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夏王的汉语并不流利,所以只好由臣相居中翻译。

他们不断旁敲侧击打听他们此行目的,都被长孙月白一一挡过了,只说是出来游玩散心。

新夏王个子不高,却十分精明,话题经常有意无意地提到南月国,又将它和自己的新夏对比,把它贬得一文不值。

长孙月白只是含笑,并不答话。

酒过三巡,新夏王终于使出了杀手锏。

“我女儿,月姜。”高挑窈窕的秀美少女在老妇人的引领下羞涩而来。

“她是我新夏国有名的美人。”

长孙月白虽然看不到,大抵也猜到了目前的状况,不禁大感头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刚才慕增一和凤西卓在吃饱喝足后,都无聊地偷溜了出去,不在这里,不然气氛可能更加尴尬。

“她与你,天造之合。”新夏王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不知是在高兴这桩婚事,还是高兴自己说了一句很有学问的话。

长孙月白苦笑道:“多谢大王好意,只是在下已经有了心爱之人,恐怕不能成人之美。”

臣相将这番话转达给了新夏王。

新夏王不以为忤地笑道:“喜欢的人,很正常。又不一定一个。”

长孙月白笑容一收,坚定道:“月白心小如匣,只容得下一人。”

新夏王还待再劝,长孙月白已经举杯而干。

新夏王与臣相只好陪饮。

新夏王(中)

新夏的酒比宣朝的更烈。

新夏王和臣相二人开始还能扯着长孙月白谈些两国贸易的正事,到后来,明显看出他们的酒量完全不适应新夏的酒,喝到最后竟全无君臣风范,时笑时哭,新夏王死活非要抱着臣相去地上打滚,长孙月白这才借机逃出来。不过也感到脚下虚浮,如踩云端,幸好夜风冷肃,吹到额头犹如冰敷,让人顿时清醒过来。

绿光去准备马车,紫气则领着他往外走。王宫的地形并不复杂,就算长孙月白自己,也能靠着记忆中的脚步走出来。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不知道去哪里找慕增一和凤西卓,但拐过两道长廊,他便听到心萦魂系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屋顶轻轻笑着。

新夏王宫守卫不多,入夜静谧,因此声音在夜空下格外清晰。

“连仇轻客都打不过…师兄,你可以瞑目了。”

“师兄全靠师妹替我去报仇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师兄,你安息吧,大不了以后我找仇轻客一起去你坟前祭拜。”

“…师妹,你说这种话实在太伤师兄的心了。我们从小同床共枕,没想到你居然…”

长孙月白突然感到喉咙有点痒,所以轻咳了一下。

慕增一的声音立刻打住了。

紧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凤西卓喜滋滋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啊,那个矮个子王放人了?”

慕增一跟在后面,闻言笑道:“矮个子王?要是新夏王知道你这么看得起他,一定会高兴地封你当矮个子王国的大将军。”

“慕、增、一!”凤西卓拳头很痒,很痒。

慕增一赶紧摸着额头道:“咦,怎么突然这么困?不行,坟墓在召唤我,我要去安息了。”说到息字,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紫气冷不丁开口道:“刚才新夏王想将公主许配给公子。”

长孙月白皱眉道:“紫气?”

紫气头也不抬地告退道:“公子与凤姑娘慢行,我去帮绿光。”她说走就走,速度不比慕增一慢。

顷刻,廊下只留下他们俩。

天边明月像黑墨中的夜明珠,亮得心慌。

长孙月白轻声道:“我与公主之事,只是新夏王的戏言。”

凤西卓笑道:“我知道。”

她明明答应的那样快,又那样坚定,代表了对他绝对的信任,但长孙月白分明感到心中涌起的,是失落。

为什么?

他无声地扪心自问。

“你怎么了?脸色那么苍白…”凤西卓担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长孙月白轻轻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浅笑着摇头,“我没事,只是喝了酒,有点醉。”

“醉?”凤西卓看着他与她交缠的手,记得上次在这样的月夜里,牵连在他们之间的还是一条蚕丝。命运真是奇妙。

“你在想什么?”听不到她的声音,他轻晃了下她的手。

“我在想…”她眨了眨眼睛,“新夏国的夜宵,不知道是怎么样的。”

长孙月白低下头。

他比凤西卓高一头,所以他低下头时,表情正好清楚地倒映在她眼中。

“你怎么了?”她意外地看着他脸上的一抹失望。

“我以为…”他悄悄将脸专转向另一个方向,声音里含着点淡淡的委屈,“在这个时候,你总该想些吃以外的东西。”

凤西卓咬着嘴唇吃吃笑道:“你就在我面前,光看都来不及了,还想什么。至于其他,好像没什么比吃更重要了。”尽管嘴上说的犀利,但心跳声如雷,害得她一边说一边用内功拼命调息,以免他听到。

长孙月白回过头,哭笑不得道:“我该感到荣幸吗?”

