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小姑子,从小除了惹麻烦还是惹麻烦,就没消停过。她吃了瘪,哪怕是在平北侯府吃了瘪,也是活该。

张镜哀叹着过了一夜,打算次日天亮便上魏国公府寻爹娘给做主。谁知次日,她已是出不了门。

顺天府尹亲自过府拜望晋国公。

“下官无礼了。尊府三夫人,草菅人命,多回私杀奴婢。现有十一名苦主同时至衙门告状。兹事体大,说不得,要请贵府三夫人随下官回去。”顺天府尹言语恭敬客气,态度坚定不移:要带人回衙门。

晋国公汗都下来了。女眷被带至公堂,抛头露面,这,这是多大的侮辱!

这事一出来,整个晋国公府,都不用出门见人了。

晋国公再三跟顺天府尹求情,卖交情,都没用,实在商量不通,只好命人去了魏国公府报信。你家闺女惹了事,你家来善后。

这回,林氏和武氏都不敢瞒着魏国公和国公夫人了,这事太大,瞒不住,她们也担不起这责任。

年迈的魏国公,闻讯颤抖着双手,问道“真是十一名苦主?”待得到确定答复后,颓然坐倒,怔怔落下泪来。

自己这女儿自小脾气暴躁,动辄对下人挥鞭子,毒打,以至于放恶犬咬人,自己都是知道的,也管教过,却收效甚微。不想终有一日,她会因此送命。

“送命?”武氏不相信,私杀奴婢不过是流一年,便是杀了多了些,十一个,都是签了死契的奴婢,哪至于要人偿命?

“唐家,怎会放她上公堂?”魏国公颤颤微微,苦笑道。

“唐家敢…”武氏和林氏同时惊叫。相互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惊惧。魏国公这话不错,哪个名门旺族能容忍族中嫡子嫡妻被带上公堂受辱,自是宗族中先行了断了她。

律法,赋予宗族生杀予夺大权。只要宗族不做过分事,官府是不干涉的。

“舍出我这张老脸,也不知能不能救回这丫头的性命!”魏国公仰天长叹。

林氏和武氏都不敢抬头看。魏国公的背影,实在太苍凉,太凄凉。

良久,魏国公站起身,原本伟岸的身躯变得佝偻起来,“走吧。”行或不行,总要试一试。亲生的孩子,不能看着她死。

桐玉宫中。宁妃娇媚的跟皇帝说她读了新书,《世说》,皇帝闻言大觉惊奇,“爱妃也读书了?”还是世说,新鲜啊新鲜。从前一直当她是个花瓶,从此往后倒要刮目相看了。

宁妃得意的说道“是,臣妾真的读书了。皇上,有个叫贾充的人,功劳很大是不是?”

皇帝乐呵呵点头。行,她连贾充都知道了。

宁妃见皇帝点头,越发得了意,“当时的皇帝,特许他设左右夫人,是不是?”

皇帝还是点头,不错,是有这回事。贾充一开始娶了李婉,夫妻感情很好,后来李婉的父亲李丰被杀,贾充立即跟李婉离婚,李婉徙边,贾充另娶郭槐。后来李婉遇赦回京,晋武帝许贾充设左右夫人。

宁妃见皇帝一直点头,说顺了嘴,“皇上,咱们天朝也有功劳大的人,也该设左右夫人!”

待听到宁妃说平北侯功劳盖世,应设左右两夫人,不分大小先后,皇帝笑了个前仰后合。这个宁妃,前阵子还为弹劾的事愁得要死,这刚太平了没几天,又打起主意要嫁族妹了!

真是执着呀。皇帝都有点佩服了。

见皇帝没反对,还笑呵呵的。宁妃也笑了:父亲说若族妹不能嫁到平北侯府,进宫也是好的。皇帝并不沉迷女色,宫中只有十几位妃嫔,何苦再多一个对手?再说自己宫中有英敏公主,皇上定会时时过来,又何须族妹帮着邀宠?还是把她另外嫁了吧。

皇帝见宁妃笑,更乐。于是,宁妃以为自己这计策,已是板上订钉,没跑了。

皇帝出了桐玉宫还在乐,自己眼光真好,当初怎么就看上她了呢。长得好看?性子单纯?皇帝自嘲的笑了笑,回到两仪殿,埋头批奏折去了。

“这样才好,”皇宫深处,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说道“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样能令宁妃和平北侯府结怨。先前那主意不好,梁子结大了。”

