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知道,季英英是只刺猬不是兔子!兜兜转转说了半天话,哄得他心花怒放,原来是为了大太太说话。杨静渊沉下了脸:“季英英,你知道什么叫捧杀吗?”

“我知道。可是我的三郎这样好。没有被养成周七郎那样的品行,有一身好武艺,有一颗细腻体贴的心。我很感激太太。她养了你十八年哪。就算你不原谅太太,心疼柳姨娘。你心里也该晓得的,太太不会想要打死你的,是陈嬷嬷擅作主张。你两位兄长比你年纪大那么多,他们就没疼爱过你吗?现在你大哥被节度使打得卧床不起,你二哥独木难撑。你就算想自己去闯前程,也不该弃他们不顾。我留在杨家,也算帮他们一把,不是吗?”

季英英柔柔地望着他,眼波几乎要将杨静渊溺毙了。

他抬起了头,冷笑道:“季英英,你别说了。你就是舍不得杨家三奶奶的荣华富贵。”

油盐不进,这样也说不动他?季英英还想再劝,马突然扬蹄疾奔。她急了:“三郎,二老爷三老爷真把家主之位夺了,你真忍心看到大房一家老小过得落魄?你对得起你爹吗?”

杨静渊一言不发。季英英顿时火起:“我又没叫你回杨家,我只是说你去军中挣前程,我留在杨家帮忙。太太对不住你,可她对季家有恩。这三年,我要帮太太和大哥织斗锦。你要走就走,我绝不跟你走!”

看到大黄桷树下的茶棚,杨静渊拉紧了缰绳,让马停了下来。他跳下马,将季英英抱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季英英笑弯了眉眼,伸手去拉他。身影一闪,杨静渊已翻身上了马。

“季英英,你除了对我不好,对所有人都好。你要留在杨家,随你。”香油押着马车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赶到这里。杨静渊扭转马头要走。

季英英急了,伸开胳膊拦在了马前。

黑乌乌的眼睛里盛满了企盼与哀求。

他没有停下来,轻轻巧巧地策马擦身而过。

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季英英低低说道:“三郎,你把我一个人扔这儿了啊?”

不是他想扔下她。他只是不想现在送她回杨家。他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迈不过杨家的门槛。“驾!”杨静渊一鞭子抽下,马扬蹄跑远。

“杨静渊!我最多等你三年!三年后你不来接我,我就去找你!你身边敢有女人,我拿扫把扫出门去!”季英英冲着他的身影大声喊道。

她望着他跑了个没影,用力踢着脚下的土:“我才不会像太太一样傻,把你让给别的女人。”

季英英嘟着嘴进了茶摊,要了一碗大叶茶,坐等香油和季福叔赶车来。

半个时辰过去,马车还没有来。季英英伸长了脖子朝来路张望着。隐隐看到远处有一队人骑马前来。蹄声得得响起,顷刻间已到了眼前。

马上的人一色黑衣蒙面,其中一人往茶摊上一扫,看到了季英英:“她在这儿!”

她?季英英往身后看了看,茶棚里就她一个人,茶博士早躲在了灶台后面。他们是来找她的?

★、第188章 属猴的

从马上跳下来两个人,笔直地走向她。

季英英腾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后退:“你们是什么人?”

“季二娘,跟我们走一趟吧。”来人说破了她的身份,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前。

益州府城外皆是平原。茶棚设在官道旁的黄桷树下,前后敞亮。往后跑,腿没别人长,跑得没马快,力气还不如男人。季英英知道逃不了。她唯一的希望是官道上有人经过,路见不见,想办法拖延着时间:“你们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我是杨家的三奶奶。想让我跟你们走,总该让我知道你家主子姓甚名谁吧?”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请吧。”

“好,我就随你们去瞧瞧,你家主人究竟是谁。”季英英站起身,刚要迈步,眉头突然皱紧,她嘶嘶吸了口凉气,指着旁边竹子搭成的茅厕道,“内急!”

两人一愣,左边那人正欲阻拦,季英英吼道:“让我拉马上吗?”

那人冷笑道:“量你也跑不了。”

“废话!”季英英提起裙子埋头就往茅厕冲了过去。

茅厕也分男女,门口仅用一席草帘子遮挡。正因如此,对方并未料到季英英能跑到哪儿去。

季英英常年往来益州城都走这条道,经常在这间茶棚歇脚。跑离茶棚是不可能的,她也没想过犯傻往后面的开阔地跑。急步跑到茅厕旁边,季英英脚步一转,直冲向那株数人合抱的大黄桷树。

“喂!你干什么!”

