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有觉悟。”

风彻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不舍,“我家小乔成亲,一定是大晏国最美的新娘。”可惜,看不到了。

风迁一走,风乔如今唯一的顾忌就只剩他了。太子很明确告知他,留在京城只会成为风乔的负担成为她停滞不前无法选择绊脚石。

能让一向温文儒雅的百里镜息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可见局势已经难以控制。

婚旨到来时,恰好是风彻上书请辞的午后。

林森虽不是重臣,但对朝局影响重大,他一死,紧接着风彻辞官归乡,整个朝野顿时氤氲着一股风卷云涌前的平静。

百里镜息不慌不忙端坐于书房中,听晴光报告着这两日来的一切风吹草动。

林森去世,林家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林家家业如此的大,人手众多,不乏当年靠着真本事同林森一起打拼的手下们,他们服的是林森,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庶出的林守和可以压得住的?

单就倒戈晋平王的林家长子林守树与次子林守木,便是头疼的麻烦。

而林家的继承人林守和,竟然在林森去世当日,去见了晋平王。

依照晴光的说辞,林森去世前曾回光返照,将林守和唤到床前,强硬地吩咐他投靠晋平王保林家。

林森的原话是:“如今表面上太子与晋平王呈势均力敌之态,暗里太子已呈败势。太子虽以恩德收买了风家,又有任凭这等谋士在侧,个个忠心耿耿,但毕竟势单力薄。何况风家在朝内外处处树敌,不比支持晋平王的叶家百年大族,早已在朝中打下了结识的根基。而晋平王擅用人,懂得利用人的感情和贪欲达成自己的目的。自古…无情之人才是霸者。”

更何况,林守树与林守木在他无法作为时,正慢慢掌控着林家的力量。

但林守和心系二姐林果儿,自然是不愿的。毕竟一旦林家投靠晋平王,林果儿与其夫君任凭,都将成为林家的敌人。

哪知林森弥留之际,口不能语,却死死抓住床边林守和的手腕,目中一片灼灼的期待。

然后,含泪而去。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嘱托,让林守和怎么昧着良心去违背!?

更何况,林森的毒一直是他下的,他虽从来没有想置他于死地,但林森忽然发病而去,无疑间,坐实了他弑父的罪名。

即便无人知道,他亦逃不开内心的谴责。

林守和虽在这个大家族长大,到底涉世未深,哪里经得起林森这只老狐狸用自己的性命算计一把?

而林森的选择…除开利益的考虑,应该也将人情考虑周全了。

就算两个女儿分嫁两头,但一个是王妃,一个只是个小官员的妻子。晋平王若失势,林花迟必死,而太子失势,作为间接关系的林果儿却有一线生机可活。

林森如此,算是最大限度地保全了两个女儿的性命。

晴光报完这一切,踌躇了片刻,才道:“据说,林三少爷去见了晋平王之后,与之达成协议。他以倾家之财相助,换二姐林果儿与姐夫任凭无虞。”

百里镜息听后,鼻子若有若无喷了口气,像是冷哼了声,低喃:“太天真。”

任凭是他的重臣,晋平王若真的得势,又岂会放任凭存活于世间?只怕到时候他林守和倾了财,反倒因一开始的谈判为上位的晋平王所忌讳,遭家破人亡之灾。

更何况,他百里镜息一死,依着任凭那个榆木脑袋,多半也会跟着英勇就义,哪容得下林守和瞎操心的?

一念及此,他心中的阴影不禁沉了几分。

而今世间,他最放心不下的,也不过就这两个对他一心一意效忠的属下了。

风乔那边已然安排妥当,接下来便是任凭了。

“林家今日应该是守灵日吧。”百里镜息看向窗外,似乎在喃喃自语。

“是。”晴光回。

“你悄悄潜进去,给任凭带个信,让他晚间过来见我。”

“是。”晴光闪身退下。

夜幕降临之后,任凭披着霜露踏入殿中,眼下青黛十分明显,但神色举止间仍旧一板一眼,冷静分析着格局,丝毫没有懈怠。

“今晌午,宣旨官将婚旨带去了风府。”百里镜息悠悠道,“母皇说,下个月初二是个好日子。所以婚期定在了那天。算起来,离现在也不过二十天了。”

