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们不远的营帐里。

南月绯华正蜷着一双田正威十分不顺眼的脚,躺在火堆旁的羊毛毯子上,怡然地晃着酒瓶。

他身前站着一个双手垂立,神态恭敬的虎背熊腰大汉。

“恩?都办妥了?”南月绯华眼睛半眯,是问句,却透露出不容否定的威慑。

“是的,太子。阿扎衣把鸽子在三里外,放掉,”他努力地说着大宣通用语,“没人发现。”

“做得好。”南月绯华轻笑道,“那两个傻瓜现在一定疑神疑鬼地以为长孙月白已经掌握了军队的行动,还借由鸽子大大嘲笑了他们一番。呵呵,以田正威的脾气,一定会把面子从战场上讨回来。”

阿扎衣歪头想了想,“太子,为什么要…帮长孙,夜白。”他的发音中,月与夜完全混为一谈。

“阿扎衣,你为什么臣服于我?”

“因为太子是太子,阿扎衣父亲、爷爷都是太子…的人。”

“恩,或者说,因为我的血统,我的地位。而这是我的势力。而势力就是地位、财富、兵力、声望等等所有能够将别人踩在脚底下的东西?你懂吗?”

阿扎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虽然拥有血统,但被父王废去太子之位后,我所有的势力只剩下了人脉和名声,比如你的爷爷,你的父亲还有你…”

“阿扎衣誓死为太子效力!”这句倒是说得很溜。

南月绯华看着酒瓶,淡然道:“而尚翅北也是看中了这点才与我合作。”

阿扎衣摸摸头皮,“阿扎衣,不明白。”

“势力是分层次的,穷人想要财富,富人想要地位,当官想要当王,王者想要称帝。尚翅北在没有樊州之前需要南月国的富庶,但他若拥有樊州之后呢?”

“太子不想、他占…占,樊州?”

“不是不想,是不想这么容易。好歹,也要耗一耗双方的元气,让我混水摸些鱼才行。长孙月白近几年已经将生意的触角延伸入南月,南月却不能侵入樊州,你知道这是为何?”

“阿扎衣知道,父亲说,因为长孙世家的东西好,不缺。”

“呵呵,你父亲说得不错。但这世上最会消耗东西的,莫过于天灾人祸。战争,就是后者。”

“尚翅北,不知道,吗?”

南月绯华嘴角一掀,“他当然知道,不然他也不会只给我五万军队。”不算长孙世家,樊州总督管天都手里的地方军加起来就有两万多人。再加上连子雄驻守边关的八万大军,五万人实在是最低限度。

“阿扎衣又不明白了。”

“恩,简单说,这只是一场互相寻找平衡的游戏。”

“可是,尚翅北、和太子,朋友,不是吗?”

握酒瓶的手骤然一紧,南月绯华笑得异常灿烂,“阿扎衣,你要记得。在本太子心中人一共分三种。合作者,敌人,还有…我的人。”

西乱起(中)

骄阳王府的地砖在青灰中透出丝暗沉的红色。秋月的绣花鸾鞋轻轻踩在上面,不作一点声响。带路的嬷嬷显然对她优雅的仪态很满意,但很快想起她的出身,满意立刻转为轻蔑,转过头不再看她。

这样的表情秋月入京以后见过太多次,多到麻木。对很多人来说,嫁进王府的她和飞如凤凰窝的孔雀一样,再怎么漂亮出色,终究是走错地方的下品。

不过这又如何?他们看不起她,她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

她轻轻一笑,将心底微微泛起的些许不悦压了下去,专心致志地打量起这座府邸来。

几十年前,这里还没有骄阳王,只有孙化吉。那个花钱可以一个铜板掰开两用,赚钱可十根手指点石成金的大宣财神。

据说女帝明泉在位时,是他最威风最显赫的时候,其锋芒连首相连镌久都要避忌三分。而他最狼狈最落魄的时候,就是冯相一言定他满门罪之时。虽然当时他带着家人逃过一劫,但剩下的亲族却被皇帝下旨秘密诛灭。传言那时整个孙府一片血红,连晨曦都被映成桃色。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砖。那隐隐渗出的血色,仿佛孙家最后的怨气。

“到了。”嬷嬷站在一座大院前,“你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过了桥就是。小王爷心情不太好,你说话最好小心点。”

秋月默不作声进门,连眼角都没瞟她。

嬷嬷气得嘴角乱抖,看着她的背影半天,才忿忿地踱脚往回走,走的路却不是来时那条,而是拐弯去了隔壁院落。

院落里一个四旬美妇正坐在园中绣花。

“参见王妃。”

良王妃边绣花边问道:“如何?”

