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一听心中登时雪亮,那点不情愿立马就烟消云散了,她唤了外头的丫头进来嘱咐几句立时让出了门去传话。

那丫头到的时候,霄三爷和六姑娘正在芙蕖轩里六姑娘的屋子。两人坐在东稍间的临窗大炕上,六姑娘一双白腻的柔荑托着个长长的络子在霄三爷胸前比划着,左摆右放的拿不定主意。

霄三爷倒是很有耐心地看着妹妹忙活,唇角浮着春日般暖人的笑弧。

两人听到丫头报二太太派人来传话,六姑娘收回手端正坐回小几的另一边,把那络子放到了身后,就示意让那丫头进来。

小丫头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荡了几溜,笑着行礼道:“二太太叫奴婢来告诉姑娘,过几日便是汤阁老府上汤老夫人五十大寿,叫您准备准备,有什么需要的就让人去正院里告诉。”

要让她和她们一起出去参加什么夫人的寿宴?

不吃惊是假的,等那丫头领了雪珠给的赏钱欢喜地回去二太太处回话,六姑娘笑睨着霄三爷道:“若不是哥哥,太太才不会带我出门。哥哥觉得… …是也不是?”

霄三爷习惯性地就想去揉揉妹妹的脑袋,手刚抬起就放下了,六姑娘如今已是个大姑娘,她说话行事,都有自己的意图了。

他就若有所思看着妹妹,清俊的面容不露一点心迹,“妹妹是觉着,哥哥薄待了你?”

六姑娘不置可否,倾身半跪在霄三爷身前,神色温柔地把那条长长的络子给他系好了,方抬头道:“从前怎样都可以不究,哥哥心里却要看清楚,”她想了很久,启唇道:“明儿才是哥哥至亲,是至亲。不是二太太,不是七妹妹,只是我。”

“就像从前第一次哥哥擅自带我回家,那是从没有过的温暖。姨娘不在了,只剩下我和哥哥,哥哥不知道明儿多么想依赖着你… …哥哥不欠太太的,即使是养育的恩情,她当初不也是为了自己么?难道离了她哥哥便不能长大么?难道——”

直到她喋喋不休的唇瓣覆到了霄三爷胸口的衣襟,才发现自己被他轻轻地带进了怀里。就像是哄着孩子一般,他的手掌在她背脊上温温轻抚,冥冥中似有种治愈的力量,六姑娘抿起唇不再说话了。

一片绒绒的羽毛飘在了她心尖上,只余柔软的触感。

“哥哥发奋读书,夜以继日,除了为自己,亦是为你。”霄三爷的声音突然有几许凉凉的落寞。

他的身份从来都很尴尬,从来都站在一条细长狭窄的夹缝里左右为难。就当他懦弱罢,直到看到戚姨娘冰凉的身体躺在床上直到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必须作出抉择——才明白有些矛盾是不能被消解的。

只有真正在这个家能够站起来,挺直腰,才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万事都随着自己心意,才不会有遗憾。

“哥哥对不住明儿,对不住娘,一直因为我… …让你们吃了很多苦头。”声音里是无法忽视的艰涩。

六姑娘抬起朦胧的泪眼吸了吸鼻子,就在霄三爷胸口捶了一拳,“那哥哥记着自己今日说的话,妹妹日后不管受了谁的气都来找哥哥出头,好不好呀?”

“都好。”霄三爷轻笑着在她鼻子上刮了刮,“就怕你越发的古灵精怪,没人敢欺负你。”

在外人面前六姑娘一直都是安静知礼的,霄三爷却看出她心间住着一头小野马,整日里在心田上狂奔不止。

##

汤老夫人寿辰这日,二太太带着七姑娘、六姑娘被一众婆子们簇拥着到了仪门,马车已经备好了。六姑娘独自一人坐到了后一辆,二太太和七姑娘一起坐在前头的马车里,七姑娘好容易等进了车厢就憋不住了,她气鼓鼓地看着二太太,不由地埋怨道:“娘怎么把她也带去,做什么要带上她呀!”

