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外面,长长呼了口气,心中并无不快。

在他看来,江明辉就是太年轻了,缺少人情阅历。

但他相信他一定能想清楚的。

凡事都有个规矩,若江家还在毛竹坞,这事自然扯不清;可江家闯入霞照城了,那些商家富户行事要是没个规矩,还不乱套了!

想毕,他往街道两头一看,选了东边晃过去。

东逛逛、西看看,打听织锦大会规矩、棉花旺季淡季行情、织布机样式、棉布花样行情,又去染坊、缫丝作坊打听消息…

郭大全走后,江明辉发了一会呆,也离开茶馆。

回到江竹斋,江老二正在后面做竹器。

见了他,忙问:“怎回来了?你大舅哥呢?”

江明辉道:“去街上逛去了。说不用我陪。”

江老二“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做事。

江明辉也不去前面,在竹椅上坐下来,看着他发呆。

江老二半天没听见他动静,觉得奇怪,因抬头问:“怎么了?”心里一动,忙问:“可是你大舅哥…想跟我们合伙做生意?”

江明辉急忙摇头,道:“没。大哥说不会插手江家生意。”

江老二听了倒高兴,问“那你愁什么?”

江明辉张张嘴,又颓然闭上了。

他不想跟二哥说,又怕二哥会意不过来,反误会了郭家。

于是,他笑道:“谁愁了。我去前边招呼客人了。”

说完起身去了前面。

只是这一天他都心神恍惚,脑海里满是清哑安静的身影:第一次在乌油镇铺子里看见他编织的竹丝画扇,就像行家一样仔细打量;第二次在江家,看见他编了一半的竹丝画,回去后就能设计出图稿…

她是他的福星!

遇见她,是他的福气!

想着,他面上露出温柔的笑。

大舅哥说爹娘怨怪清哑,虽然说得含糊,但他可以想见当时情形,因为娘这次来说起郭家时口气很不满…清哑那样乖巧安静,娘对她摆脸色…升米恩,斗米仇…

他痛苦地抱住头,蹲下身去。

郭大全快天黑才回到江竹斋。

晚上,他没有再和江明辉提那件事。

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告辞了。

他这次来不过想摸个大概,往后还是要再来的。

临行时,江明辉要送他,他不让。

江明辉看着他,欲言又止。

郭大全若无其事地笑道:“你不用急着说。等你想清楚了、弄明白了、跟家里人商量好了再说吧,不急的。”

江明辉神色一黯,愧疚道:“大哥,你跟清哑说…”

说什么呢?

他忽然有些伤感,强烈思念清哑。

大哥说的对,若是清哑不会画,江家没来霞照做生意,他们就没有这些烦恼,只会欢欢喜喜地等着成亲,然后幸福地过日子。

他站在铺子门口,茫然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郭大全什么时候走的,他也没留心。

忽然眼前一暗——

有人来了。

他这才收摄心神,凝目一看,原来是谢吟风,依然带着帷帽,被锦屏锦扇和几个媳妇婆子簇拥着,正站在街门前。

他忙堆起笑脸,请她进去。

谢吟风奇怪地看着少年,他为了何事愁烦?

江明辉已经恢复常态,她也不会莽撞地询问。

走进铺子,发现又添了不少新货,不禁欢喜,细细观看起来。

因见一架山水大插屏,十分喜欢,又起了买的心思。

她轻轻触摸那屏风,不自觉低喃:“这怎么编的?”

江明辉没听清她说什么,忙问“姑娘问什么?”

谢吟风转向他,想了下才道:“我在想,这竹丝画到底是如何编出来的。这么多颜色,图案又十分复杂,竹丝又不像蚕丝,也不能用机器织,光凭手工,到底是如何编制出来的呢?看去又不像刺绣的手法。”

江明辉没想到她问这个,不禁一愣。

谢吟风立即道:“我不该问的。公子不方便说,当我没问。”

江明辉心中却一动。

几次接触,他已知晓她的身份,乃是织锦世家谢家的姑娘。

是不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向她请教一些问题呢?

“这也没什么,告诉姑娘也无妨。无论哪行,都有自己的技艺和手法,竹丝画也是一样。这样大幅的竹丝画,必须对照图稿来编制。别说师傅们不会画画,就算会画,也不能把竹丝当笔墨使用,随便就编出一幅画儿来。”

他很诚恳地告诉她这些,因为那并不算什么秘密。

谢吟风听了,也是心中一动,暗自沉思。

江明辉说完,充满希冀地问道:“姑娘家既是织锦的,也要做这类图稿吧,不然个个织工都随便能织出花样来,那不成织女了。”

谢吟风就笑了,道:“那是自然。不单我们谢家,别的织锦世家也是一样。这也是衡量各家技艺高低的重要方面,织锦好坏就看它了。当然,材料也很重要。”

江明辉颤声道:“那…那图稿岂不是很珍贵?”

