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正好上菜。“刘当家是常客了,不稀奇。各位还是头一次来,请尝尝。”许嫂子走在最后笑容殷殷,指挥得不亦乐乎,哪里看得出历过这般不平事的郁闷。

凤西卓想起适才自己的两番刁难,不禁夹起一筷放到嘴边,叹气道:“好吃,真是好吃。”说完才塞进口中。

许嫂子楞了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刘赢。

虽说长孙月白是他的家主,但自己毕竟是未经允诺,私自将她的私事说了出去,脸色顿时露出几分羞赧。

许嫂子何等玲珑剔透,目光一转,端起酒盏,边替长孙月白斟酒边道:“还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呢?”

长孙月白轻叹道:“在下并非六娘等的那位。”

许嫂子的手一抖,声音压低几分,“你,你知道奴家在等谁?”就算刘赢知道她的事,也绝无可能知道她日夜盼等的人。只因这个希望她从未对人说过。

长孙月白道:“在下只是个商人。”

许嫂子将酒盏轻轻放下,说不出是叹息是失望。她目光瞟到邢晓晓,精神陡然一振,“这位…奴家若没有看错,应该是邢姑娘吧?”

邢晓晓呆道:“你怎么知道?”

刘赢知道接下来的话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立刻搬了把椅子让许嫂子坐下。

许嫂子道:“奴家曾在兰郡王府门口见过姑娘两次。”

邢晓晓道:“兰郡王…啊,你想见的是…”在兰郡王府内,有长孙月白这般外貌之人…

“不错,奴家想见的是萧世子。”她目光凝结成冰,透露出内心的坚忍不拔,连脸上的浓妆都掩不住内心散发的刚毅,“若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为奴家讨一个公道,也只有他了。”

的确,蓝应魁虽然是正宗的蓝家人,但萧晋是兰老郡王认定的继承人,下一代家主,他若出面,蓝应魁即使心中再不情愿,表面上也会装出顺从。但萧晋会出面么?凤西卓道:“你相信萧晋?”

“锦绣公子为人公正光明,疾恶如仇,他一定会替奴家讨公道的。”许嫂子说的时候眼中有一簇名为信任的火苗。

凤西卓干了一杯酒。她只在松原见过萧晋一次,实在与公正光明、疾恶如仇相去甚远。

绿光道:“难道这酒楼真的就被那许家兄弟卖了?”

许嫂子点了点头。

凤西卓挑眉道:“那蓝什么魁为何还同意你留在这里呢?”

许嫂子嘴巴动了动,却是刘赢替她说下去,“是许嫂子在酒楼前跪了三天三夜,而且私下保证决不找酒楼麻烦才求来的。嘿,毕竟是和气生财,他也不想做得太绝。”

绿光道:“这么说来,这个叫蓝应魁的还是个合格的商人咯?”

刘赢道:“在缅州,他是唯一一个能在多方生意和长孙世家分庭抗礼的对手,兰郡王府名下很多产业都是由他在打点。”

和长孙世家分庭抗礼的对手?打点兰郡王府的产业?

凤西卓向长孙月白投去一眼。长孙月白虽然看不见,但眼珠却灵活地朝她的方向迎了上来。交流无声,只是这种无声,已经明白对方所想。

靠萧晋讨公道是决不可能的,若萧晋会为了一个百姓而得罪手掌经济大权的蓝氏子弟,那兰郡王根本就不会考虑让他继承王府。因为这样的人只能在太平盛世名留青史。在乱世成就霸业,需要的是枭雄!

许嫂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将给邢晓晓,“可否请邢姑娘代为转交给萧世子。”

邢晓晓看向凤西卓。

凤西卓微摇了下头。

许嫂子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成苍白。

曲高楼(中)

刘赢等人脸色不变,显然凤西卓的反应早在预料。

许嫂子目光在凤西卓和邢晓晓之间一转,道:“这位是…”

凤西卓淡然道:“凤西卓。”

许嫂子眼皮一跳,口气倏得变冷,“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在宋城敢以一己之力抵几万雄师的凤姑竟成了个胆小怕事之徒。”

凤西卓不为所动道:“你不必激我。凤姑也好凤西卓也好,不过区区血肉之躯,以一己之力抵挡几万雄师这种找死的壮举在我脑袋没坏掉之前是做不出来的。”

许嫂子不肯松口道:“那你回宋城帮钟家总是不假吧?”

