可,他便在家中养到现在。

一顿饭吃得气氛略显沉重,草草收了场,孟景春便独自回房喂阿树。

大约是受南边疫情影响,华阳城看起来也略是萧条,全然不复前年的繁华景象。孟景春见沈夫人兴致不高,想起芙蓉楼的八格点心来,这日一早安顿好了阿树,与沈英打了一声招呼,便独自出了门。

她记性好,竟自己摸到了芙蓉楼门口,进店买了他们家的八格点心,又尝了些新式的,包了些好吃的,便拎着出了门往回走。

温度渐高,走了长段的路她竟觉着有些口渴,便拐进街边一间茶楼,要了一壶清茶。

因只短暂小憩,她便也没心思去听台上那人在说什么。那说书人正在兴头上,引得哄堂大笑,孟景春无意间偏过头,一道熟悉的身影却从人群中走过,虽只有个背影,但那深褐色海青袍她却一眼认了出来。

孟景春抓了桌上点心包,立时绕过人群追了出去,然那人却走得飞快,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拐角处。孟景春迅速追到那拐角,从窄巷中穿过去,再看时,却根本不见了那人人影。

兴许是认错了罢,陈庭方又如何会在这个地方。

她在原地又站了会儿,这才拎着点心回了府。

孟景春猜沈夫人这时候应当会在佛堂,便径自过去了。刚要敲门,却听得里面传出了轻微的争执声。

沈夫人道:“你不能去,南边那地方现下危险得很,四座城门,每日送往郊外烧埋的尸体上百近千,那病朝染夕亡,全家全亡的数不胜数,排门逐户没有一家保全的。”

沈英没有答话。

沈夫人又甚为不满道:“那皇帝如何能这样?你是告假回乡,怎么昨日刚到,今日一早便来了诏令?难不成是算好的吗?你这一去,简直是往火坑里跳,可有想过”

“母亲。”沈英很是冷静地打断了她,“您昨日还问朝廷是否重视此事,为何今日却又是一副全然不顾南边百姓死活的姿态呢……”

“能一样吗?!”沈夫人不免有些激动,语声都有些发抖,似是怕极了他会出事一般:“那地方十室九空啊!城中大夫束手无策,染上病就是等死,能侥幸活的不过千百中一二,你这番去,我怎么晓得你还能不能回来!阿树方在襁褓中,你的妻尚还蒙在鼓里,左右你是要拜表辞官的人,你还在乎这一纸诏令么?”

沈夫人一时气急,倏地坐下来,捂着心口喘了一口气。此时心境,与送儿上战场又有何异。

沈英此时眸色黯淡,他找不到更多的话去反驳她。站在母亲的立场上,她没有错。然他却冷冷静静回道:“京城医官及救济药材也快到了,我自己会多注意,母亲不必担心。何况南边瘟疫一日不结束,连华阳城也惶惶不可终日。担心流民窜进来,不敢往南走一步,这样的日子,没有人愿意过。”

他话虽这般说,但他又岂能不知那边疫情之严重。连一县长官都已经吓得跑了,恐怕已是快到了望不见希望的境地。

城中诸医束手,无方亦缺药,这般下去,南边早晚成一座死城。他为官到今日,虽是头一回遇见这般严重的灾情,但却能想象其中惨状。死亡枕藉,家户尽绝,一人染病,则祸至全家,甚至阖门同尽。

他不担心吗?自己亦是凡人,有七情六欲,有红尘牵挂,怎会不忧自己性命?

沈英没有再说,拿起案上那纸诏令便要开门。孟景春在外已听得愣了,竟一时未来得及反应,那门却是开了。

沈英步子忽然顿住了,搭在门框上的手亦是不知不觉垂了下来。

孟景春微抬头看着他,面上是强撑的平静无波,下一瞬,却又低了头,将手上点心递了过去。

沈英半天没接,她却已是进了屋,到了沈夫人面前,语声平稳:“昨日忘了买芙蓉楼的点心,今日出去转转,顺道买了一些。芙蓉楼新出了些旁的小食,我亦是买了一些,母亲可以尝尝。”将点心放下后,孟景春又道:“阿树这会儿恐是快醒了,我过去看看,就失陪了。”

沈夫人一时语塞,只望着孟景春发愣。

孟景春转身出了门,一句多余的话也未说。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好说,沈英不是神仙,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信此去性命无虞。只是太多的担心都只是空担心,预先做了一番死别生离的模样,其实对事情本身,一点帮助也没有。

沈英跟了出去,孟景春倏地回头,望着他神色平静地问道:“相爷何时出发?”