就喊了一句话的工夫,季英英已经踩着树身突兀的树节往上攀。

等到那两人跑到树下时,她已经顺着黄桷树其中一根粗壮的枝杆往上爬了几丈。蹭蹭地人就消失在繁茂的枝叶间。

策马围过来的蒙面人目瞪口呆。有人嘀咕声:“她属猴的啊?”

“上树!”骑在马上的领头人嚷了一声。先前来抓他的两人气极败坏地上了树。

季英英回头一看,爬的还挺快。她攀着树杆继续往上,一直爬到了树顶。季英英在树枝交汇处坐稳了,折了根手指粗细的枝条,远眺着官道扯开嗓门大叫:“救命啊!有强盗啊!”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又站在树梢高处,在平原上传得极远。

爬上树的两人到了这时,却只能有一个人往上爬。

季英英看着他上到脚下,狠狠地拿树枝抽了下去,继续用吃奶的劲大喊:“救命啊!”

树枝上带着绿叶,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那人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出来。气得腾出一手去抓。

不需要用多少力气,只需要灵活快速。季英英逗猴似地甩打着树枝,就是不让他抓到。

“该死!”树下骑在马上的为首之人仰头看得分明,知道被她这样叫喊着,官道上迟早会有过往的人听见,引来衙役就抓不到她了。他从马鞍处取了弓箭,大喝道,“你俩下来!”

上树的两人确实拿季英英没办法,听到命令下了树。看到首领张弓搭箭,禁不住说道:“头儿,不是说要活的?”

“死了也比放过她好!”首领拉弦如满月,微眯着眼指向季英英。

黄桷树不知长了多少年,高达数十丈,枝繁叶茂。枝叶间一角白裙甚是打眼,却让人又瞄不准她的要害。

“你们几个去那边盯着,受伤摔下来能接就接着。”首领说完,松开了手指。箭嗖地离弦而出。

“救命啊!有强盗啊!”季英英还在大叫,身边夺的一声,一枝箭钉在了身边的树上。她的心骤然冰凉。这些人不仅是要抓她,是要她的命啊。

她胆战心惊地往下面望去,大声喊道:“别放箭了,我下来!”

“哼。”首领不屑地放下了手里的弓箭,朝树上喊道,“下来!”

“好,我下来!”季英英嘴里应着,磨蹭着不动。

首领急了:“再不下来,我直接射死你!”

季英英咧开嘴就哭了起来:“腿吓软了!我会下来的,你别放箭啊!”她望着前方官道上有人驻足看了看,匆匆往城里折返,心里升起了希望。她一边朝下面喊着别杀我,同时解开了腰带将自己和树枝绑了起来。

“还不下来!我放箭了!”

回答他的是季英英的号陶大哭:“杨静渊,你这个混蛋!你把我一个人扔这儿,你这个混蛋!”

想要抓活的,又被她磨蹭的失去了耐心。这时,队中望风的人策马奔来:“头儿,城里有人骑马出来了!后面还跟着守城的官兵,像是听到动静来救人的。”

首领一咬牙,举起弓箭朝季英英射了过去。哭声立停。风吹过枝叶,首领看着一枝箭扎在了她背上:“走!”

一队人迅速上马朝出城的方向驰离,临走时,一人策马奔进茶棚,手起刀落,杀了茶棚士。回转身离开时,刀掠过柱子,茶棚轰然垮塌。

城里的方向快马驰来几个人,桑十四带着伴当跟在杨静渊,气得直骂他:“还好我在城门口的酒肆等你,季二娘出了事,看你怎么办?”

茶棚离城并不远,有人出城时听到了季英英的呼救声,返身就跑进了城,在城门口大声嚷嚷城外茶棚有女子喊救命。

杨静渊和桑十四在酒肆饮酒,恰巧听见。

杨静渊脑中一片空白。他望着前方那抹绿意,恨不得肋生双翅。

“三郎,你把我一个人扔这儿了啊?”

季英英的话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响起,她张开双臂,低垂着头,风把她的衣袖吹起,像一只青色的蝶。他怎么不肯答她一句:“将来我会来接你的。”

茶棚离城门不算远,不到盏茶时间,就到了。触目是垮塌的竹棚,杨静渊一跃而下,憋紫了脸,用力抬起竹棚一角:“英英!”

“快!帮忙!”桑十四招呼着他的伴当,合力将棚顶抬起。

茶博士胸前鲜血淋漓,死在灶台旁。

“英英!季英英!”杨静渊弯腰钻了进去,疯狂地将压倒的桌椅板凳掀开,寻找着季英英。

桑十四绕到另一边,找了一圈叫道:“三郎,她不在!”

杨静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在就好。”

桑十四没听清楚:“什么?”