“是,”一个嬷嬷模样的中年女子恭敬应道“如此这般,五皇子不日就会就藩了。”

作者有话要说:“谋犹回遹,何日斯沮”出自《诗经?小雅?小旻》,可以译为,“这些邪辟策谋,究竟有完没完。”

112好言自口

“平北侯夫人真是这么说的?”两仪殿中,一大早便埋首成堆成堆的奏折中,跟全国各地的灾荒、匪患、边患等烦心事奋斗了大半天的皇帝,刚闲下来喘口气儿,喝杯茶,便听到亲近内侍传来的宴会趣闻,倒也来了兴致。

内侍高大全是从小服侍皇帝的人,极受皇帝信任,他中等身材,面白无须,一双眼睛甚是清澈,听到皇帝询问,恭谨的回道“是!”看到皇帝惬意的在榻上歪下,一副等着听故事的模样,便绘声绘色的细细讲了起来。

原来今日昭阳殿中太后召了十数位内命妇、外命妇陪着说话、宴饮。皇后自然是在场的,宁妃也在场,自从众多文官弹劾宁家不成,宁妃便以为皇帝心中始终还是向着她,向着五皇子和英敏公主的,便又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宴饮上对着平北侯夫人发难,不怀好意的提及“左右夫人”,含笑问“平北侯夫人出自书香门弟,定知道这典故吧?”

皇后面色不变;太后略略皱眉。她今日算是闲来无事召人来陪着聊天解闷的,图的是个乐,可不是寻事的。

“左右夫人么?”悠然神情自若,“听说过。”

宁妃笑道“你还真是家学渊源,见识不凡。想必也是个贤惠大度的,若皇上特许平北侯设左右夫人,你定是不会嫉妒,是也不是?”你干脆再贤惠点,把正室的位子让出来吧。

悠然本是闲闲的喝着茶水,闻言放下手中的杯子,端正身姿,正色道“宁妃娘娘请慎言!敢问,您是将圣上比做晋武帝么?”

晋武帝?宁妃傻了眼,晋武帝是谁呀。她正楞神间,悠然已是一派正气、满腔热血的开了口,“圣上是千古罕见的明君!爱惜民力,与民休养生息,哪是奢侈靡费、荒淫无道的晋武帝能比的?”

这马屁拍的!皇帝听到此处,嘴角微微上翘,显见得心情极好。高大全惯会察言观色,见此情形,更卖力的讲下去。

平北侯夫人把宁妃说傻了还不算,又轻飘飘扔下一句“便是晋武帝下诏特许,贾充却答诏,谦让不敢当盛礼。这左右夫人之事,并未施行。”你丫好不容易看回书,还不看全了。只看一半你就跑过来叫嚣!

太后、皇后只微笑着闲闲喝茶说话,并不往宁妃和悠然这边看。在场的内命妇、外命妇哪个是傻的,眼见得这两人不干涉,便全不开口,或笑吟吟,或面无表情,冷眼旁观。更有些有眼色有经验的,自顾自跟身边的命妇低低说话,或上太后、皇后身边献个小殷勤,竟似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一般。

宁妃楞了半晌,四处望望,平素指导自己读了几行书的嬷嬷,早不知哪里去了。她恼羞成怒,大声道“女人不该嫉妒!你若贤惠,便该给平北侯多置侧室,开枝散叶!”她本不是个有学问的人,也不是个心计深沉的人,皇帝原是喜欢她性子单纯直率,却不料她有儿有女有宠之后,不复乖巧可爱,却越来越嚣张起来。

有不少人虽装着做其他的事,闲话呀,喝茶呀,逗鸟呀,看花呀,却支着耳朵听悠然怎么回答。这问题很直白,却难答。女人谁想自家夫君左拥右抱了,无奈谁也不敢说,怕会被冠上“嫉妒”的名头,那可是名声的污点,更属七出之条。

悠然意态闲适,“您可知道,我天朝如今,共有成年男子、成年女子各多少名?”不待宁妃出口回答,便如数家珍的一一说出“我天朝如今共有成年男子一千六百万人,而成年女子,只有不到一千万三百万人。”

“你胡扯这些做什么?”宁妃怒道。

悠然不理不睬,继续言之有理的演讲,“圣上是明君,一再下诏,要各级各地官员爱惜民力,爱惜百姓。怎样算是爱惜百姓?总要让成年男丁、让壮劳力们,能娶上媳妇吧。”本来就是成年男子人数远远多于成年女子人数,三妻四妾的男子再多了,那娶不上媳妇的平民百姓,岂不是更多?岂不是违背了皇帝的“爱惜百姓”?