谢吟风道:“那是自然。能名列织锦世家的,谁都有些不传之秘,绝不会轻易示人的。有些是织机,有些是能力卓著的意匠。——哦,意匠就是设计图稿的人。除了有不传之秘,每年还不断推出新品,方可在这一行立足不倒。当然,也有些已经传开了,寻常人家都会。”

江明辉怔住,说不出话来。

谢吟风试探道:“我可以看看你那图稿吗?我没别的意思,我想着织锦和竹丝画或许有共通的地方,你只要拿一副最简单的出来,我看看是不是跟我们家意匠绘制的类似。我也让人回去拿一幅图来给你看。”

江明辉正有此意,忙点头答应了。

当下,他就走进后面去拿稿子。

谢吟风心里十分喜悦,也示意锦屏出去安排。

因要等待,竹根就将她让进东面套间内看茶。

锦屏和锦扇跟了进去,婆子们都留在外面。

谢吟风坐下后,想了想,取下帷帽。

当江明辉拿了图稿急忙走进来,就看见一个美人。

他惊得目瞪口呆,急忙想要退出去。

忽见美人对自己微笑,方才明白是谢姑娘。

他也讪讪地笑,那脸止不住就红了,浑身不自在起来。

谢吟风的一双剪水双眸波光粼粼,眸光流转间,柔情似水,水光仿佛在不停晃动,随时满溢出来——不,已经溢出来了!

他看惯了清哑安静的面容和目光,有些受不住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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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相思

坐下后,他想把画递给她,只觉心如擂鼓,说话也不利索了。

谢吟风似早已料到这情形,并不意外。

她笑吟吟地溜了他一眼,示意锦屏接过图稿。

锦屏接过来,展开铺在她面前方几上。

谢吟风只看了一眼,就惊叹道:“果然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些记号我都不认得,想是编织的手法吧?这图绘的可真精细,足见艺术功底和技艺不凡…”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又瞟向江明辉。

心里暗道:“真是字如其人。怎么就长得这般俊秀呢!”

一念滑过,俏脸也红了,忙低下头看画。

江明辉正呆呆地看着她。

这稿子是清哑画的。

谢吟风的话让他想起了清哑。

谢吟风取下帷帽后,露出头上华丽的凤钗。那凤嘴中衔着一串水滴珠,在她额前晃来晃去,看得他眼晕,不禁想起帮清哑买的凤钗来,戴上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便在脑海里构想起来,两眼却还痴痴地对着谢吟风。须臾,面上浮现温柔的笑,眼中流露绵绵情意。

锦屏看了觉得不对,连声咳嗽。

没惊动江明辉,倒惊动了谢吟风,诧异地回头看她。

锦屏尴尬,飞快地瞪了江明辉一眼。

谢吟风忙看向江明辉,触及他的眼神,心儿一颤。

锦屏再顾不得,大声问:“江公子,这是你画的?”

江明辉这才醒悟过来,刚想否认,又想这一来势必要牵出清哑,直觉不好,便点点头,承认是他画的。

谢吟风喜悦万分,又不好意思,便站起身道:“看过了,走吧。去那边看竹器去。”一面重新戴上帷帽。

见她戴上帷帽,江明辉神色便自如多了。

谢吟风见了暗笑,又有些窃喜。

当下佯作不知,又出去挑选物品。

挑选物品可以掩饰心神,比这样对面坐着要自在。

半个时辰后,谢家一小厮将一卷图稿送来。

锦屏出去接了,递给江明辉。

江明辉接过去一看,正和清哑绘制的织锦图类似,还不如她绘的详细生动。他神色激动,垂头不语,不知想什么。

良久才抬头问道:“姑娘家的…那意匠,酬劳很高吗?”

谢吟风点头道:“当然。不过,这差事一般都由家族中人或者心腹之人担任。否则的话,苦心调教出一个高明的意匠来,回头被别家以高价挖走了,岂不白费工夫!”

高价挖走!

江明辉觉得脑子轰轰响。

莫名的,他心中有不祥预感。

“清哑,清哑!”