“明日下午。”

孟景春略思忖:“恩,时间尚足够。我虽无什么神方,但能做些散剂给相爷带着也好。”

☆、【九一】夜话

孟景春这般冷静反倒让沈英更难过。

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站在这立场上,他恨不得那诏令只是一张废纸。但他亦为人臣,亦想为百姓尽一己绵薄之力,南边如今一团糟,诸事需人调度,他亦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孟景春转了身:“说实在的,我心中所想与母亲一样,不忍心亦不放心让你去冒这个险。但”她头微微低下去一下,目光落在地面的影子上:“若我与你没有交情,以旁观者的姿态来看,你却义不容辞,没有推卸的余地。”

她强撑笑颜,转回身:“我那时候喜欢上相爷,便是因为相爷很厉害啊。”

她说着稍稍顿了一下:“虽然后来发觉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普通人,但相爷在我心中素来都是英雄。我父亲的案子能有转圜余地,相爷只轻描淡写与我说‘做了一些努力’,宗大人却与我提过那所谓的‘一些’努力是怎样的拼命。相爷本来就是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拼命的人啊……”

她说着说着语声微哽起来,她怎么可能当真舍得他去,她的私心不比别人少的啊。

话说到这里已没有了余地,孟景春道:“我父亲十七岁时随祖父去滁州治灾,那是他头一回面对那样多的病患,每日见生生死死,若不是那一回,恐怕父亲也不会决心将这条道走到底。札记便是从那时开始写,故而第一章便是治瘴气疫疠温毒诸方。那是我祖父与父亲的心血,听闻南边现下医者无方无药,若能帮得上,也不枉我父亲写下来。”她短促地叹了口气,又道:“时辰不早了,家中无药,我得出门买一些,制散剂得要点工夫,我去药铺问问能不能麻烦人家。”

因知道沈英现下心情复杂不知如何回,她说完便走了。

现下因药材紧缺,平日里很寻常的药材却也卖得贵了两三倍,不敢想象这瘟疫蔓延开来,若连药材也不够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寻到一家能制药的铺子,孟景春递了三个方子过去,那掌柜一瞧前面几味辛香类药材,刚想说难不成你要做菜,再往下一瞧,却捏着胡子道:“小娘子这是要防疫么?莫不是家里有人得了疫病?”

孟景春怕他误会,便道:“家中有人为官,将去南边治灾,明日便要出发,担心不下,故而还请尽快制好。”

那掌柜闻得原委,顿时肃然起敬,南边那父母官都因怕死跑了,这会儿华阳城还有人惦记着那边百姓,赴汤蹈火的这份勇气也是值得称赞的。他遂道:“先前那药材还是按原先的价钱给小娘子罢,让你家官人多带一些去。”他赶紧招呼后面的制药师傅过来,将方子递过去:“尽快啊。”

孟景春道了谢,又约定了明日中午来取,这才告辞。

第二日分别时,沈夫人又是一通说,各番舍不得。孟景春匆匆忙忙拿到了散剂,小包分好,嘱咐沈英何时服用如何用药,又挂了防疫香囊在他身上,将自己的平安符解下来,塞进他手心。

也顾不得沈夫人及代悦在身后,孟景春踮脚揽住他脖子,沈英微微俯身,伸手回抱她。孟景春凑在他耳边道:“一定要平安回来,若你敢出什么事的话,哼哼。”

沈英环在她身后的手微微顿。

孟景春松了手:“阿树还在睡,不能出来送你,你早些回来看他便是。”又微微偏过头瞧了一眼往南的路:“走罢,别耽误太久了。”

