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挠头:“不知道呀……哎哎,别哭……哎……”

“怎么回事?”这时,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二贼回头,见是山寨几个头领都来了,连忙站到一旁。

宁儿抬头,看到几个形貌邋遢的汉子走来,更加恐惧,背脊几乎把墙角抵出个洞来。可眼神一晃,她突然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里面,愣了愣。

她眨眨眼,用袖子擦擦眼睛。

“呵,果真是个小美人!”吴三眼睛发亮,正待凑上前去看,却见她望向一边,“稹郎……”

宁儿声音微颤,指着田郎,“你是稹郎么?”

事情突如其来,众人皆愕然,顺着她的手指,目光一下聚集到表情僵住的田郎脸上。

田郎看看他们,又看看宁儿,却一脸懵懂:“我……”

“田老七,你的旧识?”一人道。

“田老七?”宁儿茫然,望着田郎,“你不是姓……”话没说完,她的头已经被田郎紧紧抱在怀中。

“表妹!”田郎声音激动,“原来是你啊!表妹!”

众山贼:“……”

阳春时节,山里的风依然带着些寒凉,顺着木屋墙板的缝隙飕飕地透进来。

宁儿坐在一张简陋的矮榻上,好奇地望望四周,只见除了榻案之外,物什少得可怜,最大的摆设不过是角落一口木箱。

“你不是叫邵稹么?”宁儿已经不再害怕,朝站在门口的那人问道,“他们为何叫你田老七?还是个药名,田七……”

“不是田七。”田郎,不,邵稹望了望门外,确定无人偷听了,才把门掩上。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坐在木榻上的宁儿,狐疑又烦躁。

榻前的案台上已经摆着饭食,有肉有菜,宁儿饿了一天,口水早已流到肚子里去了。

“没人看着,放开吃吧。”邵稹早看出她眼里的绿光,一语道破。

宁儿得了这话,犹豫了一下,终于拿起碗筷,低头吃起来。

邵稹在木榻的另一边坐下,手摸着下巴打量这女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宁儿被他盯得不自在,停住筷子。

“我看我的,你吃你的。”邵稹道。

宁儿听话地再度埋头苦吃。

“你到底是谁?”半晌,邵稹疑惑地说,“我们以前认识过?”

“你不认得我了?”宁儿抬头。

“是有些面善,让我想想……”邵稹认真而诚恳,拧起眉头,“洛阳琉璃街的柳香?嗯……不像。扬州花栖馆的红妩?也不对,你年轻多了……利州白桐巷的小青……还是隋州的阿纨?不是?永州?定州?秦州?长安?”

宁儿:“……”

“……哦对了,”邵稹眼睛忽而亮起,一拍脑袋,“你是剑南人,那是万安春香馆的凝翠!”

宁儿的脸忽然红起来:“万安春香馆?那不是伎馆么……”

“不是么?”邵稹更加疑惑。

“你真不记得我了?”宁儿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泪摇摇欲坠。

邵稹哑然,正要再说话,却见宁儿背过身去。

“你……你也背过去,不许看。”她红着脸说。

邵稹一头迷雾,依言背过身。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邵稹忍不住偷偷回头,只见宁儿低头翻着自己宽大的裙子,不知在干什么。

好一会,她终于抬起头来吁口气,手上竟多了个折得扁扁的包袱。

邵稹:“……”

“回头吧。”宁儿把包袱放在榻上,轻快地说。

邵稹装模作样地转回来,只见她把包袱打开,里面有好些物事——零碎首饰、铜钱、小块糗粮、针线、火石……还有一张发皱的纸。

“看,这个。”宁儿把那纸在他面前展开,“你还记得么?”

邵稹的目光落在上面,忽而凝住。

那纸已经泛黄,上面一行一行的字迹却清晰,苍劲而熟悉:洛阳人邵文显,永徽四年正月立契。银钱五千文,得钱即还。立此契,画指为验。钱主杜阅,举钱人邵文显。

“邵文显”三个字上面,端正地压着一枚红色指印。

“原来你是杜司户的女儿。”邵稹看了半天,恍然大悟。

“你记起来了。”宁儿欣慰地说。

邵稹使劲地回忆:“你叫杜……”

“杜宁。”她说,“你以前来我家,也跟着我母亲叫我宁儿。”

邵稹扬扬眉,不置可否。

邵稹祖籍洛阳,家中自前朝起就世代从军。邵氏武功出众,邵稹的先人曾以高功官至卫尉丞。可惜后来,邵氏的官运一直不佳,只有邵稹的父亲官至上府果毅都尉,可惜邵稹十岁那年,他随军征突厥,再也没有回来。邵稹母亲早亡,父亲去世之后,邵稹就成了孤儿。于是,在成都的祖父就将他接了过去。

