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晓晓转头看下城门,邢师坐在马上,见她望来,立刻使了个眼色。

“爹在催了,你去吧。”邢晓晓破涕笑道,“我在云城等你回来。”

阮东岭点点头,转脸看着城下,鞍马皆以邀君之姿相待,立刻两步跃下城头,正好落在备好的马鞍上。

陈元殊叫道:“这样的出场本应该由我来才是,居然被你抢去风头!”

大头在一旁低笑道:“嘿嘿,三世子何不走上去再跳一回。”

八斗不屑地冷嘲道:“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般无聊么。”

正说着,却见陈元殊竟然真的下马走回城头。

邢晓晓见他上来,不由好奇道:“你来做什么?”

陈元殊故作委屈道:“难道只许阮大哥英姿飒爽地跃下城头,不许我跃?”

邢晓晓道:“光在自家的城头跃来跃去有什么稀罕,有本事就跃上敌人的城头。”

陈元殊傲气道:“这是自然。只怕到时候跃下城头的,只有敌人的尸体。”

“好,你总算说了句豪言壮语。”

“那…你有没有什么临行嘱托要与我说的?”陈元殊眼睛晶晶亮地望着她。

邢晓晓想了想,“替我看好东岭,不许他看其他的女人,一眼都不行。”

陈元殊大笑着跃下城头,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喝道:“启程!”

“是!”身后应声如云。

人头攒动中,邢师朝阮东岭投去一眼,却见他面沉如水。

再邂逅(上)

当陈元殊与阮东岭率领大军从云城进发淄洛之时,凤西卓正好从平沪赶赴兆殷。

帝州境内如今风声鹤唳,她不得不乔装打扮了一番。将好好一张俏脸弄得蜡黄,又散乱鬓发,换了件补丁处处的衣衫,混在逃往缅州的难民中,倒也无人瞩目。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脚程大大延缓。从平沪到兆殷一行人居然足足走了近半月。

可怜凤西卓明明心急如焚,却还要装出气喘吁吁的模样跟在后面。

“翻过前面那座山坡就是兆殷城了!”领头的徐勇喊了一句,立刻将萎靡的众人惊醒过来。

不少人立刻振奋起精神望向前路。

徐勇道:“我看日头尚早,今天日落之前定能赶到兆殷城。我们不如先吃点东西,养足力气一鼓作气赶到城里去。”

众人这几日都听惯了他的吩咐,自然点头称是。

徐勇见众人各自就地歇脚,转身从包袱里取出一只馒头,走到凤西卓面前,递给她道:“这是上次路过于家村村民给我的,还不太硬,你用水泡一泡吃了吧。”

凤西卓不由一愣。虽说这一路上徐勇对她算是照顾有加,但送馒头还是第一次。

站在她身边的张嫂子见她发怔,立刻一把接过,塞到她手里头,“那我替凤妹子谢过了。”

徐勇腼腆地笑着走开。

张嫂子靠在凤西卓身边,笑眯眯地低声道:“我看徐勇不错。以前是武馆里的武师,有一身好武艺,在乱世能保命,等以后天下太平了,也有谋生之能。更难得他为人憨厚忠诚,以后绝对亏不了你的。”

…凤西卓看看手上的馒头,又看看张嫂子一脸暧昧的笑容,无语地想:现在是什么状况?

张嫂子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还在犹豫,再接再厉道:“嫂子知道你样貌好,但如今这个世道哪里还有挑挑拣拣的份?能找个看得过眼就不错了。咱是什么身份咱自己心里得清楚,家园田地都没了,以后什么都要重头再来,找个可以依靠的人是正经。像你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又和亲人都失散了,若不是和我们在一起,早就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凤西卓急忙道:“都是张嫂子一路照顾。”

张嫂子笑道:“可不全是我的功劳。徐勇对你照顾的更多。唉,不过这事也不急,等我们去了缅州,找到落脚的地方,嫂子再给你做主就是。”

“那,那就再说吧。”凤西卓偷偷擦了擦额头莫名冒出的冷汗。

吃过干粮,众人重新上路。

徐勇仍是走在最前面探路。

有了刚才那番对话,凤西卓故意落后几步,坠在队伍的最后。

张嫂子和一干妇人说说笑笑,不断地规划着未来。

凤西卓站在她们身后,默默地听着。

尽管她们说的家计之类的话题她并不感兴趣,但她却很喜欢这种遭逢巨变却依然坚韧不拔的意志。从这点来说,她们比许多人都坚强。

突地,细微的、仿佛急行军的脚步声引起她的警觉。

凤西卓加快步子,穿梭重重众人,来到徐勇的身后。

徐勇愣了下,憨笑道:“怎么了?”

