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吴游击走进来,一撩甲裙单膝跪倒:“末将参见提督大人。”

“拿下!”郑提督面目平静,操着沙哑的嗓音低声厉喝,两边壁衣冲出四个亲兵,吴游击惊见事变,还想要拔剑反抗,四个亲兵四把刀同时砍下来,将他砍翻。亲兵们还怕他不死,又是一顿乱砍,直到吴游击彻底不动才停手。

王参将吓坏了,赶紧从绣墩上滚落地上,不住告饶。

“吴游击被收买了,姓胡的让他来监视我的行动,你们在阿夏号袭击青龙船的事他写了密信想要上报,被我截获。”说着,郑提督打开抽屉,将一封皱巴巴的桑纸蜡丸信扔在桌面上。

王参将知道事情败露,哪还敢去看信,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求饶。四个亲兵拉着吴游击的四肢将他的尸体拖出去处理,又有亲兵拿着抹布和水桶进来擦拭地上的血迹,不一会儿清理干净痕迹,杀人的事就好似没发生一样。

即便如此,血腥气还在一个劲往鼻孔里钻,王参将体似筛糠,不知该如何说话。

郑提督在太师椅上坐好,命擦地的亲兵退出屋带好门,这才问王参军:“你见到那个人了?”

“正是,小将亲眼得见。”王参将还是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很好。”郑提督只说了两个字,王参将的心理防线却彻底崩溃了。

见郑提督洞若观火,王参将也不敢再有隐瞒,将过程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

郑提督听完面沉似水,朝着王参将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参将如同得了大赦,赶紧爬起来行礼,倒退着出去。待出了门他想跑,中军官在后面把他叫住,王参军以为郑提督改了主意,哭丧着脸转过身,只见中军官手里拿着串黄色的蜜蜡手串,他这才发现,平时不离身的手串不知何时掉到地上,自己竟然没发现。

更衣室,郑提督打开抽屉,看到抽屉角落里躺着一只天后宫的平安符,他冷漠地看了眼,从旁边取出火镰火石将桑皮纸密信点燃。密信在手里烧得只剩个角时,他松开手,纸角继续燃烧着飘落,等落到地上,早已变成一坨纸灰。?

第二十九章 背叛

阿夏号主桅杆顶端的刁斗里,女兵远远看到碧海云天之间似乎有十几个小黑点在盘旋。她努力张望,却由于太远无法确认,只好大声朝着甲板上喊道:“远处好像有海鸥!”

听说有海鸥,船上的水手们都振奋万分。每个有航海经验的人都知道,有海鸥的地方必定有陆地或海岛,连被晕船搞得七荤八素的腾格斯也精神起来,原本这时应该派遣小舢板去确认,他却大包大揽地要求自己去看看,潜在心思却是想在折腾了他好几天的罗刹女战士面前露一手。

没等别人回答,他急匆匆地脱掉衣服裤子,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贴身短裤,扇动背上的小翅膀,一跃从船上跳了下去。在人们的惊呼中,只见他庞大的身体紧贴水面灵活地打着水漂滑行,没几下就跑远了。

过了一会儿,眼看腾格斯硕大的身影朝着来路快速折回,等到了船边,他奋力扇动小翅膀,没几下便跃上甲板。

“是岛!岛上有人!”腾格斯的脸颊红扑扑的,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终于能双脚踩上陆地摆脱无休无止的晕船,对他来讲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

罗刹女战士朝着腾格斯宽大的胸口来了一拳以示夸奖:“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这金发女人五官虽粗犷却是极端正,眼睛更是大大的,身高甚至比腾格斯还要高出大半头。草原上的女人都特别健壮,上马套马,下马赶牛,和男人没两样,腾格斯觉得这女人有草原女人的样子,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起码比小细腰的七杀要好生养。

这是南洋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岛,方圆有几里地,岛上有山有水,甚至有个小渔村,是个补给方便的理想驻扎地。阿夏号的女水手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她们将拆掉为方便航行加装的木板,将船只重新布置成船城。渔村里的村民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都跑来看热闹,小鲛女率人带着给当地人的礼物跑去村里,找村长沟通补给新鲜食物和淡水的事,整个阿夏号再次变成了大工地。

建文正在房间里半靠着床给七里念书听。七里作为忍者,从小只会用假名读写,看过的书也大都是由假名注音,汉字认识的并不多。建文醒过来看她坐在靠着窗口的地上,正拿着本《山海经》磕磕巴巴地念,便要过来读给她听。建文在宫里看书甚多,又在泉州市井听过不少故事,所以他在给七里念书时,还经常会夹杂一些自己听过的坊间传说。七里一声不吭,捧着小脸忽闪着空灵的大眼睛直愣愣出神,听到精彩处还会努力抑制自己放大瞳孔,像个听爸爸讲故事的小孩子。建文觉得七里从没那么可爱,忍不住在讲到关键处还要故意停顿下,引得不爱说话的七里急得拔出刀催他快讲,建文内心感到莫大的满足感。

“笃笃笃”

舱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铜雀推门探进半个身来。

“太子爷,随小老儿去陆地散散心如何?”