诸命妇中,有些老成持重的,还能面上一切如常;有些年纪小的、性情外露的,此刻是真忍不住了,眼中都有了笑意。谁愿意给自家男人纳妾收通房呀,闲的。

皇帝正饶有兴致的喝着茶水,听着故事;听到这儿,“噗”的一声,把口中的茶喷了出来,险些呛着了。爱惜百姓还有这种爱惜法,他是第一回听说。

皇帝乐了半天,然后下了道旨意:命宁妃的族妹入宫为才人。没法子了,小老婆没脑子,再这么由着她闹下去,笑话一箩筐不说,朝中大臣要被她得罪了。如今她得罪的人多,将来,自己心爱的五皇子,英敏公主,暗中的敌人便多。

宁妃的族妹名宁翠,身着浅碧色衫裙,袅袅婷婷走过金水桥,走进皇宫。乍见她的那一瞬,皇帝呼吸停止。

本来为少个麻烦而己,并不是真想再纳个美人。没料到,宁翠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她往梅花树下随意一站,素手拈起一枝梅花,人比花娇。

初入宫宁翠是才人,越宿进为美人,次月进为嫔,待她很快有了身孕,皇帝大喜,封为“静妃”。

“这也升得太快了些吧。”凤仪殿中,皇后身边站着位心腹嬷嬷郭嬷嬷,嘀咕道。

皇后淡淡一笑,再怎么受宠,也只是怀了身孕而已,还不知生下来是男是女;即使生下皇子,还不知长不长得大;唯有到了年纪却不就藩的五皇子,才是心腹大患。

本想借着宁家的贪心无知和宁妃的自私愚蠢,令宁家和平北侯结怨,迫使平北侯出手对待宁家,对付五皇子,却不料皇帝突然下旨,宫中多了位丽色夺人的妃子,宁家依然稳如泰山,五皇子依然不就藩。

不只不就藩,皇帝还满朝中为五皇子选妃,务心要选位家世显赫、人才出众的五皇子妃。依祖制,皇子十五岁就藩;依旧例,皇子就藩后若藩地富庶,还能择位良配,若藩地偏僻,并没有朝中重臣之女愿意俯就。

皇帝这样大张旗鼓为五皇子选妃,意欲何为?皇后咬紧了嘴唇。太子,是皇后亲生,是嫡,也是长,却不如五皇子俊秀,不如五皇子聪明,更不如五皇子得宠。难不成,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任由五皇子留在京中,势力一日大似一日?

就算五皇子又是一个吴王,恐怕宁妃也不是原先的秦贵妃!秦贵妃惊才绝艳,多少年来把太后踩在脚下,可不是宁妃这种蠢货能比的。皇后前思后想,冷笑连连。

蓦地,皇后脑海中突然有了念头,吴王!吴王!吴王囚在京城,这个人,可以用!便让吴王这个血淋淋的旧例,来警醒皇上,警醒太后!

“吴王囚在西安门,可有人去看过他?”皇后缓缓问道。皇帝做足面子工程,吴王虽被囚禁,但至亲是可以探视的。

“青川公主病着,听说快不行了,自然是没去过,她是想去也去不了;张意张念十分刁钻,竟是从来不去,也绝口不提这舅舅。”郭嬷嬷回道。她也觉得遗憾,张意张念姐弟二人,自入了宫,只守着生病的青川公主,再不出门半步。即使是宫人怠慢,偶尔衣食不周,这娇生惯养的姐弟二人,也从不出声。倒让人拿不住把抦。

“倒是驸马张铭,去看过吴王几回。”郭嬷嬷是皇后耳目,消息自是灵通。只是张铭此举,是皇帝亲自应过的。皇帝还称赞过张铭有情有义,不是个见风使舵的。

“张铭?”皇后沉吟道,“是个有担当的,青川公主落到这步田地,也不离不弃,每每递牌子求晋见。”若是忘恩负义的男子,见青川公主落难,便会躲得远远的;张铭此时单独住在驸马府,要见妻儿,必须递牌子至宫中。他是常常递牌子,能见则见,一点不避嫌。“说来,他是平北侯的亲生父亲,倒从不见他寻平北侯办什么事。”张铭是张并的亲爹,他真有什么差遣,张并还真不好置之不理。

“怎么没有?”郭嬷嬷是从小跟着皇后的,私下里并不如何拘谨,这时便笑道“前阵子唐三夫人被告官,魏国公亲自出面,顺天府尹也不肯通融,只推说苦主众多,实难设法。晋国公府已把白绫和毒酒拿到唐三夫人面前了!还是驸马心肠软,堵到五军都督府去,逼着平北侯出手救‘亲姑母’!”