凤西卓心念电转,故意哆嗦了一下道:“我觉得前面林子很暗很害怕,不如让大家先在这里停一停,你去看看有没有猛兽之类的出没?”

徐勇失笑道:“走过那么多林子你都不怕,怎么就快到地头了,反倒怕起来?你放心,就算有猛兽,我也能一拳打死一个。”

凤西卓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着急,声音略高道:“就算没有猛兽,说不定会有盗匪,我们队伍里有老有少,若是冒冒失失地前去,恐怕会中敌人诡计。”

徐勇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此刻的她说起话来理直气壮,英气勃勃,和平时沉默寡言简直判若两人。“你忧虑的也不无道理。”

凤西卓猛地喝道:“大家留步!”

徐勇和众人齐齐愣住。

凤西卓来不及解释,丢下一句,“我去去就来。”便只身往山上跑去。

她跑出几十步,算准后面看不到之后,立刻施展轻功跃上树梢。放眼望去,枝叶茂密,绿荫如云,间隙处隐隐有一条墨绿长队蜿蜒而行。

这样整齐的装备,应该是军队。却不知是陈元殊带来的缅州大军,还是驻守在此处的帝州军队

凤西卓惊疑不定。若是缅州大军,以她和陈元殊、阮东岭的交情,自然不会为难那些难民,但若是帝州军队…他们不守兆殷,来这里做什么?

操练?还是另有任务?陈元殊正带着军队朝这里进发,他的另有任务是否和他们有关?

一系列的问题想得她心惊胆战。

若是操练倒还好,若是另有任务被他们撞见,难保他们不会杀人灭口。对于帝州军的人性,她向来不抱期望。

她越想越觉威胁,立刻放低身姿,慢慢朝他们靠拢。

由于林叶繁盛,凤西卓的轻功又臻化境,因此她竟偷摸到行进队伍的上方。

领头的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大胡子,五官淹没在鬓须中,看不太清。他骑在马上,嘴巴不停地骂骂咧咧。

副官在一旁听得连连苦笑,想让他闭嘴,却又不敢。

“妈了个巴巴,好端端的又打仗,还以为这次老子守在兆殷可以安享晚年呢。没想到还要让我上战场听一个毛小子的指挥。”

凤西卓眉毛一抖。

现在尚氏能上战场指挥的毛小子屈指可数,她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

若来的是他,他来做什么?

难道真如她和长孙月白预料的那样…先与陈元殊所带的军队战一个你死我活?

突然,大胡子面色一凝,“前面有人。”

凤西卓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只顾着揣测他们的意图,竟忘记徐勇他们还在前头等着。

大队勒马停下。

副官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一小队人马从两边朝前包抄过去。

 再邂逅(中)

凤西卓不敢迟疑,施展轻功抢在小队人马之前赶回难民聚集之地。

难民能一路逃到帝州最东,彼此之间早就锻炼出难言的默契。他们见凤西卓突然往山上狂奔,而徐勇居然只是守在原地不动,心中已知定然出了什么大事。

张嫂子忍不住跑去问道:“徐家兄弟,凤妹子上哪里去了?”

徐勇目光微动,正在想如何解释,却见凤西卓已经急匆匆地跑回来了。

众人见她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都聚拢过来。

“快,快走。”凤西卓指着来路,“有军队杀下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看向徐勇。

徐勇则定定看着凤西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预知到山上有军队?”

预知?凤西卓欲哭无泪。这时候哪有时间追究这个!她毫无退缩地回望他,真诚道:“你若是信我,等逃过此难之后我再一一相告!”

徐勇缓缓合上嘴唇,仿佛挣扎踌躇在他的眉宇之间展露无疑。

凤西卓一边听着动静,一边催促道:“快。”

或许是凤西卓眉宇间的诚挚打动了他,又或许他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只见徐勇突然朝众人做了个下山的姿势,“走!”

