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对面赵家婢用竹竿和苇席新搭起棚子,让牛五娘和几位主子进去方便。

春兰几个取了水回来。季英英用割下的胡服下摆做成了塞子递给她们:“平时别喝,路上万一没水救命用。”

太阳升了起来,将雾气驱散。栅栏打开,几个士兵抬了两箩筐饼进来,一人两个,挨着发放。

季英英快报两天没吃了,捧着热饼吃得香甜。对面的牛五娘一直在看她,隔了这么远,季英英也能感觉到面纱下的嘲讽之色。是在讥笑她挖萝卜捡豆角吗?季英英嚼着饼,心想我能吃得香甜,你能吗?

栅栏口又进来几个兵,拎着食盒,走到了赵家人面前。

空地上的女子们都情不自禁地看向那边。

送食盒的兵见状,特意高声说道:“赵二奶奶。赵郎君管束着要迁走的男人,女营就交给你管了。只要让她们一路上听话,我家将军不会亏待你们夫妻。”

牛五娘柔声说道:“转告将军,妾身领命。”

所有人看向牛五娘的目光又多了层畏惧。

赵家几位太太奶奶却松了口气。至少这一路上,不会吃太多苦了。

玉缘冷笑地看着她们:“昨晚还有人说我家郎君的不是,想找我家奶奶拼命呢。”

“都是一家人。一起用食吧。”牛五娘没有阻止玉缘,也不想在这时侯惹恼了赵家的女人。没见到晟丰泽之前,她还要借赵修缘的势。

用过饭,女人们无聊地席地坐着。东面的天空飘起了烟尘。

“是益州城的方向!”

有人喊了声。

大部份女子都哭了起来。

南诏围攻益州城,西川军再不可能来三道堰救人了。

季英英却想起了死在季家院里的家人。

栅栏外面忙碌起来。一顶顶帐蓬被收起,视野越来越开阔。季英英看见了远处的三道堰和浣花溪。对面远处,还有一栅栏围着。关的是男丁还是三道堰要放回去的百姓?季英英走到了栅栏边上。

一长排马车牛车骡车停在了路上。驾车的都是士兵。

“要走了。”她喃喃说了句。

身边几个婢女都哭了起来。

“都出来!早出来的上车,晚到的走路!”栅栏门打开,一名军官大声喊着。

“走!”季英英喝了声,带着几个婢女跑了出去。

“她倒是机灵。”牛五娘不会没车坐,她并不着急。慢吞吞地起了身,由玉缘扶着往外走。

季英英选了辆牛车,正好六个人坐了上去。

第二批出来的女子是赵家人。经过牛车时,牛五娘停了下来:“季二娘,你来服侍我。”

湘儿终于忍不住了:“你凭什么要我家娘子来服侍你?”

牛五娘微笑道:“早晨没听见军爷怎么说的?既然让我管束你们,我想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她说着往前面的马车走去。马车是赵家抢来的,车厢宽大,干净松适。坐这样的马车去南诏,牛五娘觉得就当出门踏秋了。

玉缘没有随她离开,走到了牛车前,望着季英英笑:“季二娘,是你自己下车,还是让我拉你下来?”

她武艺高强,自己打是打不过了。去服侍牛五娘,这一路上会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得想个办法……季英英望着她,突然高声喊了起来:“军爷,有刺客!”

★、第228章 臂膀

蓦然高亢的声音像一根刺,戳破了沉闷的空气。听着刺客二字,士兵无比紧张,瞬间刀枪出鞘,将牛车和玉缘围在了中间。

一名领头的偏将手按腰刀走进了人群,巡视了一圈道:“谁在喊刺客?刺客在哪儿?”

季英英的手指准确无比地指向了玉缘:“军爷,是她!她有很高超的武艺。她潜伏在军营里,要刺杀你们的将军!”

“胡说八道!回禀军爷,我叫玉缘,是赵家二奶奶的贴身侍女!”玉缘忍着气辩解道。

偏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赵二奶奶的贴身侍女?”

季英英又嚷道:“军爷,你看她的装扮,像是良家小娘子吗?这分明是刺客爱穿的夜行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们迁匠人去南诏染丝织锦,路上带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就不怕她假扮侍女,趁机刺杀吗?”

“季二娘!”玉缘大怒,伸手就去拉季英英。

“杀人灭口啦!她要杀蚩狂大军将要杀白王殿下!”季英英故作惊慌地大呼小叫,灵活地跳到了车的另一边,挑衅地冲玉缘挑眉毛。一脸你敢显摆武功来抓我吗?

