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墨灵虽然没有回头,却也听出身后脚步渐渐追进,心中大感吃惊。他不知凤西卓原本就擅长轻功身法,自从慕增一一半的功力与她交换混合后,本身实力更上一层楼,追上他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凤西卓越追越起劲。伊墨灵的进步她瞧在心里,早是技痒难耐,难得有此机会一较高下,当下把杂念统统摒弃在外,胜负欲充斥全脑。

天色渐沉,直至全黑。

伊墨灵蹿入树林后,听身后脚步渐缓,显然是不熟地形,立刻计上心来,专门挑路陡之处走。果然,凤西卓与他的距离渐渐拉远。但一到拂晓,后面的步子又会反追上来。

如此这般追逃整整三天,两人一刻未歇,早是气竭力衰,哪复当初神勇,但谁也不肯先停,只是拼着一口气漫野乱跑。

突然,伊墨灵口中怪啸一声。

凤西卓三日未眠,思绪驽钝,须臾才听到头顶有风声袭来。

她霍然抬头,却见一只身长约两尺的苍鹰从天俯冲下来,黄中带黑的眼眸锐利地锁定住她,杀气冲天。

换了平时,她定然会觉得这只苍鹰十分英武可爱,但此刻她乃强弩之末,哪里有闲情正面应战。只得斜掠身法,挪开数丈。

苍鹰一击不中,旋即升高,不待她喘息,又冲了下来。

凤西卓无奈,只得绕着树木与它捉迷藏。

一人一鹰如此一捉一逃约莫十来回后,苍鹰突然翅膀一扑,竟往别处去了。

凤西卓莫名地靠着树等了半天,确定它不是施展欲擒故纵之计后,才舒出口气,坐下。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再追伊墨灵显然不可为。

她茫然四顾,周围是看足三天的绿木碧叶,根本无法判断出身在何处。

“不知月白猜不猜得到我现在在哪里?”她自嘲一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却让长孙月白猜到,这岂止是强人所难,简直是强人所不能。

远处隐约传来两声鹰鸣。

她勉强扶着树干起身。虽然不想起来,但在这样满天老鹰的环境里,还是应该找个稍微安全的地方歇息。

看来看去,只有树上枝叶茂密,能隐匿人形。

她着实累得懒得多想,强提一口气,跃上树梢,摘下几截枝桠摆在身上作掩护后,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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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正酣处,耳边猛地传来利箭破风之声,尖锐如鸟鸣,由远而近,端的是快如闪电,迅如流星。

凤西卓一个骤醒,从树上翻身跃下。身旁树干上,赫然一支白羽锐箭。箭上串着一条灰毛松鼠,鲜血如注,长长的尾巴兀自在半空摇晃。

她抬手想将箭拔下,却听四周马蹄声骤近,似涨潮翻涌,再觅藏处已是不及,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心中隐然期盼是猎人。

然,天不遂人愿。

等来人带马一出现,她的心就无限下沉。清一色的北夷军服,且个个身形高大魁梧,面目粗犷。也不见为首者下令,他们便已经布好阵法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让她插翅难飞。

为首者军服比别个更精致花俏,腰盘翡翠玲珑,肩膀各绣着金线鹰爪。他缓缓纵马出列,宽沿毡帽下露出半张白面,鹰鼻薄唇,唇上那两撇八字胡尤其扎眼。

凤西卓暗吞口水。

这下她就算再摸不清楚状况,也知道她此刻脚下站的土地绝对不是大宣境内。而且以刚才的箭和松鼠猜测,她此刻多半是在玄嘉山脉,而且是北夷皇族打猎的区域。都怪她一心与伊墨灵一较高下,忽略地形,才使得自己身处险境。

八字胡突然开口唧唧咕咕了一句。

凤西卓茫然。

北夷话分两种。一种是纯正的北夷用语,如今只有北夷的皇族和贵族才使用。另一种是与大宣语混合的北夷民间语。这种她还能听懂一些。

不过八字胡说的,显然是前者。

八字胡略等了会,又换成北夷民间语道:“你从哪里来?”

凤西卓嘴巴微张,正要编谎话,猛地心念电转,计上心头,抬起双手“咿咿呀呀”地比了几个她自己也看不懂的手势。

她做手势的时候,目光紧紧锁住八字胡的一举一动,以便寻找适当的时机拿下他以求脱身。

毕竟,不提她和伊墨灵这一路来的种种纠葛,单说她莫名其妙出现在皇家猎场这样的重地,对方就绝不会放过她。

果然,八字胡冷笑道:“哑巴?就算是哑巴也应该知道这里是皇家狩猎场吧?”