“殿下能如此悠闲地说出‘不过二十天’这五个字,臣佩服。”任凭一脸正色,“至少在臣看来,二十天当真是最坏的日子了。长到可以让对手做充分的准备,短到己方来不及部署完全。”

“我亦不能再拖了,母皇已经没几日清醒了,下个月怕就真的是她老人家大限了。”百里镜息摇了摇头,“况且藏鸦来报,林守和已倒戈,林家叛变,林家的财力与船队如今是我最大的威胁。但林家毕竟还在办丧事,我若不快些,等林家稳定下来,镜宁逼宫之日也就不远了。”

林森去世,林家倒戈,一切都跟前世无异。这样的情况下,他果断放弃控制林家以求拖延时间。即便藏鸦可以暗杀掉林家现任当家林守和,但林家的财力是流动的,底下几十名总掌柜与几百家分行,个个都是不小的摇钱树。他不是林家人,他们不会听从于他的。林守和一死,反而使得林家彻底落入早已成为镜宁傀儡的林家长子与次子手中,让局面愈发难以控制。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挣扎了这么久,仍旧换来同样的走向,或许这个政斗的世界真的不适合他,从前妄想着拼一把改变结局,如今大势已去,他便彻底置身事外,理智地把垂死挣扎的时间用来布置成亲大典的一切,确保周全。

他本以为这一生,孜然无拘,来去如风,不想还是留了羁绊。“若真的无法挽回,我最放心不下的,却是你与小风乔。”他目光悠远看向殿外,扬唇云淡风轻道。

“臣无须殿下挂怀。”任凭低头眉头深锁。“殿下请保护好自己和风乔小姐。”

百里镜息抬起手指无节奏地敲着桌面,像是在思考什么:“小风乔我是一定要娶的。”

“在臣看来,此时娶风家小姐没有丝毫意义。”若是因女皇陛下一句“大婚之后传位”的话,他早该动手了,也不该挨到此时,若局势当真这般恶劣,那么拉拢风家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一手拉小风乔长大,如今实在放心不下她啊。”百里镜息笑了笑,眉眼竟有一丝浅纹,“娶她,也是救她。否则这么下去,她真的会把自己拖死。”

“臣不明白。”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不用明白。”百里镜息故意神神秘秘,透露一半。“至于你…你也是个有家室的人,日后行事多考虑考虑妻子,日后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带着她走吧…希望镜宁能放过你们。”虽然多半是奢望。

“殿下!”任凭大骇,“您别像交待遗言…”

“我便是在交待遗言!”百里镜息忽的神情一肃,坐直了身子,“任凭听令!”

“臣…领命。”多少年了,百里镜息鲜少如此郑重命令他。任凭腿脚僵直地跪下,知道百里镜息这一令,会令他为难。

“你这几日同林氏好好收拾收拾,我大婚之日,你无须赶来,同林氏迅速离京。不得再回来!”如果逃得掉,那便逃得远远的。

一场婚礼,他希望能为任凭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任凭身子一震,闷声道:“臣…斗胆,抗命。”

“你抗你的。”百里镜息身子一倾靠在椅背上,耸耸肩,“总之我是不会给你发请柬的,你想进宫也进不来。”

“殿下让臣很为难。”任凭一本正经吐出事实,“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能与内子逃到哪里去?”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任凭咬牙:“看来殿下…是想做绝了。”

“可不是么。”百里镜息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轻松,“安排好一切,我安安心心地走。”

“…”任凭头一回被自己效命之人梗得说不出话来。

“任凭啊,”百里镜息语重心长道:“这些年,真的…谢谢你了。”若不是他,他一定走不到这么远的。

就算是滴水之恩,任凭也已经波涛汹涌地报了。

“臣之本分,殿下无需挂怀。”任凭铿锵有力道,“臣愿,效忠殿下直至最后一刻。”

“最后一刻之后,你就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那…就是臣的事了。”任凭以相似的句式回了回去。

“哈哈。”百里镜息开怀大笑。

何曾有幸,能遇到这么个榆木脑袋对自己忠心耿耿。

***

“一切都已经部署完毕了。”百里镜宁持着信函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步。

“嗯。”叶泊躬身磨着锋利的剑,有一搭没一搭应声,“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太子成亲之夜。”说这句话时,百里镜宁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一眼磨剑的叶泊。