偏将看了眼玉缘身上的衣裳,紧身黑衣黑裤,只差脸上没蒙块黑巾了。他大喝道:“先抓起来再说!”

他说着就去拉玉缘的胳膊。

玉缘条件反射地闪开,一掌将那偏将推了出去。

“她露出真面目了!将军救救小女子啊!”季英英不失时机地又嚷了起来。

听到身后的喧哗声,正要登车的牛五娘回头一看,一群士兵围停住了牛车。她优雅地往回走:“都住手!”

这时,士兵们根本不会听她的,一涌而上。手中的刀矛齐齐刺向了玉缘。玉缘无可奈何地躲过,激得那名偏将抽出了刀:“杀了她!”

听到这句话,牛五娘险些晕倒,在场外高声叫道:“玉缘是我的侍女。她会点拳脚功夫,只是为了保护我……”

玉缘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停了手。士兵却收手不及,几杆长矛狠狠地戳向她。玉缘无奈,飞快地夺过一名士兵的刀,漂亮了挽了个刀花,寻了个空闪身冲了出去。

“将军快看!她身手真好啊!”季英英火上浇油叫道:“她能以一敌百呢!她是刺客!哎呀,她被将军视破了,要逃走了呢!”

几名婢女也跟着起哄,“我们亲耳听到的!她说她要杀南诏将军!”

“住手!我有王爷的信物!她是我的人!”牛五娘本不想现在抬出晟丰泽,等她提到晟丰泽时,已经迟了。

偏将大叫道:“别让刺客逃了!”

玉缘轻飘飘地掠到了路边,砍断了缰绳,骑上马朝着广袤的原野深处狂奔。

牛五娘闭了闭眼,玉缘会一路跟着找来的。只是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了。她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看向季英英。

“放箭!”

几轮箭射过去,不是被她拨飞,就是闪身避过。人与马似合成了一体,转眼就逃出了射程。这时才有数名士兵骑上马追了过去。

季英英重新跳上了牛车。撵走了玉缘这个有武艺的,等于断了牛五娘的臂膀。她心头痛快之极。看到牛五娘眼里的杀气,季英英心想,大好机会不落井下石岂非太便宜了她。她指着牛五娘对气极败坏的偏将说道:“将军。她们是一伙的!她说她是赵二奶奶,她一直蒙着面纱看不见脸,说不定是刺客假冒赵二奶奶呢!”

玉缘跑了,偏将一肚子火气。被挑拨着大步到牛五娘面前,眼神变得凶狠:“你是赵家的二奶奶?取下你的面纱,让本将军瞧瞧!”

牛五娘充耳不闻,清澈的眼睛泛起一层被激怒的红,望着季英英眨也不眨:“想让我取下面纱,问问晟丰泽再说。”

偏将一愣,继而大怒:“你敢直呼白王殿下!对殿下不敬!”

牛五娘挺直了腰背,手缓缓上举,露出手中一物:“你看仔细了!”

离得近,季英英也看见了。牛五娘手中拿着一面金牌,上面仿佛刻着一只狮子。

白王的令牌!偏将脸色大变。

“是她偷的!白王殿下住在赵家时,被她偷去的!她和白王殿下有交情,怎不见白王殿下派兵保护她呀?不也一样成了南诏的奴婢吗?”季英英管不了那么多,顺口胡诌一通。她眼热地盯着那方金牌,有机会偷出来,是不是能靠它逃走呢?

白王一直不赞成起兵。自家的主将是蚩狂将军,所倚靠的杜大人和白王政见不同。国主大人似乎也对白王殿下颇有微词……偏将也不敢得罪牛五娘狠了,板着脸道:“赵二奶奶,请上车吧。等见了白王殿下,事情自然水落石出。”

该死的晟丰泽,居然说持他的令牌如他亲至!牛五娘握紧了那方金牌,森森地看了季英英一眼,转身走向了马车。

偏将转过身,冲着士兵喝道:“赶人!”

栅栏里的小娘子哭天抢地不愿意走。被南诏兵提着鞭子开抽,成群结队地撵了出来。

先出来的挤上了各种车辆,后面的就只能随车步行。队伍终于缓缓动了起来。

玉兰几个庆幸跟着季英英挤上了车。玉兰小声说道:“多亏了娘子。”

“不坐车,也会用鞭子赶着走。何必跟自己过不去。省点力气,不是更好?”季英英望向车尾出现的男人。车都给了女人,男人们全部步行。队伍太长,一时间看不到朱二郎和季鹰在哪儿。也没看到季福叔和嬷嬷们。

队伍往前进了三道堰。士兵在街道两边站成了两排。几名士兵骑着马挥舞着刀来回奔驰,高声喊道:“大军将令!拖延行军者,杀!”