二太太何尝是自己愿意,不过是为了让霄三爷看到她对六姑娘的好,然这个中缘由她并不准备说与女儿。只板起脸训道:“六姑娘是你姐姐,满口她她她,不成个体统。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少在席上给我惹祸娘就谢天谢地了。”

七姑娘扁嘴,撩着帘子偷偷摸摸朝街道上张望,后头六姑娘的马车里她也正挑着帘子,看了一会儿便靠在了车厢上小歇。

模模糊糊睡意正浓的时候,听得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

她揪着眉头很想骂骂咧咧几句,风此际适时地带起车帘一角,而她正半眯着眼睛,看到一袭宝蓝色的身影挥着马鞭策马而去。

鲜衣怒马的少年。那匆匆而过的侧面依稀是熟悉的轮廓。

作者有话要说:.

春风得意马蹄疾,鲜衣怒马少年时。(这样倒也挺押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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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诗】

唐·孟郊

《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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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哈

宴席(上)(抓虫)

卿家的马车在汤府正门前停下来,小厮放下小脚凳,六姑娘踩着脚蹬下来的时候看到二太太和七姑娘已经正在等着自己。

还好她们知道等自己,六姑娘快走了两步跟过去。回头看了雪珠一眼,虽说是没怎么出过门见识大场面,但关键时候雪珠总是拿的出手的,也不东张西望,很老实地跟在六姑娘身后。

汤家大爷的媳妇汤大奶奶在门口负责迎接客人,她看到马车上下来的二太太和七姑娘时便已笑着迎了上去,后又看到马车上下来的另一位姑娘,桃腮杏面的好惹眼,不由多看了几眼。

既然已经在外头了,不比家里,二太太当然是摆起了一副慈母的笑脸和汤大奶奶介绍六姑娘,她笑着道:“大奶奶不认识我这个女儿,这是我家的六姑娘。”

二太太平日里没少带着七姑娘出门,汤大奶奶自是熟悉七姑娘的,便也无需介绍。

汤大奶奶眼神就大方的落在六姑娘身上打量,见她穿了身水红色素面云纹的妆花褙子,颈上戴着赤金的项圈,□是一条艾色的软银轻罗百合裙,边沿绣着好精巧一小簇白花,疏疏落落。再观其面颊,果真是人皮肤一白穿上红的衣裳更衬得面若桃花肤凝脂。

六姑娘就像没注意到汤大奶奶过于赤.裸的打量眼神,不疾不徐地给她见了礼,脸上自然也带着笑,腮边的小酒窝就露了出来。

汤大奶奶由衷地赞道:“夫人家的姑娘都是好俊俏的模样,将来不知谁家有这个福气呢!”

二太太就掩着嘴呵呵笑了起来。汤大奶奶这话既夸了六姑娘又转弯赞了七姑娘,二太太听在耳中自然无比受用。

汤大奶奶作为主人领着二太太、六姑娘和七姑娘往里边走,边走边闲聊两三句,等到了翠幄青绸轿前她就止了步,看着力壮婆子们抬起小轿子,眼神却不受控制又瞥了六姑娘一眼。

她心里就寻思,这位卿家的六姑娘看来在家里也是吃得开的,不然二太太也不会带她出来。她会这么想自然是猜到六姑娘是庶出了。却又觉得六姑娘的容貌顾盼间好生熟悉,似乎… …与河阳伯夫人仿佛几分相像。心里就觉着有热闹瞧了,一个是三品官员家的小庶女,一个高高在上的伯爵夫人,又是那样心高气傲的脾气,不知看到这位六姑娘会是什么个态度?