凤西卓见他说话的时候,手不离刀柄,且全身戒备异常,不禁暗自焦急,头更是胡乱晃动,又点又摇看得对方一头雾水。

八字胡向身边人用她听不懂的北夷语快速低问了一句。

那人轻声回答。

他回答的这句凤西卓却是听懂了。因为只有三个极简单的字——跋羽烈。

她心头一紧。

伊墨灵既然是跋羽烈的师弟,那他此刻多半与跋羽烈在一起。若是她撞到他手里,下场恐怕比落在尚翅北手里还不乐观。至少尚翅北还是她名义上的仰慕者。

“你上马,与我一同去见英武王。”八字胡说完,掉转马头,顺着来路而去。

凤西卓见他即便离开,依然被身边人掩护得滴水不漏,不禁又赞叹又懊恼。以她的身手要就此离开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一来没有十全把握。二来人生地不熟,万一这边侥幸逃脱,那边引来更多追兵,要再离开将会难上加难。

在她左右踌躇之际,已有士兵腾出空马与她。

她看看严阵以待的重重包围,又看看势单力孤的自己,不得不哀叹一声,翻身上马。□马甫一抬步,所有人便同时动了起来。她骑在正中,颇有种众星拱月的优越感,若是此时此刻她不是被押解的犯人而是整装待发的将军,那滋味将是美妙百倍。

那只灰毛松鼠被收缴在猎物袋里。

凤西卓趁他们收拾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一只松鼠、两只山鸡…她不知道这三样他打了多久,但对于这样庞大的队伍来说,实在有些寒酸。尤其北夷这样民风剽悍,以畜牧为主的国家。

前方大约十几丈处猛然有号角声响起。

她明显感到马队行进的速度加快,甚至有鞭子在她的马屁股上轻轻挥了一记。

树木渐稀,欢呼声渐隆,夹杂无数脚步和马蹄声。看着前头越过众人头顶的数以百计的各色锦旗,凤西卓猛然察觉,她已经错过最好的逃亡时机。

马出林丛,放眼是一望无际的空旷平地,上面铺满墨绿营帐与五色彩旗,如一幅喧闹缤纷的彩绘。

即使是狩猎时刻,营中依然是三步一岗。八字胡一行略过沿途欢呼行礼,径自下马步入军营腹地。只见许多人正围着一方百坪栅栏举手欢呼。

凤西卓被拥着与八字胡等人一同挤入栅栏旁最前排。

栅栏内,一个赤膊精瘦的汉子正披头散发地与一头两人高的大熊展开肉搏。

凤西卓自认以她的武功打倒熊不难,甚至再多两头也是易如反掌,但不靠武功纯以蛮力,恐怕加上慕增一也是有去无回。不说他们,即便算上整个大宣,能如眼前汉子这般力气的,恐怕也是寥寥无几。

正在她衡量盘算之时,那汉子蓦然大喝一声,全身肌肉如被无形之绳勒紧般凸起,无数汗珠在古铜般的肌肤上滚动,凝结成大滴,颗颗不断滑落。他双手绞住熊颈,熊头与他的面孔茫然拉近,熊张口时的腥膻之气扑鼻,他被熏得满面胀红,手中力道稍歇。

熊趁机猛一挣扎,森森熊爪于他胸前划过,伤口深可见骨。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汉子神志骤清。他再度狂吼一声,整个人如泰山压顶般朝它倒去。熊退两步,却是未倒。

汉子腾出一手,朝熊眼猛地捣去。熊吃痛怒叫,汉子后背又中一记熊掌,被抛出三丈远。

凤西卓看得于心不忍,几乎要冲动出手,却听周遭爆出呼声连连。原来汉子适才竟飞身扬臂,一拳将熊打的脑浆迸裂!