嬷嬷把遇到秋月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尤其最后那段,更是添油加醋,将她的傲慢无礼说了个十成十。

“恩。”良王妃将手中的绣品放下,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这丫头不简单。就算这次她能开解信儿,你也莫让她再进骄阳王府了。”

嬷嬷楞了下。她虽然看秋月不顺眼,却没看出她有什么能耐。“王妃觉得她能说服小王爷?”

“像这种她心气极高,骨子里比谁都高傲的人,绝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她既然毛遂自荐,必然什么倚仗。”

嬷嬷听她说秋月心气高,不服气道:“什么高傲不高傲,说穿了也是青楼出来的□一个。”但见良王妃眉头一皱,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王妃恕罪,奴才,只是一时口快…”

当年良王爷风流成性,经常流连青楼,乐而忘返,最后死在青楼,引为全城笑柄,是整个王府最不光彩的事。直到尚信长大,求皇上另赐封号‘骄阳’才将这件事慢慢揭了过去。从此后,‘青楼’就成了王府内的禁忌。

“罢了。”良王妃慢慢闭上眼,“过去的就过去吧。”

嬷嬷低声嘟囔道:“小王爷倒是与老王爷不像,可是也太不像了。”良王爷是出了名的好色,但骄阳王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良王妃睁开眼,“希望秋月一如传说中的聪慧。”

秋月当然不知道良王妃在隔壁院子对她寄予厚望,她现在想的是如何将手中的棋子一一走好。

“谁?”

她的脚步才踏上桥,便听到一声轻喝。

尚信收起鞭子,披上大氅,冷冷地看着她从桥那头一步步地走过来。

“顺平王府秋月,参见骄阳王。”

他皱眉道:“母妃允你来的?”这座府里只有良王妃可以不经他的同意放人进他的院落。

秋月柔声道:“樊州一别,虽身在同城,却一直未能拜见,秋月问心有愧。”

尚信冷哼,“趁本王发火前,你最好快走。”

她眼皮轻敛,轻声道:“王爷何不先听听我的来意?”

他目光一厉,“别以为你是顺平王的人,我就不敢动你。”

“秋月虽然进了顺平王府,却依然还是当初的秋月。”秋月苦笑道,“而且,我的来意与王妃的愿望并不一致。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

尚信道:“那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王爷,你并不是一个人在坚持。”她浅浅,笑道,“人在逆境中,多个战友总是好的。”

“你想当我的战友?”

秋月坚定道:“是。”

“凭什么?”

秋月笑道:“就凭,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凤、西、卓!”

尚信脸色一变。

秋月趁热打铁道,“你放心,我不会…”

“滚!”他的声音恶狠狠地从齿缝里迸出。

秋月怔住。她在风月场中打滚多年,一眼就看出尚信当初在船上为她解围,与其说帮她,倒不如说他是在帮凤西卓的时候,顺便让她受益。那种眼神,绝对是情窦初开,她决不会看错。

想到这里,她有鼓起勇气,“你若是不信我,也该信西卓…”

尚信眼中杀机迸现,手慢慢摸到腰上的鞭子。

秋月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逗留,连告退都不说,转身就朝外跑去。当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尚信的手在鞭子上犹豫了许久,才慢慢放了下来。

良王妃依然在绣花,但她前面却不是嬷嬷,而是一个高瘦中年。“如何?”

高瘦中年淡然道:“失败了。”

良王妃停下手中的针,叹气道:“是么?我竟高看她了。”

高瘦中年想了想,“不过我听到一个名字。”

“哦?”她转头看他,虽然年过不惑,但她的眼神依然如少女一般,纯洁无瑕。

“凤西卓。”

针一抖,扎到另一只手的手指。她轻轻吮了一口,“她…”

承德宫。

乐何礼满面愁色的端着药走到门口,吸了口气,堆好笑脸,才推开门,轻声道:“皇上,奴才进来了。”

“恩。”尚巽躺在龙榻上,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如金,眼窝极深。若是南月绯华在这里,也要为他深刻如皮裹骷髅的五官甘拜下风。“又是药?”

乐何礼赔笑道:“张御医说一日四帖落不得。”

尚巽额头皱成一个川字,却隐忍着没发火,“拿来。”

乐何礼立刻小心将药碗递上。

他一气喝下,骤然将药碗扔到地上,碎成五六片。

乐何礼吓了一跳,忙跪下道:“皇上,是不是药…”千万不要是药出了问题。现在牢房里头还关着一个御医呢。

尚巽扔完药碗,竟没有接着发飙,只是慢慢躺下,疲惫道:“说些有趣的事,让朕听听。”

乐何礼不敢怠慢,想了想道:“奴才肚子里的花花肠子都让皇上给摸透了,哪里还能藏啥掖啥。倒是听说前几日良王妃在府里开宴…”

“开宴?”尚巽眼中精光一闪,“请的什么人?”

