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西卓却是眉峰轻颦,“行,走吧。”

临走前,她与邢师别有深意地对看了一眼。彼此都明白,是去是留,就在今朝。

凤西卓除了睡觉外,极少逗留在房内,仆人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因此等她到时,其他人的茶都换了一杯。

萧晋从书桌后走了出来,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入郡王府后,他们还是头一回见面。

“参见世子。”她目光迅速扫了一圈。陈虞昭、陈元殊、陆放翁、阮东岭都在,陈虞昭脸上残留疲惫,却难得温和得朝她点了点头打招呼。剩下的一老一小两个文士她却不认识了。

萧晋极为体贴地将众人一一介绍,提到这对老小时,语露恭敬,“这位是穆归园,穆老先生。这位是穆老先生爱徒,谢云谢公子。”

谢云这个名字凤西卓倒是听过。自诩江南第一才子,却立志不进考场,还经常写诗骂朝廷骂官员,骂得民间一片赞誉之声,来来去去被拎进牢房几次,出来后一个打滚继续骂,也算奇人一个。没想到萧晋不但能网罗到他,竟连他师父也一起拿下了。兰郡王府果然是藏龙卧虎。

“自在山,凤西卓凤二当家。”萧晋没有多作介绍,毕竟凤西卓的名头决不弱于在场任何一个人。

陆放翁哼了一声,“引狼入室。”

自在山原先干的是强盗买卖,他这么说并不为过。凤西卓又懒得和他争辩,争赢也没好处。

反倒是谢云道:“劫富济贫乃是真正侠义精神。自古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的人多,如凤姑这样不畏强权之人凤毛麟角。”

凤西卓算是摸清这位才子的脾气了。敢情在他眼里,她是侠盗,兰郡王府是不畏强权与皇帝做斗争,所以才投靠于他。

陆放翁冷笑道:“盗终究是盗,就算挂上侠义的招牌,也掩饰不住不劳而获的本质。”

陈元殊皱皱眉,正想上前却被萧晋‘不经意’地挡在身后。

凤西卓轻笑道:“陆总管太过夸奖了,自在山说穿了只是拳脚买卖,百姓也不会自发交税,哪里有不劳而获的资格。”

陆放翁脸色微变,她话里分明是在挤兑兰郡王府。

萧晋浅笑道:“天下道义是一家。凤二当家和谢公子都是我府贵客。陆叔,你以后多的是时间与他们交流心得,何必急于一时。”

陆放翁敛容退后半步。

“其实这次请大家来是为了商议一件事。”萧晋轻轻刮了下鼻尖,“我得到消息,罗郡王已经派了五万兵马西去樊州。”

凤西卓只听脑袋嗡得一下,茫然了。很多事都有了解释:为什么长孙月白不打招呼匆匆离开。为什么他的邀请推迟在一年之后。为什么他将绿光留了给她。

但与之同时,一股怒气从心底不可抑制地冲了上来。这样大事,他竟然瞒着她!难道他认为她可以袖手旁观?

“凤二当家你以为呢?”

凤西卓回过神,才发现萧晋和其他人都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陈虞昭见她脸上一片迷茫,忍不住提醒道:“大哥问你如何看待樊州之事?”

“管定了。”她坚定道。

陆放翁冷笑道:“难道凤二当家希望我兰郡王府的军队穿过帝、鄄两州,与樊州夹攻新雍?”

曾经深埋心底不敢触动的天平陡然倾斜,心中的身影前所未有得清晰。既然邢师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规划打算,那她为什么不可以?人各有志,是朋友,那无论何时都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决不是靠朝夕相对来维持的。

“兰郡王府是否出动军队与我何干?”凤西卓嫣然一笑。

陆放翁变色道:“你此话何意?”

