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猛然看向栅栏另一边的耶扎合,顿时扼腕不已。其实…曾经最好的机会就在面前,她却错过了无数次。

随着一声暴喝。

一名汉子的庞大身躯轰然倒地,扬起灰尘低雾。

另一名汉子兴奋地拍着胸膛,嘴里不时发出怪吼。

北夷王高兴地鼓掌,低声对跋羽烈道:“赢的是耶扎合的儿子?”

凤西卓吃了一惊,没想到北夷王竟然一直是用民间语交谈的。该不会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虽然这实在不太可能。她不知道,其实是由于跋羽烈掌权后一直积极促进亲民政策,改革贵族陋习,因此北夷王为拉拢这位王叔,便从善如流得经常以民间语与他交谈。

听到北夷王的询问,跋羽烈点了点头,漠然的面孔上看不出心思。

凤西卓见他们都不再关心自己,一颗心放下一半,顿时好奇起北夷王、跋羽烈和那位丞相三人的关系起来。看起来,北夷王似乎对两个都不错,不偏不倚,但是跋羽烈和丞相却是水火不容的样子。

正思忖间,耶扎合的儿子已经踌躇满志地走到王驾前跪下,嘴巴吐出一连串她听不懂的话。

北夷王含笑点头,神色颇是满意。

耶扎合趁机走上来,也用贵族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但表情始终从容。

北夷王面带微笑听完,转头对跋羽烈说话,又是她听得懂的那种。她突然觉得当北夷王也不容易。“王叔认为,朕也封他为上党勇士可好?”

耶扎合仍是泰然自若的模样,但他儿子却激动地直起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跋羽烈脸上的每分变化。

“上党勇士乃是我北夷至高称号,既然至高,又怎可一日两封?”跋羽烈淡然地戳破他的希望。

北夷王为难地皱起眉头,“但是耶扎合的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跋羽烈看向满脸不服气的汉子。

“耶敖。”他回答的时候,双眉扬起,颇为挑衅。

“王上,他的名字叫耶敖,不叫耶扎合的儿子。”

凤西卓看着北夷王尴尬的面孔,忍不住佩服起跋羽烈来。

居然敢当面拆自己王的台,他不是脑袋瓜里全是浆糊,就是笃定这位王不能对他怎么样。跋羽烈实在不像前种人,尽管她内心如此期盼。

在这时候能接下跋羽烈攻击的,只有耶扎合,“英武王每日还限定只要多少贤才么?”

跋羽烈波澜不惊道:“本王只是不喜欢有人滥竽充数。”

耶敖头猛地昂起,龙眼大的眼珠恨不得撑破眼眶,一连串陌生音节像八字炮似的劈里啪啦得接连爆出来。

看着北夷王和耶扎合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凤西卓不由一阵热血沸腾。内讧好,内讧了才好混水摸鱼。

跋羽烈手指轻轻得在扳指上搭了两下,一脸的莫测高深。

耶扎合抖动着嘴角的胡子,徐徐开口道:“犬子莽撞,请英武王见谅。”

耶敖激动地想反驳,却被他一掌按住肩膀。

“英武王乃镜花老祖的爱徒,一身武功冠绝北夷,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犬子自小在军营出没,学的只是最粗浅的招式,用来冲锋陷阵犹可,若与英武王这等高手过招,实在是不自量力之举。”

耶扎合一番难得的褒扬,让北夷王喜笑颜开,“哈哈,爱卿所言甚是。耶敖年轻气盛,王叔就不要与他计较了。”

凤西卓看着这一君一臣小心讨好跋羽烈的画面,不由心底发噱。但乐极通常生悲,正当她喜不自禁之际,跋羽烈冷隽的目光淡然扫过。“你去与他比试一番。”

…冷风飕飕。

凤西卓愕然地指着自己。

北夷王和耶扎合的目光随即跟过来。

“哦,这条小虫?”北夷王玩味地皱起脸,“它好不容易从缝隙里钻出来,这样被踩死不免有些可惜吧?”

虽然他劝阻的理由不太动听,但好歹也算是劝阻,她赶紧附和地点点头。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究竟是打败耶敖好呢,还是输给他好?