“不假。”

“难道凤姑不怕张多闻的军队,反而怕蓝应魁的钱么?”说到此处,许嫂子脸上已经显出几分疾厉之色。

刘赢连忙朝她使了个眼色,打圆场道:“哎,许嫂子这话说得重了。凤姑娘有凤姑娘的难处,何况送信一事,倒也并非太难。”

许嫂子苦笑道:“送信不难,难的是如何送到萧世子手中。”言语间似乎只要萧晋知道后定然会插手一样。

刘赢语塞。以他在缅州的人脉,要递封信进府并不难,但要确认一定交到萧晋手上,倒还没这么大的面子。除非…他看向长孙月白,却只看到平静。

许嫂子道:“罢了。刚才只当是我胡言吧。各位慢饮,奴家先告退了。”她当年能忍气吞声在店外跪了三天三夜,此刻又怎么会不知分寸,将双方关系弄僵。

邢晓晓见她失落的背影,忍不住道:“姑姑,为什么不帮帮她?反正也是举手之劳。”

绿光道:“秦阳局势这般复杂,凤姑娘何不干脆把信送给萧晋,若他真是姑息养奸之人,也好早早看清。”然后跟着他们回鲜都。最后这句话她虽然没说,但凤西卓何等聪明,自然心知肚明。不过她只是静静瞟了长孙月白一眼。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神情说不出的温柔。他身边的刘赢压低嗓音道:“萧晋近年来查贪墨,体民情,威望与日俱增,俨然成为兰郡王府在外说一不二的人物,甚得民心。不然如许嫂子这样精明的人物也不会把他当作唯一希望。”

但他这句话却有言外之意,萧晋是兰郡王府在外说一不二的人物,那在内呢?须知说到底,兰郡王府本身掌握在谁手中才是重点,不然,任凭你在外如何呼风唤雨,只要兰郡王府把你否决了,你顷刻间便会一无所有。纵然民心再怎么归向你,总是虚的。除非你揭杆而起,但到时候到底有多少人真的愿意放下家园生死相随又是另一回事。

邢晓晓道:“既然这样,我们帮她一把不正好能更加助长萧世子在缅州的威望。”

凤西卓看眼她单纯的表情,无声叹息。

绿光乐得落井下石,“你让萧晋抓几个地方官开开刀,扬扬威风,他自然乐意为之。但你让他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与兰郡王府实权人物硬碰,我打赌,他绝对不会。”

邢晓晓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

绿光道:“因为他是锦绣公子,萧晋。”

萧晋是谁?兰郡王力排众议,宁可让蓝氏血脉绝迹郡王府推出来的继承人!

——他岂会是个不懂审时度势的呆子?

——他岂会是个只会勇往直前的莽夫?

这算什么答案?邢晓晓仍想反驳,但见其他人,包括凤西卓似乎都无声默认,顿时觉得自己要反驳的理由直不起来了。

凤西卓突然吃了口菜道,“菜凉了。”

从曲高楼结帐出来,许嫂子都没有再出现。

绿光抓着刘赢的袖子,“现在去哪里?”

刘赢小心翼翼地把袖子从她手中拉出来,“秦阳城近郊有处美景叫晴湖,风景绝佳。”其实他来曲高楼,的确有几分帮许嫂子的意思,但最后落得这个结果却是他没想到的。

“晴湖?好名字。公子,我们去看看吧?”这话虽然是对着长孙月白说的,眼睛却是瞟向凤西卓的方向。

凤西卓挑眉,“我长得像你家公子么?”绿光今日的举动太过明显,让她不由地想反击。

绿光何等功力,红娘一职可说出神入化,立刻道:“不像公子,像挂在公子房间里的画中人。”

凤西卓和长孙月白脸色同时一红。

绿光不敢说长孙月白,只好揶揄凤西卓道:“凤姑娘很热吗?脸怎么这么红?”

凤西卓道:“说明我气色好。”

紫气道:“公子的气色也不错。”

绿光没想到她竟比她有勇气,立刻翘起大拇指。

凤西卓顿觉不对。以邢晓晓性格,像适才的机会,少不了她的舌头在里面搅一搅的,谁知竟是脸色不愉地默立不语,显然对于许嫂子之事依然耿耿于怀。

“我们去买麦芽糖。”凤西卓抓起她的手,朝街边的小贩走去。

邢晓晓欲言又止,“姑姑。”

凤西卓叹气,“你是不是怪我不帮许嫂子?”

邢晓晓却摇摇头,低声道:“自在山寄居兰郡王府,须万事谨慎,姑姑没错。”

凤西卓一楞,立即领悟道:“这话是邢叔对你说的吧?”想必在她没到兰郡王府之前,邢师怕他们失分寸,告戒了一番。

“爹说了一点,阮大哥说了一点。”

“阮东岭?他说了什么?”在她印象中,阮东岭并不是个多话的男子。

“尽量缄默。”

凤西卓浅笑道:“的确像他会说的话。”

“可是,”邢晓晓刚才憋住的气,现在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可是姑姑是姑姑。姑姑,姑姑…”

凤西卓一掌拍在她的脑袋上,笑骂道:“你是鸽子么?咕咕咕咕得叫个不停?”

“姑姑不是畏首畏尾的人。”完整话好象被拍出来了。

凤西卓掏出铜板,买了一小袋麦芽糖,塞了一颗在嘴里,吮了几下,拉着她往回走,“你敢发誓萧晋一定会替许嫂子讨公道么?”

邢晓晓本来信心就不如许嫂子坚定,听了绿光等人的话后更是严重不足,“但总要一试。”

“那如果失败了呢?”

“失败?失败的话…”要不抢了那个蓝应魁家?邢晓晓正在考虑可行性。

凤西卓停下脚步,看着她,“若许嫂子最后一线希望都失去的话,她怎么办?”