杨静渊脸上的表情哭也似的难看:“不在这儿,她就还活着。”

“什么人干的!这是官道啊!离城门这么近也敢掳人。”桑十四也松了口气,继而疑惑不解。

“赵家!”这时,杨静渊想起了季氏的话。他真是后悔,他怎么就不信赵家敢在光天化日下劫人。

他蹭地站了起来,往外走去:“我去赵家!”

“三郎!你别冲动行不?你有证据吗?”桑十四急得去拦他,他突然想起,“香油他们呢?你不是说香油和杨家的马车只落后你们一步吗?就算你骑马跑得快,也不至于现在还没到吧?”

难道说马车一行也出事了?先劫了马车发现英英不在,追着过来,结果发现她一个人在茶棚里。杨静渊深吸口气,抬起了头:“不管是谁……”

嫩绿的枝叶间,一袭白裙随风飘荡。

“英英。”杨静渊眼睛蓦然湿润,奔着黄桷树爬了上去。

★、第189章 回府

如果不是用腰带绑在枝桠上,她肯定摔下去。季英英低垂着脸靠坐在树桠上。杨静渊小心抬起她的脸,触手冰凉。

“英英。”他小声喊了她一声。季英英的睫毛动了动。杨静渊手脚发软,差点从树上摔下去。他定了定神,没有再耽搁,小心解开了腰带。看到旁边树杆上插着的的箭,他拔了下来,搂着季英英从树下跃下。

风从脸旁吹过,他默默地想,二十丈高的树,她怎么就不害怕呢?是因为树下有让她更害怕的人。会是什么人呢?不管是什么人,他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怎样了?”桑十四关切地问道。

杨静渊握住季英英的手腕探了探脉。脉息微弱,还算稳定。他看了看她后肩插着的箭,对桑十四说道:“无碍。把我的剑拿来。”

一剑削断了箭枝,他将两枝箭递给了桑十四:“帮我拿着。先回城。”

骑马太颠簸,抱着她走又太慢。杨静渊正犹豫时,官道上出现了一队人。他凝目望过去,眼睛一亮,放声喊道:“香油!赶紧过来!”

“是三郎君!”香油丧着脸,招呼着季富将马车赶了过去。

四名杨家的护卫鼻青脸肿,剩下的人灰头土脸。跟着季英英回门的绫儿鬓发散乱,眼睛哭得红肿不堪。看到季英英躺杨静渊怀里,季富和绫儿吓得脸色发白,齐声问道:“难道那群人追上娘子和郎君了?”

“回去再说。”杨静渊现在也没心情详问。他抱着季英英上了马车,小心让她伏在怀里,不碰到那枝箭。

桑十四见状,将两枝箭收了,说道:“回城!”

杨家的马车宽大舒适,官道平坦,走得甚是平稳。季英英软软地伏在他怀里,是杨静渊喜欢的温驯模样。他现在没有半分喜悦,小心地抱着她,生怕把她弄疼了。

他盯着插在她后肩的箭矢,心隐隐作痛。都是他的错,他怎么就那么自信世道太平,她没有危险?

“郎君,娘子会不会想喝点水?”绫儿跽坐在旁边,担忧地问道。

杨静渊一醒,伸出了手:“倒杯水来。”

绫儿倒了水递过去。他饮了半盏,低头吻上了季英英的唇。

水盈满了口腔,季英英下意识地吞咽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疼痛让她蹙紧了眉峰。

“娘子醒了。”看到她的表情,绫儿惊喜地喊出声来。

杨静渊抬起头,用手指拭去她嘴角沁出的水渍,喉间像塞了团棉花,遇水肿涨起来,一句话也说出来。季英英没有醒来,眉心紧紧地挤在一起。杨静渊不忍再看,将手掌盖在她额头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离城还有多远?”

绫儿挑起车帘,看到了城门楼:“马上就进城了。”

窗外响起了桑十四的声音:“三郎,是去医馆,还是回杨家?”

桑十四纵马走到车辕旁,歪着头从挑开的车帘朝里望去,见杨静渊板着脸。他勾起一抹笑容:“去了医馆,回头还要挪动……”

“回府。”杨静渊说了这两个字,低下了头。

“香油,直接回府。”桑十四露出灿烂的笑容,朝香油挤了挤眼睛。

香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对其中一名护卫小声说了两句。那名护卫会意,向桑十四的伴当借了马,撒腿冲进了城。

马车终于在杨家大门前停了下来。杨静岩早等在了门口,看到杨静渊从车里抱了季英英出来,一时间百感交集,呐呐喊了他一声:“三弟!”

