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心里还是很感激慕增一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虽然她与长孙月白感情日笃,但自从那句筹办婚礼以后,每次见到他总有点心慌慌的感觉,反倒不如与慕增一这般坦荡自在。

也许是情人与亲人的区别?

她正在天马行空地胡想,便听慕增一笑眯眯道:“没什么,我只是来见见师妹夫,婚礼什么时候办啊?”

…对慕增一的好感果然很难保持一盏茶以上的时间。凤西卓一边‘害羞’地笑着,一边对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为暗暗诅咒。

长孙月白微一侧头,举杯掩饰脸上染上的一丝浅薄红晕,“若西卓同意,我愿意亲自向自在老人前辈提亲。”

啊,对,还好有提亲这个环节。

凤西卓提了好几天的心猛得放下来。

“长兄如父,跟我提也是一样。”慕增一大咧咧地笑道。

凤西卓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本来就是,”慕增一耸肩道,“师父几年前就出海去找曾爷爷了,至今未返,谁知道他现在漂在海上哪个角落?”

“曾爷爷?”长孙月白道,“莫非是当年的帝师斐旭前辈。”

“正是,自从他当年与曾奶奶一同出海以后,再无音信。师父渴慕曾爷爷风采,忍不住就出海去找他们了。”

长孙月白对他们随心而为的举动大为羡慕,“大海无情,海上变换莫测,若非斐旭前辈与自在老人前辈艺高胆大,恐怕也只能想想而已。”

凤西卓在心中祈祷:师父,祝您早日找到斐旭爷爷,然后千万乐不思蜀地玩个三年五载再说。

“你说了半天,好象还没说你来干嘛?”打死她也不信,他是为了看什么‘师妹夫’才大老远跑过来的。

“其实我是来辞行的。”

“哈?”凤西卓呆呆地看着他,“你也要出海找曾爷爷?”

“我不是找曾爷爷,而是去找我儿子他爷爷。”

“慕公子有儿子了?”绿光端茶走进亭子,刚好听到最后一句。

凤西卓立刻反应过来,“你要去找废人叔叔?”

“唉,你也知道那老头虽然号称废门传人,但实在没什么骗人害人的天赋,南月绯华又是个成了精的狐狸,我不去看着的话,他大概会成为废门第一个被徒弟生吞活剥的师父。”慕增一大为摇头。

凤西卓楞道:“等等,南月绯华?第一个被徒弟生吞活剥的师父?你的意思是说…废门这代传人是南月绯华?!”

“我没告诉你?”

“没、有。”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

绿光也是一脸骇然。

惟独长孙月白静静啜着新茶。他从小养成习惯,若是不想,纵然心头百般滋味,他脸上也决不会流露出半分。

凤西卓平了下呼吸,冷哼道:“当初要不是某人不愿意当废门传人…废人前辈就不用千里迢迢去找什么南月绯华当传人了。”

慕增一皱眉道:“你说的某人是谁?”

“装吧,你就装吧。”

“难道你是说我?”

“不是你是谁?”凤西卓瞥着他道,“当初不是你拒绝了废人叔叔吗?”

“我是拒绝,但不是…”慕增一好笑着摇摇头,“你误会了,我爹他从来没让我加入过废门。”

“啊?”可是那次废人与他的对话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天下事有天下管,与我何干?”

“你不理天下?”

“要我理,便只有六个字,由它,随它,不甩它。”

“嗟,那是七个字,你算学也学得太差了,走出去千万莫说是我废人之子。”

“废人的儿子是废子…谁稀罕。”

“天下稀罕者,如过江之鲫,难道你不想站在最高处上看芸芸众生在你手中沉浮?”

“那你就从鲫鱼里挑一个呗。”

凤西卓心念电转,难道他有什么事情不想让别人知道?

“唉,总之是当人师兄命苦,当人儿子命更苦…”慕增一状若痛苦地抿着嘴唇,“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南月国,所以走之前向师妹来道别。”

“废人叔叔去了南月国?”凤西卓问完,陡然想起废门的规矩,徒弟必须赢了师父才能出师,“难道废人叔叔准备考验南月绯华,让他出师?”