皇后依稀听说过唐三夫人的事,记得是娘家出手,还是救下来了,具体的却不知道,这会儿倒来了精神,“那平北侯救了没有?”

“亲爹开了口,如何能不救?”郭嬷嬷笑道,“要说还是平北侯面子大,顺天府尹当即抚慰了苦主,由着晋国公府、魏国公府重重的赔了苦主金银了事。之前无论这两府给多少银钱,苦主都一口咬定要血债血偿。”

“这唐三夫人,也太狠虐了些,手中有这许多条人命。”见皇后似乎对这结局不甚满意,郭嬷嬷忙说道“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唐三夫人被关在晋国公府自己的院子中,再不许出院门一步的。”

“这处罚轻么?”郭嬷嬷自问自答,“一点也不轻。”常年在一个院子里,哪儿也不许去,人会发疯的。

张镜后来确实是疯了。她被关在国公府一个偏僻的小院中,没多久就疯了。后来在疯疯颠颠的状态中糊里糊涂死了,也算罪有应得吧。当然了,这都是后话。

“这张铭,倒是个心肠软的。”皇后微微一笑。既然只有张铭去看吴王,说不得,只好从张铭身上做些文章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话也是说,歹话也是说。好话歹话,都出自人口。

113慎尔优游

这日悠然睡到自然醒,眼开眼后只觉眼前异常明亮。又起晚了?没法子呀,孕妇就是爱睡觉。悠然懒懒的伸手,摇下床头的铃铛。

片刻后,黄馨一脸喜气的走了进来,“阿悠,下雪了!起来看雪景吧?”悠然来了精神,怪不得呢,原来是下雪了。“娘,您把窗帘拉开我看看。”待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搓绵扯絮一般下着大雪,耳边听黄馨絮絮说着“昨晚下了一夜呢,一尺厚的雪,雪景真好看。”悠然一下子睡意全无,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

却被黄馨慌忙上前按住了,嗔道“不许起得这么急!”把悠然按回被窝里,端了一杯热牛乳、几块小点心过来,“乖,大夫说了,先吃几块点心再起来”,看着悠然坐在床上吃了喝了,才许她下床。

“娘帮你穿衣服好不好?”黄馨殷勤问道。“不好。”悠然答得毫不犹豫。谁这么大还要妈妈给穿衣服呀,悠然都是里衣中衣自己穿,外衣莫陶帮着穿。

见黄馨有些沮丧,悠然良心发现,故意捧着还不怎么显怀的肚子,一脸讨好的笑容凑上前去,“等肚子里这个生出来,您帮他穿衣服吧。”黄馨闻言笑弯了眼睛,“好啊好啊,等孩子生出来,娘给他穿衣服,喂他吃饭,陪他玩耍…”

悠然见黄馨穿着银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浅绿盘金彩绣绵裙,面庞白皙美丽,身姿袅娜轻盈,明明是一名美貌少妇,却已是心心念念惦记着抱孙子了,不觉大乐,穿戴好了,任由黄馨拉着去洗漱,然后母女二人一起吃早餐,然后一起出门看雪景。

户外一片银装素裹,整个府邸水晶宫般玲珑洁净,空气冰冷清新,令人精神为之一爽。悠然披上大斗蓬,坐上轻便小巧的竹轿,打着青绸油伞,跟旁边小轿上的黄馨一起,兴冲冲打算去快雪亭。快雪亭,是这府邸中赏雪景最佳去处。

才刚出了正院,迎面遇上张并大踏步走了过来,“便知道你在屋里呆不住。”张并先对黄馨恭身行礼,方走到妻子的小轿旁。

“还走么?”悠然仰起头,笑咪咪问身边的丈夫。他身材高大,悠然便是坐在轿子上也不及他高。见丈夫穿着石青色锦缎棉袍,外罩一件玄色毛皮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脚踩皮靴,头戴雪帽,悠然心中很是满意,“早起谁打发你穿的衣服?很是妥贴。”