叶泊的俊颜上看不出丝毫波澜,继续“嗯”了声,仿佛毫不惊讶。

“届时进出皇宫的杂人众多,守卫比较散漫,更容易钻空子。”百里镜宁继续道。

“你准备怎么处理百里镜息。”叶泊更关心结果。

“表哥想怎么处置他们?”叶泊问的是“百里镜息”,他却以“他们”反问,针对的点一览无余。

“意外或者嫁祸,二者择一。”善后永远比动手更加伤脑筋。

“表哥…真想让她死?”百里镜宁试探道。

“他不死,后患无穷,你皇位不宁。”

百里镜宁瞥了他一眼,“表哥知道我指的谁。”

“难道你愿意留她一命?”叶泊笑着反问。

“撇开她与太子的…”百里镜宁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道:“…感情。风家现如今已经树敌,惹太子不快。我不除日后太子也必除他们。风家遭灭族,她是风家的人,又岂会放过下令灭族的我?”换言之,后患无穷。

叶泊噤声,敛眸像是陷入沉沉的思绪中,手下磨剑的动作一下比一下狠烈。

“表哥,”在这有些刺耳的磨剑声中,百里镜宁犹豫着开口问道:“你…不会背叛我吧?”

叶泊手一顿,刺耳声乍停,院子里徒然一静,弥漫起诡异的凉。

但也仅仅这一瞬的寂静,叶泊将剑刃翻了一面,继续磨着,干着声音调侃:“我若真想背叛你,这会儿你可爱的脑袋已经和身体分家了。镜宁,你着实不该挑我磨剑的时候质问这等有挑战性的问题。”

也着实不该问这个问题。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他一心一意栽培和效力的表弟,已对他存了分戒心。

本以为,他该是他最信任的人,结果自己这个一手拉扯大的表弟在走上那个手握权力的位子之时,还是免不了沾染上当权者的疑心病么?

但真的是因为如此么?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隔阂?

“我没有质问。”百里镜宁为自己辩解,“我若真怀疑表哥你,就不会开口问了。我只是想知道…表哥你今后的打算。”

叶泊恍若未闻地抓起一旁的干布,擦拭着剑身的污水,“你希望我有什么打算?”

“我自然希望表哥能一直常伴我左右,教导我,辅佐我。”百里镜宁目中一片诚挚,倒不像是在说谎的模样。

“别这样依赖我。”叶泊收剑入鞘,转过身来正对着他,正色问道:“你今后的打算是什么?”

“表哥指…哪方面?”

“你最想做的事。”

百里镜宁迟疑片刻,不敢直视叶泊的眼,“等一切事毕,我想去微州找她。”

叶泊掌心一收,于身后握住了拳,硬声道:“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她不一定会接受你。”

“我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她。”杜茶薇想要的“妻子”,他给不了,甚至两个侧室的名分,也因之前的意外顺水推舟,被林家庶女占去一个,剩下那一个,就算叶漂走了也还是叶家女儿的,他无法为她预留,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否则,我将抱憾终身。”

看着自家表弟如此执着,叶泊忽的一愣,刹那间明白了什么——“你…是否一直在怨我,怨我为你安排的婚事?”没有这场婚事,他未娶,自然能给予她想要的“妻子”一衔。

杜茶薇,这个前世不曾出现在他们生命中的女子,是否便是那个变数,是他们隔阂的起源?

百里镜宁一怔,眼神躲闪地看向墙头那棵树,半晌才挪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表哥一切都是为了我着想。但之后这段岁月,我仍旧在想,若是我没有听表哥的,去娶林家的大小姐,是否结局…就不同了呢?”