汤大奶奶继续在前门引客,六姑娘已经坐着小轿子到了直接被抬到了此次宴会的荷花池边。扶着雪珠的手下来轿子,六姑娘不禁为眼前的莺声燕语有些动容。她被迫闷在家里当了几年的宅女,身边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如今一下子见着这么多少女少妇夫人奶奶的心里竟然升起一丝隐隐的兴奋。

二太太领着两个姑娘落座,雪珠和别他小姐的丫头们都被安排到了不远处的一座亭子里。六姑娘刚一坐下,就被鼻端弥漫着的各种脂粉香气熏得差点当场打出几个喷嚏,她只好从袖子里抽出帕子在鼻子前按了按,帕子上自带着她长熏的白檀香气,此刻闻了闻才舒服得多。

就有几位和二太太交好的夫人笑着看向了六姑娘,心里虽不情愿到了极点,二太太少不得还是要把六姑娘给席间几位夫人们介绍一番,完了还笑着道:“这孩子没怎么出过门,若是无意冲撞了你们可别计较啊。”

几位夫人一听看向六姑娘的目光就复杂了点。她们几个倒是知道二太太只生了七姑娘一个嫡女,只是又听闻卿家二房是有三个嫡女的,一个是大姑娘,嫁给了广平公府的白少爷,一个是七姑娘,现下这个六姑娘莫不就是那位二太太写在自己名下的孩子了?

这几个还是相熟的,别的不太熟悉的夫人们看向六姑娘却是火辣辣的眼神,六姑娘是在镇江的时候就被写进了族谱,到了京城后一直都是嫡女的身份,虽则是半调子的嫡出,却还是有很多人不知道她并不是二太太的亲闺女。

当然要是动了说亲事的心思就另当别论了,稍稍的一打听,六姑娘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六姑娘心里其实是很不舒服的,二太太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想隐晦告诉人家,她上不得台面?

怎么就要在这时候说自己要冲撞了别人呢,这样的话这些夫人怎么会听不出来,细细想想就觉得二太太和她是不亲的,那么就知道她掺了水的身份了。呵呵,二太太她怎么不多提醒提醒自己的宝贝女儿?现代人拼爹,孰能知在古代内宅拼娘也很重要啊!

胎投的好就是嫡出了,运气背一点就托生在姨娘肚子里。

这时候汤老夫人道:“我看着夫人家的姑娘都是稳妥的,尤其生的好,”眼神仔细在六姑娘脸上打着转,突然就笑了出来,“众位快瞧瞧,可是我老眼昏花了,怎的粗粗一看竟觉得这丫头生的和馨乔怪像的!”

馨乔是河阳伯夫人的闺名。

众人随着老夫人的话纷纷都看向六姑娘,不由啧啧称奇起来。六姑娘脸上恬静的表情就快维持不住了,她又不是动物,怎么这一群人看来看去还要讨论。

六姑娘恍惚记得几年前赵惠萱说起过,什么她长得像京中的河阳伯夫人,想必这汤老夫人口中的“馨乔”就是河阳伯夫人罢… …

渐渐的来的女客愈来愈多,众人的注意力就转移了开去,各自相熟的说着话,六姑娘才松了口气,拿牙签戳了块案上切好的冰镇小西瓜放进嘴里,余光里赵惠萱正跟着赵夫人下了轿子往这边来了。

远远见她穿了身腾黄色的团花纹底褙子,脸上愈发的有姑娘家的样子了,眉梢眼角的浓浓韵致。

那厢赵惠萱也看到了六姑娘,碍于场合她不好直接奔过去,却笑着对六姑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随后跟着母亲落座。

不多时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一众人便移到了荷花池边的小园子里,这边戏台子早已搭好,夫人小姐们各自就坐听戏。

六姑娘微微有些踌躇,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嫡出的坐一桌子,庶出的坐一桌子,那么她这样的人到底做那边才妥当?

正犹豫间人已经被赵惠萱推着坐到了她那一桌,她在六姑娘耳边轻声道:“傻愣着做什么,你还想坐到哪里去?”