到这份上,沈英方辞别家人骑马而去。

沈英走后,孟景春做了许多梦。譬如初夏清早站在河堤边,层层芦苇间密密织着虫声,有鱼跃出水面,白鸟临水立,周遭没有人,官道就在河堤那边,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惊醒过许多回,只因沈英出发后那边便再没了消息。

沈英抵达时,京中及周边州县的救济药材也已送到。远道而来见惯了生死的医官们看到城中这情形都倒吸一口冷气,又何况沈英。

温度越发高,城中那些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已经开始迅速腐败,浓浓的腐臭气息充斥着整座城,虫子在成堆的尸体上越聚越多,黑漆漆的老鼠四处乱窜,不时有饥肠辘辘的猫穿梭在其中,想要饱食一顿。

沈英自荆州调来了驻军,堆积的尸体很快被清理到了郊外火化,然城中仍旧不断地有人染病,不断地有人死去,且病情蔓延迅疾非常,往往是连药也未来得及服用,便已成了死尸一具。

沈英与医官算了算带来的粮水与药材,与驻军长官商量,在城中搭起了食棚及药棚,粮食不多,水更是紧缺,故而每日分发的食物亦只能让人免于饿死。尸体渐渐清理火化,城中原先浓重的腐败气味,则被药材味及烧沸的陈醋味道所替代。染病者均迅速被隔离施药,原先朝染夕亡或隔日亡,眼下却有人能从病患棚中活着出去了。

这无疑给城中幸存百姓燃了一星希望,驻军人手有限力量亦是有限,现下则有百姓自发地前来帮忙处理尸体,清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

但饥饿依旧无处不在,百姓每日只能免于饿死,驻军军粮亦是给得有限,医官常常一整日只吃半块馒头充饥,就连沈英亦是饿得发昏。城中迟迟不下雨,能安全饮用的水少得可怜,他唇上已是干得出血。

时日一拖再拖,夏日渐近,日头越发毒,粮食渐少,城中已是有人支持不住。

隔壁荆州也是才熬过了饥荒之年,粮仓中几乎空空,提供的粮食支援的不过杯水车薪。沈英只好往华阳城借粮水,趁往外送消息时顺道捎了一封家书过去,告知孟景春一切还好。

等华阳城筹粮送来的几日间,城中传出了吃尸体的可怕传闻,眼看着疫情已渐渐控制,却生出这般传闻来,城中再次陷入了慌乱中。不得已之下又只好张榜告知百姓不必慌乱,医官每日巡诊病棚,驻军则定时向城中百姓无偿分发药物。疫情得控,城中死去的人每日都有记录,尸体均已及时处理。

沈英几番累得趴下,他现下连基本的体面也已顾不上,不知多少日没有沾水洗漱过,也没有一日好好睡过,这夜在巷中独自巡查时,因实在太倦太饿,一时未能支撑,便直直晕了过去。

他衣着已是不洁,躺在街边被早上前来巡查处理尸体的百姓瞧见,那几人推着车,掩着口鼻,撒完石灰后,便要将沈英往尸体车上抬。

那人戴着厚厚手套,过去才将沈英的脚抬起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且慢且慢!”

那人一顿,只见一人匆匆忙忙跑了来,行了个礼道:“方才我已探过其鼻息了,还未死,只是晕倒了。”

“你认得他?”

“认得。”

“那你都见他晕倒了,还跑开作甚!”

“我去取些干净的水……”

“赶紧拖走罢,不然过会儿旁人来了也会当死人给丢车里的。”那人一阵嘀咕,觉着有些晦气地松了手,同旁边的人推着尸体车走了。

沈英醒来时头痛欲裂,眼睛似是要炸掉一样,只能瞧见模模糊糊一片。周遭光线晦暗,他几番睁眼几番又闭上,难受非常。

“沈大人。”

沈英努力睁开眼想要辨清眼前人影,却只依稀辨得一身褐色海青袍,看不明了对方面容。

“沈大人喝些水罢。”他说着探过身扶沈英坐起来,将牛皮水袋递到了他唇边。即便如此,沈英也只是喝了一点点水。他已是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样,实在是觉得意外。

竟是陈庭方。

他还是僧人的打扮,看起来略有风霜气息,应是在外行走了许久。

陈庭方依旧是不急不忙的性子,喂他喝完水后,这才起了身,找出一块饼,掰开一块递给他,语声淡淡:“实在没什么吃的了,沈大人将就罢。”

沈英开口,声音却是哑的:“你如何会到这里来?”