连陈元殊和谢云都惊异地看着她。

“就是…”凤西卓抓抓头皮。既然邢师还要留在这里,她也不能把脸皮撕得太破,“我决定一个人去樊州。”

陆放翁冷道:“传闻长孙世家家主长孙月白与凤二当家关系匪浅,看来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原来陆总管也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何必听那些传言呢,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凤西卓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含义。

萧晋微笑道:“看来凤二当家心意已决。”

凤西卓道:“还请大世子成全。”

萧晋道:“既然如此,知世楼不敢再留二当家。”

凤西卓向他一抱拳,转头对阮东岭道:“我走了,家里那些老小以后就仰仗你了。”

阮东岭道:“你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

阮东岭不再多说,“你走吧。”

这便是承诺了。她又朝她一抱拳,转过身毫不迟疑地离开知世楼。

樊硝烟(上)

东山园。邢师好似知道她在知世楼里留不久,一早等在门口。

“邢叔。”凤西卓停下脚步。当初邢师是走投无路投靠自在山,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之间亦叔侄亦战友,早非主仆。

“我本希望二当家能与阮公子一同回来。”邢师淡然道。

“尚翅北西攻樊州,我不能不去。”

邢师叹道:“二当家可知此行之意?”若帮了樊州,缅州必不会再容他们。不是萧晋与长孙月白有仇,而是忠臣不侍二主。

凤西卓微微一笑,眼中尽是坦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我既不勉强你,你又何必勉强我。”

邢师动容道:“你想将整个自在山留下?”

“人各有志。”凤西卓叹了口气,“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早已明白,自在山少了凤西卓等于一个人少了一双手,但若少了邢师,就少了一个脑袋。自在山真正需要什么,你比我看得通透。”

“二当家过谦了。自在山从来都是大当家与二当家的自在山。”

“我并非要逃避责任才说此话。”她看着他身后小跑而来的邢晓晓等人,“这几日我跳离自在山二当家的身份后,反倒看清楚了很多事。我与大师兄都由师父一手带大,思考行事早受师父潜移默化。在我们心中,家大业大不如自由自在,我行我素来得快活。只是师兄先下手为强。”

邢师低头想了许久,抬头道:“我愿随二当家左右。”

凤西卓摇头,“邢叔,你还是不懂。当初自在山只有师父、师兄与我三人。我们虽然一起生活,却甚少干涉彼此。后来师父收留了你们,为了维持生计,才建立自在山打劫贪官富商。这些年来,自在山大小事务都由你一手打理,我只是负责打打架,凑凑热闹罢了。说到底,我的作用不过是个打手。如今你们投靠兰郡王府,有我没我已无大碍。”

邢师闻言皱了皱眉,“若是二当家能静下心来,必然比我做得出色。”

“这便是症结所在。统御一方非我所愿,我与师兄是同一种人。唯一的差别是…他比我不要脸。”他干得出不声不响把一帮子人扔下不管,只图自己逍遥自在,唉,她干不出。

邢师听她这么说慕增一倒也没反对。

邢晓晓哭丧着脸拉住她的袖子,“姑姑不要我们了?”

“你们从来不是我的,何来要不要?”凤西卓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泫然欲泣的表情,“而且你都快嫁人了,再粘着我,我怕阮东岭会拿刀砍我。他的武功只比我差那么一点点,真拼起命来,也是很恐怖的。”

邢晓晓立刻从哭变羞,娇嗔道:“姑姑,你胡说什么!”

“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他看你的眼神分明有点什么…”

邢晓晓反击道:“那你看得懂长孙公子看你的眼神吗?”

“嘿嘿,”凤西卓笑道,“那要比阮东岭再温柔一点。”

邢晓晓楞住。她实在没想到凤西卓脸皮神功练得这么快,几天没见,大有精进!

邢师却知道凤西卓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好让他放心。“其实长孙世家也是一方豪雄。”他这句话绝非恭维,长孙月白虽然只是天下第一首富,没有功名官职在身,但樊州总督唯他马首是瞻,等于说整个樊州是长孙家的地盘。论势力,比起只剩半个瑞州的乔郡王府还高出一截。

凤西卓知道他是暗示如果她真要投靠长孙世家,可以把整个自在山拉过去。她一笑问邢晓晓道,“你看长孙月白像什么人?”

