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库什从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双眼便再也挪移不动了,木瞪瞪地盯着那背影看得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只觉得到最后眼珠子酸涩不已,胀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安达里回头嘟哝:“都收拾好了?”

“不怎么用收拾,你也知道,大福晋每月都打发人来清扫,何况年前才彻底扫过尘。”敦达里锁好门,回身将搭在臂弯上的那件斗篷扔安达里,“出来也不穿好,仔细冻病了。”

“哥哥,你可真是疼我。”安达里笑嘻嘻的系上斗篷。

“我管你死活!我只是怕你病了,爷跟前没人使唤,又得减了我的休沐。”

安达里垮下脸:“真个绝情绝义的……”暗地里用手肘撞了撞他,努嘴示意屋前,“快看我碰见谁了?”

敦达里早在屋里就听见安达里的叫喊了,只是没放心上,这会儿转过身来,冷淡的表情顷刻间不见了,脸上挂着淡淡的亲和笑容,恭敬又不卑不亢。他甩了袖子,啪啪作响,动作极尽完美且优雅地单膝点地:“奴才给四格格道喜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

他跪在廊上,她站在地下。

皑皑一片苍茫天地。

她没叫起,他便连头也没抬一下。

安达里倒抽一口冷气,颇为震惊的看着穆库什满脸泪痕。

“我……”穆库什狼狈的举起袖子胡乱擦拭泪痕,“雪片吹进了眼里。”她近乎自言自语的解释,“快起来吧!”她鼻翼翕动,看着敦达里站起了身,“我、我也没什么事值得你恭喜的。倒是你……俩,这么多年未见,我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跟着穆库什的丫头是阿巴亥给配的,自然不认识敦达里和安达里,更不知道年少时她曾十分荒唐每天往这屋里跑……

那丫头站在穆库什身后,一直耷拉着脑袋,直到敦达里现身。

很难想象这般绝色的人,竟是个男子。

穆库什从小就知道他长得好看,这五年虽分隔两地,却无时无刻不曾在梦中揣度过成年后的他,会是如何样貌。如今看来,自己想的再好,也不如他真人十分之一。

可敦达里从出门,行礼,起身,一连串动作后却始终敛眉低目的姿态,他甚至在她讲话时,都没抬起眼皮瞟她一眼。

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真是他的一贯作风。

那种重拾记忆的欢喜以及淡淡的失落,将穆库什的心紧紧的包裹起来,她的手缩在斗篷后,紧紧的抓住胸口的衣襟。

心口太疼,疼得她快没法呼吸了。

安达里看了看穆库什,又用眼角扫了下敦达里,朗声笑着回答:“刚听走动的人说了,格格的亲事定了,以后有了好去处,还请别忘了我们……”

眼泪汹涌而出,她狼狈掩饰,边流泪边笑颤了声:“哪里就是好去处……我、我……”她再也伪装不下去了,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呜呜恸哭。

那丫头吓着了,急忙去搀她。

安达里讪讪的,小声道:“怎么就哭了?”

“让你去娶个大嫲嫲[1],你不哭?”

“哪那么夸张?”安达里不以为意,“何况额亦都大人也不过是年纪比她稍许大了些。年纪大些更会疼人不是么?四格格经历过那么多事,如今贝勒爷把她许给额亦都大人,论门第论身份,哪样儿不是最好的?前头的大福晋刚刚没了,大小通殷氏在这么短的时日内肯定还没来得及掌权,四格格性子虽然弱了点,嫁过去仗着贝勒爷亲女的身份也能压死那些女人……”因着家里的娥尔赫福晋,他们对额亦都家门里的那些人和事真可谓是如数家珍般的熟悉。

敦达里不置可否,没有接腔,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积雪。

安达里知道他是个锯嘴葫芦,从来不轻易说人是非,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谁都摸不清他心里到底怎么个想法。

“哎呀,其实……”安达里看穆库什哭得伤心欲绝,终于不免于心不忍起来,嘟哝道,“要不是担心扎剌玢福晋去了以后,大通殷氏掌权做了大福晋得了体面,以至于娥尔赫福晋心大了收不住,最后招惹咱们大福晋……爷也不至于就会惦记上四格格。”