六姑娘看着赵惠萱理所当然的样子,自己也放松不少,也对,她告诉自己,不论如何,至少名义上她确实是嫡出的身份没错。

桌子上的菜碟基本上没怎么动,台上音音袅袅地传来了拖长的调子,千金小姐们似乎对看戏、吃菜没什么兴致,只各自熟识的说着悄悄话,六姑娘也就是和赵惠萱是处得不错,别的人她一概不认识。

两人也是有日子没见面了,自从六姑娘一家搬到了京师赵惠萱也不止一次的下帖子请六姑娘到自己家里,虽然大多数时候二太太是不同意六姑娘出门的。

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问道:“昀微妹妹,怎么也不介绍一下,这是你姐姐么?”

六姑娘和赵惠萱同时停了声音,昀微是七姑娘的名字,这下可不是有人在问六姑娘是谁么。六姑娘只觉得这说话的女声嗓子细细的,音调里的傲慢之气溢于言表,她便抬头望向说话的人。

七姑娘掀起眼皮扫了六姑娘一眼,声调拖的长长地道:“是啊,是姐姐。我家姨娘生的姐姐。”

此言一出,整个桌面上的姑娘顿时都不说话了,气氛难以避免的冷滞。就有人略挑着细细的弯眉去看六姑娘,好像在说,你一个庶出的怎么厚脸皮坐到了我们这里?

饶是六姑娘自认自己有一颗强健的心脏,这时候也觉得难堪尴尬,尴尬难堪。

赵惠萱气不过,当即就要为六姑娘说几句,六姑娘眼明手快在桌子下面扯住了她,暗暗摇了摇头。

“姨娘生的又如何?”六姑娘浅笑着执起桌上的小茶盅轻啜了一口,一只手臂支着脑袋拿眼睛看七姑娘。衣袖滑下露出她一截雪一般的皓腕,腕上带着个明透的镶金玉翡翠玉镯,众人又见她身上穿的,项上戴的,头上配的,无一不是精致的好东西。

即使是庶出又如何,你们当中一些嫡女只怕还没有我的日子过的好罢?——七姑娘就觉得六姑娘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遂恨恨地盯着她手上的镯子看。

倒不是因为那是什么稀世珍宝,要说卿家二房二老爷在知府任上没少捞到油水,银子是从来不缺的,相较京中许多的所谓豪门勋贵反而更殷实些。

七姑娘也有不少首饰,她看六姑娘这镯子眼睛都快看绿了,因为她记得那次在路上遇上霄三爷身边的小厮寅二,当时那厮鬼鬼祟祟地竟想让过她而行,她自然起疑,就抢过了寅二手上的匣子打开,看到了一副精巧的镶金玉手镯,内里还刻着如意二字。

还以为是三哥哥给自己买的!

七姑娘气呼呼地站起来,颤着手指着六姑娘,嘴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句来。六姑娘皱起了眉,她可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和七姑娘练嘴皮子。就温和的笑道:“妹妹可是要去净房?我们一道去便是了。”

说完不由分说拉过那只指着她的手就往宴席外走,沿途问了汤府的丫头,等到了供女客休息的地方,七姑娘一下子便甩掉了六姑娘抓着自己的手,阴阳怪气道:“姐姐是不喜欢妹妹说出你的出身么?”

六姑娘不耐烦地瞟了一眼七姑娘,见着现下里四处无人,她就瞪了七姑娘一眼,不客气道:“是啊,我好怕啊,真怕你把我们家女孩的脸面都尽了。你方才指着我是要怎样?”六姑娘想到就火大,她还不知道她,“不就是为个镯子,你喜欢自去叫哥哥买给你,不要在那么多外人面前发疯,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

若是真由着七姑娘像往常在家里一般一通的乱发脾气,那不到明天整个京师就都要知道卿家的姊妹不和,嘴巴长在人家身上,还不是凭着别人天花乱坠画蛇添足的乱嚼舌根子,在古代女孩子家的名声是顶顶重要的!

即使关系再不好,只要到了外头,六姑娘觉得还是要维持好表面的关系的,可惜七姑娘似乎并没有这个默契。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两天没有日更,实在这两天忙,晚安!