“不知是哪个丫头,”张并不经意说道,他哪记得是谁服侍穿的衣服,“不走了,陪你赏雪。”挥挥手,命扶着轿子的伏凤等两名少女亲兵退下。亲自陪着妻子,去了快雪亭。

黄馨坐在后面的小轿上抿嘴笑。姑爷这是明摆着不放心么,其实轿子很稳,阿悠身边又有亲兵护着,根本摔不了。

一路行来,四顾只有雪茫茫一片白色,房舍成了琼楼玉宇,仿佛行走在一个透明的世界般,触目皆是美景,悠然只觉心旷神怡,兴冲冲拉着身边的丈夫“真好看!”张并莞尔,她已经怀了孩子,却还像个孩子。

待到了快雪亭,莫陶拿了一张大狼皮褥子铺上,悠然坐在温暖的亭中,观赏亭子对面十几株红梅,雪中的梅花色泽红艳,如白皙美女唇上的胭脂一般,惹人怜爱。

“我想折一枝梅花回来。”悠然只看还觉不够,想行动了。也难怪她,阵阵寒香袭来,确实诱人。

黄馨拉住女儿温柔相劝,“雪地滑,乖,不去。”张并笑道“有我在,无妨。”悠然一副乖巧状的献殷勤,“娘,您在亭子里坐坐,我折枝梅花回来给您插瓶!”哄住黄馨,拉着丈夫,高高兴兴去了梅林。

雪地上并排相依相偎的两个人,男子高大魁梧,女子修长美丽,正是一对璧人。黄馨远远看着,眼眶不知不觉间湿润了。不管自己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只要阿悠幸福,便好。

“姨娘,您怎么了?”耳边一个急急的男孩声音,黄馨惊觉,转头,只见孟正宇担忧惶急的看着自己。孟正宇身边,是静静站立、一言不发的孟赉。

黄馨忙拿出帕子拭拭眼睛,冲孟赉福了福身,“老爷。”又对孟正宇歉意说道“我没事,我是高兴的,你们看,”朝着梅林努了努嘴。

梅树下,悠然指着一枝形状奇特的梅花,张并正伸手替她折。遥见爱女手持红梅蹦跳雀跃,女婿忙不迭的按住她不许动,孟赉嘴角含笑:硬是要取这么调皮爱折腾的媳妇儿,让你小子头疼伤脑筋去。

黄馨则是遥见女儿要蹦蹦跳跳,急得伸手想阻止,见被按住了才松了口气。“姐姐真淘气。”孟正宇嘟囔道。

“不是你姐姐求情,这会儿,你还在东四胡同背书写文章呢。”孟赉轻飘飘一句话,孟正宇没脾气了。这阵子他快被逼疯了,老爹亲自出马看着他做功课,一天不准懈怠。实在受不了了,他写信跟悠然诉苦,悠然替他说服老爹,“张弛有度,劳逸结合,您歇一天,也让他喘口气儿。”所以父子二人才会来赏雪。

等到悠然和张并回到亭子里,孟赉少不了板着脸教训几句,悠然心情很好,和丈夫一起乖乖听着,心道“果然是中年人爱说教?”据钱钟书先生的观察研究,中年人的弱点,就是爱说教。

估计着孟赉训得差不多了,倒了杯热茶送过去,殷勤道“爹您润润喉,歇会子,再接着训。”孟正宇只敢偷偷笑,黄馨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孟赉一本正经道“今儿先到这儿,改天再接着训。”说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几人乐淘淘一起赏梅赏雪,“此情此景,正该做诗!”悠然对诗词一窍不通,偏偏敢大发感概。

孟赉和孟正宇都知道她的底细,白了她一眼,并不接话。黄馨只抿嘴笑。张并凑趣儿,“那,夫人做一首?”

“一首何难!”悠然大吹牛皮,“十首八首也不在话下!”吹牛反正不报税。不过等到孟赉吩咐人拿笔墨过来时,却正色道“本人必要饮酒,方能做诗。如今不能饮酒,诗是没有了。来年吧,来年定有佳作。”

孟赉横了她一眼,孟正宇仰天无语,黄馨和张并则认真点头同意“那是自然。”区别在于黄馨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闺女什么都好,她轻易不作诗,若作了,定是好的;张并纯是哄妻子高兴。他又不懂诗词。

笔墨还是拿了过来,孟赉冷眼看着不说话。悠然笑咪咪把笔递给父亲,“很久没有见爹爹写字作画了。爹爹当年书写快雪时睛贴,用笔圆净健劲,时敛时放,能含能拓,真是神来之笔!爹爹当时气定神闲,不疾不徐的情态,仿佛便在眼前。爹爹帮我写幅对联挂在书房吧,好不好?”