若是打败他,不说会不会曝露身份,单是他父亲耶扎合这两条八字胡就不会放过她。

若是输给他,那跋羽烈说不定真会把她当虫子一样扫到地缝里去。

这绝对是比骑虎难下更骑虎难下的抉择。

耶扎合捻着嘴角的胡子,沉声道:“这是获得上党勇士的最后考验?”他特地加重最后两个字。

跋羽烈咄咄的眸光在凤西卓脸上轻扫,“可以。”

凤西卓迅速蹲下身子,双手抓住地上两株野草,头摆得比拨浪鼓还积极。

“违抗军令,当斩。”跋羽烈音容冷峭。

她受惊抬头,一双明眸水汪汪的泛着星光,泪珠挂在眼角,泫然欲落。

跋羽烈看得一怔。

北夷王已是不忍道:“我看他未及弱冠之年,尚是孩童,哪堪耶扎合…耶敖一击。还是另择人选吧。”

跋羽烈嘴唇微抿。

班图推开众太医的搀扶,裹着一身纱布上前道:“臣班图愿领命出战!”除开伤势,由刚受封上党勇士的他来考验耶敖自然最合适不过。

“但卿的伤势…”北夷王担忧地看着纱布上渗出的斑斑血迹。

耶敖突然站起,大步迈向围观众人。

耶扎合身体一斜,似是要挡住他的去路,却终是被擦肩而过。

耶敖抓住人群中的一人,扬手拔出他腰际长刀,在众人惊呼下向自己腹部横划。刀锋过处,血糊淋剌,直落脚背。

‘啪啪啪’。

三声击掌,却是从班图手中发出。

“好汉子!”他翘起大拇指。

先前他之所以站出来,一半是看凤西卓羸弱可怜,一半是看不惯耶敖依仗父势,不可一世。而如今,却颇有英雄惜英雄之意。

凤西卓悄悄低头,偷瞄刚才被野草割破的手心,暗暗吞了口口水。刚才的眼泪虽是演戏,但也全仰赖手上的伤口。但现在和耶敖一比,她实在是…小题大做到无地自容。

耶敖将刀往地上猛地一插,身体半弓,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回,重新跪在原地。

北夷王见他面色刷白,额上冷汗如雨,两眼神采涣散,心中大急,忙嚷道:“太医,你们还楞着做什么?难道次次都要朕提醒你们才知道救人?!”

太医们又如旋风般齐齐席卷而出,想将耶敖搀扶到一旁。

奈何耶敖虽然身受重伤,但坚强的意志却将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还未…比试!”

北夷王眉头轻皱,试探地瞥了跋羽烈一眼,沉声道:“上党勇士除了非凡武技之外,尚须折服众人的品质。卿的勇敢与正直无疑证明了这一点。朕以为…上党勇士的称号,卿受之无愧!”

“谢王上!”耶敖咬牙磕头谢恩,然后挑衅地看向跋羽烈,犹如斗胜的公鸡。

跋羽烈侧身,出乎意料地附和道:“王所言甚是。”

耶扎合欣慰地念着胡子。

班图朝被太医带下去的耶敖拍了拍胸膛。

场上紧张的气氛消弭一空。

凤西卓悄悄松出口气。总算逃过一劫。

但跋羽烈显然并不这么想。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拽起,凕冷道:“本王说过,违抗军令,当斩。”

不是吧?她郁闷地眨着眼睛。不是皆大欢喜结局了么?何必在最后再来如此血腥的一笔?

当过数次和事老的北夷王轻车熟路道:“哎,他不过一个猎户,遇到这等事情会害怕也不足为奇。”

凤西卓虽然是大宣人氏,却也忍不住对这个和蔼可亲的北夷王好感大增。

“军中正缺弓箭手,本王原想给他机会将功补过,可惜他临战退缩,实在可恨!”杀气从他眼中弥漫。

凤西卓暗凝心神,已做好最坏打算。

“谁无年少怯弱?”北夷王宽缓的声音如重重严霜中的暖流,让绷紧的气氛为之一泄,“就让朕为他讨一回情面,再与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相似的脸孔,怎能演绎出春冬两种如此截然不同的季节呢?凤西卓目光在两人脸上游弋,心中暗定主意,即便一会逼不得已非出手不可,她也决不拿北夷王开刀。

“班图。”跋羽烈稍敛寒容,“若他在你手上走过十招,你去领十军棍。”

那要是她走不过十招呢?凤西卓眨巴着眼睛询问。

他冷笑,“相反,若是你不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就你去领十军棍!”

…这根本不是在考验她的武功,而是考验她的良知啊。

凤西卓视线忍不住朝班图腹部的那片猩红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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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园红火,桃花笑春风。

景色依旧,伊人无觅处。

身后步履轻轻。尚信面色一紧,瞬息收拢眼中千般情绪,顾笑道:“母妃。”

良王妃心中无声叹息,“听说顺平王今日启程,你不去送?”