“女人总要嫁人的,她一年轻寡妇总不能一直依靠娘家恩养,她也没个子嗣。”敦达里方才还在为穆库什说话,可这会儿却陡然转了风向,“嫁给额亦都,是四格格最好的选择,爷可没薄待自己的妹妹。”

安达里冲敦达里挑了挑眉。

得,在这个家伙面前,说谁都行,唯独不能说自家爷的半分不是。

安达里自觉的闭上嘴,转头看向穆库什。

这会儿穆库什已被侍女扶了起来,她哭得花容惨淡,一张沾染了泪水的脸被风吹得苍白,倒是显出几分楚楚弱柳般的风情来。

安达里忍不住又开始嘴贱了:“真看不出来,四格格原也有几分姿色,小时候觉得她不过尔尔,大了倒有几分味道了。额亦都真是有福气……”

“闭嘴!”敦达里一把掐在他的腰上,手劲大得出奇。

安达里疼得张嘴“嗷”一声,憋在嗓子眼里没敢喊出来。

敦达里拽着他踉踉跄跄出了走廊,也没往穆库什那方向靠近,只远远的站定行礼:“奴才们还有事要做,这就告辞了。”

穆库什心有不舍,好多话语盘旋在心里,却最终一个字都没吐露出来,只得泪眼朦胧的目送他俩远去,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再次在面颊上淌成一片,被冷风微微一吹,刺辣辣的疼。

----------------[1]大嫲嫲:满语发音damama,高祖母的意思。

第十九章

莽古济正在院子里吆五喝六,不时的呵斥着丫头下人,她初次嫁女,着实下了本钱。香樟木的衣箱、顶箱、立柜、几案、方桌、圆桌、炕桌、炕几乃至方凳、圆凳……阿木沙礼的陪嫁妆奁塞满了整个院子,大到书架,小到吃饭喝汤的筷子银匙,除了刀、剪外,无一不齐。

饶是如此,她却总觉得还有不足,心神不定的抓着色尔敏不停追问:“你帮我再清点一遍,还漏了什么没?”

色尔敏笑道:“不差了,不差了。”

莽古济突然“哎呀”叫了声:“什么时辰了?”没等色尔敏回答,她又火急火燎的嚷起来,“快!去看看格格,妆梳好了没?”

阿木沙礼住的寝室内,此刻满当当的放着当初男方家抬来的八抬聘礼,莽古济分文未动,打算仍由女儿带去夫家。

佳穆莉小心翼翼地穿越过箱奁,阿木沙礼此刻正端坐在镜奁前,由乌吉绞脸梳头。

乌吉手里握着稀疏发黄的一把长发,心里不由发酸,便从柜子上取了事先准备好的假发,一绺绺的用梳子抿进真发里,绕在扁方上,分出一个两把头的髻子来。

“姐姐,你真好看。”佳穆莉舔着手里的糖糕,一脸的艳羡。

阿木沙礼表情木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门帘子一掀,走进来一个十岁出头的丫头,穿了一身簇新的湘妃撒花长袍,微低着头,双手抱着一只硕大沉重的包袱,乖巧地走到跟前,低声道:“格格,这是福晋让拿进来的,说是姑爷才使人送来的。”

阿木沙礼没动,倒是乌吉看着那丫头耳郭上疤痕叹了口气,接过她手里的包袱,语重心长的说道:“讷莫颜,你原是犯了错的,是格格怜惜你,不仅赦免了你的罪,还加恩与你,让你能够陪着格格一起嫁过去。你这丫头若是还如以前那样没心没肺,辜负了格格一片好心……”

讷莫颜跪下道:“奴才不敢,奴才以后定用心服侍格格。”

乌吉看了看阿木沙礼:“讷莫颜年纪虽小,针线上却是极好的,格格这一年都病着,也实在没什么工夫做衣裳,嫁过去后,姑爷那边的急用的东西,你不妨让讷莫颜赶出来……总之,别累着自己。”

阿木沙礼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乌吉无奈,只得自己拆了包袱,嘴里嘟哝着:“眼瞅着都要上花轿了,国欢阿哥还送什么来……”话没说完,包袱打开,她眼前一亮,话都说不完整了,只是惊叹地伸手扯阿木沙礼的袖子,“格格!格格……”