“恩,好歹应该表示一点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她终于发现师门内功的又一妙用。

“那我请你吃新夏的夜宵庆祝一下?”说着,牵着她的手朝外走去。

“应该我请你才对。”凤西卓掩嘴笑道,“毕竟有人刚刚拒绝了新夏公主的求亲…损失很惨重,应该补偿,很值得补偿…”

长孙月白含笑道:“恩,的确不符合长孙世家的家风。”

“话也不是这么说…”她听他口风松动,又赶紧挽回道,“这新夏王虽然看上去薄有家产,但我看也是个败家的料,迟早坐吃山空,没什么前途。所以说,败王成寇,就是这个道理。”

长孙月白忍笑道:“是败王成寇?”

“恩,偶尔也可以说的。”调息,调息…

两人边说边笑,竟已走到王宫门口。

门口守卫是见过他们的,因此很痛快就放行了。

绿光和紫气早安排好车马,慕增一独自在车厢内睡得四仰八叉。一行几人找了家规模中等,但十分整洁的客栈住下。一切打点妥当,已经是凌晨。

凤西卓原本沾枕即睡的,今天却像是着了魔,辗转了二十八个来回,眼睛依然睁得亮晶晶的,长孙月白月下的笑容清清晰晰得在脑海里反复,他的每句话每个笑声不断重现,那样真实,又那样虚幻。

凤西卓披衣起身,推窗望月。

离开长孙世家后,成亲的压力就从肩膀上丢下,与长孙月白相处也不再尴尬,感情反倒与日俱增。即使如此,他们都能感到彼此之间似乎还保留着一点什么,像是无形的墙,横亘中间。而今夜,她看着墙那边的他,被皎洁明亮的月光照得一清二楚,一笑一颦,深刻在心。

墙,跨越了吗?

她俯低身子,托腮一笑。

月白,月白,果然其皎如月,光华洁白。

翌日凌晨。

慕增一伸着懒腰出房门走到大堂,发现除了他外的所有人都已整装待发。“师妹,你房间昨晚着火吗?起这么早?”这个时间看到长孙家的人很正常,但凤西卓…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凤西卓用两圈青灰的大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听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吗?唉,猪怎么能够理解人的勤劳呢?”

慕增一刚想反驳,眼珠一转,坐到长孙月白身边,搭着他的肩膀道:“我说师妹夫…听说昨晚新夏王想招你为婿?”他虽然走得快,不过该听的决不会漏。

长孙月白含笑道:“不过酒后戏言,不可当真。”

慕增一捂嘴笑道:“就怕有人不这么想,只想离这个新夏公主越远越好…是吧?早起的鸟儿?”

凤西卓冷哼道:“鸟儿当然会早起找虫吃,但虫子会晚起怕鸟吃…对吧?晚起的虫子?”

绿光笑道:“慕公子和凤姑娘一见面就吵,真是默契十足。”

凤西卓轩眉一扬,却听慕增一抢先道:“这也是我们偶尔才见面的原因,若是天天这样,总有一天不是她拿蚕丝掐死我,就是我拿剑捅死我自己…”

绿光好奇道:“为什么死的一定是慕公子呢?”

“当然是我修养比较好的缘故。”

“当然是他危害比较大的缘故。”

两句话几乎同时从慕增一和凤西卓口中说出来。

绿光捶桌大笑,长孙月白也是轻笑不语,唯独紫气冷声道:“公子,时间不早,我们该启程了。”

长孙月白颔首,“慕兄以为如何?”

“自然以师妹夫马首是瞻。”慕增一斜了紫气一眼,笑得云淡风清。

凤西卓眉毛一挑,嘴巴微动,却又忍下。

“既然如此,我们便启程吧。”长孙月白无论何时说话都带着淡淡笑意,如春风绵绵,不动声色地吹润万物。

新夏王(下)

长孙月白启程的早,新夏王追得也不晚。

才出来两盏茶的工夫,新夏臣相就顶着一双宿醉未醒的惺忪双眼急巴巴地赶上来了。

长孙月白没奈何只好停下。

臣相一开口就抱怨道:“长孙公子何必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走得如此急呢?”

长孙月白含笑道:“长孙月白一介布衣,实在不敢惊扰大王与臣相的休憩。”

他的话似乎让臣相想起昨夜与新夏王两人的失态,顿时有些尴尬,不过他为官已久,很快又道:“那大王昨晚所提之事…长孙公子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长孙月白闻言笑容依然,但说出的话却是不容置疑,“月白心有所属,又岂敢蹉跎公主的幸福?”