“同去同去!”建文已经很多天没有上过陆地,听了铜雀的建议顿时兴奋异常。他上次登陆还是在被贪狼抓获和铜雀交易时,不过那只是个小小沙洲,并不能算是真正的陆地。建文掀开被子跳下床,最近他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七杀每日给他做的推油治疗次数也减少了,这倒是有点遗憾。他正要动身,忽然想起七里还在等他讲故事,于是迟疑着看向七里。

七里站起来说:“你去吧,我也出去走走。”说罢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要不……一起去走走可好?”建文试探着问七里。

“不必,我自己看书去。”七里把门完全打开,径直走了出去。

铜雀正站在外面。他换了身崭新的白衣,头上戴着高顶纱笠。他捻着胡须眼睛紧盯七里摇摆的腰肢和的臀部端详,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突然对正在换衣服的建文说:“从臀相和步伐看来,这女娃儿太子爷还没临幸过?”

建文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手忙脚乱的要铜雀低声些,生怕被耳朵灵敏的七里听到:“我和她清清白白,连手都未曾摸过,老先生切莫乱说。”

铜雀大不以为然,笑道:“太子爷何必紧张,你可是大明未来的天子。中原天子富有四海,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都算少的,何况这里是阿夏号,在这船上的男子,哪一个不是为了享受人生?何况这小女子乃是太子爷的奴婢。在高丽,男主人可以任意支配奴婢女子,何况这女娃儿几次三番主动要和太子爷合卺,若能得未来天子临幸,只她怕高兴还来不及。”

“七里可不是那样的女子,”建文见铜雀对七里有些语出轻蔑,心中不快,他嘟着嘴说:“再说她要与我合卺,不过是为报恩罢了。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奴婢,严格意义上讲倒可以算是你的奴婢。”

“此话当真?那是说,小老儿对七里这女娃儿有支配权啰?”铜雀面露狡黠的微笑,顺手又捞起胯下那只铜雀。

每个人都会有下意识的动作,铜雀盘算什么重要的事,都会习惯性捞起腰带下摆上那只黄铜雀儿在手里盘着玩。建文见他又抓起那只铜雀,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铜雀只怕并非是在说笑,赶紧问道:“铜雀老先生,你在琢磨什么事可别瞒着我,莫不是你要做什么对七里不利的事?”

见建文认真起来,铜雀立即换了副无奈的表情,“唉——”的大大叹了口气,那劲头就好似要把半辈子的苦都叹出来。然后老头子愁眉苦脸地说:“太子爷你日前在海图室也是看到了,七杀那婆娘奸滑得紧,我们替她打仗卖命帮她保着生意,她倒好,自己大方给王参将许多金银,现在倒来找我讨要。天理何在?”

嘴里说着,铜雀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张纸,手指沾着吐沫一张张翻给建文看。建文凑近一看,原来竟都是账单,大到贿赂王参将的财物,小到搬迁损耗的一根钉子,账目细致入微、令人发指,把建文看得阵阵头痛。他想起在航图室七杀和铜雀说起过讨要债务,他当时还以为只是开玩笑。

“这是要扒掉小老儿最后一条亵裤啊!最毒莫过妇人心,这古话说得真是不差。”

“骑鲸商团不是富可敌国?我看这点小钱对老先生应该不过是九牛一毛吧?”建文知道铜雀肯定是在演戏,骑鲸商团几乎垄断了东南海上贸易商路,一年的收入足够买下个南洋小国,你说骑鲸商团的会长没钱,那天下就没有有钱人了。

“太子有所不知啊,”铜雀继续做出有心无力的样子,居然掏出个铜边黑珠的小算盘拨拉给建文看说道:“骑鲸商团表面看起来雍容华贵,其实只是个空架子。光商团在各国雇佣的人员就不计其数,这些人的薪水足够让国王破产。更何况你也看到了,这海上的海盗和各国官吏哪个不要打点?再加上海关的关税、苛捐杂税、战争和海难造成的损失……”铜雀每说一项就拨拉一个算珠,等他算完,小算盘上的算珠几乎都快不够用了。

“好啦好啦,老先生想必是看上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青龙船和玉玺是断断不可的,海藏珠我倒是想给你,可你也拿不去啊。”建文打住铜雀的话头,他在听铜雀絮叨时一直在看阳光灿烂的窗外,外面人声鼎沸,腾格斯的大嗓门响亮得很。他急着想出去散步,实在不想继续看铜雀演戏。