“他未必愿见我。”纵然尚谆能保性命全赖他多方奔走又如何?他与他始终不是一路之人。哪怕因这段恩情,尚谆对他强颜欢笑,心中多是不快的。他何必在最后时刻还败坏他的兴致。

“连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都忍心流放戚州,他做得太绝。”她口中的他自然是当今圣上。

尚信当然听出她背后寓意。

连亲弟弟尚且如此,何况区区堂弟。没有足够盟友守望相助,在朝中终究如履薄冰。

“我是不同的。”尚巽不能没有他,大宣的江山也不能没有他。从尚巽将兵权下放便可看出这一点,并非愿意,而是不得不为。比起其他人,尚信终胜一筹。

“昨日顾家小姐倒来府里走动过。”旁敲侧击无用,她便直击靶心。“顾相已推了她与顺平王婚事。”

他冷笑,满脸的不屑,“怕是受不了流徙之苦吧?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大哭了一场,到底是有情分的。”

“猫哭耗子罢了。”他对顾相,对顾盈盈,甚至对尚谆都无好感。帮尚谆不过因为他是他堂兄。

“子女都是父母心头肉,顾相如此作为无可厚非。”只有为人父母后才知,所有的气节义烈都比不上子女一生幸福来得重要。

尚信见良王妃神情严肃坚决,只得强按下满腹嘲辞道:“顾家事终是顾家事,与我们何相干?”

“若顾相有意与我们联姻,便相干了吧?”她浅然截断他闪躲的退路。

“母妃肯了?”他脸色微凝。顾相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朝里只要稍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他装作不知罢了。没想到他居然又从母妃下手。

良王妃顿了下,轻喟道:“纵然不是顾相,也该是其他人。难道你要一直拖到那个姓凤的回心转意不成?”

刀不利,只是轻轻一划。

划开结痂的表面,里面流脓血水一堆,腐烂的部分仍自扩张。

他想找衣服将伤口包起,裹起,继续掩埋在看不见的角落,才发现自己早已血流成河。

良王妃看着他勉强用睫毛掩盖起来的痛楚,心如刀割。

天下父母心,她错了么?

一次次地提醒,一次次地阻止,难道只是将那个人更往他的心里头推?

还是在她干预之前,那个人就已经登堂入室,占地为王了?

她太明白他的骄傲,所以看出凤西卓的无心后,便强作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不是看不起凤西卓,儿子若真坚持喜欢,她能忍受。而是怕他用情太深,最后落得一场空无法自拔。

但她仍是低估了他的骄傲。他的骄傲早为他的心铸造起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普通不能攻克,一旦攻克后,便无路可退。若强行要走,只能将心撕裂成对半,玉石俱焚。

早知如此,她当初便用自己去拼个玉石俱焚。

软也好,硬也好,乞求也好,威胁也好…不择手段地留下她,哪怕是囚禁一生。

至少还能留着一丝的希望。

“母妃?”尚信震惊地看着良王妃的满面泪水。泪水的咸味仿佛盐水,在那道伤口冲过,痛得他全身一颤。

良王妃蓦然转身,将脸别到别处。

花钿微松,鬓发溜下一柳。风过肩头,发丝起舞,竟是闪烁银光。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恍然惊觉,那个记忆中美丽无双的母妃竟已近不惑之年。

岁月车轮碾碾转转,终不曾为任何人停留。

英雄罢,美人罢,也总逃不过迟暮一途。

想起父王屈辱含恨的一生,眼前那颤动的羸弱肩膀顿时重若千斤。

父王郁郁不得志而流连花丛时,当时的他年幼不晓人事,所以无法为这双肩膀扛负什么,而如今他已经权倾朝野,却仍让它们如此无助…

“母妃…”或许顺从她的心愿,无论好坏闭着眼睛抬一个回家,也算尽孝。但话到嘴边,终究说不出口。

他可以接受凤西卓不喜欢他,却不能接受他将自己当傀儡一样去娶一个不中意的妻子。

“信儿。”良王妃背着身轻唤。

“是。”他僵直身体。这样的良王妃让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一年吧。一年之后,无论你喜不喜欢,骄阳王府总要有一个骄阳王妃。”她声音软脆,却语气坚决。

一年么?

他抿起双唇。

凤西卓那决绝的一掌仿若眼前。

阴霾沉淀在瞳孔深处,凝结成薄暗的怨恨。

“…好。”

作者有话要说:报告枣枣:顺利完成任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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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图看着她于心不忍的面色,拍着胸脯无声一笑,“小娃子,只管来!这点小伤不算事!”

凤西卓磨磨蹭蹭地迈着步子,眼角偷偷瞄向北夷王,却得到他鼓励的笑容,“小幼虫,你要是能挨过班图的十下,朕就送你一条金子做的虫。”

…要是换你来,我送你一对!挨不过十下也行。

她失望地收回目光,慢吞吞地朝场中走去。

“再磨蹭就先领十军棍。”跋羽烈严冷的警告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