孟赉被夸得心中舒畅,提起笔来,凝思片刻,笔走龙蛇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孽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娑而舞。”悠然大声叫好,“有意境!有意境!”张并也凑过来看,郑重点头,“果然是!岳父好书法,夫人好眼力!”

孟正宇只觉目不忍睹耳不忍闻,侧过头去不看,不听。黄馨笑咪咪,越看张并越顺眼。

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午饭,见雪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且朝中停办公务,想必明后日雪景更美,人也更闲,悠然和张并头凑在一起商量“不如明日请哥哥嫂嫂来赏雪?”张并说“只请哥嫂也不好,连三姐姐六妹妹一起请吧。”除了远在广州的悦然和远在大同的安然,兄弟姐妹齐齐聚一回。

“好啊。”虽然不喜欢嫣然来凑热闹,悠然还是点头同意,却担忧“六妹妹有五个月了吧?也不知能不能出门。”其实孕妇五个月是很安全的,可谁知福宁长公主放心不放心呢。

孟正宇一听便来了劲:又能玩一天!孟赉瞪了小儿子半天,直把原来兴兴头头的孟正宇瞪得低头不语,方也同意了,“便是这样。”

既是人这么齐,自然是连钟氏一齐请了。请贴送了出去,傍晚时回信到了,孟正宣、孟正宪携妻儿到场,钟氏却是懒得出门;嫣然略有小恙,抱憾不能参加;怀着身孕的欣然竟是来的。

嫣然不能来?悠然乐了,自己正不想见到这面目含酸的三姐,她也没什么恶行,但总是说些不中听的话,很煞风景;欣然怀着孕竟然能来?这也在意料之外,悠然吩咐伏凤,明日要多几名亲兵执勤。孕妇总是金贵的,不容有闪失,这在哪个时代都是重点保护动物。

次日。孟正宣、孟正宪携带妻儿到了侯府,被迎到会客厅叙过寒温,然后去了快雪亭。“六妹妹晚些来,咱们先不等她了。”

“这亭子真好玩。”钟炜性情活泼,夸奖道。亭子上一点雪没有,亭子周围也一点雪没有,原来亭子四周埋有厚厚的白铜管道,管道中烧起炭火,亭中竟是不冷的。还有鲜花绽放。

“真是好个所在。”季筠也甚是喜欢。

悠然含笑。昨日是太和美了,张并有些慵懒,竟说了一句“真想退隐山林,天天过这般悠闲自在的日子。”便被老爹骈四骊六的训了一通,这可怜孩子。

好姐儿,孟正宣的儿子华哥儿,孟正宪的儿子英哥儿,宽了大衣服,在亭子里跑来跑去玩耍,天真无邪的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悠然陪着季筠、钟炜,张并陪着孟家三兄弟,闲闲赏景饮茶,甚是和乐。

幸亏老爹知趣,不来,若是他在,单是儿子们便会拘谨;儿媳妇就更甭提了。

等到欣然、任磊到来的时候,张并和悠然派亲兵接了来快雪亭,“六姑奶奶怀了身孕,务必要小心。”悠然再三交待。

远远的,望见欣然过来了。众人含笑见礼、叙过寒温。咦,怎么顺风顺水的欣然小姑娘,眉宇间隐隐有忧色,还有强颜欢笑的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慎尔优游,勉尔遁思”出自《诗经?小雅?白驹》,意即“优游度日宜谨慎,避世隐遁太可惜。”慎,慎重。优游,义同"逍遥"。勉,即“免”之假借字,打消避世之念。遁:隐去。一说走。

114谓天盖高

福宁长公主府后花园一处暖阁。.

“这大下雪天的,怀着身孕还能出门游玩,”庶出二公子任硕的嫡妻栗氏,穿着考究的大毛衣服,侍立在纪姨娘身边,颇有些愤愤不平,“我怀寒哥儿时,连府门都出不去呢,合府人去到清虚观打醮,偏我要在房中养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到底人家腰杆子硬。”

风韵尤存的纪姨娘,头上带着一顶挖云浅黄片金里水红猩猩毡昭君套,身穿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鹤氅,脚踩掐金挖云红香鹿皮小靴,穿戴打扮得极是精致。她手中捧着一个白玉小手炉,斜倪了自己儿媳妇一眼:这沉不住气的。果不岂然是小家子出身,真是拿不出手。