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谢吟风,口中喃喃自语。

谢吟风心跳加快,禁不住红了脸。

幸亏有面纱隔着,才不至露出尴尬行迹。

只是她心生一股甜丝丝的感觉,震颤至全身。

锦屏慌忙道:“姑娘,咱们走吧。”

谢吟风也觉得再待下去不妥,飞快地扫了江明辉一眼,轻声道:“江公子,我先走了。”强自镇定地转身出门,竟一件竹器也没买。

竹根把手向前伸出,“嗳——”了一声,又顿住。

人家没说买,他也不能强卖呀!

等人走远了,方才嘀咕道:“挑了这半天,一件没看中?”

江明辉糊里糊涂送走了谢吟风,回来坐下,心中翻滚:

他不能失去清哑,一定不能!

嗯,回家好好跟爹娘说。

可是,爹还好,娘那么固执,能劝得过来吗?

要是劝不过来,会不会更嫌弃清哑?

若这样,将来清哑嫁过来,婆媳处不好,会受罪的。

他千思万想不得要领,最后决定暂时不说。

日子还长呢,等江家生意做大了,他再慢慢将这其中的关窍告诉家人,让他们清楚清哑的能力和对江家的重要性,那时就能接受了。

他暂搁下这心思,一心一意打理起生意来。

江家新雇佣了许多人手,加上只有江老爹一人在揣摩编织新品,其他人还照以前的图稿编织,做的越来越熟练,出的货就多,十天半个月就送一船来,总算没卖断了货。

展眼二月过去,到了阳春三月,外面花红柳绿。

江明辉思念清哑,想要回去看她。

可是,他还没处理好那件事,见了郭家人怎么说?

这么一想,就不敢去了。

说实在的,他很怕严厉的郭守业和吴氏。

他便一面做生意,一面潜心练习绘制图稿。

一晃到了四月,再过了些日子,街上纷纷挂艾草、菖蒲,归家的人会提一两包绿豆糕,原来端午节就在眼前了。

江明辉难受极了,既不敢去郭家,也不想回江家,借口生意忙,把自己关在铺子里思念清哑,让二哥和竹根回去过节去了。

绿湾村,郭家忙得热火朝天:在宅子西面的果林中盖了一溜八间青砖大瓦屋,十分齐整,对人说先当仓房,将来给小辈们娶亲用;郭大有带人日夜赶工,做纺车和织布机等。

再忙,清哑都不理外事,一心沉在织锦的世界中。

休息的时候,她就会想念江明辉。

从二月盼到三月,又从三月盼到四月。

端午节到了,江明辉也没有音讯。

她被从未有过的思念折磨着,更安静了。

望着屋角空地上开得累垂的蔷薇、打青白花骨朵的栀子花,以及菜园土篱边星星点点的野花,再看看园子里郁郁葱葱的桃杏和枣树,前方水中连绵的荷叶荷花,如斯美景,却让她怅然。

为什么不回来呢?

生意真的很忙?

不知为何,她心中浮现“商人重利轻别离”的诗句。

若是她没有画图稿,江明辉还在乌油镇开铺子,他们也就不用分开了吧?

俗话说境由心生,她心中思念,弹琴的时候就带了出来。

景江上,刚送出海一批货,方初赶回湖州过节。

他依旧选了清哑弹琴的时候经过绿湾村。

现在是春夏,清哑又改在晚上弹琴了。

听了一会,方初蹙眉,低喃道:“商人重利轻别离?”

果然是个女孩子!

且有了心上人了。

和深闺怨妇的浓愁不同,琴声传递淡淡的相思,恰如月光下的花儿,被清露沾染,带着无人观赏的寂寞,清愁缱绻,欲语还休!

他不觉也惆怅起来。

“商人重利轻别离。也不尽然。”他低喃。

等琴声停后,又问小厮:“昌儿,给谢姑娘的锦送去了吗?”

昌儿忙道:“送了。早送去了。”

他有些莫名其妙,几天前的事了,怎么少爷突然问起来?

方初低声道:“送了就好。”

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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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谋划

端午节,江家没往郭家送节礼。

江明辉是准备了的,交给江老二带了回去。

江老爹看了命江老二给郭家送去。

江大娘暗中拦下了,却对江老爹谎称已经送去了郭家。

她这是要给郭家一点颜色看看。

江家越走越高,江明辉身价倍增。

若郭家果真在乎这个闺女,就会着急。

她就是要郭家向江家低头服软,把闺女乖乖送过来!