阿木沙礼扭头一瞥,一时也愣怔住了。

只见乌吉手中捧着的,竟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石榴红色衣裙。她怔怔的伸手抓了最上头的一件,抖开一看,是一件石榴红暗纹出风毛对襟褙子。

乌吉脱口道:“哎哟哟,这可真了不得了。”

包袱里共有四件衣物,除了那件对襟褙子外,还有一件同色系的缎子出风毛斗篷,一件石榴红底子花卉纹样圆领中衣,最后一件,不用抖开,阿木沙礼已是红了眼——竟是一条石榴红绣金裙门马面裙。

第十九章

乌吉悬空摸着料子,却不敢真去摸到那裙子,只是不停地赞道:“这绣金裙子可真好看,这手绣活,怕是没个一年半载也做不好吧?”

正啧啧惊叹着,门莹又捧了个匣子走了进来,这回不等她近前,乌吉已先发问:“这又是什么?”

门莹笑道:“是双鞋子。”

打开一看,同样是石榴红色的绣花鞋子,却不同于天朝那种三寸金莲的款式,而是垫了约莫指长木底的马蹄底鞋。鞋面四周缀了无数细米大小的五彩珍珠串成的流苏,一眼看去便觉珠光宝气,十分惹眼。

“这也是姑爷送来的?”

门莹点头道:“说是原打算和衣裳配成一套的,只是今儿外头融雪,地上泥泞,怕格格不好走道,便赶着送来一双高底的。”

乌吉笑得开怀,从门莹手里接过鞋子,递给阿木沙礼看:“我们格格真是个有福气的。”

还没过门,那价值不菲的好东西便流水似的送了来,可见国欢阿哥待格格的一片真心。

阿木沙礼拎起高底鞋扔在地上,蹭掉脚上穿的那双后,将脚伸进鞋里,扶着门莹的手慢慢站了起来:“既是国欢送来的,那便如他所愿,就穿这一身当嫁衣吧。”

乌吉咋舌,看格格这样子好像还特别勉为其难,要知道放眼赫图阿拉,真没哪家新娘子穿戴的嫁衣有这般奢华的,那料子精细尚且不说,便是这上头的绣工,怕是得比布料更费钱。

真看不出国欢一个病怏怏,看似没什么前途的次子,居然出手这般阔绰。

唢呐跳跃、锣鼓震天,红呢车轿停落在院子里,轿身微微一震,震得轿中人儿也跟着一颤。耳听轿帘外已是喧闹笑声一片,宾客不断拍手起哄:“新郎射轿门啦——”

阿木沙礼坐在轿中,红色的喜帕令她眼前一片红彤彤如血一样的刺亮。在一片哄笑声中,轿门上砰砰砰三声连击,外头顿时有许多人齐声叫好,欢笑声震得她耳膜欲穿。

轿夫又将轿子抬起,晃晃悠悠抬了会儿又重新停下,娶亲的全福嬷嬷掀起轿帘,搀扶新娘下轿。地上铺着喜气的红毡,许是一路坐轿颠得厉害,阿木沙礼方落下脚,便觉得全身无力,脚下一踉,人便往下直坠。她身边的全福嬷嬷没提防,一把托住她的胳膊也没能托得住,一声噫呼还没发出,身边人影一晃,已有人稳稳的抻住新娘的腋窝,把她拽直了身子。

阿木沙礼只觉得腋下一热,隔着那件石榴红色的褙子,那只手扶在腋下,白皙如玉,滚烫得像只火炉。她一惊,心头没来由的闪过一阵恶心,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般往后一缩,甩开那手。

全福嬷嬷大笑:“真是个温柔体贴的新郎。”

阿木沙礼强忍住嗓子眼涌起的反胃作呕,在门莹和讷莫颜的搀扶下,稳稳当当的跨过马鞍,进入院子。接下来的拜天地、坐帐……她整个人整颗心都不知已飘到了何处,只觉得这一夜如此漫长,漫长得似乎永远没了尽头。

就在这样无止无尽的出神间,头顶一轻,喜帕揭起的同时透亮的烛光闪痛了她的眼。

凝神抬头,迎面的是一个丰神俊秀的少年哥儿,朱唇皓齿,即使面上不笑时眼眸中也含着几分温柔之情,更何况是如今这般明目张胆的脉脉含情凝望。

国欢手里还握着秤杆,他与她似乎已有一年未见。这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着实不短。对他俩而言,无异于沧海桑田,恍若隔世。

她看着国欢那张熟悉的脸孔,这张脸她从小看到大,比对镜看自己还要熟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里一遍遍的对自己下着暗示。

这是国欢哥哥!国欢哥哥!自己最熟悉、最亲近、最亲切的国欢哥哥!

