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顾应权、沈获是文臣领袖,那袁自空、陆明就是武将表率。在朝中,文臣武将两系嫌隙已久,只是到了今时此刻,谁都不敢乱逞私欲,再寻私仇。因为谁都担不起尚氏江山覆灭的罪魁祸首的罪名。

危如卵(中)

废门预言解开,尚巽殡天。冥冥之中仿佛早有安排。

频州大军气势如虹,连战连捷,一鼓作气,连下三城。

尚乐舞坐镇中军,先遣前锋军已近帝州。

四大钦命辅臣以天子之名下诏,令四方诸侯齐集伐逆。

驻戚州名帅袁自空手下第一大将卫龙带一万骑兵奔赴救援。

驻胜州名帅陆明亦派遣独子陆经纶带八千铁骑,两千弓兵勤王。

兰郡王令陈元殊与阮东岭等人千里奔骑回京保驾。

一时间,天下风云突变,渲染至整片江山。

由于东瑞已与罗郡王府联姻成为姻亲。所以身处西瑞的张多闻对他们的防范也不似往常那般如铜墙铁壁。

凤西卓和长孙月白混在商队中,横跨两瑞十分顺利。

商队行至千粟歇脚,凤西卓不免想起几百里开外的宋城来,以往钟府种种皆涌上心头。

长孙月白知其心意,道:“听闻宋城的观音庙极灵验,是瑞州一绝,我们不如顺道去求一求?”

凤西卓忍不住笑道:“那观音庙供奉的是送子观音,我们去求什么…”说到最后,已是面腮桃红,声细如蚊。

长孙月白撇开脸,半天才轻声道:“先求求,以后总是用的到的。”

凤西卓羞得手指在地上乱抓,抓起一块石头,扔到江中,扑通一声,又沉了下去。

她震了下,思绪中有个点慢慢扩散开来。

“当初我骗钟夫人说她吃下七日断肠丹,让她用张多闻的命来偏霞山换解药,后来赶路忘了,却不知结果如何。”

想起钟夫人,她依然咬牙切齿。

论野心论杀虐,她不及尚乐舞。论手段论计谋,她不及秋月,但论狠心论冷血,她在凤西卓所遇到的人中,当之无愧排第一。为了自己的苟且偷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眼都不眨地亲手摔死,这样的母亲,恐怕穷尽历史,也只得寥寥几人。

长孙月白道:“她疯了。”

凤西卓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此事绿光曾在信中提及,因此我特地派人打探了一下。钟夫人应该是在你们离去后的第六天疯的,大约是恐惧成狂吧。”

凤西卓摇头叹道:“这世上居然有人怕死怕到这种田地。”既不敢杀张多闻,又怕七日断肠丹…在这样的煎熬中活生生把自己逼疯,这需要多大的恐惧感…

“张多闻总算念及旧情,对她不错,将她关在一处别院里,衣食不缺。”

凤西卓低头沉思半刻,才缓缓道:“我是否做错了?”

长孙月白讶异道:“为何如此想?”

“只是觉得,她虽然可恨,却也可怜。”

“有些人可恨又可怜,但有些人可怜却未必可恨。”长孙月白叹道,“稚子何辜?”

凤西卓拍了拍自己的脸,“是我钻牛角了。”

“我们还是去宋城看看吧。”长孙月白不等凤西卓反驳,又道,“正好,我也需要最新的情报。”

宋城至钟家覆灭之后,便不复以往繁盛。

张多闻大军压境的阴影仍旧萦绕在每个宋城人的心头。

街上百姓即便和熟人打招呼,那笑容中也总是牵挂着几丝勉强和胆怯。

凤西卓心头沉甸甸的。

战争的胜利者永远是少数,而多数人不过是头上换了一个剥削者而已。

长孙月白带凤西卓进入长孙世家名下的天衣坊。

今年天衣坊声音日趋清淡,因此掌柜和伙计都只是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闲聊,见他们进门,正要起身招呼,却听长孙月白温声道:“我要见陈守。”

掌柜惊疑不定。陈守是长孙世家在宋城的负责人。

“您是…”

“长孙月白。”

掌柜跌爬着冲进去禀告。

陈守虽然听说过自家的家主正和凤西卓一起云游四方,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云游到自己这一块地盘上,当下受宠若惊得不知所措。

长孙月白与他攀谈几句长孙世家在当地的生意后,便提起如今天下形势。

陈守便将几番大变一一道来。

凤西卓听他说阮东岭与陈元殊一同出了缅州,向帝州勤王,不禁失声道:“那自在山呢?”