宴席(下)

七姑娘被六姑娘说的整张小脸都涨红了,她跺了跺脚,本欲夺门而出,却突然回转过头来闷闷道:“那今日就当作是我的错了,咱们还是快点回去罢。”

两人从休息的屋子里出来,一阵热辣的夏风吹拂而过,七姑娘拿手在脸颊处扇了扇,“真热呀!”就看着六姑娘提议道:“不如我们从那边树林子走回去罢,姐姐也知道,母亲常带我来汤家的,这儿我熟悉。”

六姑娘顺着七姑娘的手指看过去,放眼是一处小树林子,郁郁葱葱的,看着很是阴凉,确实是比来时的路要来得舒爽。但她到底是对七姑娘抱着狐疑的心态的,就说道:“我看还是不必麻烦了,按原路回去岂不更好?”没主人领着就在别人家里到处走,怪没规矩的。

谁知七姑娘早已跑着钻进了小树林里,六姑娘左右四顾,无奈只得追上去,进了林子立时就感到浑身的毛孔都为之一舒,火辣的日头不能晒进来的树林确实很凉快… …一下子就爽歪歪了。

七姑娘停在一颗树旁等着六姑娘,朝她招着手道:“姐姐快来啊,跟着我走!”

六姑娘进林子前观望过,猜度穿过这里大致是可以绕到另一条来时的路上的,便放下了戒心走过去,大夏天的女人都不想在太阳在暴晒的。

谁知她刚到了七姑娘旁边,还没招呼上一句呢就被七姑娘以迅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推搡在腰上,六姑娘猝然不及,脚一歪就栽进了大树旁的土坑里,泥屑细细簌簌地顺着坑壁滚下来,兜了六姑娘满身。

这坑说深倒也不深,只是以六姑娘的身高,等她吸了口凉气揉着屁股从坑底站起来瞪着七姑娘的时候,抬头,发现靠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爬出去。而始作俑者七姑娘正扬着一张得意洋洋的笑脸低着头看她,哼声道:“我看姐姐就在这里好生呆一会子,等散席了妹妹便来带你出去啊。”

“… …卿昀微,你好的很!”六姑娘气结,仰头说完这一句,七姑娘的人影子都没了。她气呼呼地甩掉了身上的泥屑,在坑里面绕着圈。

七姑娘知道这里有个坑不稀奇,但是她竟然要把自己困在这里——万一自己出什么意外怎么办!?六姑娘咬着牙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最后竟是无可奈何地席地而坐。拿着土坑里的木枝条不停地画着圈圈… …

与此同时,树林的另一边走来两个年轻的少年,一个穿着武将的服饰,腰间系束护腹甲,并在胸前系有护心镜,一把长长的剑横跨腰际,年轻倨傲的面庞在斑驳的树荫下熠熠生辉。

另一位穿着青黑直裰的笑道:“… …此番瓦刺部的乌格齐倒和阿什鲁起了内讧,如此我们大懿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汤兄想的未免简单了些,若真如你所言,那这许多年的仗竟是与谁打的?”他叹出一口气,想到这几年在漠北的日子,一睁眼永远是漫天的沙,滚滚飞尘,一望无际。

而他的父亲还在漠北与鞑靼人对峙着。似乎没有个尽头,乌格齐,阿什鲁,这两只驰骋漠北的雄鹰,以他们的野心、心计,如何会对咬而亡?

只怕不久战事又要再起。

汤景风瞧着身边人面色发紧,正欲宽言几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了过来,直道阁老叫他去前厅待客。汤景风告了罪便先行离去。

坑里的六姑娘霍地站起身来,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此刻眼中闪耀着希望的光芒,终于——终于有人会经过这个她以为鸟不拉屎的林子了!坑底的她像井里之蛙似的,抬头只能望见一小方天空,装饰着透过阳光闪闪发光的树枝桠,顾不及礼数,六姑娘在坑里连声地喊着“有人吗?”。

她自然知道上头有人… …

终于,土坑上方出现一张脸,背对着光。逆光的轮廓俊逸如雕塑。

六姑娘仰着脸,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上面的人似乎是默了一会子,然后朝她伸出手。望着这只骨节修长的手,她没来由的心中一跳,然后抿着唇把自己的手送过去——

微一晃神,只觉得身体像是插上了一双翅膀似的,裙裾轻扬,她已轻盈得被那人提溜上去。

脚甫一沾地,堪堪站稳,六姑娘清楚地意识到对面是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男子,于是只是朝他侧过身福了福,头也未抬,转身便欲离去。

“我帮了你,你却这般,连句道谢也吝啬于我?”