一进三道堰,哭声在这瞬间响了起来。

街道两边出现了年长的百姓。有心疼子女被抓走的老人实在忍不住推搡着士兵想要扑过来,马迅疾奔过,扬手就是一刀。

队伍里响起了尖叫声,老人的女儿哭叫着扑了过去。刀光闪过,士兵冷酷的声音震摄住了百姓:“不听号令者,死!”

尽管哭声再凄惨,再也没有人敢冲击队伍。

季英英伸长了脖子,蓦然看到季家铺子门口站着的人。她高声叫了起来:“季福叔!吴嬷嬷!”

“娘子!”几位老仆哭着冲她跪了下去。

“守好家,我会回来!”季英英没有哭,她只有高兴。不再担心母亲哥哥和季嬷嬷无人收殓。杨静渊知道她去了南诏,他一定会来寻她。她一定会回来。

三道堰远远的被抛在了身后,队伍在官道上走了一截,直接转向了南方的路,和益州城擦肩而过。

★、第229章 醒悟

“最迟后天清晨,退内益州城。”

晟丰泽坐在节度使府的正厅内,平静地吩咐手下的将军们。

前锋营在傍晚时分伪装成车夫赶车骗开了城门。迅速占领了南门。清晨,大军开始攻城。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几十年的安逸让益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让高大的城墙风化坍塌。曾经标注过的城墙缺口成了南诏军顺利翻越的通道。不到半天时间,南诏就占领了东西南三座城门。

赤虎曾不解地问晟丰泽:“为何不占北城门?”

“四城门沦陷,西川军必做困兽之斗。以西川节度使的为人,网开一面,他不会再做抵抗,反而会召集队伍护送他北逃。”晟丰泽胸有成竹的说道。

南诏是为财而来。益州是大唐的西南屏障。南诏占了益州,大唐军队会不计代价夺回来。占一座城有什么意义呢?

节度使府占地宽阔,屏蔽了外面的哭喊声。安静的环境让晟丰泽有些恍惚。仿佛他还是在益州做客的南诏白王,而非此时率领三军前来掳掠的主帅。

“西川军退到何处了?”他看向铺在桌上的舆图。

一名将领上前,指着一处:“北离益州三十里外了。不过……北城门附近始终有一只队伍死守着,掩护益州百姓逃离。”

“哦?”西川军还有不听节度使号令,私留下来的将领?晟丰泽有些意外。

“报!”一名探子在厅外高声喊道。

厅堂里的将领们都转过了身。

“蚩山将军奉命封锁街道。西川军突然抢攻,蚩山将军被斩于马下。北面街口被西川军夺回。”

南诏要青壮匠人。放西川军和部分人从北门逃离后,通往北城门的街道全被封死。队伍正按着靳师爷等探子早已打探好的人家挨户抓人。这时侯封锁街道的蚩山被杀,不知有多少人从缺口逃离。

“备马!令白、义两位将军火速施援!”晟丰泽带着亲卫与偏将迅速出了节度使府,往北面赶去。

成群的百姓拖儿携老惊慌失措地奔向北城门。

“快走!”牛副都督手提宽背大刀,明光铠溅满了斑斑血迹。他还着亲兵亲自镇守在街口。不远处,蚩山的尸体被亲兵悬在了道旁二层酒楼的檐下。

桑十三桑十四和家仆护着一辆马车匆匆行来。人多拥护,马车走得慢,幸而被家仆们围在中间,才没有被惊慌的百姓撞翻。

“牛都督!”

“岳父大人!”

桑家兄弟同时高声喊了起来。

马车艰难地挪到街口,牛副都督看到兄弟俩,顾不得寒喧,往北城门方向一指:“赶紧护着桑夫人离开!”