“要这么简单就好了。”慕增一摇着头,“内情,极复杂。”

凤西卓想了想,拍桌道:“我和你去!”

慕增一立刻看向长孙月白。其实他这次来,就是打算找凤西卓一起帮忙的。毕竟南月国是南月绯华的地盘,上次阴沟里差点翻船的记忆依旧犹新啊。

“正好我与南月公子也有几笔买卖要做,不如同行。”长孙月白微微一笑。

凤西卓吁出口气。

恩,暂时不用为婚事操心了。

南月行(下)

长孙月白虽然在白天信誓旦旦说要同行,但他心里清楚,恐怕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容易。他上次回来时在路上遇袭,尽管只伤了腿,却老祖宗惦念了很久。

所以这次要走,首先要过老祖宗这关。

老祖宗坐在紫檀木软垫躺椅上静静看着他进门,“如果你想说服我同意你去南月国,那就不必了。”

长孙月白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

老祖宗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近来浮躁了。以前的你,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想令别人担心。”

长孙月白微微一怔,垂目道:“孙儿知错。”

老祖宗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我并不是在怪你,其实我心里很高兴。以前的你,老祖宗看着心疼。”

“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过生日,六叔问你喜不喜欢天山雪莲。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极喜欢的,但你怕六叔年纪大,经不起舟车劳顿,便哄他说更喜欢水秀城的兰花。那时候你才六岁,别的小孩还在那里哭着闹着让长辈变着法子宠爱自己,你却已经懂得如何去体谅别人,不去给别人添麻烦…也就是那时,我决定培养你成为长孙世家下一代的家主。”

长孙月白一动不动地听着,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你父母去得早,你与别人也并不特别亲近…”说到这里,她仿佛感到了一种挫败,“我知道,在你心里,你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把你的情绪和心思当封锁在里面,让别人触摸不得。我虽然很担心,却始终找不到打开它的办法,直到废品出现。他的确是一代奇人,我纵然不喜欢废门,觉得他们行事诡异,来路不明,却不能否认他们对于人心的揣测把握的确别有见解。所以才容忍他在长孙世家住下来。”

长孙月白轻声道:“老祖宗…你若是不同意,我便让别人去南月国也是一样。”他语气温淡如水,恰似平常,听不出半分的不甘。

老祖宗叹了口气,“你听我说完。后来我听说你对那个自在山的凤西卓极为上心时,我心里是极高兴的。至少,这世上还有事情能让你付出专注和关心。”

她似乎是说得累了,顿下喘了口气。

长孙月白连忙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坐下。

“去南月国的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你是长孙世家的家主,打理家族生意是你的责任,但你也是我的孙子,爱护孙子是我的责任。”

长孙月白并不意外。他心中的老祖宗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自己的看法,若她喜欢一个人,那必定是因为那个人身上有让她喜欢的地方。若不是,那无论旁人说上千句百句也是多余的。

“不过,你若是执意要去,我也不会阻止。”她拉着他的手,意味深长道,“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活着,别人的意见可听,却不必尽信。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该如何。”

金玉良行自从上次缅州回来后,就一直被关在马槽里,虽然还是好饲好料的伺候着,但终究是跑野了心,每天一两里路的溜达已经不能满足它们的奔驰欲望,所以这次从鲜都出来,它们大有飞龙升天,任我翱翔的气概一路在大道上飞奔。

凤西卓和慕增一另骑两匹快马,一出城便飙得没影。

金玉良行脚力不输他们坐骑,可惜拖车厢,再怎么没命地跑也跑不过他们。

绿光剥了个橘子,递给长孙月白,笑道:“只是不知道等下会是凤姑娘赢还是慕公子赢?”

长孙月白将窗帘掀起一个角。夹道山风吹进来的时候带着晨露洗涤草木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紫气偷瞪她一眼。

绿光颇觉委屈。她只是随意找个话题聊聊,总比闷一路得好吧。

长孙月白似乎感受到车里轻微的交流,回头含笑道:“西卓轻功卓绝,她若是用轻功为坐骑减重,慕兄多半要输的。”

绿光本来还想在争论几句把话题说得再热闹些,但见紫气在一旁摇头,只好讷讷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不一会,凤西卓便威风凛凛地跳进车厢来了。

绿光朝她身后看了看,讶道:“慕公子呢?”

