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却依旧大张。

灿烂的金色阳光乘虚而入。

柱后的白梅闭上自己被那闪闪金光炫得发晕的眼睛,同样勾起一个矜持而疏离的微笑。

“寅。”她小声说:“今天你不用管我,跟上他…他若出半点差错,你…”

“属下定会保他周全。”寅从房顶的横梁上落下,声音低小却坚定。

白梅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路过那面巨大的镜子,她忽然伸开双臂旋身。

玄青色的官服在阳光中飘摇开来,却也恰似一只扑火的蝶。

皇座之上,是安平炎轩在努力地按捺自己即将脱口的怒骂。

皇座之下,是一脸持重谨慎的敬王,梗着脖子一脸无赖霸道的理王,还有脸红脖子粗,慷慨激昂不断陈词的御史。

“陛下啊…理王身为王侯之尊,竟然不顾王法,私自圈占民地,如不…”

“屁话!陛下呀,圈占她几个贱民的地而已,哪有这般严重?我身为先帝的亲妹妹,却连块地也要不得了!这御史…”

“陛下,陛下,请听臣一言,理王为臣同胞之妹,如今…臣亦有所责…然,谅理王初犯,其…”

宫墙之外,是白梅一脸凝重,怀疑而犹豫地看着莫殇然,不语。

“不说话啊…”莫殇然道:“我不信你以前说的,对幼时的事情怎么可能半点都不记得?万一她真的是…”

“她即使真的是,也不是…”白梅低声嘟囔。

“什么?”莫殇然没有听清。

“我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白梅吸进一口气,无奈地道:“只隐约知道应该有姐姐,你找着的这个,我怎么知道…”

“那,我就请她来见你。”

白梅微抿唇,摇了摇头:“去告诉她,我很好,不想见她。让她离开吧…可能的话,如果她需要,给她些钱,让她走罢。”

“白梅,你以为她上门,是为了攀上你这贵亲戚要钱?”莫殇然颇为心惊。

白梅冷冷地看着她着急。

“绝不是这样!她的功夫我试过,挺不错…实际上,她原本也是我殇花楼的人,不过前些日子误会叛逃,不过…你该不会是因为她和殇花楼…”

“这些都是你才告诉我的,我怎么会知道?”白梅打断她的猜想,道:“只是…”

“难不成近乡情怯,不好意思么?唉呀…梅花儿,你可别糊涂…”

“你为什么,非想让我见她?”白梅问。

莫殇然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有一个真正的血脉至亲,你是不是,就不会再显得这么冰冷疏离?”

“冰冷疏离?”白梅扯开一个假笑,“怎么会?”

“你一直再笑,可是却像是在演戏…只有见到孩子,见到别人家的人在一起时,还会有点羡慕怀念流露出来。我也算是演戏长大的了,如何会不明白?”莫殇然叹息:“别自欺欺人了,见见她吧!”

血脉至亲?

白梅眨眨眼,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好久不曾念起的白李,她曾经挚爱的妹妹。

半响,她摇摇头,把回忆晃进心底的最深处,回答莫殇然:“好,晚些吧,我先得去看看我府上的客人。”

“什么客人?”

还能是什么客人?

当然是从那莫名其妙的寺里引来的莫名奇妙的尼姑…几乎,都差点把她给忘干净了。

“够嘎尅同花顺!”肖东喜将削得薄薄的三张木片拍在桌子上,嘴角抿起,掩盖着自己的笑意。

然而她对面的白梅摇摇头,面色漠然,同样甩出三张:“QKA顶天花…”

夹在两人中间晕头转向的老尼姑终于顶不住了,伸手抽走了两人手里的牌混在一起弄乱:“不玩了不玩了,你们的牌怎么总是这么好?老衲我就总是一手烂牌…”

白梅捧起茶盅,抿一口,并不在乎那老尼姑耍赖一般的行为,但是当茶水咽下后,她开口,半带嘲讽:“洗牌的是命运,发牌的是我…不过,打牌是你自己,可怨不得别人。”

“阿弥陀佛,施主这话倒是隐隐有了慧根。人间善恶定数,原本也是由人而定…”来自无名寺已经在白梅这里白吃白喝好久的无聊老尼姑,捻着手中的念珠,念叨着:“一举一动,关系万世啊…”

白梅浅笑:“看您还有心情琢磨这万世的缘法,想必近来倒是不错。东喜虽还小,却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在您这儿,没惹什么麻烦吧?”