看熊庞大身躯轰然倒地,汉子任伤口鲜血迸流,缓缓站起,如英雄般接受众人的欢呼。

八字胡也象征式地鼓掌,但从他拍手的频率中可以听出,他并不太高兴。

有人突然高声喊了一句:“勇士。”全场立刻像被瘟疫传染般一同鼓噪起来。

汉子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是激动还是失血过多。

“班图,上前听封!”一个尖锐的嗓子适时穿透排山倒海的赞美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由于他说的‘上前听封’发音竟与大宣语颇为相似,因此凤西卓还是听懂的。

班图涣散的眼神瞬间清醒,他抬手抹了把汗,朝东方作个膜拜的姿势,才缓缓向那尖锐的发声处跪拜下去。

刚来时即被场中激斗吸引,因此凤西卓并没在意人群中竟有两个人是完全被簇拥着的。

两人并肩而站,一红一黑,形容相貌颇为相似,俱是英气十足,仿佛兄弟。

147

凤西卓早闻北夷兵王跋羽烈虽然是北夷王的王叔,但论年纪,却只长三岁。两人情谊更是亲如手足,无话不谈,因此跋羽烈虽然执掌北夷大半兵权,却无功高盖主之虑。如今看来传言非虚,两人谈笑自若,不似君臣拘谨。那赤红王袍,笑容谦谦的男子定然是北夷王,而另外那个黑发如墨,面冷如冰的则是跋羽烈无疑。

北夷王开口却不是晦涩难懂的北夷皇族贵族才懂得用语。“朕惊讶于卿的表现。王叔说的不错,你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勇士!朕封你为上党勇士,赐金带金靴,可出入君帐。”

“谢王上!”班图将头深深地磕在地上。

上党勇士在北夷武人心目中等若大宣文人眼中的状元,是至高的荣耀。

“太医在何处,还不为朕的勇士疗伤?”几个随行太医立刻忙不迭出列,合力将他扶到一边。

北夷王微微一笑,视线穿透重重人群,落到悠然站在一旁的八撇胡身上,“朕的丞相今日很少语寡言,真是少见。”

凤西卓暗叫要糟。热血沸腾的斗场让她完全忘记自身的险境。她亡羊补牢地缩起身子,想悄悄往后移,但迅速抵在背脊上的刀鞘似乎在提醒她,此路不通。

八撇胡掸衣走到栅栏中间,行礼道:“臣不言,是因为臣在忧虑。”

北夷王笑呵呵地看了眼跋羽烈,颇为自嘲道:“朕在庆贺得到一员猛将,而朕的大臣却在忧虑。唉,耶扎合啊,难道你不能偶尔合群一次吗?”

耶扎合用食指理了理自己的小胡子道:“身为臣子,在王上仰头远眺的时候,臣必须要盯着地上,防止那随时可能出现的缝隙。”

“你总是那么有道理。”北夷王无奈道,“那么你又看到朕哪里的土地出现了缝隙?”

“就在这里。您此刻的脚下。”耶扎合不管众人倏然突变的脸色,淡然道。

凤西卓从刚才他走出去时就产生的不安感终于得到了证实。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我的丞相。”北夷王皱眉,然后轻轻瞄了身边人一眼。

“当然,臣的思绪一直很清楚。”耶扎合看跋羽烈的目光则要直白干脆得多。

跋羽烈在一明一暗两道视线的催促下,终于开口,“你是怀疑本王布置在猎场周围的守卫有缝隙?”

“并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耶扎合猛然回身,指着凤西卓道,“不然这条小虫是从哪里爬进来的?”

随着他高亢的声音,场上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她的身上。

作为小虫,凤西卓很失败,因为她找不到地洞钻进去。

北夷王一怔之后,哈哈笑道:“朕看不但是小虫,还是一条未成年的小幼虫。”她身材娇小,宽大厚重的北夷服饰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幼虫’两个字凤西卓并没有听懂,但看其他人忍俊不禁的神色也能猜出一二分。

在一团玩笑般的氛围中,跋羽烈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冷,“耶扎合大人是从哪里遇到他的?”

“树林的东南边。”那顶厚重的大毡帽藏不住耶扎合的得意,“看来英武王之前的清扫并不彻底。”

听他这么一说,凤西卓才猛然想起‘兵王’只是百姓和普通士兵对跋羽烈的尊称,他真正的封号正是英武王。原来耶扎合打从抓到她开始就已经准备好用她来打击跋羽烈。可恨她当时居然没有想起来!

跋羽烈从身旁侍卫手中拿过弓箭,缓缓朝她走来。

凤西卓想起先前济绍王玩的猎人游戏,脸色顿时一白。

“名字。”他在她面前立定,伟岸的身躯完全覆盖她的视线。

凤西卓将下巴仰到与脖子直线才能与看清楚他的鼻孔。

“他是哑巴。”耶扎合跟在他身后走来,笑眯眯地解释道。作为北夷朝堂最有权势的两大重臣,他们从来不放过看对方吃瘪的机会。

跋羽烈终于低下头,正视她道:“附近的猎户?”