陈庭方神情淡淡:“师傅让我出门游历,便一路走到了这里。”他略低头,声音清雅:“见过人间炼狱,方知以前的自己多么浅薄。”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沈英没什么力气,开口道:“我睡了多久?”

“快一整日了。”陈庭方又将水袋递过去。

沈英道了声谢,打算支起身,头却一昏,一丝力气也无。陈庭方起了身,稍稍环视四周,淡淡道:“这户似乎许久之前便都患病去世了,我自来到这里,便一直住这屋子。虽然简陋却也好过在街头过夜,沈大人现□子虚得很,外面又将宵禁,不妨在这里歇上一晚。”

他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只白薯,又在灶膛里生了火,将白薯投进去烘烤:“这户人家冬日里埋了许多白薯在土坯里,所幸没有坏透,还能吃。”

沈英静静看着,嗓子容不得他多言,也没有多大精力。此时的陈庭方与他认识的那个陈庭方似不是同一个人,他已不再是十几岁拔得头筹、意气风发的状元郎,而已是将近二十岁的青年人了,心胸渐广,行走天下,为人也更从容淡然,即便身上的海青袍已是打了好些补丁,却也不减半分清贵气度。

陈庭方烤好白薯,拿出来凉了凉,分了一大半给沈英,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吃不了太多。”

埋在土坯中这近百个白薯,他零零散散都分给了旁人,如今其实也就只剩这一个了。

沈英吃得极慢,半晌才道:“你来这里,不怕染病么?”

“沈大人不也不怕么?”

“我怕的。”沈英嗓子难受,忍不住一阵咳嗽,“我并非无牵无挂。”

陈庭方淡淡笑,只说:“走着走着便到了这里,听闻有灾情亟需人手,鬼使神差地便来了。或许都是命定,也说不定。”

天下这般大,他偏偏一路走到了这里。

沉默了半晌,沈英方开口问道:“是因为代悦么?”

陈庭方微微偏过头去看他,不确认但也不否认,只稍稍仰头看了一眼房梁。

沈英见他这般反应,又是过了许久,才终是开口说道:“若那个人还活在这人世呢?”

☆、【九二】急流勇退

沈英这话说出来,陈庭方脸上神色却仍旧淡淡,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一般。

又是过了许久,陈庭方才轻声叹道:“落发受戒前,师傅曾问过我一样的问题。我说我知道,但之前那十几年,我过得太狭隘,为此利用过旁人,亦辜负过真心,想放一放。但师傅说出家并非避世,远绍如来,近光遗法,要有出离心,亦需菩提心。万法唯心造,诸人的世界都不同,不过取决于自己的心如何去看待。”

那时陈相见儿子消沉,一时间便同他说了实话。二殿下并非真死,而是先帝不希望他再卷入这倦人纷争当中,索性用了金蝉脱壳一计。召襄王进京后那阵子,朝中忙成那样,沈英却在百忙之中出了一趟城,办妥的也正是这事。

没料到陈庭方却已觉心灰意冷,始觉诸事均是讽刺。自诩聪明地活了十几年,到头来其实过得真混沌。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何况他素来未能直面自己的爱欲,也从无人应承他的爱欲。

他决心遁入空门,开始是有避世心的。但这路行得越远,在佛家清净庄严的修行道场中,才慢慢体悟到自己本心。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又做过什么样的事,抱有怎样的真心,亦怀有怎样的抱负,心胸渐广而更从容。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诸事不过在轮回场中沉浮。

沈英听他这一番说辞,微微愣神。

陈庭方却侧过脸,极淡地笑了笑:“以前我觉着出家与死是相等的事,或想不开,或走投无路,或对诸事皆心灰意冷……现下方体悟其中造次与浅薄。”

