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小陪跟着去,你妹妹也累了一路了,要好好歇歇。”

三人出了医馆,林芷原伸展长臂一声长叹,肩头的重负烟消云散,人似乎也飘逸了起来。

锦堂几个月没有人烟,院子里却一尘不染。青石凳子,梧桐树下的秋千,都仿佛刚刚有人坐过。

林芷溪打趣道:“哥哥真是好福气!”

林芷原一时尴尬不已,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她了!她这样默默无语,象一缕轻烟般的在身边萦绕。虽然没有在心里占有分量,却无法忽略,何时想起,都是一声叹息。

屋子里自然是尘埃遍布。小陪与林芷溪打来溪水仔细擦试了半天,终于窗明几净,看上去有了书香气息。壁上只挂了一副字画,是景仲画的石山晴雨图,林芷原提的字,两人的得意之作。

林芷溪小心的拂去浮尘,问道:“景大哥最近来了么?”

“他知道我不在这里,自然没来。”

“他不去医馆找你?”

“他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最怕人多,素喜独来独往。”

“那他还每次都带着云修。”

“云修是他的下人,自然要带着。”

“我看不象,云修气宇轩昂,景大哥也对他很客气。”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与他平时都谈些字画,没问别的。”

“他真的是宫里的画师么?”

“他说是,那就是了。我可没去打听。”

“哥哥,你果然是最好骗的,人家说什么你就认定什么。哎,以后定要找个精明的嫂子才行。”

林芷原“呵呵”两声,不置可否。

林芷溪扫完最后一张凳子,突然想起父亲的话,顿时有些羞涩,但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与忐忑,低声问道:“哥哥,可知道,爹,为我选了一个人么?”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如同蚊嘤。

林芷原没听清,凑到她跟前问道:“什么?”

林芷溪羞涩不已,勉强又支吾着哼了一遍。

半晌,却不见林芷原回答。她抬头一看,却见林芷原神情复杂,看着窗外。

“这个,还是等爹以后亲自告诉你吧。”

林芷溪有些失望,噘着嘴道:“哥哥比我大那么多,为何不娶亲?非要我先出阁。你还说爹爹偏心,我看是偏向你才对。”

林芷原却一句都没反驳,默默出了屋子。半晌,在梧桐树下扔下一句:“我去打酒,你让小陪做几个菜吧。”

林芷溪隔窗看着他翩然离去,皱了皱鼻头,嘴可真紧,守口如瓶。

林芷原回来后不久,商容如约而至。林芷溪见到他莫名有些别扭,但很快释然。爹爹选的是不是他还是未知,这份别扭实在是太瞻前了些,还是一如即望地对待才是最好。

商容和林芷原久别重逢,真是话如泉水,连绵不绝。聊起一路南下的战事,商容更是滔滔不绝,言辞间对元赫钦佩有加,赞誉不已。

林芷溪静坐一旁,听到那个名字豁然心动,却又怅然若失。

林芷原听得热血沸腾,眉宇间也滋生一股英气,道:“可惜,我未能与你一起驰骋沙场。”

林芷溪收回心思,扑哧一声笑出来:“演义小说里,侠客有用扇子做兵器的。哥哥,下次你带一只铁笔,我看准能杀敌。”

林芷原一腔雄心顿时被她泄了气,笑道:“小丫头,你最擅长拆台子。”

商容也笑:“芷溪那是一片好心。”

“不错,若不是小丫头常来拆一拆台,我只怕早就高处不胜寒了。”林芷原苦笑,想起往日受得若干“欺负”。

林芷溪给两人倒满了酒,问道:“商大哥这次回来,是不是又要出远门了?”

商容看了一眼林芷溪,略有些腼腆地说道:“这次回来,那也去不了。家父打算让我成亲。”

如花少年

林芷溪手里的酒杯“叮当”一声碎在地上,心中狂跳。难道真的是他么?瞬间慌乱失落之感骤然袭来,心里空荡一片。

商容和林芷原都有些惊异,看着林芷溪。

“我有些惊讶。失礼了。”她慌张的掩饰,却连声音都有些抖了。

林芷原看了一眼妹妹,心里泛上一丝不安,又转向商容问道:“恭喜恭喜,敢问聘的是那家闺秀?”