“的确聪明伶俐,比你强得多。这么久了,才想起来坐坐,这打牌明明是你想出来的消遣,却还是送饭的丫头教了东喜我们才会…”

“呵呵。牌本来是用来糊弄那些总坐在客厅要见我不肯走的家伙的…哪晓得大师也无聊到喜欢这个?”

“我就无聊又怎么了?我的法号就是‘无聊’!”

“无聊还有道理了?有这功夫消磨,怎么不上街上去多多宣扬佛法?”

“善哉善哉。佛法非宣,而是要看缘法,无缘,我便是站在她家门口说破嘴皮也是无用,不如坐等,等悟。”

“分明是也染上了红尘的懒毛病,还非说成这样…”白梅撇嘴。

“这不是施主所说:入乡随俗?主人家又何尝比老衲勤快?”无聊瞪眼。

“…”肖东喜无言。

久久沉默。

白梅垂眼,开口:“是我唐突,但,敢问大师准备何时归返,也方便我准备送行。”

肖东喜一惊,手中的一张木牌被折断。

“怎么?逐客令?”老尼姑倒是镇定,只是扬眉看着白梅,毫不含糊地问。

白梅弯起眉眼:“是又如何?”

“缘何?”

“唉…柴米油盐贵啊,我快养不起您了…”

“东喜。”老尼姑目光沉沉:“你先下去,我要和你家主人单独说几句。”

“何必呢?您该知道,我这人已经不可救药。”白梅看着肖东喜听话顺从地离开,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开口。

“政局不稳?”

“不,很稳。当今…能守住的。”

“那…你的地位不稳?”

白梅微笑起来:“我从来就没有过地位这种东西。”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你也说过,临时抱佛脚是很有用处的。”

“如果有一天,要靠抱佛脚我才活得下去,那我宁可去死。”白梅黑漆漆的大眼盯着老尼姑的眼,“直接去抱地藏王菩萨的脚想来用处会更大。”

“…”

“离开吧。无名寺还是超然世外,不要搅进来的好。”白梅起身,欠身鞠躬,给她最后一个璀然的微笑:“就这样,还有客人,我先走了,您保重。”

是谁说,天子一怒,流血百里?

又是谁说,儒生一怒,流血一丈?

又是为了什么,百里的血不如一丈的血,天子因儒生而颤栗?

安平炎轩眼神微凝,隐约想起这些白梅曾含糊着问他的问题。他没有让人流血百里的兴趣,但是,如果有人逼着他,眼看他自己的血都要流出来了,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没有人拿朝廷的威严当一回事情。

他不介意做一次固执莽撞的君王。

“来人!请御史和理王到偏厅休息,继续议事。”他开口,不容质疑的威严,看着张慌抬眼的几人:“二位且去冷静一下,下面先议定辰国所请。”

理王一捋袖子,似乎还要喊什么,却已经被冲上殿来的卫军架了下去。

安平炎轩看看掌管着宫殿守卫的宁德,眼中隐隐有些笑意——不错的军人,执行任务还是挺干脆的。

至于那笑意之后更深的凝重,却是无人可见。

白梅的眼里却是第一次只有凝重而没有笑意。

“莫莫,我想好了,我要留在他身边呆下去。所以,我需要你的一句实话。”

“殇花楼随时听从你的调遣,除非…你的决定使殇花楼消亡。”莫殇然回答。

白梅点点头:“我看了你给我的资料,如果如你所说,我应该是辰国凤…”

“凤广书凤将军第九女,也是幺女…我今日带你来见的,是她的第三个女儿,你的三姐。”莫殇然顿顿,补充:“凤老将军生前驻守边疆,也曾是凛国人人闻之色变的一员猛将,后来功高盖主,又卷入了夺嫡之争,终究是…唉!不过如今,怕是已经没什么人想得起来这些了。她叫凤三翌,找了你很久,从凛国到辰国,从辰国又追到凛国,上次正要翻辰国青衍的院墙,却被我们殇花楼的给截住了,才知道,她竟是要看看红玫是不是她找的妹妹。”

白梅勾了勾唇。

“她之前还在凛国惹了些麻烦,竟是有人追捕…不过,我已经很摆平了。唉,什么事情是拿银子摆不平的?很仔细的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我觉得,没有错。你当初留在…那个地方的卖身契上的名字,和她所说的也很像。”

“很像?”

“凤九殊…印着你手印儿的卖身契上写的是风丸珠,那个大概是人伢子写错了…”

“不,是我自己改的。她不识字,请人来写的,我改过,她也看不出来。曾经想过,要跑的话,先得把我自己藏起来。不想跑,也得把自己藏起来…无人所知的白梅只是个普通青楼女,但是入了青楼的将军家小姐,就是另一番遭遇了。”

“你小时候倒也伶俐,后来没跑成?”