陈守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娇小玲珑、明艳照人的少女便是当今天下有数的顶尖高手之一,自在山的二当家,长孙世家未来的当家主母凤西卓,当下不敢怠慢道:“正随阮东岭出征。”

凤西卓心头顿时忧喜交加。

忧者,出征打仗到底是刀尖上跳舞,生生死死,不过顷刻一瞬。喜者,邢叔到底得偿夙愿。能随军出征,想必他们此刻在兰郡王府的地位今非昔比。

陈守见她面色变换,知道她放心不下自在山众人,不由道:“皇帝下令让他们先去帝州,将兵权交接于骄阳王,我看他们也未必会上战场。”

凤西卓脸色突地一变道:“糟糕。”

陈守被她吓了一跳,忙道:“何事糟糕?”

长孙月白接口道:“恐怕在罗郡王大军与保皇大军交战之前,兰郡王会先与帝州拼个你死我活。”

陈守讶道:“可是兰郡王明明是去增援,怎么会…?”

“萧晋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将自己的手下白白送给尚氏。恐怕增援是假,夺权是真。”凤西卓沉声道,“毕竟兰郡王府只有陈虞昭一人在京,一是势单力孤,一是恐怕日久生变,所以萧晋才想趁他们内忧外患,无暇□之际,以雷霆之势拿下京城。到时候他们以皇帝外父之名挟天子以令诸侯,岂不比尚乐舞要简便?”

长孙月白转头对着她道:“我们即刻启程前往帝州。”

凤西卓对自在山众人的感情他很清楚。虽说此刻自在山众人已投效兰郡王,但藕断丝还连,更何况重情重义如她?

凤西卓感激地一笑,正欲说话,却听一阵细碎的敲门声。

陈守开门,见掌柜领着一个少年神色匆忙地站在外面。

陈守低喝道:“何事?”

掌柜道:“是主家的信使。”

那少年朗声道:“我特奉老祖宗之命来找公子的。”

长孙月白扬声道:“可是清由?”

“正是。公子,家中出大事了!”清由急急地挤开挡在门口的陈守,像泥鳅似的钻了进去。

长孙月白一把扶住要下拜的他,“出什么大事?”

“有人行刺老祖宗!”

此话一出,满屋皆惊。

陈守打发走掌柜,反手关上门,脸上震惊未褪。

“老祖宗可有受伤?”长孙月白如此问是有根据的。因为适才清由来时是说奉了老祖宗之命,说明老祖宗现在还能开口说话,并无大碍。

“没有。当时红宵、绿光和紫气三位姑娘都在,因此来人并未得手。”

“可知是什么人下的手?”

“看武器像蔺郡王府总管夏容海的三勾尖刀。但武功路数,有点像兰郡王府总管陆放翁,又有点像乔郡王府总管韩载庭。”清由挠挠头皮。

凤西卓道:“难道没什么像罗郡王府总管楚高原的?”

长孙月白解释道:“楚高原向来以文采谋略闻名,武功倒是平平。”

清由道:“恐怕是尚乐舞怕我们与蔺郡王府联合,攻她后方,所以才派人刺杀老祖宗,想让我们方寸大失。”

“此事尚难定论。”长孙月白眉头微微蹙起。

凤西卓轻轻拉住他的手。

虽未言语,但彼此心意已通。

危如卵(下)

入夜。

弦月当空,落在地上的光,清冷皎晶。

长孙月白与凤西卓并肩坐在屋檐上,风徐徐拂来,犹如桂浆,醉人于不知不觉之间。

“此事你如何看?”凤西卓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屈膝盘坐。

虽然她说的含糊,长孙月白却知道她所指为何,“清由所言有理,尚乐舞为了防止后院不起火,的确可能有此一举。

凤西卓道:“但可能有此一举的也不独她一人?”

