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瞥她一眼,语调和缓:“青王有话尽管直说,不愧于天地人心,又有何可避讳?”

“唉。我原本送来几名少女进献陛下,也是念着上次相见多有遗憾,却哪曾想陛下身边已经有人。原本真是忐忑,只怕梅小姐——似乎大家都是这么称呼的,您自然知道是谁——只怕她怪罪,结果却…”

安平炎轩立时紧张起来。

“本王之前还担忧,不知为何她会不信任陛下至此以致还有投靠本王之意——当然,且不说她是否可信本王并无此意与陛下离间,是严词拒绝了的。可前些日子,她又去找平安王世女一番长谈,才让我惊讶发现,她似乎…就是之前的白梅?这…她活着自然是好,陛下待她不薄,我也放心,但若就此以后添了猜疑…”

这不可能,安平炎轩想说,他答应过要信任她。

但是,炎帝却开口:“劳青王费心,不过是她的玩笑罢了,我自会管教好她不致影响两国间的友谊,只要,她不是您的人…”

“可…”青衍似乎很是苦恼地皱起眉头,无奈地说:“她却是一心那么认定了的,还说什么定能得了您的信任要干什么什么的,本王还是担心陛下…”

“朕不是个庸君。”炎帝的眼中有深沉的暗痛,手指微微用力,掐下旁边的一朵硕大的花,递给青衍。

青衍却轻松地笑了,为那抹深沉,接过花浅浅一嗅:“是啊,是我杞人忧天了。这花儿可真美,也亏陛下狠得下心。今日本王来,也是为了辞行,明日是一定要走的了,已经耽搁太久。”

狠心么?安平炎轩淡淡扫一眼在青衍手中的花,抿起唇:“可恨不能把酒畅言…今日晚宴送行,还请青王一定给朕这个面子。”

“不胜荣幸,恭敬不如从命。”

青衍深深一躬,遮掩了自己眼中的不自然。

感到不自然是一种难堪,然而更大的难堪是感到了不自然,却还不能遮掩,要去直面。

白梅在自己的“姐姐”面前,有些舌头打结,手足无措。

翌的眉眼果真和她有几分相似,虽不像她娇柔妩媚,但却也是一双幽黑无底的双眼,让人几乎能陷进魂魄。

“殊儿?殊儿!”她怔怔看了白梅一阵,一把就把白梅搂进怀里:“果真是殊儿…我,我可找着你了…和爹爹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样儿…”

白梅挣了挣,挣不动。

张眼望去,却看见凤三翌已经是泪流满面。

“你、你可、可吓死姐姐了,差一点儿就以为…可叫我怎么跟已经去了的父亲交代!幸、幸好…殊儿、殊儿?你怎么不说话?求…你说点什么,让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白梅苦笑,伸手回抱住她。

“殊儿…”

“嗯?”

“殊儿…”

“嗯。”

“殊儿…”

“…”白梅轻叹,言语间不由流露出无奈:“有事儿?”

“…对不起。”

“什么?”

“对不起,我这么久才来。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让你为难了。可我、我听莫小姐说了些关于你的事情,你现在…真的是在炎帝身边?”

“是的。”

“那…你真的,愿意么?”

“唔?”

“你要是不愿意,殊儿,我拼了命也不要你再委屈你自己。殊儿,你自幼伶俐,该是那能翱翔九天翻云覆雨的人物,怎么能…”

“怎么不能?”

“你若是自己愿意,殊儿,自然是能,只是你该得到最好的…若是你要留在这里,宫廷险恶,留我在你身边可好?我的功夫也是不错的…”

白梅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好不容易见到,自然是要在一起的。”言语微顿,又轻声试探地叫到:“姐姐。”

凤三翌眼中似有泪光,再度把她抱得死死。

白梅却敛了笑容:“但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他,想留在他身边…不及一切代价。”

“殊儿…”

“姐姐还是叫我阿梅可好?”白梅说:“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名字…那个曾经受尽宠爱的凤九殊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在辰国了…”

“妹妹…你受苦了…”她愈发抱紧了白梅,丝毫没有听出那话里隐藏的含义。

“…”白梅偷偷叹息,用力回抱下凤三翌,说:“我晚上还要进宫…辰国青王等人要走,送行的夜宴百官都要参加,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聊聊。”

“殊…厄、阿梅…”

“我一定今晚就完完整整地回来,还不行么?乖呵…”

“好!”凤三翌吸吸鼻子,脸色微微涨红,点头,肯定而骄傲拍拍自家妹子的肩膀,心情无比激动愉快。

可是她没想到,白梅晚上,却没有完完整整地回来。

夜宴正酣。

安平炎轩起身敬酒的那一刻,却有刺客来袭。

精弓良弩,泛着幽蓝色的流光向毫无防备的他而去。

隐在暗处的暗卫、侍卫们急急冲出,却依旧太慢。

明里暗里的防备,总是快不过有心人的构陷,不是么?