“没跑,忽然觉得太累,干脆混日子了,哪曾想到真能活这么久?”白梅垂下眼,想了想,道:“那么…她,我是说我的…三姐,是个怎样的人?”

“都还好,只是有时冲动莽撞些,还带了个乳名‘石头’的小丫头在身边。说起来,你们姐妹倒是一个样儿,都喜欢小孩子,其实和你性子也像,都够任性固执的…”莫殇然说着说着不由笑起来:“你见了,就清楚了。”

“听你说,倒是个好人。”白梅用眼睛盯着马车顶,说:“但…我真的要见?”

见了拿什么身份自处呢?

如果这个身子真是人家妹妹的…可这魂儿却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

“你还有个五姐,却是改了名字,被人买做军奴后来又赎了身子,现在在辰国军队里也算是的偏将军,也正找你…呵呵,她是在辰国,见起来麻烦,这一个却是省事多了。”

“省事儿?”

“但是费心…白梅,你在犹豫什么?”

“我在犹豫,”白梅诚实坦白地回答:“凤家一脑子愚忠愚孝,想认,好么?我想在这里,留下去。”

“白梅,你动心了?”

“是。”

“是为权?为利?”莫殇然看着白梅忽然挑起的不屑笑容:“你若是为了他,那么,可要当心…他毕竟,是皇帝。”

“当初是你劝和,如今又来劝分?”

“不,但这种事情,向来是谁先丢了心,谁就输了。你觉得,皇帝对你的宠,是因为一时的喜欢,还是真正的爱?”

“管他是喜欢是爱?雨露雷霆,皆为君恩…如你所说,谁先输了,就只能认栽。”白梅笑笑:“我不怕输,若是连输的勇气都没有,活着还能干成啥?”

闭门思过。

不轻不重的处罚,从阴沉着脸的安平炎轩口中说出,却让那意图闹事的人不得不禁了声,下跪谢恩。

谢恩?

真真荒唐!

安平炎轩暗暗冷哼,甩袖离开。

一事了结,却还有它事,依旧不能消停。

偏殿,青衍一行,正依柱而立,等待他的再次召见。

据说,红玫,不,是伊清鸿是终于想开了。

炎帝瞟一眼跟在自己身边满脸掩饰不住喜意的平安王,心里却忽然有些不安。

“平安王,小心别把牙笑掉了。”

“呵呵,陛下!”平安王笑容依旧大大,红唇间露出一口白牙:“此次,还多谢陛下成全!”

炎帝片刻沉默,之后说:“何必谢我…原也是应了你的。人之常情,朕焉能不恤。”

“那你就更该见见你姐姐…人之常情,还怕吃亏么?权当锻炼自己输的勇气好了…”莫殇然也并非不会强词夺理。

“合着我倒是怎么都有理由不吃亏?”白梅浅笑地看向莫殇然:“放心吧,我会好好考虑…我乖乖见她,绝对配合还不行?”

莫殇然无语。

“你说,他,现在正在干什么?”白梅忽然晃到了话题之外,问到。

“谁?你姐姐?”

“不,我是说他。”白梅的眼中闪着些莫名的温柔的光。

莫殇然一怔,叹了一口气。

皇帝能在干什么?多半不可能是在想白梅…要知道,皇帝,一个好皇帝也是很忙的。

亭台外,安平炎轩伴着青衍,绕着碧绿的池塘慢行,细语,目光却不时游移开来。

亭台内。

却才是事件的主角。

裙角微动,绣袍轻摆,一低头,是水样的温柔,盈盈下拜。

柳腕展舒,十指相奉,抬起脸,是火般的青春,展颜微笑。

平安王双手接过那修长干净的手指所捧上的茶盅,呆呆地抿了一口。

“母亲。”她脆生生地呼喊。

“好、好女儿,可苦了你了,快快起罢!”

平安王说着,扔了茶盅,急急扶住她。

红玫顺从地站起,却又就势扑进平安王的怀抱:“母亲,红儿…让您费心了。”

平安王咧着嘴,眼角有泪,不知是笑是哭,只抱紧了她怀里的人,紧紧地抱着。

“好鸿儿…”

“母女相认,总是让人感动。”青衍说:“然而两国就此能结下友谊,却更让本王有所感。惟愿从此世代交好…”

安平炎轩不动声色:“自是如此,凛国向来不愿友邻相欺。”

“说起相欺,倒使本王惭愧…有一言,不知当讲否?”青衍笑笑,似是诚恳又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