沈英见状便未再提沈代悦的事。

这夜好不容易熬过去,外面天才微亮,宵禁解除的钟声响起来,沈英便起身出了门。虽然身体依然虚弱,但还有要紧事,不能多耽搁。

陈庭方坐在角落里靠墙浅眠,闻得动静亦是起了身。

沈英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眼下灾情已控制住,等来了新的父母官,想来这边的事也该告一段落。救命之恩难以言谢,不若等事情都了却后,到我家去坐坐罢。华阳是个好地方。”

“沈大人心意我领了,但我还要上路,便不去叨扰了。”

话已至此,沈英也没有更多话可劝说,低头与他行了合十礼,这才孑然一身出了门。

南边的疫情终于得控,朝廷遣派新的父母官到任,荆州借来的驻军亦渐渐撤离灾区,沈英做好最后的交接,上书禀复皇帝,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城回华阳。他没敢直接回家,而是在华阳城一间客栈睡了两日,养好了精神,换了崭新袍子,这才返家。

他到家时阿树正在哭闹,孟景春哄他睡觉,蓦抬头,才发现门开了。

阿树忽然止住了哭,孟景春眼眶胀疼,此下心情竟难以言表。沈英到底是瘦了,孟景春看着格外心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沈英神情一如往常,走上前抱过阿树,阿树望着他便咯咯笑起来,模模糊糊喊了一声“爹爹”。

沈英竟忍不住想哭。

在那边九死一生,诸事种种,他都未与孟景春提起。孟景春见他平安归来已觉万幸,更是不忍心让他回忆这其中艰辛与困苦。

倒是沈夫人,见到他唠唠叨叨说了好久,又瞧他消瘦成这般模样,便说要他在家养一养身子,好好补一补再回京。

沈英百般顺应,一句多余嫌烦的话也未说。

此时已是临近夏末,距离他离家已是一个季节过去了。他错过了阿树的周岁酒,想起来便问孟景春抓周结果是什么,孟景春笑笑,说:“你猜。”

沈英锁眉想了会儿:“莫不是抓了吃食?”

孟景春只笑,回说:“相爷眼中,阿树将来竟是好吃贪玩之辈?”

沈英展眉道:“这不一定,抓了吃食,指不定是将来口福甚好,与他娘亲一般。”

“果真是全凭一张嘴说。”孟景春转身拉开抽屉,自里头取出一枚印章来:“喏,你家儿子抓了这个。大家都说将来必定官运亨通,一路发达。”

沈英拿过那枚印章,握在手中反复摩挲。权力是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继续往上走,其实也不过如此。年少时的自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拜相,且是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如今均是体悟过这其中苦甜,与初心比起来,似乎已经不是一回事。

子孙辈自有其选择与福祉,他尽己之力教导,至于将来如何,谁也不能干涉与保证。如此想来,他倒从容了。

在华阳沈府中养了一月,沈英自觉不能多耽搁,问过孟景春意见,又与沈夫人商量一番,便打算回京了。

他们走那日,沈老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腿脚不好,但脑子却是清楚的,伸了拐杖指着沈英道:“你小子又要跑路了,不要回来了。”仍旧是气呼呼的模样,一如当年。

回到京城时正值秋日,又是红叶一路连绵的时节。

沈英主持救灾有功,朝中皆以为董肖佚内退后,左相位置必然是沈英无疑,却没料在这当口,沈英却上呈奏章,拜表辞官。

诸多人表示不解,亦有人说这是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但折子递上去,皇上却迟迟未予准奏。

沈英索性称抱恙在家休养,闭门谢客,不理朝中任何事务。

这时候,孟景春却再度有孕。

与此同时,沈宅传来消息,沈时苓亦是怀孕了。

于沈时苓严学中而言,这简直是天大喜讯。沈时苓确定有孕后,比沈英还过分,肚子还未显,便已是让人做了许多小衣服小玩意儿,囤了几柜子。孟景春见了,只觉哭笑不得。如今她二人关系越发亲近,事关孩子的任何事情都能说上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