倒是之前就站在炎帝不远处的白梅,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反身隔开了第一支箭芒,却被之后所伤。

伤得本不重,只是肩膀中箭…可是,箭上有毒…

这一夜,炎帝震怒调来全部御医守在昏迷过去的白梅身边而一夜无眠,莫殇然指挥着人去查证事实而一夜无眠,寅惭愧自责地跪在莫殇然门口一夜无眠…而对此一无所知的凤三翌,却是在无休无止的等待中终于倦极而睡,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极其美好的梦。

白梅同样坠入了一个漫长柔软得难以挣脱的梦。

“得了吧,小姐们,谁不知道白家宠爱的千金手无缚鸡之力…跟我玩枪?认识什么是扳机么?”得意洋洋的声音,扭曲的面孔:“如果说白家姐妹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你们猜是哪个?”

“我妹妹。”十六岁的白梅弯眼微笑,将白李挡在身后,手指悄悄扣上扳机。

“那么说,你们如果必须有一个要死的话,谁愿意呢?”

“姐姐!”白李急急叫道。

白梅却依旧浅笑:“你猜呢?”

“呵呵,既然你们意见这样统一…”

砰!

在开枪的那一刻,白梅转身抱住白李,埋起她的眼,捂住她的耳朵。她的漆黑的眼底闪过一簇火花:“我们俩和你意见可不统一…若有一个必须要死,还是站在对面的人去死更好。”

她的手指并没有颤抖,坚定而温柔地抚着白李:“别担心,有我在呢!”

“姐姐…为了我,不值得…”白李微微抬起眼,看她。

“怎么会?”白梅瞬间笑意盈盈:“你可是我唯一的,最可爱最可人疼的妹妹。”

“明明不傻,怎么偏对着你妹妹犯傻?她现在是要你的命!”金发的少年双手拍在桌上,瞪大了眼睛,急得忘记了一向固守的上下之分。

“那又怎么样呢?她是不是要我的命,和我是不是要对她好,有关系吗?”二十六岁的白梅秀美轻挑,眉眼弯弯:“别人是不是恨我,和我是不是要学着爱人,无关。”

“什么?”

“她利用我成长,我又何尝不是利用她圆梦?我本就是难活得长的,最后这段时日,就让我骗骗自己,爱上一回,信任一回又怎样呢?这滋味,其实挺好。”

“…你还有我们。”

“Ashura,我答应过,会给你们自由和幸福。你们是你们自己的,不是我的。我不希望,你们有谁成为第二个他,为我而死的,他一个就够了。”她的眼底似有水光:“若你们愿我幸福,只要你们幸福,就够了。”

“够个屁!”

“哈哈!原来优雅的贵公子也会说脏话啊!”

“若有一天你都要不在了,我还要这高贵给谁看?”

但是白梅弯起唇像是没有听见这话:“你们,是我最大的成功。白家毁得掉我,却不能再继续伤害你们,不能!多好!”

“该死的一点也不好!我受够了你掌管白家颐指气使的傻模样!”白李咬着一口银牙,她身边有黑衣男人持枪对着空手而立的白梅,“所以,姐姐,为了你最亲爱的妹妹,安息吧!”

白梅眼底破碎的幽光却似乎在瞬间完整地凝聚成漆黑的深渊:“亲爱的,你太沉不住气了,其实若你今天不动手,我也不可能开着那装了炸弹拆了刹车的车子平安回去…”

“什么?”

“想要我命的,何止你一个。父亲他培养我,本就是为了给你做垫脚石的…可惜啊,我都三十岁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冲动。”白梅叹息着摇摇头:“猫猫,告诉她,你是谁?”

“夜妖,你!?”