没办法。纪姨娘不管在驸马身边有多么得脸,任硕不管在驸马面前有多么得宠,说到底任二公子也只是福宁公主府一名庶子,哪个正经人家的嫡女肯嫁。纪姨娘不是没闹过,她每闹一回,驸马任渥星便逼迫福宁公主一回,福宁公主尽心尽力的,最后也只是给说了京中一个八品小官的嫡女,栗氏。

纪姨娘本是不依。无奈福宁公主说了“庶女你们又不要,定要嫡女;这已是愿意嫁老二的嫡女中家境最好的。若不信,你们只管出门打听。”任渥星见逼来逼去没用,也泄了气,道“只要姑娘人品好,便好。”

栗氏,有副好相貌。初成亲时纪姨娘和任硕也多多少少是有些满意的,时间长了便发现这栗氏没脑子,没心计,没算计。也难怪,栗氏虽祖居京中,却只是不入流的小官,做姑娘时只有一个傻傻笨笨的小丫头服侍,这样穷养的姑娘,能有什么见识,能有什么心胸。

“堂堂公主府,难不成只有这样人家的闺女愿意嫁进来?这福宁,真是欺人太甚!”纪姨娘心中认定了是福宁公主故意整治任硕,存心不让庶子日子好过,对福宁公主大为不满,常在任渥星耳边吹枕头风;常常是她吹完枕边风后,任渥星便会去福空公主房中怒骂闹事。

其实福宁公主很是冤枉。任硕议亲时,还是先帝在位,福宁公主府既没有权势,任家也渐渐败落,谁家嫡女愿嫁任家庶子?福宁公主给寻摸过人才好家世好的庶女,可纪姨娘和任硕就是不要,铁了心要娶嫡女进门。

即便等到先帝驾崩,今上继位,福宁公主府变身成为京城最有权势、最赫赫扬扬的公主府,也还是不会有嫡女愿意嫁给任硕:任渥星宠爱妾室、冷落嫡妻是出了名的,如今有权势的是福宁公主,嫁给一个庶子有什么用。白白得了攀附权贵的名声,又得不到实际利益,傻子才这么做。

“计较这些小事作什么?”纪姨娘笑得雍容,“笼络好黎黎这丫头才是正经的。”

黎黎是福宁公主赏给任四公子任磊的通房丫头,生得美貌,人又伶俐,眼见得虽能服侍四公子,却要喝下避子汤,显是生儿育女无望。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青春貌美时不能生下儿女傍身,到年纪老大时,难不成随意拉出去配个小厮?黎黎前思后想,投靠了纪姨娘,经由老道的纪姨娘指点、帮忙,暗中倒掉避子汤,如今已有了两个月身孕。.

更有纪姨娘亲自出马、耍尽百宝劝任渥星,“到底是四公子的亲生骨肉,是您的亲孙子,必要保全了这孩子才是。”

欣然怀着身孕,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按理说,嫡子尚未出生,不能任由通房丫头生下孩子。若生下的是庶长子,家就乱了。福宁公主也是顾虑到这个,欲命人赐下堕胎汤药。却是任渥星死活不依,大发脾气,“妇人便该无妒!这孩子是我亲孙子,谁敢要他性命?”福宁公主这些年来一直对丈夫心存歉疚,温柔恭顺得很,见任渥星这般执拗,一时也没了主意。

“给我儿子便娶个小家小户没见识的女子,给亲生子却是千挑万选,选了个落落大方的名门嫡女。”纪姨娘心中不服,便要生事,“让黎黎这丫头生下老四的长子,看他以后怎么头疼!”

栗氏遥见有人走了过来,慌忙提醒纪姨娘。“急什么?”纪姨娘无声的横了栗氏一眼,还隔着这么大老远呢。

待来人走近,方看清是阮姨娘带着她所出的三小姐任青青,雪帽貂裘,冉冉而来,各扶着一个小丫头,后面各有一名仆妇撑着青绸油伞。“就生了一个弱不禁风的丫头片子,神气什么。”栗氏心中不屑,面上也不甚恭敬,只淡淡打招呼“姨娘,三妹。”

阮姨娘和任青青却是礼数周到,满面春风的和这婆媳二人寒暄过,说“要到梅林去看看。”便告辞走了。

纪姨娘应酬功夫甚好,笑容满面的送走二人,回头看看自己不争气的儿媳妇,心中生气。更加痛恨福宁公主:上哪儿寻的这般愚蠢妇人!