林芷溪不敢抬头,看着地上的碎片,紧张地忘了呼吸。

“表姨家的女儿,也算是青梅竹马。我一心在外游历,她却不能再耽误了。过了十九再不出阁,恐有闲言,所以,这一次是不能再拖了。”

林芷溪心头巨石落地,却并没有欣喜。即便不是商容,也会是别人。但无论如何,不会是他。她坐不下去了,商容眉宇中的喜庆之色让她心神不宁。

林芷原开始恭喜商容,连灌了他三杯,接着还欲再来天长地久,十全十美。商容招架不住,笑道:“我应该晚些再说,看来今日难保不醉。”

“成亲那一日还不是要酒池肉林,今日权当先操练一番。婚期定在何时?”

“下月十六。到时候喜帖,对联可都包给你了。”

“这个自然。”林芷原爽快的应承,眉宇间也沾染了喜气。

林芷溪悄悄起身走到屋外,坐在梧桐树下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地上的光阴一片一片不完整,心里也象是空了一片又一片,充盈着一波一波难以言说的情愫。

勉强过了十全十美之后,商容缴械投降,伏在了案上。林芷原安置好商容,抬眼窗外,林芷溪坐在秋千上轻轻晃动双脚,若有所思。

林芷原慢慢走过来,并肩和她坐在了秋千上。

林芷溪扭过头对他浅浅一笑,容颜娇好却带着轻愁。

篱笆前的迎春开得正好,金黄的小花一朵朵的簇拥在一起,含蓄地热闹着。

“听见商容成亲,你好象有些不高兴。”林芷原扭头看着妹妹,试探了一句。

“没有,我只是有些惊异。”

“那就好,我还以为,呵呵”

“以为什么?”林芷溪脸上一红,没想到哥哥居然误会到这般田地,又赶紧补上一句:“我把他当成哥哥一样。你别瞎猜。”

“我可一个字都没说啊。”林芷原笑着,放下心。

“商大哥能娶个青梅竹马的夫人,真让人羡慕。”

“青梅竹马,有时也成了兄妹之情。”

“是吗?那哥哥觉得怎样的感情才更美呢?”

林芷原却沉默不语,眼神落在迎春花上,片刻,他悠悠说道:“万物相通,应该是灿烂地盛开,从容地凋谢,平静地结果吧。”

林芷溪怦然心动,默默无语。

日子一如往昔,悄无声息地慢慢流淌。林芷原照旧赖在锦堂,三两天回家一趟,坐片刻就被林济舟的锥子目光刺得讪讪离去。林芷溪总是偷偷窃笑,谁能想到人前风流雅致,书法无双的哥哥在父亲面前象是一只小耗子呢。

这一天,林芷原大清早过来,偷偷拉着妹妹说道:“今日景仲要来,你去把爹爹的十年竹叶青拿一坛出来。”

“爹爹那都是有数的。”

“妹妹想个法子就是了,你那精灵古怪的主意多了去了。哥哥面前就不必谦逊了。”林芷原神采飞扬地笑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林芷溪叹一口气,小声咕哝:“每次都是我。”

话说如此,却见不得林芷原又恳切又明朗的笑容。她一咬牙,道:“你回去等我吧。我得手了给你送去。”

林济舟的数十坛好酒,其实也没剩几坛了。多是林芷溪偷梁换柱,将坛子里的酒换了,不过,林济舟对酒并不细品,三年的竹叶青与十年的在他口中无甚分别,这就纵容了兄妹二人,时不时地上演一出偷梁换柱来。

林芷溪趁着父亲忙着应诊,悄悄去了酒窖。一看十年的存酒也就两坛了,一时愧疚起来,对着酒坛子说了声:“爹爹,都是哥哥让做的,你可别怨我。”

不过这次,她实在不忍心将一坛子都搬了,手下留情,只灌了一大壶,就悄悄出来去了锦堂。

锦堂的梧桐树下,支好了一张青木长案,林芷原和景仲相对而坐,低头看着案上的一副画卷。阳光细细碎碎地从树叶间洒落下来,树下的两个人,象是画卷里的隐者,逸而不群。

林芷溪停在庭院外,看着案上聚精会神的两人,竟不舍惊动。

景仲在她心里,有如一位仙人。人人都说林芷原姿容出众,待见了景仲,她才知道,原来檀郎卫玠那种观者倾都的容颜确实是有的。他善工山水,而他本身,也如一副山水画般隽永。

他身穿一袭月白的锦袍,青丝白玉簪,眉目淡然,似不食人间烟火。林芷原紫色的长衫有微风抚过的涟漪,清朗的眉目之间有着掩不住的欣赏之色,想必那案上的一副画,是一副佳作。