“不好意思。”枪口换了方向,持枪的男人眨着一双桃花眼妖娆地笑:“杀手榜排行第三,猫猫。”

“你…”白李又惊又怒。

“不过你不用担心,白小姐。”他的余光瞥见白梅离开的背影:“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她的命令,我从不违抗,哪怕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只要那是她的愿望。”

死,是我的愿望么?

白梅在梦中乍现的火光和爆裂声中茫然地询问自己。

当然不是。

幸福,爱和被爱,才是愿望。

可是…那太难太难。

如果那时我知道怎么舍弃白家,那该有多好?可惜我知道…那是我快乐坚强的唯一理由呵

想找一个人爱自己,太难,哪怕她可以成为最优秀的。

不过,没关系,火焰散去,黑暗中,白梅对自己说,爱和被爱一样幸福。不能被爱,就选一个人固执地去爱也好,体验一次义无反顾的爱,也很美好。

就像当初也许真的是爱上了她的他。

“轩轩…”

“乖,喝药~”

“轩轩~…”

“张嘴,喝药。”

“轩轩…”

“撒娇也没用!喝药!”

白梅的一双大眼委屈地眨出盈盈水花:“爱上你的代价就是要喝这么多苦死人的药吗?”

“胡说些什么!”安平炎轩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眼:“做混事也就算了,哪有一开口就说这些浑话的…谁要你去挡箭?你就不能先保护好自己么!你…”

日复一日的唠叨,再次上演。

但是白梅很爱听。

她亲爱的轩轩的声音是这样的动听。

她亲爱的轩轩是这样那样的关心着她。

她亲爱的轩轩手里端着的药终于被忘记了。

呵呵!

啊哦!

“喝药!”

眼见是逃不过了,白梅嘟着嘴故意撒娇。

“那…你喂我!”

“你、你多大人了,还要喂?”

大眼一眨一眨,白梅迅速凝聚了泪光在眼中盈盈欲坠。

安平炎轩急忙用勺子舀一口药,送到她嘴边。

嘴里心里是苦涩,面上却是笑靥。

喝过药,白梅渐渐睡去。

药里有安息草粉。

安平炎轩坐在白梅身边,看着她在沉睡中安静的脸,手指点上上她微皱起的眉,又划过她缺乏血色的唇,深深叹息。

白梅一向嗜睡,众所周知。

可是这次受伤中毒,本该是极其疲惫而更加嗜睡的时候,白梅却总是强撑开一双大眼,勾着嘴角,撒娇耍赖,不肯去睡,非得要喝下药,才能浅浅的安安静静地睡上片刻。

这样的反常让炎帝忍不住心软又忍不住不安疑惑。

青衍在他耳边所说的话总是从他的心底冒出来,在原本平静的心间激起一圈圈涟漪。

得到他的宠爱,得到他的信任,然后就能…他究竟,该信承诺过他的白梅,还是该信似乎并无理由的欺骗他的青衍呢?

或许,只是挑拨罢…

或许,甚至是如他当初一般看不得她和别人好罢…

可是,白梅却的的确确瞒着自己见过她,瞒着自己做了些什么,而且,反常…

他微微皱眉。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看着白梅皱起的眉——那睡颜似乎并不安稳——想。

为了什么,连睡觉都不能安宁呢?

白梅记得自己正在和轩轩说些什么,转眼间低头却迷迷糊糊看见一双属于孩童的稚嫩的小手。

咦?

哦!

对了…怎么一觉都睡糊涂了呢!

白梅了然点头,抬眼去看床边坐着的人,咧开大大笑容:“妈妈!”

床边是一个秀美却苍白的女人,她轻轻叹息着微笑:“阿梅,今天你就要和你父亲去住了,在那里要听话,要…”

“要敬他爱他顺从他…妈妈,你都说了很多很多很多遍了!”小小的白梅扑哧一乐,道:“放心吧妈妈,我会好好听父亲的,会让父亲喜欢上我的,即便他不喜欢我,我也会喜欢他…”

女人微微笑笑,又摇摇头,继续说:“还有要记得,白家就是你的一切,不,或者应该说,你的一切属于白家…”

她看着白梅略有些疑惑和不解的眼光,柔柔地叹息:“这是妈妈的一点私心,也许对你不公平,但是…”

“我会做到。”白梅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