几个月没见,兄弟俩都瘦了一圈。杨静岩看到他身上穿的灰色葛布衣裳,眼圈就红了:“回家就好。”

这里不是他的家了。杨静渊转开了脸:“郎中到了吗?”

“快,接三奶奶上软兜。回头你们哥俩再好好叙话。三弟,已经吩咐去请顾老御医了。”杨大奶奶和杨二奶奶领着一群丫头婆子站在旁边,见状指挥着人上前接季英英。

“多谢。”杨静渊朝众人点了点头,抱着季英英快步走了进去。

望着他走进杨家大门,杨大奶奶喃喃说道:“好好回门,怎么弄成这样?”

“走吧。母亲还等着呢。”杨静岩说了声,跟着走了进去。

杨静渊径直抱着季英英回了明月居。望着她后肩上那枝断茬的箭,他闭了闭眼睛,站了起来:“将衣裳剪开。”

他退后了两步,站在旁边看湘儿和绫儿动手。让顾老医生取箭头,还是他亲自动手?杨静渊把手放在了眼前,手微微颤抖着,他用力握成了拳。

剪开衣裳,雪白的肩与鲜红的血令两个丫头惊呼了声。湘儿吸着鼻子哭了起来。

两人动作极轻,还是惊醒了季英英。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绫儿。

“娘子醒了!”

杨静渊上前一步蹲在了榻前。四目相对,季英英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淡漠的眼神令杨静渊打了个寒战。他看到她眼角沁出一滴泪来,顾不得一屋子的人,俯首吻了上去:“英英,是我错了,你别哭。”

她的眼睫颤了颤,拂过他的嘴唇,眼泪不听使唤地淌落了出来:“讨厌你……”

声音像小奶猫似的,令杨静渊心头大恸。他想抱着她,又怕碰疼了她,手足无措地亲着她的脸小声哄她:“不讨厌。”

“你走开!疼!我疼!”季英英拼命地摇头,一动之下,背心传来的疼痛让她呜呜直哭。

“我陪着你好不好?”

“不要!”

“三弟,顾老先生到了。你别让三弟妹着急。”杨大奶奶见状,小声地劝杨静渊。

她讨厌他了。她都不想看见他。杨静渊沉默地站了起来。

顾老御医提了医箱进来,看到屋里人多,吩咐道:“都出去吧。留两个丫头就可以了。三郎君若不放心,也可留下。”

杨静渊朝季英英看去,见她闭上眼睛不肯看自己,心里更加难过:“我在外面等。”

他出了卧室,见二哥杨静岩正坐在厅堂里,杨静渊沉默地走过去坐了下来,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隔了一会儿,卧房里传来季英英尖锐短促的叫声,杨静渊蹭地站了起来。

大奶奶掩嘴笑道:“瞧把三弟心疼的。幸亏母亲早早把弟妹娶进门来,不然哪,这小两口还要再等上三年。”

杨静岩收到大嫂的眼神,清了清喉咙道:“三弟,那天是你误会母亲了。”

“我去看看。”杨静渊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起身去了卧房。留下厅中杨大奶奶和杨静岩夫妇面面相觑。

★、第190章 箭

箭已经取出来了,伤口也包扎妥当。季英英迷迷糊糊地睡着。隐约听到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顾老先生刚净过手,用帕子擦试着。见他进来,笑道:“三郎君放心,没有射中要害。老夫写副药方,养些天就没事了。”

“多谢老先生。”杨静渊松了口气,吩咐送顾老御医出去。

他走到榻旁坐下,静静地看着季英英。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像握着上等的脂玉,沁凉柔软。

夕阳的光将白色桑皮纸糊的窗户染上一层浅浅的橙色。柔和的光与静谧的空间让杨静渊有了想说话的冲动。

“太太没有过来。她一定在白鹭堂等消息。这么多年,多少还是知道她的性子。我不主动去,她就不会来。这两天桑十四也对我说了很多。可是我心里有道坎迈不过去。”

杨静渊把脸埋在了她掌心,喃喃说道,“我最后一次见姨娘的时候,听说家里宴请晟丰泽。我急着想过去。生怕他生出什么妖蛾子。姨娘拦住了我。她说太太不叫我去自有太太的道理。她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我。她怕伤了我的心。她急切地留我用饭,我心里存着事没有留下来。我走了很远回头,姨娘站在回廊上送我。我总是会想起那一幕。我怎么就没留下来陪她吃最后一顿饭呢?”

如果他当时留下来,如果他等到了父亲酒后回来。他一定会看出端倪。

“都是我的错。明明知道晟丰泽不怀好意,明明听到了二伯父送酒送的意外,我怎么就没上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