臣相知道他心意已定,不便再提,只好另起一事,“不知长孙公子下站欲往何处?大宣西南诸国之中,以我国与贵朝交情最为深厚,公子若有需要,也可交托本相去办。”

长孙月白笑道:“尽凭游兴,无什计划。”

他越这么说,臣相越相信他此行志在南月,连忙道:“既然如此,不如由我派遣几人一路护送,也可省去不少麻烦。”

“如此有劳。”

他原以为长孙月白会推辞一番,谁知竟应承得这般爽快,一时又让他对自己的揣测不确定起来。不过无论如何他肯让自己把眼线明目张胆地安排进他的队伍,总是件好事。

长孙月白再上路时,车后多了条小尾巴。

三人一辆普通车马,不急不徐地跟着,若长孙月白没吩咐,他们也不做声,但一到地头,他们就会主动下去打点。

绿光见状忍不住笑道:“这可省去好多银子。”

慕增一道:“早知道新夏王是如此的热情好客,我就常驻新夏国了。”

凤西卓点头道:“顺便当上新夏驸马,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慕增一坏笑道:“只要不把新夏公主许给师妹夫,许谁你都说好。”

“非也非也…如果许给我的话,我也是很头疼的。”凤西卓道。

“你想得美,哪里有人会有女人放着四大公子不要,看上你啊?”慕增一吐槽道。

绿光和紫气同时想起那位女扮男装的苏攸衣,当时她在长孙世家向凤西卓大献殷勤的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却瞒不了她们两个地头蛇。

不过那时候长孙月白忙于应对宾客,倒并不知情。

因此此刻听到慕增一如此一说,脸上都露出几分笑意。

凤西卓哪会不知道她们心中想法,怕她们借此起哄,急忙打岔道:“不知道废人叔叔现在在南月国做什么?”

“大概不是吃饭睡觉,就是看着院子里头的花草树木唉声叹气吧。”慕增一很有经验地说道,“他总是一副杞人忧天的模样,还自以为是天下最烦恼最责任深重的人…唉,不提他也罢。”

“说不定他现在正和废人婶婶一起亲亲我我呢?”

慕增一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大白天的,你别吓我。”

“我哪里吓你?”凤西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见我爹娘见的太少。”

长孙月白浅笑道:“关于两位前辈之事,慕老前辈倒是略有提起。”他口中的慕老前辈自然是废品慕怀星。“据说当年废人前辈曾受朋友之托,出手劫过一趟镖,而那镖师正好是薛前辈。两位不打不相识,最后结为夫妇。”

“…”凤西卓郁闷道,“能不能再细节一点?”

长孙月白无辜道:“我不在现场,如何细节?”

慕增一摆手道:“不用细节了,你直接想像一串劈里啪啦的鞭炮旁边摆着一串爱理不理的葡萄就对了。”

车内谈笑风生,纵是身处异乡也不寂寞。

行程越来越近南月国,跟在后面的小尾巴便开始不安分了,好几次从旁建言另择行道,不过都被长孙月白轻描淡写地一一挡回。他们只是奉命监视,没有其他权力,想必臣相也没有想到长孙月白居然不用任何计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南月国。

不过,臣相的反应还算快。

长孙月白正在两国交界的最后关卡,臣相大人的信笺到了。信里他倒不再劝阻南月之行,反倒附带了一封写给南月国礼部大臣的介绍信,嘱咐他有事可以寻求他的帮助。

事到如今,劝也是枉然。新夏国也不会为了未知之事真的于长孙世家闹翻,长孙月白抓的就是这个心理。

长孙月白回信谢了一番。

新夏王既然想卖人情给他,他自然收之坦然。其实论交情,他与南月绯华敌友不明,还不如和新夏国多年的合作情谊。

到了南月,凤西卓才真正有了离开大宣的感觉。

人的衣着打扮,街道飘扬的气息均与大宣迥异。原本新夏语与汉语也不一样,但在熟悉的景物下,总觉得那像是方言。真到了南月,她才知道什么叫语言障碍。

幸好长孙世家早安排了探子入南月,又找了翻译的人,除了眼前所见所闻之外,其他与在新夏一般。

长孙月白在南月边境小镇安顿下,听探子回报南月国内如今局势,才知南月绯华的处境并没有想像中乐观。

他的弟弟金桂王舒宝录掌握了南月国三分之二的军队,原来站在南月绯华这边的大臣在这几年来几乎是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被安插到毫无实权的部门。南月王深居王宫几年不出,除了皇后以外别人都见不到面。而这个皇后就是舒宝录的亲生母亲。

绿光紫气出门打点行装补给。

屋里头只留下他们三人。

适才的消息听得凤西卓心里拔凉拔凉,“这,这真是要赤手空拳打天下了。”

长孙月白沉吟道:“这也未必。南月绯华既然敢在这个时候回来,他必定有所依仗。我与他虽然认识不深,却也知道他绝非那种鲁莽冲动之人。”

在大宣,他们虽然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但在这里,他们却是即将要合作的朋友。如果南月绯华失败,那么长孙世家开拓南月的计划就不得不搁置。

慕增一突然插嘴道:“你们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