邵稹的祖父邵文显从军一辈子,老了之后,在成都挂了个州司马的闲职。他爱好无多,唯有武功和饮酒两样。对于武功,他要求严苛,邵稹自从跟了他,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练武,从无间断;对于酒,他嗜之如命,家中的余钱都耗在了这上面,最后酒醉跌入水潭而亡。

宁儿的父亲杜阅,是益州司户,对邵稹的祖父很是敬重。两家相隔不远,杜阅得了好酒,常常送一些给邵家;邵稹的祖父也常常过府去跟杜阅下棋。

邵稹有时会跟着祖父去杜家,记得杜阅有个女儿,却不记得模样了。

不过,她手上的契书,邵稹却是知道的。

那是祖父去世的前一年,一场冰雹打坏了邵家的房屋。祖父常年把钱花在饮酒上,过去房屋有些缺漏,他马马虎虎,从不找人彻底重新修葺。而这次,他再也不能无视,却一样手头拮据。杜阅仗义解囊,将五千钱送到了邵家,可是邵稹祖父坚决不肯白受,便立了这张契书。

邵稹记得,当年祖父对杜阅很是感激,还立志戒酒一段日子,想将这些钱早日还上。

可惜,还没出一年,他就故去了。

“那时我父亲想把这契书烧了,”宁儿把契书折好,重新收进包袱里,“我母亲却不许,说借了就是借了,后来又留给了我。”

“嗯。”邵稹应了声,“于是如何?”

宁儿望着他,双目期盼:“父债子承,你既然认了,就还钱吧。”

原来是想着这个。

邵稹悠然抱胸看着她,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要说:yibi大人:之前的确说过会写个春秋穿越(当然,更之前说的是现代玄幻。),但是想法都不成熟,发现这个写得比较开心,所以就上这个了。

下山

“七弟的意思,要去冀州?”议事堂上,张信听完邵稹的话,眉毛锁起,眼睛转了转。

“正是。”邵稹向张信道,神色恳切,“小弟姨父与姨母年事已高,表妹离家许久,不忍恐长辈积虑伤心,特请离山,护送表妹回冀州老家。”

张信颔首,少顷,感叹道:“不想有这般隐情。我等竟巧遇贼人,救出了老七的表妹。”他缓缓捋须,目光扫过立在邵稹后面的宁儿,微笑道,“这位小娘子,是冀州人?”

宁儿见着匪首盯着自己,心不禁一紧。

“正是,妾……嗯,妾家住冀州。”宁儿低头看着脚尖,小声道。

来议事堂之前,邵稹跟她约法三章。首先,他们是表兄妹;其次,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露出惊诧之色,更不许反驳;再次,无论发生什么都跟在他身后。

邵稹说,只要她照办,就能带她下山,逃离贼窝。

他在众人面前编了一个曲折的故事。

宁儿是邵稹的表妹,本随着父母住在冀州。一年前,她上元节随父母去观灯,被人贩子拐走,卖到了剑南来。宁儿思乡心切,几番当年他们亲戚寻访未果,邵稹的姨母因此大病一场。邵稹虽与表妹多年不见,得了消息也心急如焚。奈何身在他乡,又诸事羁绊,帮不上许多忙。不料,一年之后,他竟在这剑南山野里与表妹重逢。

“这……这不是讹人么?”当初听了邵稹说出来,宁儿犹疑地说。

邵稹不答,淡淡瞥她一眼:“你还想下山么?”

宁儿识趣地闭嘴。

这故事其实编得挺圆,宁儿本来就打算逃,裙子底下还藏了私货。神奇的是,邵稹居然记得宁儿的母亲是冀州人,让宁儿说话带些冀州口音……

“兄长,”张信身后的王四道,“老七一心救护表妹,情深义重,兄长成全他吧。”

下首的耿二吴三等人相觑,耿二大声道,“老四说得对,兄长,老七心意如此,就让他去吧!”

“该是如此。”张信笑笑,看向邵稹,温言道,“我等兄弟,占山为生,全凭‘恩义’二字。如今你欲救表妹于落难,做兄长的岂有不允之理。”

邵稹正色,向他一揖:“多谢兄长成全。”

张信一摆手,道,“你我兄弟,什么成全不成全。此事既定,老七将山上的事交代交代,趁这两日天晴,赶路去吧!”