“输了比赛,没脸见人,大概躲哪里哭去了。”凤西卓大是得意,又眉飞色舞地将她如何使用轻功把慕增一赢得目瞪口呆说了一遍。

绿光看着长孙月白,觉得他笑容明显比刚才愉悦得多,“这两匹马都是来自西荒狄族的鹊血名驹,名扬内外。说来还有一则典故。”

凤西卓立刻像乖宝宝一样坐得笔直,“我最喜欢听故事了,你快说说。”

“这鹊血的鹊指的不是喜鹊,而是当年狄族第一勇士豁鹊…”长孙月白的声音如落盘玉珠,清脆悦耳,说起故事来张弛有道,不一会连紫气都听得心驰神往。

凤西卓听完唏嘘道:“我若是那个新娘一定不会这么笨。随便一个人拿来他的匕首就傻乎乎相信他死了,然后跟着殉情。唉,可怜那个豁雀,掉下山崖后还拼命抓了匹野马赶回来,赶得连连吐血,却始终没有赶在她前头。”

长孙月白失笑道:“我讲的是那匹野马就是后来的鹊血名驹,你怎么想到新娘上去了。”

凤西卓呆了呆,笑道:“也对,不过这么说来那匹鹊血名驹也不过如此…赶死赶活都没赶上。”

“若是赶上了,它恐怕就不叫鹊血名驹而是叫鹊血神兽了。”长孙月白笑着解释道,“豁雀掉下的山崖与新娘所在的村子相隔何止五百里…它能一气跑到那里,已经很难得了。”

“那我想等它跑到的时候豁雀应该也没气了,他不是留了一路的血把马染红了吗?就算一个时辰留一碗,他也得留一个缸。”凤西卓咋舌道,“怪不得后来要将他们俩合葬,都没得救了嘛。”

长孙月白摇头苦笑。她似乎总能从一件简单的事情里看出一个更简单却更有道理的答案。

“前面就是稻花村了。”绿光将头伸出车外,指着前面一处炊烟袅袅的屋舍群道。

她和凤西卓先前去樊南军搬援军时走得也是这条路,因此她对路上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凤西卓也跟这探出头道:“啊,他们是在做午饭吗?”

新夏王(上)

长孙月白从来不是浪费时间的人。就像上次他去缅州,也是一路巡视各地商行,听取汇报。如此行程,过大宣南境已一个月后。

大宣与南月国之间还隔着一个新夏国。

新夏国世代臣服大宣,是大宣最铁的属国之一,在西南诸国中很有威信。但与南月国却邦交恶劣。南月国与大宣贸易困难,一方面是长孙世家财力雄厚,牢牢占据大宣各大市场,一方面也是因为有新夏国夹在中间作梗。

因此长孙月白一行借道显得十分低调。若是让新夏王知道长孙世家家主准备去南月国商量生意合作事宜,那是一定会千方百计设法制止的。

凤西卓不舍地看这那匹共度了一月美好时光的鹊血名驹,为了掩饰身份,长孙月白吩咐长孙世家在新夏国的商行,将所有随行的车马都换成最普通的样子。

长孙月白安慰道:“等我们去南月国回来,就可以见面了。”

鹊血名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番生离的黯然,不安地踏着脚步,大大的马头贴心地向凤西卓怀里拱去。

慕增一摸下巴道:“这匹马一定是公的。”

绿光好笑地指着他面前的那匹,“那慕公子的马是公还是母呢?”