“翩翩浊世佳公子,仙人。”

“你觉得他会不会做生意?”

邢晓晓犹豫了下,“会。”尽管没见过长孙月白的手段,但大宣首富不会做生意那谁还会做生意?

“那他会不会图谋江山?”

邢晓晓惊道:“不会。”

邢师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其实他的算盘是比起萧晋与自在山不痛不痒的关系,长孙月白显然要亲近得多。若凤西卓真能成为长孙世家的女主人,那么自在山所受到的重视绝对是现在的几倍!不过这个如意算盘现在打不响了,商人再出色也只是商人。

“邢叔,”凤西卓何如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轻声道,“这些年,自在山是你一手谋划出来的,比起我这个打完架直接吃饭睡觉的二当家,你更明白它需要什么!”现在的自在山毕竟不是和她和慕增一一样由自在老人从小抚养长大,他们有他们的理想与渴求。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说话的八斗突然道:“人有人乐,鱼有鱼趣。何必强求,不如各归各位,各得其所。”

大头吁出口气,“咿呀娘的,臭秀才你酸什么东西啊。我大老粗,不会讲话,不过既然是男人总要干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不然咋讨媳妇?咋对后代子孙吹牛皮?二当家要去哪里只管去,反正自在山一直在这里,有空别忘记回来看看就成!啊,对了,万一哪天自在山要真扛不住了,二当家你可千万要拉上大当家一起回来,我武功高强没关系,不过八斗长得跟豆芽似的,我怕敌人一捏他就断了。”

八斗嘿嘿笑道:“我以前小瞧你了。话讲得难听,但是这个理。”他呷呷嘴巴,“除了最后一句。”

邢师叹气道:“既然二当家去意已绝,我也不便强人所难。但天高地远,日新月异,希望二当家时时记得缅州还有老朋友。”

大头怔住。他虽然没读过书,却听得出他这句话是把凤西卓从他们这一伙里撇出去了。

凤西卓与八斗却明白邢师的意思。天下风云难测,即使长孙月白今日无心江山,难保他日不会为大势所趋。从此他们与她毕竟分属两个阵营,他说这句话,就是为了避免他日凤西卓左右为难。

凤西卓浅笑道:“自在山永远是自在山,天下无能改。何况,我凤西卓从来只为朋友两肋插刀,决不插朋友两刀!”

邢师惭笑道:“恕我失言。”

凤西卓知道大事抵定,心中说不出是失落还是轻松。长久以来压在肩膀上的大山移开了,人便突然失重起来。她没有提起她在知世楼与阮东岭说的话,以邢师的智慧,她相信这句本是多余。

绿光从假山转出来,手里提着两个包袱,即使隔着两三丈,也挡不住她笑靥散发的光芒。

凤西卓朝她勾勾手指。

绿光一个纵跳站到她身前。

“动作挺快。”真怀疑她当初进兰郡王府是不是为了方便帮她收拾包袱。

“我的包袱一直没动过。只要收拾凤姑娘的就好了。”绿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你怎知我要出门。”

“此刻最让萧世子挂心的是频樊之战。”绿光眨了眨眼道,“不过最让凤姑娘挂心的自然是我家公子。”

凤西卓不置可否。

邢晓晓不悦道:“早知道你不安好心,要骗走我姑姑,我就不和你好了。”

绿光笑嘻嘻道:“当初我们不还一个战壕的么?”她是指在晴湖的时候。

邢晓晓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门口传来两声干咳,是陈元殊。

邢师退了一步,抱拳道:“凤姑保重,从此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凤西卓知道他故意在陈元殊面前撇清两人关系,一是不想日后遭到兰郡王府疑忌,二是不想自己成为凤西卓的把柄,受人利用。道:“后会有期。”

大头还想说什么,却被八斗拉着和邢师一起走了。邢晓晓本拉着凤西卓不想走,但邢师眼睛一瞪,她只好乖乖跟上。

陈元殊掏出一封信,交给凤西卓,“还请凤姑娘将此信代为转呈长孙公子。”

从凤二当家到凤姑娘以知在兰郡王府心中她地位的变化。凤西卓将信转手交给绿光,“陈三世子不会让我们白白跑腿吧?”