“林姑娘,怎么不进去?”身后一声低沉的嗓音。林芷溪一回头,见是云修。

树下的景仲和林芷原闻声俱抬起头来,对着林芷溪灿然一笑。

“芷溪,好久不见。”景仲笑如温玉,声如清泉。

“景大哥,可是带了好画来,才看的如此入迷么?”林芷溪笑着走上前,看了一眼案上。

景仲一指画卷,道:“芷溪也来看看。”

案上铺着一副花鸟图。明丽工致,勾勒精细,浓丽的着色下几乎不见笔迹。画中,鸟鸣似有声,花开若有香,无边春色似扑面而来要将人吸进画里。

林芷溪细细看了看,叹道:“这没骨画法果然浓丽别致。真是一副好画!”

景仲赞许一笑,又看着林芷原道:“芷原觉得如何?”

林芷原颔首赞道:“自然是一副难得的佳作。”

景仲朗声笑道:“好,既然得了芷原的夸赞,云修,你去叫做画的人来。”

云修笑笑,起身出了院门。

林芷原有些愣:“怎么,做画的人要来?”

“这副画是我小弟景珂所做,他说了,先让芷原看一看,若是看不上眼,他就不露面了。若是看得入眼,他就来前来拜会,求你一副字题在上面。他现今正在溪边等信儿呢!呵呵!”

林芷原笑起来,景仲的这位弟弟还真是可爱。不过他也着实好奇,这画的主人是何等人物。

片刻工夫,云修领了一个人姗姗而来。一身湖绿的锦袍映衬着他的姿容风仪,无法不让人想到一个典故:惨绿少年。

林芷原愣了,没想到景珂如此年幼,更没想到,他如此秀美出尘。

景仲笑指林芷原:“阿珂,你的画林公子可是赞叹不已。”

景珂有些羞涩,上前微施一礼:“林公子见笑了,早就听闻公子的书法,也在大哥的画上见过,一直歆慕不已。”

“阿珂太客气了,叫我一声大哥便是。”他如此看重自己的看法,林芷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景仲看看林芷溪,又道:“这是芷原的妹妹芷溪,你们倒是年纪相当。”

景珂又对林芷溪笑了笑,林芷溪也回他嫣然一笑,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竟没有初见的拘谨。她心里暗叹,男人们都长成这样,女人的日子可怎么过才好。想到此,竟忍俊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景珂看了一眼林芷溪,脸色微红,更显得眉目如画。

景仲看了一眼林芷溪与景珂,叹道:“真是如花少年!”

雌雄莫辩

林芷溪一听“如花少年”,再看景仲天人之姿还故做老成,顿时笑出声来:“景大哥仗着自己年长几岁,就想要老气横秋么?要不,我去给您端个镜子过来?”

众人都笑起来,景仲也随之一笑:“小丫头!”

林芷原笑道:“今日难得人多一聚,我们去溪边烤鱼吃可好?”

景仲长眉一挑:“哦?这主意甚好,阿珂,你还没见过这样的野宴吧?”

景珂早已一脸雀跃,眼中水亮起来,忙道:“好啊。”

林芷原起身到屋里拿了捕鱼的工具又带上火石,一行人到了溪边。

溪水潺潺而流,清澈如镜,偶有春日的微风从水上拂过,吹起层层涟漪。

林芷原找了个水流狭窄处拦下一个大竹篓,在里面撒了些鱼食。然后一拍手,笑道:“愿者入篓。”

景珂好奇地凑上去,瞪着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双眸闪着疑问,看着林芷原,问道:“就这样,就行了?”

“阿珂,这有钓鱼竿,你来试试,说不定比篓子里来得还快呢。”林芷原又拿出竹竿,递给景珂与景仲,然后席地而坐。

云修却连忙脱下外衫铺在草地上让景仲坐下。

景珂看着竹竿无从下手,林芷原又递给他一条蚯蚓,他竟吓的一声大叫,跳到景仲的背后。脸色都有些白了。

林芷溪在一边扑哧笑出来,他怎么比自己还要胆小?