凤西卓反倒怀念起那两个鼻孔来,因为至少它们不会像那双眼眸,露出如此锐利慑人的目光。那两道目光渐渐不耐烦起来——因为她的呆滞。她赶紧点了下头。除了猎户,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在猎场里转悠。

跋羽烈将弓箭递给她,“射对面旗帜上的鹰眼。”

鹰眼?

凤西卓呆呆地接过弓箭,顺着他的目光,努力在风中乱舞的旗帜上分辨出鹰头的位置。

跋羽烈抱胸站在她身侧,虽不言语,压力却在无声中施加。

手中的弓箭在压力中重逾千斤,她深吸了口气,正想抬臂,眼角猛地扫到周围人警戒防备甚至敌视的目光,灵台神光一现!

她‘啪’得扔掉弓箭,人像惊弓之鸟般一屁股跌坐地上,双手猛烈地摇晃着,脸上满是惶恐。

赤鹰凌云旗——北夷兵王的战旗。那傲然腾空的雄鹰象征的正是眼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夷英武王,射鹰眼等于射他的眼睛。她要是刚才真的敢举弓,恐怕现在就已经是一只刺猬了。

跋羽烈垂下眼眸,食指轻轻在玉扳指上摩挲。

凤西卓的心随着他的手指不规律地跳动着。

风刮得更急。

对面旗布猎猎作响,仿佛撕扯。

“起来吧。”肃冷的声音即使在如此烈风中依然坚定如磐石。

她双掌撑地,垂头弓腰,勉强站起,兀自摇晃的身躯显示她仍未从刚才的惊骇中脱离出来。

跋羽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瞄准猎物的豹子,优雅而危险,“既是猎户,应善骑射。你便随着本王狩猎吧。”

凤西卓震在原地。

随跋羽烈狩猎?这恐怕是她所有下场中,第二凄惨的吧?第一凄惨是直接被他在众目睽睽下一掌拍死。

“英武王果然爱才若渴啊。”耶扎合似笑非笑地插入,正好掩饰凤西卓因为郁闷而没有谢恩的失态。

跋羽烈浅然道:“全赖丞相不辞辛苦,为本王四处网罗。”

说得好像他是他属下。不过耶扎合与他斗了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就此败阵,何况还是他理直气壮的情况下,“那也要英武王时常留下空隙才行。”

跋羽烈目光扫过他侍从拿的那只猎物袋,嘴角不屑地翘起,“丞相若有时间,不妨多花些在马背上。每年都是这般战果,实在令人不忍目睹。”说罢,也不等耶扎合反驳,便径自转身陪王伴驾去了。

这是他最大的痛脚!耶扎合被刺得一肚子气无处宣泄,只得冷冷地瞪向凤西卓,“不跟着新主子,是想去我相府地牢喂蚊子么?”

她还真的宁愿去相府地牢啊。至少,这个丞相的武功绝对比不上跋羽烈的十分之一,呆在他身边,她想偷溜都不用计划。

唉!追根究底,都怪那个伊墨灵,想回北夷就偷偷回去嘛,何必在走之前还让她发现呢?发现就发现吧,直接让她抓住揍一顿不就结了,何必要跑呢?跑就跑吧,何必还跑得那么远呢?远就远吧,何必非要跑到狩猎场呢?实在是令人越想越火大。

眼见跋羽烈越走越远,她不得不把满腹牢骚藏在心底,心不甘情不愿地捡起弓箭,小步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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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购买]

等走到跋羽烈身边,她才真正紧张起来。

一是因为北夷权势最大的两个人正距离她五六尺处。

二是伊墨灵不知道何时会冒出来。

想起后者,她额头立刻冒出一层薄汗,心头比刚刚跋羽烈的试探还要不安。其实刚刚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没来得及紧张就结束了。

场中熊的尸骨早被收拾干净,换上两个汉子角力。

二人都靠一身蛮力想将对方摔倒,在凤西卓这般的武学行家眼中,这种争斗无疑小孩打架,但其他人却看得相当津津有味。连跋羽烈都看得一眨不眨。

如果她现在贸然出手将他擒为人质,不知道有几成机会?

凤西卓暗中盘算这种可能性。

论武功,他应该是全场最高。若可以选择,她更愿意朝北夷王下手,但是要抓北夷王,必须先绕过他。问题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