邢晓晓彻底怔住。许嫂子坚定的表情浮现在眼前。若最后一线希望都失去…

不过凤西卓没让她怔太久,“何况…谁说告状一定要写信的?你我两张嘴,还不够说的么?”成,固然好。不成,许嫂子总还能有一线虚渺的期盼。

邢晓晓眼睛一亮,道:“姑姑是说…”

凤西卓仰头,“哼哼,兰郡王府又怎么样,本姑娘又不是没地方去!”

邢晓晓闻言转头,却见她的嘴角似乎上扬着一道名为甜蜜的笑意。

曲高楼(下)

晴湖不愧为晴湖,在阳光照耀下,水面浮起一层碎金,星星点点,调皮地驾御微波,沉浮于风起风落。

绿光和邢晓晓早拉着紫气刘赢跑远了,只留下长孙月白和凤西卓站在岸边对影成双。

长孙月白率先打破沉默,“我好象听到身后五六丈处有孩童的嬉闹声。”

凤西卓回头,果见六个孩童拉着大风筝在草地互相推搡嬉戏。“恩,两个鼻涕没擦干净的,两个脸上有淤青的,一个眉毛黑得像炭,一个眼睛小得像豆。哎呀,鼻涕甲把黑炭眉推倒了。黑炭眉的屁股压在小豆眼的脚背上…小豆眼摇摇欲坠,欲坠,欲坠…啊,还是坠了!淤青甲冲上去了,他的拳头像肉丸,肉丸挥出去啦…肉丸狠狠地砸在了鼻涕甲的左脸上,肉丸威力惊人,鼻涕甲的鼻涕甩飞了出去!从此鼻涕甲成了淤青丙,鼻涕帮痛失栋梁,淤青派迅速得到扩充,俨然成为四大派之首!”

长孙月白先是淡淡地笑着,后来听她越说越夸张,忍不住笑出了声,“那鼻涕乙岂不是很难过?”

“没有,鼻涕乙正在庆祝。虽然鼻涕帮声势大不如前,但他从帮中跑腿小弟翻身当了掌门。啊,他出手抢走了武林盟主的信物——风筝!”

“难道他想一统江湖?”声音中含着浓浓的笑意。

“其他三派岂能让他轻易得逞。他们迅速结成联盟群起而攻,肉丸飞拳再度出击!唉,鼻涕掌门双拳难敌四手,他,他…”

“他怎么了?”

“…他尿裤子了。”

长孙月白一怔,大笑起来。

凤西卓呆呆地看着他,晴湖虽美,却比不上这一笑间的灿烂风情。“你笑起来真好看。”

长孙月白笑容一顿,慢慢收敛,却凝于嘴角,意味深长,“因为有你在。”

凤西卓心如鹿撞,酥麻的感觉从脚趾一直传到头顶。

长孙月白右耳微动,“右边似乎有人。”

凤西卓暗舒一口气,朝右看去,“一个是二十出头,油头粉面的锦衣青年,一个是年方二八,容貌,恩,尚可的黄衣少女。”

长孙月白含笑道:“容貌尚可是如何?”

凤西卓挺了挺胸,“就是比我再难看那么一点点。”

“那也难得了。”

凤西卓听到胸腔里的鹿又死撞了两下。“咳,那个青年的手不规矩了,手指在前进,前进,前进,碰到少女的腰了。少女脚尖一踮,身如陀螺一转,躲开了。青年又追上去了,少女…啊!”

长孙月白道:“怎么了?”

凤西卓看着突然搂成一团的两人,呷了呷嘴巴,“练到双影合一了。”

长孙月白耳朵又动了下,俊脸微红。

身后十几丈的小山坡上。

邢晓晓拉着绿光的袖子,“我们一定要跑这么远吗?”

绿光道:“公子和凤姑娘都是当世绝顶高手,只要靠近那么一点,他们就会知道。”

邢晓晓道:“那就知道呗。”

“知道后就没那么好的气氛了,他们肯定会顾忌我们而不能敞开心胸。”

“你确定他们现在敞开心胸了?”

绿光眼中精光一闪,“我有感觉。”

“什么感觉?”

“小指上的红线在发光。”

夕阳渐沉。

一高一矮两抹身影沐浴在余辉中慢慢沿湖而行。

“西卓。”

“恩?”一下午的相处,让她之前的尴尬化去不少。

“六娘一事,我有办法。”

凤西卓停下脚步,想了想,“你想将曲高楼买下来?”

“以曲高楼目前的经营状况,买它不亏。”

“蓝应魁会漫天要价。”

“那我就就地还钱。”

凤西卓抱胸,“大宣首富应该不会做亏本生意吧?”

长孙月白微笑,“世上没有每笔生意都盈利的商人,只有笑到最后的赢家。”

刘赢得到这个消息显然是极高兴的。他与许嫂子交情匪浅,又同情她的遭遇。这次带长孙月白等人去曲高楼可说是有意为之。

绿光却颇为不悦,她虽不敢质疑长孙月白的决定,但依然小声嘀咕道:“何必急于一时?”

长孙月白道:“或急或缓,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