“阿木沙礼……”他放下秤杆,轻声喊她的名字,伸手将她发髻所插的绒花摘下。

她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他身体前倾时,微微带起一股冷淡香气。她挺直了腰背,五指收拢,将马面裙的绣金裙门揉皱。

“你饿不饿?”已触及她肩膀,原想替她揉捏一番的手缩了回去,国欢退开三步,循礼将绒花插在了窗户上。

两人一错开距离,面色紧张的阿木沙礼便放松下来,先是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而后顿住,鼻音含糊地叫道:“不是,其实……”

国欢吃吃的笑起,右手握拳放在唇前,笑声闷闷的。

阿木沙礼不由放松了警惕,问道:“你咳嗽又重了?”

“没有。”他借着说话儿,不着痕迹的坐到床上,与她隔了一尺距离。

床上锦被铺叠,撒满了各种花生枣子。他漫不经心似的随手抓了一把在手里,慢慢剥着花生壳:“你穿这身真的很好看。”他顿了顿,扬眉瞟了一眼,“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

阿木沙礼双肩一震,眼睫颤颤的眨了眨,眼睑垂下,遮盖住那一抹潋滟的眸光。

五指松开,她掌心摩挲着裙面,似乎是想把褶皱给抚平,一遍又一遍的摩擦着。

掌心的汗水,便这般蹭上了鲜艳的衣料,染出一抹异样的深色来。

国欢心头滑过一丝失望,却没表露什么,将剥好的一把花生递给她。她并不接,敷着脂粉的一张小脸素白,因为太过紧张使得两眼无神,她依旧不停用手摩擦着裙面。

国欢暗自叹息了一声,将花生放在她裙面上,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先吃点,垫垫饥。”

阿木沙礼焦灼不安地伸手捏了花生往嘴里塞,一颗接着一颗,塞进嘴里后,她也不嚼,只是不停的塞,最后把两腮撑得鼓了起来。

国欢忍不住笑了,伸指戳了戳她的两靥:“都快赶上松鼠了。”

真好,还能看到她如幼时那般可爱。

这样欣慰的想法刚刚滑过心头,阿木沙礼已是如遭雷击般的快速侧过头去,避开他的触碰,整个人紧绷得犹如惊弓之鸟,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戒备和厌恶之色。

他只得又退开去,抬手击掌。随着啪啪两声,门枢嘎吱响起,有人推门而入,却是一穿了件缃色镶边蛋青长袍的妙龄少女,身后带着两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各自托着一份食案走了进来。

“奴才给二爷,福晋请安,恭祝二爷、福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那少女十一二岁的年纪,面若银盘,皮肤白皙,柳叶细眉,杏元大眼,不仅人长得甜美,说话的声音也极为动听。

国欢指着她道:“这是松汀,以后缺什么只管使唤她去做。”

阿木沙礼没什么表示,倒是站在床边上犹如两根木头一样的门莹和讷莫颜,听了这话后,俱是抬头看了松汀一眼。门莹看得尤为仔细,将松汀从上到下打量了两遍,松汀也不畏怯,落落大方的行完礼,将合卺酒端了上来。

国欢将酒杯抿了一口,待阿木沙礼喝完半杯后,两人交换,饮尽。

喝下整杯酒的阿木沙礼,即便面上敷了厚厚的一层粉,双靥依旧透出一层淡淡的绯色来,一双饱含警戒的眼,慢慢润成一潭清水。

松汀伺候新婚夫妇吃完羊腿,最后捧上一盘子孙饽饽。国欢不待松汀动手,亲自挽了袖子,取了筷子夹了只饽饽喂进阿木沙礼口中,看着她细米般的小牙咬了一口,不由笑意满面。

松汀循例问上一句:“福晋,生不生?”