轿帘掀起,桑夫人白着一张脸道:“亲家,我家老爷他……”

“夫人,赶紧走吧!只要不死,总有见面的一天。”牛副都督不敢看她。牛七娘护着夫人走了。他实在挪不动步子。站在城门楼上,远远看到南诏军轻松悠闲地堵在街口。五丈开外用人血画出了一道线,但凡冲过此线的百姓,一律射杀。他们甚至回过头望着北城门上的西川军讥讽的大笑。牛副都督的心就像落进了滚油中,五脏俱焚。

他看了眼悬在屋檐下的蚩山,昔日的豪情又涌了出来:“十四!我家七娘就托付给你了!”他拍了拍桑十四的肩,露出憨憨的笑容。

“岳父!”桑十四眼睛一红,郑重朝他拱手道,“小婿曾疑心过岳父大人,惭愧不己。您放心,我会待七娘好的。”

桑十四愧疚敬仰的眼神让牛副都督心头一热。他当初怎么就被五娘的话迷了心窍!大不了一死罢了,他现在不惧死!他要用这条命去弥补他犯下的罪。

牛副都督不由自主想起了杨家。破城不过半天时间,杨石氏五十开外,杨静山双腿不利于行,诺大的家族,一时半会怕是没有离开。

他神色一黯,哑声道:“快走吧,十四。别堵在这里了。”

南诏军很快就会来了。

街道后面传来哭天呛地的声音:“南诏军来了!”

“走啊!”牛副都督用刀背敲了桑十四的马臀一记,听到桑十四高声对他喊:“岳父保重……”

“放箭!”牛副都督举起手中的刀下了命令。

伏在两边屋顶上的亲兵射天射出了箭矢。留下近身的距离让更多的百姓逃离。

数轮箭雨后,能跑过西川军身边的百姓已经没有了。两军中间是死去的人。

南诏军嘴里像哼着远古的号子,黑色泛着油光的盾牌竖了起来,像只巨型的甲虫走向西川军。

箭射在盾上滑落在地。躲在盾后的南诏军毫发无伤。牛副都督眼神微咪:“藤甲!”

蜀国丞相诸葛亮七擒孟获。当初孟获一族最负胜名的就是藤甲兵,号称刀枪不入。

“用火箭!”牛副都督高声喊道。

南诏军阵式一变,藤甲盾突然撤开,躲藏在盾后的弓箭手松开了弓弦。密集如蝗的箭夹裹着风声咻咻落下。

牛副都督转动着手中的宽背刀将箭矢拔开。

“杀!”他没有后援,南诏大军却源源不断。牛副都督提刀大喝,纵马冲了过去。

他仿佛能感觉到,下一瞬,那些箭矢就会扎进身体,将他射成刺猬。一腔孤勇让他无所畏惧地驰马向前。一百多名亲兵紧随着他,义无反顾。

晟丰泽望着越来越近的牛副都督,轻叹一声:“放箭,留他一条性命!”

箭毫不留情地射进了亲兵的身体。马嘶声,人落地的闷响声此起彼伏。

南诏人长居山林,能做晟丰泽亲卫的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箭偏离了牛副都督和他身边的数人,放他们冲了过来。

冲进南诏队伍时,坚韧的藤盾再一次竖了起来。将牛副都督和紧随他的五名亲兵困在了中间。

厚背大刀砍过去,没砍断藤盾,震得背后的南诏兵虎口留血。亏得身后有人抵着,才没有倒下。

又一刀下去,藤盾裂成了两半。然而又一面新的藤盾补上了缺口。

仅存的五名亲卫,一个接一个的死在自藤盾中刺出的长矛下。红了眼的牛副都督拼着一身蛮力,一刀接一刀地砍着。

“牛副都督。你的人都死了。你何必再做困兽斗呢?”

上方传来晟丰泽的声音。牛副都督抬头一看。两边的房顶上,弓箭手张弓搭箭。晟丰泽身披黄金铠甲,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

★、第230章 逆转

“晟丰泽!你下来和老子打一场!缩在乌龟壳里算什么英雄好汉!”牛副都督破口骂道。

晟丰泽摇了摇头:“人都是惜命的。牛副都督,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呢?”

就是因为惜命,所以他睁只眼闭只眼让南诏赢得了时间,三面合围。他不是惜自己的命,是惜牛家二百多口人的性命。

“你以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就能让大唐天子饶恕你吗?”晟丰泽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让牛副都督慨然赴死,最后关头选择做个英雄。

牛副都督狠狠拍着胸脯:“本将是大唐将军,不战而逃,死了也没脸见祖宗!牛某死得其所,但求百姓不会啐弃牛某的家人!”

见晟丰泽还要再说,牛副都督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道:“老子懒得说了!杀!”

宽背大刀朝着面前的藤盾用力劈了下去。

安静地街道上,只听到牛副都督蛮牛般的吼声。

晟丰泽夺过弓箭,张弓如满月:“本王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