长孙月白含笑道:“不错。”

“蔺郡王也可能以嫁祸之计离间你与罗郡王府,让你死心塌地与他同盟。”

“不错。”

“而且不止蔺郡王,连萧晋若是想扯尚乐舞的后腿,也可施展此计。”

“不错。”

凤西卓翻了个白眼道:“除了不错,你还会说什么?”

长孙月白忍笑道:“…对。”

“那我说长孙月白是个大傻瓜,你也说对?”

“西卓说的,当然都是对的。若是不对,在我眼里,也是对的。”

风断断续续。

但那甜蜜却一丝不漏地尽数吹进凤西卓心坎里。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不小心落入红尘的神仙,没想到你这么贫嘴。”她故意叹气道,“果然人不可貌相。”

长孙月白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缓缓道,“即便是神仙,若遇到一生情之所系之人,恐怕也会与我一般,想尽办法讨她欢心。”

“呵…”凤西卓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道,“月白啊,月白…你这样,让我如何舍得离开你。”

长孙月白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俊雅的脸上微显踌躇,须臾后,坚定道:“我陪你上帝州。”

“你若与我同行,不过是当个打手而已。你若是回樊州,却是长孙世家的掌舵人。我何忍让你大材小用?”

“但…”

她截断他的反驳,“何况我只是去看看热闹,又不是真的上战场。再说,就算是真上战场,以我的轻功,纵然不能在千军万马中取首级如探囊取物,但要全身而退,还是易如反掌的。”

长孙月白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块纯白剔透的玉佩,挂在她的脖子上。

“这是…”

“老祖宗让清由带来的。”

凤西卓凝神端详了半晌,“价值不菲?”

“只传长孙世家长媳。”

“…那就是不能应急了。”她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塞回衣襟里。

长孙月白又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方印,“若要应急,便用这个。”

凤西卓接过来一看,印章底下篆着四个小字,“宝寿延年。”

“宝寿是我的乳名。你若是短缺银两,可以用这个在长孙世家旗下的所有商行提取。”

凤西卓知道长孙月白虽然是长孙世家家主,但长孙世家却并非独属于他一个人。所以这印章所提取的银两说到底,还是出自长孙月白的钱袋。

“宝寿…”她手指轻轻在印章上拂过,然后嘴角一弯,低声道,“那从今以后,我的乳名就叫延年。”

* *

缅州,云城。

若说淄洛是缅州对帝州的第一道屏障,那云城便是第二道。

其城固若金汤,与燕岭、东恒同为缅州三大铁盾。

这些年兰郡王府与皇室关系日趋紧张,兰郡王更是屡屡修补城墙,将不少精兵良将偷偷遣至城中,以防万一。

当初尚信攻下淄洛时,云城早已暗中屯兵三万。若非尚巽一纸圣旨召回尚信,谁胜谁负,尚不能定。

如今风水轮流转,却是陈元殊和阮东岭领兵去帝州,恐怕这番变化,即便是尚巽复生,也想象不到。

云城城中,铁甲铮铮。

云城城头,却是柔情绵绵。

陈元殊看不下去,嚷道:“虽说新婚燕尔,但你们未免也燕尔得太叫人头皮发麻了吧?何况以我和阮大哥的实力,打个把胜仗都是信手拈来的事,说不定你这厢眼泪还没干,我那厢已经拎着敌将的脑袋回来了。”

邢晓晓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说城中最近怎么连牛都不见了,恐怕是各个都怕被你吹破皮,所以躲起来了吧?”

阮东岭低喝道:“不得无礼。”

邢晓晓嘟起嘴唇,“明明是他无礼在先。”

陈元殊摇头叹气地往下走,“我去下面等你。”

几元大将也笑着跟了下去。

城头顿时静谧,连风声都几不可闻。

士兵们各个目不斜视,仿佛石像。

邢晓晓替阮东岭整了整行装,“姑姑向来行踪无定,但这次自在山出征,她定然会来。你若是见到她,记得告诉她你我成亲之事。唉,可惜婚宴上少了姑姑,终究是遗憾。”

阮东岭道:“日后补请便是。”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切切小心。”说到这里,邢晓晓不禁红了眼眶。

阮东岭强忍将她搂到怀中宽慰的冲动,淡淡道:“好。”

“还有我爹他们,你也要记得照看。”

“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