身后传来闷笑的声音,六姑娘顿住脚步,不觉蹙起了眉,只觉得,这个男人说话的语调好生熟悉… …

“卿明微。”凤嘉清叫她的名字,唇角笑意隐隐。邂逅使年轻的目光更明亮。

六姑娘终于知道是谁,真是怪不得。她惊讶地转过身,看着那个腰间别着一柄长剑的少年人。

四年过去,凤嘉清看着比那年沉稳多了,肤色也深了许多。六姑娘讶然道:“你…表哥此时不正该在漠北么?”

长长的凤目挑了挑,双手抱胸道:“怎么,表妹觉得我不能回来。”

“那倒没有… …”她只知道自己初来京师的时候听说凤嘉清被尚安侯带去漠北打仗去了。一晃四年,当日满面骄矜的少年竟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了。

当今圣上登基时年十二岁,那时少年皇帝根基未稳,局势动荡。终于,贞安八年,本已归顺大懿的北方草原游牧部族蒙古可汗阿什鲁趁机叛乱,搅得边境不得安宁,而瓦刺部亦蠢蠢欲动,对大懿北部边疆构成强有力的挑战和威胁。

贞安帝当机立断,令尚安侯为建威将军,领兵十万远征出塞,连年深入漠北,由于敌人强悍,而大懿军士不惯边境气候,加之后方补给困难等诸多原因,这场战役焦灼至此已是四年。

六姑娘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低头看着没什么不妥了就对凤嘉清歉意道:“我要回去了,前面宴席应该还没散。”

“慢着,”凤嘉清走近她,狭长的丹凤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看着她脸上的脏污道:“我还在想,为何每次遇见你都是这般的,嗯… …与众不同。”

“什么?”

六姑娘还没想明白,凤嘉清已经轻巧得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满目认真地在她脸上摸摸擦擦的,一边擦一边挑眉道:“眼睛看着挺大,难道是用作摆设的?这么大的坑也能掉下去。”

他低头仔细看着她的脸,她却望着他注视着自己的那双漂亮眸子,片刻后出人意料地一把抽去凤嘉清手里的帕子随之猛地倒退一步,待确定了两人之间应有的正常距离,才躲躲闪闪地嗫嚅道:“…我自己擦。”

“已经好了。”凤嘉清不咸不淡道。

六姑娘捏着帕子再次福了福,转身就跑出了林子。

额头带着细密的汗珠,六姑娘重新落座,赵惠萱担忧道:“怎生去了这样久?”她拿眼瞄了瞄七姑娘,“你家妹妹比你早回来,说你暑热不适,可是真的?”

感受到赵惠萱话语里的关心,六姑娘只觉得心头暖暖的,她笑着轻声道:“差不离,确实是太阳晒得晃神了,就在那里眯了会子。”诚然知道即使全盘说出自己是被七姑娘设计了赵惠萱也不会说出去,但六姑娘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无谓让她再担心。

果然赵惠萱眉间松泛开来,“那我就放心了,你没瞧见,她回来的时候脸上都快乐得开出花来了,只当她有什么大好事呢。”

六姑娘抿着唇笑了,啜了一口凉茶,抬起头和七姑娘四目相接,电光火石间后者眼里满满都是不可避免的吃惊、疑问不解。她唇边的弧度更大了,就不告诉你,只当我是飞上来的好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河阳伯夫人来了”。女孩们的视线都移到了另外一桌,一个看着年近三十的美妇人方落座,正和汤老夫人说着吉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