“好象是左相右相的几位夫人,礼部尚书夫人,户部侍郎夫人,史御史夫人…”

“够了!”尚巽不悦打断道,“良王妃不是隐居很久了吗?怎么突然在府里开宴?”

“说是为了骄阳王的婚事。”

尚巽沉吟道:“尚信十六了吧?”

“这个奴才倒不太清楚。”

尚巽闭上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

乐何礼等在原地不敢离开。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尖细的声音小声道:“启奏皇上,樊州有八百里加急到。”

乐何礼急忙打开门将信接了过来。

尚巽已坐了起来,消瘦的面庞显得眼睛极大,瞪人的时候犹如铜铃一般。

乐何礼低头将信送了过去,半天不敢喘气。

须臾——

“哼!尚翅北,你好大的胃口!”尚巽将信揉在掌中,怒道,“乐何礼。”

他急忙道:“奴才在。”

“即刻传尚信进宫。另外,到骄阳王府宣朕口谕,大宣内忧外患未除,正是用人之际,骄阳王身为国之柱石,责任重大,成亲之事日后再议。”

“奴才遵旨。”

乐何礼恭身退了出去。

“该死!”尚巽一掌拍在被子上。可惜元洋公主上月骤然病薨,元微公主又还年幼,尚信的婚事必须要再做打算。

乐何礼出门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骄阳王为何不肯娶妻,但他这招借皇帝之手延缓良王妃的逼迫显然十分有效。皇上果然不想骄阳王府与其他几府联姻。

他在尚巽身边多年,早得信任,自然知道他原本是打算用元洋公主做绳,把骄阳王牢牢捆在手心的。可惜,无巧不巧,元洋公主竟然死了。

想到这里,他面露冷笑。把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把绝对肯定的事情变成不肯定,这就是皇宫。

西乱起(下)

邢晓晓这几日都绕着凤西卓走。自从长孙月白离开后,凤西卓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名为牵红线,但所作行为实在令人发指。

比如昨夜,邢晓晓好端端躺在床上,却被她用棉被一裹,当暗器扔到阮东岭院子里去了。虽然棉被很厚,但扔到地上的滋味决不好受,尤其是阮东岭院子里竟然还有不少小石头。

前天更惨,凤西卓想出一个落水救美的好戏,硬是一脚把邢晓晓踢到池塘。但没等到阮东岭表现,邢晓晓就噌得站了起来,那水刚过的她的大腿,就算想扑腾也扑腾不起来。至于凤西卓当时的表情,只有天知道,她池塘是浅的,但她的轻功深得很。

大前天…

大大前天…

邢晓晓哀怨地看着邢师,那目光柔得几乎可以化石为水。

邢师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自那天摊牌后,他与凤西卓就极少碰面,就算碰面也说不上两句话。凤西卓是尚未决定,无话可说,邢师是心高气傲,决不妥协,正因如此,两人之间犹如多了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邢晓晓的事他略有耳闻,但吃不准凤西卓的意思是借题发挥还是好心坏事,不好插手。

“不如你去外头找间客栈住?”

邢晓晓打了个喷嚏,省了省鼻涕,想了想道:“那倒不必。万一姑姑一时兴起,平白连累旁人。”其实她是怕离开兰郡王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让凤西卓更加为所欲为。“都怪我以前太爱替姑姑算命了。”

邢师想起以前凤西卓因为算命在她手里吃的苦头,顿时同情心大减,“也罢,住在府里好歹有个照应。”

邢晓晓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窗子突然被撬开,凤西卓伸脑袋进来,“我刚才,似乎,好象,听到有人说要搬到客栈去住?”

邢晓晓下意识地拼命摇头。

“搬出去住好啊…嘿嘿。”凤西卓脸上挂着名为‘阴险’的笑容。王府里高手太多,不方便施展她的终极绝招——生米下锅。到了外头就天高皇帝远,更能放开手脚了。

“姑姑。”邢晓晓一个箭步蹿到窗边,捧住她的脸道:“听说二世子回来了。”

“恩…”关我什么事?

“你有空去看看他吧。”

“为什么?”

邢晓晓清清嗓子,“天涯何处无芳草,走了长孙还有他。”

凤西卓喉咙窒了下。邢师闻言抬起头,与她的目光撞到一处,又各自别开。

邢晓晓似乎意识到什么,惊讶地来回看着两个人。

一个仆人匆匆赶来,正好打断尴尬,“凤二当家,大世子有请知世楼议事。”

邢师讶了下,立刻转为喜意。进入知世楼议事等同进入兰郡王府权力核心,看来自在山搬出东山园的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