没曾想,如此喜气融融的场景之下,阿木沙礼娇躯微微一震,口中含着那口半生不熟的饽饽,竟而惶恐又狼狈的摇了摇头:“不……”

松汀傻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话去。

倒是国欢见机快,不动声色的笑道:“不爱吃就吐出来吧,你身子不好,别吃坏了肚子。”

松汀急忙端了一只小痰盂过去,阿木沙礼顺势将那口子孙饽饽吐了出来。

国欢又道:“沏碗热茶来,其他人都归置去吧。”

“是。”松汀肃了肃身,沏好茶奉给国欢,而后带着两小丫头退出门去,走前不忘对门莹和讷莫颜道:“两位姐姐辛苦了,快随我去歇息了吧。”

门莹犹豫道:“格格……奴才还未伺候福晋卸妆呢。”

松汀笑吟吟的不说话,门莹侧目一看,发现国欢正端着茶盏喂阿木沙礼一小口一小口的饮茶。

门莹想着出门前莽古济福晋的嘱咐,又看了眼阿木沙礼这会儿和国欢的互动,稍一犹豫,便被松汀拉着胳膊走出门去。

“不打紧,姐姐累了一天,快去梳洗用些膳食。我在新房外头候着,爷和福晋若有传唤,耽误不了……”

随着二人说话声音的远去,新房的房门帘子也被放下,门枢嘎吱一声,合上了。

关门声让口渴万分,饮水如牛的阿木沙礼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红彤彤一片的新房内除了国欢与她之外,空无一人,不由紧张得发出“啊”的一声尖叫。

急忙扭头看时,国欢正抬头过来要替她解头发。她登时从床上跳起,三两步便往床下蹦。

国欢拉住她的胳膊:“你做什么去?”

她险些儿倒栽葱一样摔下炕床,只觉得那只拽着她的手滚烫如火,她不由尖叫道:“你放开我!”也不回头,只仓惶地反手五指成爪的去挠他。

国欢一个没留意,脸上便被她的指甲套挠了一爪子,从左边额头划到下颌,险些戳伤了眼珠。

“阿木沙礼!”他厉声大喝,一把将她拽回自己身边。

她闭住眼睛,拼命摇头,挣扎,尖叫声不断。

他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去捂她的嘴,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中,嘴唇贴近她的耳边,柔声哄道:“嘘——嘘——安静下来。是我啊!你睁开眼看看我!是我……你的国欢哥哥!嘘……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阿木沙礼……别怕……”

她跪在床上,床铺上的坚果硌疼了她的膝盖,她瑟瑟发抖,流水模糊了双眼。

她不再挣扎哭闹,理智一点点的回复过来,只是心底仍然没法克制住畏惧的颤抖。过了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睁眼道:“给……给我酒。”

“嗯?”国欢怜惜的用帕子替她擦汗,方才一通闹腾,她的汗水和眼泪将脸上的脂粉糊花了。

“给我弄点酒来吧。”她鼓足勇气,手指捏着他的袖子,瑟瑟哀求。

她对洞房有莫名的恐惧,门莹和讷莫颜做为陪嫁丫头,曾经在事前接受过一定的春宫指导,以便将来能够代替她尽心服侍男主子。作为新嫁娘的她,本该也由额涅或者教养嬷嬷来指导一番,可惜临上花轿出门,莽古济都没敢在她跟前提半个字。

坐帐无聊的时候,门莹和讷莫颜两个丫头曾小声的彼此交流一二,谈及初夜的落红问题时,令端坐一旁的阿木沙礼如遭雷击,她完全不知道还要面对这样一个难题,为什么额涅从来没有提醒过自己?若是洞房时自己未曾有落红,那该如何?

她惶恐地看着国欢。

国欢的脸孔,近在咫尺,可惜她眼神混乱,根本没法分辨清他此刻面上是何等神色。

“借酒壮胆么?”他吃吃的笑,将她脸上的妆容擦干净,而后慢慢爬下床,竟然果真从左侧的炕柜上取了一坛子酒来。

他拍开封泥,正要找碗倒酒,阿木沙礼已如狼扑羊一般跳下床,一把抢过酒坛子,凑过唇便拼命往口中倾倒。

她并不擅酒,酒水穿肠,犹如钢刀剐喉,烈火烹油。

“慢点!慢点!酒太凉,别呛着……”耳边是那熟悉的声音一再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