邵稹微笑,再行礼拜谢。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宁儿跟着邵稹从议事堂回来,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

她听从邵稹的吩咐一直待在屋子里,从木板缝里看到邵稹在屋外同来来往往的人说话。阳光不错,他背对着这边,身形与从前记忆里的模样相比,已经高大了许多,却一样的挺拔。

宁儿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躲在小楼窗棂后面偷看邵司马带着他的孙子来家里。邵司马是个奇怪的人,他与父亲在院子里饮酒下棋,却让孙子在一旁又是练拳又是劈刀,还时不时地突然大叱一声纠正他的姿势,或者干脆起身一手拍下去。

宁儿常常被邵司马的声音吓到,看到孙子挨他责打,还常常揪心,觉得邵司马是个可怕的人。父亲听了却哈哈大笑,说严将严兵,好身手都是拳脚里出来的。

邵稹现在的身手练成什么样,宁儿不知道。不过,方才在堂上看他沉着地编故事应对一众凶神恶煞的山贼,宁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是母亲聪明,多亏了那契书呢!她心里庆幸地想。

邵稹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宁儿坐在榻旁,手里缝缝补补。

“谁的衣服?”他将手里提的包袱扔在榻上,觉得宁儿手里的衣服怎么看怎么眼熟。

“你的。”宁儿说着,咬断线头,将手里的衣服拿起来给他看,笑眯眯地说“补好了,你……”

话没说完,衣服忽的一下被夺过去。

邵稹将这件赭色袍子展开细看,脸沉了下来。

“你都缝起来了?”他将衣服上下抓抓掏掏,横眉看向宁儿,“袖边的口子,还有腰上的口子,你都缝起来了?”

“是呀。”宁儿望着他,“你这衣服的边边角角到处都开了线,破成这样也不补一补。”

邵稹只觉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你母亲没教过你,不可擅自动别人的物件么?”他冷冷道。

“教过,”宁儿睁着一双莹润的眼睛望着他,“可你是我表兄,母亲说要待亲戚如待家人。”

邵稹:“……”

宁儿:“这是你说的。”

邵稹无语,烦躁地挠挠头。

宁儿看着他的脸色,直觉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但又想不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你……”她犹豫了一下,“你不高兴我缝你的破衣服?”

“那不是破。”邵稹冷冷道。

宁儿一愣:“不是破?那是什么?”

“不用你管。”邵稹没好气地把袍子团成一团收起来,扔到衣箱里,“以后别碰我的东西。”

宁儿咬咬唇,兀自不出声。

邵稹也不理她,径自坐下,将方才扔在榻上的包袱打开。

宁儿瞥去,只见白澄澄黄灿灿,都是些金银之物。

宁儿愣住。

“看什么,想要?”邵稹眼也不抬,慢悠悠道。

宁儿连忙摇头。

邵稹勾勾嘴角,把那些金银翻翻拣拣,没多久,重新扎好包袱。

“何时启程?”过了会,宁儿问。

“明日。”邵稹道。

“哦。”宁儿听到这话,眉间重新一展。

邵稹看她心花怒放的样子,觉得今日过得有些累。他在榻上和衣躺下,解下长刀抱在怀里,闭上眼睛。

天蒙蒙亮,寨门已经大开。

山口处,张信引着众贼首置酒送行,对邵稹道:“老七,此番别过,不知何时再见。”

邵稹微笑:“待小弟将表妹送回冀州,安顿好伯父一家,定当归山。”

张信颔首:“一言为定。”说罢,让手下取来酒水,一人一碗,仰头饮下。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路旁,众人纷纷与邵稹别过,王四看着宁儿低头上了车,用手肘碰碰邵稹。

“老七,”他意味深长,“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邵稹看看他:“嗯。”

王四摸着下巴:“也该娶妇了。如何?我看你这表妹生得不错,这两日你们同房,可曾……嗯?”他咧嘴笑着,朝马车那边使着眼色。

“胡说什么!”邵稹明白过来,笑骂,“那是我表妹,老家许了人的。我昨日往屋里搬草席隔壁障,你没看见?”

“是么?”王四一脸遗憾,说罢摇头,“可惜了,若你表妹能从了你,这趟冀州不回也罢。”

邵稹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保重。”说罢,放下酒碗,朝马车走去。

荒山夜道,行车有些辛苦,弯多而崎岖。邵稹驾车却很是在行,拉着缰绳拿着鞭子,马车走得倒也顺畅。

宁儿望着车窗外葱郁的树木,怀里抱着行囊,只觉得这几日像做梦一样。

车里,邵稹的大包袱放在一角,圆滚滚的。宁儿知道,里面除了他的衣服,还有昨天带回来的那些金银。

“你不怕我偷了你的金银么?”上车的时候,宁儿忽而问邵稹。

邵稹不以为意:“这包袱十斤七两,下车的时候我会再称。”

宁儿:“……”

正胡思乱想,马车忽而慢下来,宁儿听到前方传来好些人的说话声。

马车停下,邵稹拉住缰绳,冷冷地看着前面拦路的人。

“老七。”吴三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拱拱手,“兄弟在此等候多时了。”

“三兄,这是何意?”邵稹坐在车上,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周围,人不多,不过三五个。

“无他,”吴三扛着一柄大刀,慢悠悠地走上前来,“我吴三寻思,老七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再见,特地来送一程。”

“哦?”邵稹笑笑,“多谢三兄,方才送行之时我见三兄不在,还以为三兄不来了呢。”

“……稹郎,出什么事了?”这时,隔着车帏,宁儿的声音传来。

邵稹低声道:“无事,待在车上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