陈元殊一愣,“你想要什么?”

“六匹最快的马!”

陈元殊回到知世楼。

萧晋正和陈虞昭一起看地图。“她怎么说?”

“她要了六匹最快的马。”

萧晋愉悦一笑,“除了我的雪狮,二弟的血鹰,其他随便挑。”

陈元殊领命而去。

陈虞昭道:“凤西卓乃当世绝顶高手,失去她是一大损失。”

“天下争霸靠的是兵马,武功再好的高手也不能左右大局。用一个凤西卓拉近长孙月白和樊州,这笔买卖值!”他指着地图的东西两头,“我和尚翅北虽然从东西两头制约皇帝,看似同盟,但我和他同样目的,等尚巽一死,迟早成为敌人。但长孙月白不同,我观察了几年,他绝对不是一个有称帝野心的人,有他帮我从西面制肘尚翅北,缅州将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前提是樊州在长孙月白手里。”

萧晋目光移到地图上的东瑞,“必要的时候,你再去一趟乔郡王府。”缅州与樊州离得太远,只有东瑞才能近水解渴。

陈虞昭皱眉道:“但乔郡王已经拒绝与我们合作了,不如去荧州试试?”荧州是蔺郡王的封地,只要他在与频州交界处屯兵,尚翅北必然要回援,樊州之危立解。

“你以为尚翅北为何急于拿下樊州?她怕的就是荧州。荧州藏得太深,在他没曝露实力之前,还是不要招惹为妙。而且我保证你这趟乔郡王府决不会白走。”他微笑道,“我得到消息,在四方游历的乔郡王世子前阵子已经回到常津了。”

“大哥觉得他会与他父亲不同?”

“你不觉得他回常津的时间太巧了么?”

陈虞昭沉吟道:“我明白,我明天动身。大哥准备如何安置自在山剩下的人。”

萧晋笑道:“与原来一样交予阮东岭便是。邢师是聪明人,他自然知道如何做对他最有利。有他在,樊州与我们的关系就断不了。”

“不过他与凤西卓的关系…”

“你知道他与凤西卓相处了几年?”

“六年?”

“但接下来,他要与我们相处好几个六年。”萧晋道,“这世上只有少数人不会因时间而改变,凤西卓或许会为义为情坚持一生,但邢师…”

陈虞昭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凤西卓能为一个曾陷害过她的钟府出生入死,这样的人失去是损失。”

萧晋摇头道:“凤西卓是个好朋友,但决不会是个好下属。”

“为什么?”

“她会为正气和情理两肋插刀,却决不会为欲望和胜利手染鲜血。”他见陈虞昭想反驳,又补充道,“我若下令让她杀俘虏,她会吗?”

陈虞昭答不出来。

萧晋看颓然的表情,暗地皱了皱眉。看来让凤西卓离开,的确是大智之举。

樊硝烟(中)

入十一月,天持续灰雾蒙蒙。

长孙月白坐在水上居的甲板上,双目微阂,单手拨琴,琴律单调而轻快。

一阵急促脚步从甲板那头船来。

“小人水秀城守军第三分队兵尉奉总督大人之命传急报于长孙公子。”

长孙月白手指离弦,“过来吧。”

“是。”兵尉走了几步又跪下,“总督大人传的是口信。频州大军已经侵占大业城,管大人正带着三万兵马在水秀城与他对峙。”

大业城是樊州离频州最近的边城,只有两千驻军,失守早在意料之中。樊州北部真正的防线乃是借黄水为地利的水秀城。

“南月绯华还有多少兵马?”

“频州大军损失千余人马,不过大业城军已经归降,总数仍在五万左右。”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城中的粮草呢?”

“已按公子的吩咐,一分不动地留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