“的确是会不同的,没有林家的支持,你走不到这一步。”叶泊十分肯定,“不管你接受与否,你都必须承认,你利用了林王妃。林森一死,林家多半会落败。届时,她唯一能倚靠的,只有你了。”然而,失去了强大母家支持的正室,却也是他所乐见的。

毕竟纵观历史,多少宫廷霍乱和皇权受控,都是从妻族一步步吞噬开始的。

“我…会好好待她的。”给予她她想要的一切,除了…爱。

“也好,自古明君多薄情。”对于君王来说,爱之一物,太过奢侈,“你不倾心,才可清醒,才能通透明晰。”

“弟谨记教诲。”

***

大婚如期举行。

寝殿内,一袭红色嫁衣的风乔在红烛照耀下,倾城镀上了一层红晕,纤手握拳,盈盈美目一直望着窗外,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

百里镜息随手脱下繁复的喜服,执起屋中一支红烛,朝她挥挥手,“跟我来。”

寝殿外,太监宫女端着物事来来往往,大臣与家眷相谈甚欢,丝毫没有察觉到即将发生之事。

太子大婚,侍卫必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警惕,又怎会发生什么?

前提是,如果这些侍卫没有问题的话。

风乔跟随着百里镜息进入书房,方一踏入,迎面扑来的阴冷使她步子一缓,抬头便愣住了——原本堆满各类书籍的书房此时空无一物,泛着诡异的冷清。

“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百里镜息吩咐完,持着红烛转身离去。

随着烛光渐远,书房一暗,只余外间华灯的微茫透进来。

她知道百里镜息已与前世不同,早有安排,于是静静等着。

约莫只过了半盏茶的光景,一声“走水啦”却打破了一切平静,混乱如波浪般汹涌卷来。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开始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当时目击一切的大臣,曾在日后的手札中提到——这一夜,太子寝宫外横七竖八地满是宫人被暗杀的尸体,寝宫蔓延着熊熊烈火,一片火红,竟像是在顷刻间烧起来的。而前来扑救的宫人们提着水桶,踏着地上的鲜血,无一人去处理那些惨烈的尸体。

就在火势已无法控制时,出现了戏剧一幕——

晋平王身边的第一谋士公子叶泊,从远处策马赶来,见到了火光红透半边天的寝宫,神情大乱——怎么会…他们的人刚刚才动手,火势又岂会到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根本没有下过放火的命令!风乔…风乔还在里面!

一念及此,他理智全无一般狠狠扬鞭策马往里冲,谁也没有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顾一切一头扎进了那片火光之中。

离得近的,耳尖的大臣分明听见,在他冲进去那一刻,嘴里唤的,是太子妃的闺名。

一时间,这位大臣也迷惑了,不知公子叶泊冲进去,为的是太子殿下,或是…太子妃。

因事关重大,这位大臣并未声张出去,只当自己听错了。

随即,慢叶泊一步的晋平王也带着侍卫们赶来,听到叶泊冲进去的消息,一向给人印象沉重铁血的他,竟然慌乱地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经人提醒想起指挥救火一事。

只是,为时已晚,寝宫随时可能塌陷。

紧接着,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呼,只见火光中,太子的身影若隐若现出现在阁楼中,音色铿锵道:“镜宁,日后大晏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厚望。”

晋平王百里镜宁抬头,只看见火光中,自家兄长那锐利的目光,莫名其妙地带着运筹帷幄与大势已成。

记忆中的兄长,孱弱中庸优柔寡断,但这一刻,他分明觉得,被算计的是自己,输的…也是自己!

而那一幕,亦在众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是他们看见太子的最后一眼,这一眼中,太子傲然立于火光中,无所畏惧的脸上仰着云淡风轻,高阁之上,长袖随风扬起,眼神中带着睥睨一切的自如。

那一夜,太子东宫烧成了废墟,里头应有的三人…尸骨不存。

三日后,重病不治女皇陛下在痛失亲子的打击下薨,晋平王百里镜宁登基,改元“安平”,史称“安帝”。

舒帝下葬后,乐亲王冯乐自请出家,为先帝与后辈子孙祈福。

随后,民间一直有传言称,百里镜宁并非冯乐所出,因此父子一直不合。冯乐此举,纯属避难。

安帝上位后,第一举便下令彻查太子寝宫“失火”一事,最后得出的结论竟是“水寇逆袭”,当即亲自带了人马去驿馆堵阳书岛的使臣。

事情如何解决不得而知,总之水寇一事不了了之,随后得安帝陛下大怒,转身就废了林家的侯位,将林家从贵族中踢出,又一次打回了其商贩的地位。

当然,是巨商,富可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