阮姨娘和任青青行至梅林,阮姨娘折了一枝梅花在手,赏玩良久,叹道“青青,蓝家的事,便定下来吧。”

任青青身子一震。她已过了及笄之年,正在议亲。蓝家,议的是武安侯的庶子蓝裒(póu,聚集的意思),家世背景也好,人才也好,都是普普通通。

“再看看吧?”任青青弱弱的说。花季少女的心思,她还不甘心只嫁这么平凡的一位夫君。

“也算门当户对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阮姨娘淡淡道“你是任家庶女,嫁了蓝家庶子,何等的般配。”

“可,可,”任青青想要说什么,却是惶急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可,你是公主府的庶女,公主府如今正是好光景,配了蓝家你委屈了,你不甘心,是也不是?”阮姨娘缓缓的接上,“青青,人要知足。蓝家,还算厚道人家,你嫁过去不差。莫多想了。”

见女儿一脸不服气,阮姨娘很是无奈,知道这孩子的脾气是有些倔强的,不把话说清楚了不行,只好苦笑着低声道“再晚,只怕连这样的也没有了。”

“怎会?怎会?”任青青紧紧抓住阮姨娘的手,“府里势头正好啊,母亲常常去宫里,多少贵妇来府里奉承母亲!”

阮姨娘叹道“公主性情宽厚是不错,可你是一介庶女,你再怎么称呼公主为母亲,究竟也不是公主亲生的,公主能对你好到哪儿去?由着你锦衣玉食罢了。给你寻个说得过去的婆家罢了。你还想怎样?”

福宁公主不错一直对驸马百般忍让,听说太后和皇上早已是极为不满,屡屡想出手惩治任家和任渥星,是福宁公主死死拦住了,也是任家没出大事。这回,驸马任渥星得罪的是文官孟家,那个出了名溺爱女儿的孟大人,能对丫头怀孕这事听之任之?文官最是可怕,真等到孟家出手,怕是倒霉的,不只任渥星一人,这些妾室姨娘、庶子庶女,都要跟着受牵连。

“公主,实在是太谨慎小心了,”阮姨娘惆怅道,“先帝在时,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在韬光养晦,她隐忍受委屈还有情可原。如今已是这般情势,她便是嚣张跋扈些,也无人敢指责她,她对着驸马偏偏还是一副俯首贴耳贤妻状,真真愁煞人也。”

公主若逞起威风,自己这舒服日子还可长长久久过下去:公主又不会跟个恭顺的妾室计较衣食;若公主在驸马面前还是低声下气的,由着驸马胡来,不拘皇帝也好,太后也好,看不惯的大臣也好,总会有人出手惩治任渥星。自家母女只会跟着倒霉。

任青青还是犹犹豫豫不肯。阮姨娘叹了口气,也不强她。等到晚上,知道平北侯府留四少夫人住下了,“下雪天路滑,不好走;姐妹二人多日未见,不忍分离。”阮姨娘蓦地起身,什么也不顾了,求见福宁公主,求公主应了蓝家的婚事。

福宁公主无可无不可,任渥星对庶女也不上心,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阮姨娘陪着小心,陪着笑脸,“明日是个好日子”,竟恨不得明日便下定似的,倒把福宁公主逗乐了,“那有这般心急的女家?”却因她素日毕恭毕敬的,从不惹事,是个省心的,便随口应了。反正这事对于她,只不过是说句话而已,自有下人去操办。

见事情落定,阮姨娘松了口气。围着福宁公主奉承讨好,直待福宁公主倦了,方感激涕零的告退。

任青青心中不满了两日,第三日便开始佩服起自己这高瞻远瞩的亲娘:言官夏进上书,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公主和驸马应分别建府,驸马若要觐见公主,必先递牌子,待公主准了,方许入见。

这奏折一出,朝中不少文官附议。皇帝也爽快,马上获批。第五日,便有内侍来福宁公主府传太后口谕:驸马任渥星,即日起迁居京西驸马府,妾室庶子庶女随行。

任渥星是个有脾气的人,只不过他的脾气对福宁公主发有用,对奉太后之命而来的肉侍,半点用没有。最后,无论他怎样大发雷霆,怎样不情不愿,还是灰溜溜的离开了公主府,并且,带走了他所有的小妾,庶子,庶女。

“三丫头的亲事,我会着人去张罗。”阮姨娘扑倒在福宁公主脚下苦苦哀求,善心的福宁公主知道她是担心任青青,慷慨大方的应道。

阮姨娘跪地叩头,郑重拜谢过,带了任青青含泪出门,随任渥星去了驸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