景仲将景珂从身后拉出,笑道:“阿珂,你今日只管吃,别的什么都不用做。”

景珂有些羞赧地看了看林芷原,将手里的竹竿又还了回去。林芷原随手接过竹竿,无意中却碰到景珂的手指,竟有些呆住。那手指白皙透明如玉石,一触之间,滑腻无比。

景珂飞快撤了手,脸色一红低了头。林芷溪在一边看得心中一动。她装做无意,往景珂身边走了几步,站近些,一眼之下,顿时明了。她小小的耳垂上耳洞分明。

林芷溪想起自己也曾如此,顿时哑然失笑,作弄之心顿起。

“哥哥,你帮阿珂穿好蚯蚓就是了,不然他一个人干看着多无趣。”

林芷原笑笑,当真帮阿珂穿好蚯蚓,又将竹竿递到他的手里。

景珂战战兢兢地接过,飞快将竹竿甩到溪里。

“哥哥,你坐他旁边,手把手教教他。”

林芷原当真又坐到景珂身边。

林芷溪还不过瘾,又凑到林芷原耳侧,一本正经地说道:“再坐近些,不然说话大声将鱼儿都惊跑了。”

林芷原很听话,又当真再挪近些!景珂已经耳根都有些红了,紧紧抓住竹竿,目不敢斜视。

景仲看到这一幕正欲开口,林芷溪跑到他的身侧,伸手掩在嘴上嘘了一声:“景大哥,你那浮子刚才动了动。”景仲忙扭头去看,浮子现在一动不动,也知道刚才动了没,说不清。

林芷溪扭头窃看一眼那二位,她那实心眼的哥哥正尽心尽力地小声叮嘱阿珂,如何看浮子,如何提竿,恨不得手都覆在阿珂手上。景珂面色羞红,心不在焉。哎,他果真是君子坦荡荡,实心实意地好为人师啊。林芷溪肚子笑的生痛,还要装做一概不知,忍得着实辛苦。

钓鱼竿只有三根,云修一个人无趣,索性一挽裤腿,下到溪中,林芷溪险些惊呼,这春日的溪水还很刺骨!

云修却茫然不知一般,定在水里。眼睛紧盯水面。突然手起直插水底,再出手竟有一条大鱼在他手里挣扎。林芷溪看的呆住,他的动作迅快如箭。不过眨眼工夫,手落手起。而水面竟如镜面般不见水花。

景仲哈哈一笑:“云修,看来今日我们都只管吃就行了。芷原,阿珂,你们也不必再费心了,今日有云大侠出手,你我都歇了吧。哈哈”

林芷溪飞奔过去,跳着脚叫道:“云大哥,你这是什么工夫,好厉害。”

云修默默笑着,也不回答。

景仲替他回了话:“他那工夫啊,秘不外传。”

林芷溪欢喜不已,心生无限羡慕。

不到小半个时辰,十几条鱼系数落于云修之手。

林芷原早收拾起鱼篓子竹竿,专心架起柴火,将鱼串好烤于火上,又在鱼上放了些盐与辣椒。

片刻工夫,鱼身金黄散出醉人香气。景珂新奇不已,从未见过这样的吃法。

林芷原见她年幼又是初见,自然将烤好的第一条鱼递给了她。

景珂谦让了一番,接过烤鱼小心地咬了一口。

“好吃吗?”林芷原与景仲同时问了一声。

景珂刚一点头,正欲说话,突然咳嗽起来,被辣椒呛到!

林芷原离她最近,顺手就在她背上轻抚了两下,还伸头仔细看了看她的嘴唇,怎么这么红润?辣的?景珂咳的更厉害了,脸如胭脂色,唇比樱桃红。

这辣椒果然厉害!林芷原急了:“芷溪,快拿水来。”

林芷溪心里笑着笨哥哥,忙拿过水,递给景珂。

“阿珂快喝点水,你看脸都红了。”林芷原颇有些过意不去,早知道就不放辣椒了。他还欲继续热心地抚一抚阿珂后背,景仲已经过来飞快挡在了两人中间。

景珂喝了水,脸上还是一片红潮,坐到景仲身后,头越发的低了。

林芷溪心里偷乐,再看阿珂,也不知怎的,越看越喜欢,心里已经开始想着她若是穿上女装,也不知如何的美貌。再看一眼哥哥,顿觉得这真是一对良配,一人工画,一人善字。真是出尘脱俗,相映生辉的一对玉人。不过哥哥是个实心眼的,自己需得瞅着机会推波助澜才是。

林芷溪偷乐着好歹将自己的一副小心思忍到野宴结束。景仲兄妹告辞。

林芷原还恋恋不舍地说道:“景仲无事多来走动,阿珂没事也多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