郭家,郭守业见江家居然没来送节礼,心中一沉。

江家长辈对郭家不满,是为了婚期,而他们之所以想早些迎娶清哑过门,无非是想要清哑帮江家画图稿,这都可以商量的。

可是,江明辉没有来,连封信也没有,这就不寻常了。

腿长在他身上,他要来,他爹娘拦也拦不住。

不来,只是不想来罢了。

郭家父子心情异常沉重,聚在一处商议。

与江大娘期望的相反,郭大全郭大有不但没急着向江家服软,把妹子送过去,反而觉得尽快壮大郭家势在必行——

他们要壮大家业,与江家相抗衡!

因此,郭大全又连续两次往霞照跑去。

这一回,他没有去找江明辉。

他只在江竹斋所在的三旺街上,远远地打量。

铺子里人来客往,生意兴隆。

他还看见江明辉笑着送一个女子出门。

那女子戴着帷帽,身边有好些丫鬟媳妇簇拥,一看就是富家人。出了铺子,还回头和江明辉说话,两人似乎很熟悉。

郭大全沉着脸,没有过去,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回去和爹娘弟弟商议后,他对清哑撒了谎,说江明辉跟爹娘憋着气,所以端午节才没来,“六月底咱们就要去了,那时不就能见了。”

七月一日是霞照一年一度织锦大会召开日。

他们六月底就要赶去。

清哑心里很不安,想了想,才点头。

郭大全叹了口气,心想他这也是为小妹好。

而郭大有看着小妹怅然的神色心疼得一抽。

清哑,除了安静地点头,还能怎样呢?

后来郭大全又去了一次霞照,预定了客栈。

每年这个时候,城里大小客栈都爆满,不提前预定是不行的。

霞照东北杏花巷,谢家别院坐落于此。

谢吟风自那次对江明辉动心后,又去了几次江竹斋。

只是男女有别,她无法将这段心思宣之于口,江明辉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他是个守礼君子,可以托付终身。

若图谋此事,她想知道更多江明辉的家况。

然她不敢叫身边人打听,连贴身丫鬟也不敢告诉。

思前想后,想到李红枣。

这日,她拿了一幅图稿,特意找李红枣试织。

歇息时,两人去花园池塘边的凉亭内喝茶吃点心。

“织锦如此繁杂也罢了,到底集数代人的才智才有如此景象。那江公子能用竹丝编出生动清雅的画来,以往从未见过的,真可谓别具匠心。他也算有才思的了。看他样子好像念了些书,不知家境如何。我倒好奇,什么样的人家能培养出这种人来。”

谢吟风掰碎了点心撒入荷花池喂鱼,随口提起江明辉。

李红枣本就是玲珑人,立即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这是要她帮着去打听江家的情形呢。

她和张福田是乌油镇人,和江明辉是同乡;再者她是已婚妇人,论亲戚,和谢家只是远亲,无论是她还是张福田去打听江家底细,外人都不会怀疑到谢吟风身上。

可她哪里还用去打听,她对江明辉来历再清楚不过了。

然这些她当然不会告诉谢吟风。

若告诉了,她还有什么作为?

装不认识的话,去打听也不成。

一打听,就露馅儿了。

想毕,她四下看看,见没人——伺候的人都被支开了——遂凑近谢吟风轻声道:“姑娘的心思我也猜到一点。不过这事我也不好出面。主要是,就算打听了,姑娘又能怎么样呢?”

谢吟风见她直说了出来,脸“腾”地就红了。

再一想,她可不就是看她说话爽利,才找她的么。

因含羞低声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李红枣道:“姑娘糊涂了。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姑娘心里最清楚,江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姑娘就算不清楚也能看出来。姑娘想,就算打听仔细了,姑娘又能有什么法子?告诉二老爷,二老爷肯定不会答应的。”

谢吟风一想可不是这样,江明辉俊秀自不必说,他二哥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显见得是乡下来的,哪里还用打听。

以谢家的家世,是绝不会找这样根基的女婿的。

她紧蹙秀眉,踌躇起来。

因见李红枣欲言又止,便问:“依你该如何?”

李红枣低声道:“姑娘,咱们别去打听了,叫人知道对姑娘名声不好。姑娘不如这样…”

凑近她耳语一番,听得谢吟风两眼发亮,连连点头。

“若是事成了,就是天定的姻缘,二老爷也没话好说。”

李红枣双目炯炯有神,语气沉着。

这个计划,她酝酿好久了。

谢吟风嫣然一笑,道:“红枣,谢谢你。还是你想的妥当。如此,我心里也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