众人从刚才就一直等着他一声令下,此刻问也不问,背着行囊就往山下快走。

这样的场景他们经历过多次。

逃难的路上不但官兵强横,还有盗匪流窜,若是没有当断则断的决心和团结一致的行动,他们又怎么可能齐心协力走到这里。

凤西卓和徐勇留在最后。

徐勇双眼望着前路,沉声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凤西卓理解他此刻的感受。他是难民的头,他为所有的难民负责,这种感情和责任,一如她对自在山。因此她并没有计较他话语中渗透出来的敌意,“若我说只是顺路,你信吗?”

徐勇不答。

山脚已在眼前,身后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徐勇脸色微微一变。

以难民中有老有少的情形,是决计不可能跑得过正规的军队的。

凤西卓斩钉截铁道:“我留下断后,你带人先走。”

“不行。”徐勇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断后,你先走。”

“你有把握拦住他们?”凤西卓故意语露微嘲。

徐勇面有难色。

作为武师,让他以一敌五敌六还能勉力而为,敌十五十六,甚至是五十六十,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凤西卓不等他答,便抢先道:“我能。”

那一小队加起来不过二十几人,她尚应付得来。

徐勇皱眉道:“我留下来。”无论如何,让他一个堂堂大男人留一个女人下来断后,他做不到。

“那谁照顾他们?”凤西卓说完,回头一看,士兵的身影已经曝露在眼前。她当下不再犹豫,收住脚步,横栏在路中央。

徐勇跟着停下,他看着从树丛中走出的密密麻麻人影,心下一沉,“我帮你。”

凤西卓暗叹一口气,蚕丝如清晨雾丝般从指缝流泻出来。她望着那些拔刀在手士兵,冷冷一笑道:“不必。当今天下,我还没遇到过什么军队,能留得下我凤西卓!”

凤西卓三个字仿佛魔咒般。

让士兵的脚步不约而同地顿住。

徐勇失声道:“你是自在山凤姑?”

“侄儿乖,”凤西卓调皮道,“这里留给你姑姑收拾,你先去前面玩吧。”

徐勇放下心中大石,转头朝前跑去。

若她是自在山凤姑,那对付这几个士兵的确不在话下。毕竟凤姑乃是大宣武林有数的高手,关于她的传说,众说纷纭,却从来没听说过她被几个士兵打败的。

但在欣慰中,他不免隐隐失落。无论难民如何信任他,支持他,但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自己依然不堪一击。

这次若非有凤西卓同行,恐怕他们早已经…

想到这里,他却发现前方的难民竟渐渐停下了脚步,一个个仰头看着前方。

“你们怎么…”他拍住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即目瞪口呆。

士兵听到是凤西卓,齐齐一惊,握刀的手心隐有冷汗渗出。

他们虽然没有见过她本人,更没有与她交锋过,但近两年关于凤西卓的传说却从来没有断过。

传说中,她在张多闻几万军队的包围下进出钟府,如入无人之境。

传说中,她不费吹灰之力擒杀济绍王,更将兴槐城得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传说中,她单枪匹马杀上北夷,连兵王跋羽烈都败于她手。

传说中…

他们越深想,越觉得凤西卓深不可测。

若是凤西卓此刻知道他们将她当年那些狼狈逃窜的往事一件一件都神话成辉煌战绩,恐怕连大牙都要笑掉了。

不过她此刻不知道,所以她不但没有笑,而且看上去还相当的严肃。

她越严肃,士兵越紧张,越不敢上前。

士兵越不上前,难民就能跑得越远,所以凤西卓就越不动。

在这样的牵制下,双方一时都僵在当场。

这厢对峙,那厢副官放心不下,又带着一队人马奔来。

凤西卓暗暗叫苦。

来的大约有四十左右的人马,若她单独一人,莫说四十,便是八十,以她的轻功可来去自如。偏偏她身后还有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

不知他们此刻逃到哪里了。

副官甫一露面,便叫道:“凤西卓?”

凤西卓微愕。

电光火石之际,副官已下令道:“射箭。捉拿叛贼,重重有赏!”

凤西卓急忙纵身跃上树梢。

若是对方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她身上,事情倒好办了。

她知道山脚有两条路,一条是原路,另一条通往何处她也不知。以徐勇谨慎的个性多半是往原路走,因此只要她将追兵牵向另一条路,难民就能顺利转移。

正想着,她的身影已经极快地掠向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