“也是公的。”慕增一叹气道,“你没发现我们相处的模式只能用相看两相厌来形容吗?每次一到地头,我们就各回各屋,宁可蒙头睡大觉,也决不多看对方一眼。”

像是印证他的话,那匹鼻子重喷了一下,掉头甩尾,用屁股朝着他。

凤西卓摇头,“人品在这个时候,那是最一目了然的。”

长孙月白侧头笑道:“我家中倒有一匹母鹊血,若慕兄不嫌弃,等回鲜都后,我将她赠予你。”

慕增一大咧咧地道了声谢,随即小声抱怨道:“你一开始送我一匹母的就好了。”

长孙月白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因此并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十分亲切。

绿光掩嘴笑道:“我们出门的时候,她才刚刚出生,若是给了慕公子,慕公子岂非还要一路负责给她喂奶。”

紫气冷冷道:“你何必操心,这种事情想必慕公子也喜欢得很。”自从那次慕增一偷袭长孙月白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一直处于冰点以下。

慕增一郁闷道:“为什么我有种成为众矢之的的错觉?”

凤西卓感慨道:“还是那句话,人品啊,在这个时候,是最一目了然的。”

尽管长孙月白已经万分小心,但世上无不透风之墙。他们的行踪终于还是传到了新夏王的耳里,并且在他们即将离开新夏国土的前一天截到了他们的车马。

“我是新夏的臣相,”深红莽袍和他身后几百英姿飒爽的士兵都体现了他的身份。

由于仰慕大宣文化,新夏国很多的体制都是照抄宣朝,唯一区别的是,新夏王为了表达对宣朝皇帝的敬意,自己的龙袍是比照王爷制作的,以示意宣朝天子独一无二的尊贵之意。

到了这份上,长孙月白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好抱拳道:“在下长孙月白,只是一个过路商人。”

新夏臣相哈哈笑道:“大宣第一富的长孙公子,我自然是知道的。连我大王都经常提到公子,认为公子是大宣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的汉语发音并不十分标准,比起阿扎衣还要差一点,但每个字每句话多说得很慢,显然是斟酌再三才出口。

长孙月白微笑道:“新夏王过誉了,月白受之有愧。”

“既然长孙公子来我新夏,我新夏又怎能怠慢贵客?”臣相慢条斯理道,“我王命我来邀请公子进宫饮宴,公子千万不要推辞。”

新夏国虽然处处模仿学习大宣,但很多思想却比大宣开明。等级也不如大宣严酷。比如尚巽是绝对不可能召长孙月白进宫的,除非他考上了殿试。商人在宣朝的地位低下,长孙世家能得到多方尊重,最主要的因素并不是它富可敌国,而是因为它牵制操控着不少朝中大臣。

长孙月白看阵仗就知道这次绝对躲不过去,因此也不做无谓挣扎,坦然道:“如此,有劳臣相大人带路。”

臣相见他答应,立刻笑成一朵花,“请请请。”

马车无奈掉转,在那群士兵的簇拥下,朝新夏都城进发。

新夏王宫名为王宫,实际上只是一座占地面积较大的府邸,论气势规模,莫说不如京城皇宫,就连鲜都半城的长孙世家也相差甚远。

但臣相面上已经是十分骄傲的神色,他对长孙月白目不能视,不能看到这座王宫的辉煌气派而觉得万分遗憾,一再用言语将之细细形容。长孙月白也只好一再地‘赞叹’。

新夏王身高不足六尺,看上去竟比凤西卓还矮上那么一点,再加上一副弥勒佛般慈祥的笑容,真正是一尊小佛。

“长孙…你好。”新夏王的汉语比臣相还差,连这样简单的四个字也念得拗口得很。

长孙月白入乡随俗地按住胸口,行了新夏礼。

凤西卓等人自是有样学样。

新夏王的目光朝他们扫了一圈,然后高兴道:“你的妻子…都很漂亮。”

都?

凤西卓绿光和紫气三人脸上都好像被一阵寒风刮过似的,半天找不到表情。

长孙月白浅笑道:“我尚未娶亲。”

新夏王疑惑地看着他。显然娶亲两个字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汉字范围。

臣相急忙小声地在旁边解释。

“这样,更好。”新夏王看上去更高兴了,“我们去喝酒。”

新夏王设宴的地方倒是布置得十分气派。若长孙月白等人中有一个去过宣朝皇宫的话,就会发现这里是按照暖冬阁布置的。因为以前去宣朝献贡的大使都是被安排在那里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