“小老儿出身低微,那青龙船只有太子这般尊贵人物才能操纵得,要它做甚?再说,为了太子老夫就算倾尽家财也无怨无悔。只是骑鲸商团的预算支出本非老夫一人能独断,若是再赔偿七杀这笔巨款……怕的只是将来花费尚多,不知老夫资财可否够支应到佛岛。”

铜雀虽说老奸巨猾,但话说得也确实有理,建文暗想:“我现在孑然一身,值钱的东西就一条青龙船,他既然说不要,那且听他如何讲。”便说道:“只要是我拿得出的,老先生尽管开口,我没有不给的道理。”

铜雀略微沉吟,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你也说了,我对七里有支配权,那么请把她让渡给七杀如何。”

阿夏号的水手都是女人,她们虽然干着和男人没有区别的工作,性格豪放得也像男人,爱美的本能却无法抹杀。在不想影响干活的条件下她们也会戴耳环甚至化淡妆,她们头上戴着的水手头巾五颜六色,完全是根据个人审美而定。

她们围成一圈,远远看去仿佛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盛开,腾格斯在这百花丛中端起一只大碗“咕嘟咕嘟”喝下满满一海碗烈酒,然后将碗摞在桌子上小山般的碗堆顶,观看的女水手们发出“哇噢”的尖叫助威。

“二十碗。”对蒙古人来讲,喝酒就如喝水一样平常。腾格斯面不红心不跳,看着罗刹女战士。

罗刹女战士脸早已变成青色,虽说罗刹人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生性好喝烈酒,但他们的酒量和血液里都流淌着烈酒的蒙古汉子相比只能甘拜下风。

“说好的,你要是输了,就要告诉俺你的名字。”腾格斯瓮声瓮气说道。

罗刹女人数数自己桌子上的碗,只有十九碗,以她的酒量这已然是极限了。没想到腾格斯这汉子上船就晕,哭哭啼啼又吐又叫的,一旦落地却生龙活虎,酒量更是了得。

“可是……我怎么能把本名告诉他?”

罗刹女战士有些后悔了,腾格斯缠着自己说俩人一条船那么久,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真是不够朋友,自己随口说“等你喝酒能喝过我再说”,谁知这愣小子当了真,真的嚷嚷着要和自己拼酒。可是,女人的名字怎么可以随便告诉男人?

她脸一热,伸手又去拿酒瓶,眼前的酒瓶似乎变成两个,她抓了好几下才抓住。

“要不……就当平手吧,俺看你不行,可别勉强。”腾格斯见罗刹女战士抓酒瓶的手抖得厉害,知道她醉得厉害,想要制止她。

“少废话。”罗刹女战士将挡在眼前的卷曲金发朝后拢去,端起酒碗“咕咚咚”几口将酒喝光。

“啪”

酒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罗刹女战士感到天旋地转,腾格斯的脸和围观水手们的脸融到了一起。

“安娜斯塔西亚·尼古拉耶维奇 ·切尔亚尼克 ·伊凡诺夫娜 ·亚历山大·彼得罗夫斯基 ·康斯坦丁 ·萨维里奥诺维奇·波波莎 ·奥尔良基 ·伊万诺耶夫娜。”罗刹女战士喃嚅地说着自己的名字,扶着桌角“咚”地滑到地上。

“什么鬼玩意儿?人名字怎么那么长?俺怎么记得住!”

腾格斯没想到罗刹女战士名字长得一大秃噜,他一个字也没记住,还想再问个清楚,对方早醉成一滩。

“嘢——”

围观的女水手们发出惊雷般的欢呼和掌声,她们围上来,争先恐后把腾格斯和不省人事的罗刹女战士高高举过头顶。腾格斯不知她们要干什么,吓得直喊叫,举着他的女水手也不搭理他,欢呼着高举两人朝着罗刹女战士的船舱走去。

腾格斯在高处看到不远处建文和铜雀正从主船上走下来,连忙高喊救命。建文阴沉着脸不说话,铜雀倒是笑眯眯地跟在旁边,他们都没朝自己这边看。腾格斯急的大呼小叫想引起他们注意,不料两人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下船后朝着岛屿深处走去。腾格斯的声音被女水手们的欢呼声完全淹没,消失在了船舱里。

建文脑子很乱,原来这老狐狸一番铺垫引自己入套,是要提出这个要求。将七里让给七杀,他本是断断不肯同意的。但铜雀说七杀很在意七里,她本身没有用过海藏珠,身边却早已有好几个有海藏珠能力的部下,也希望具备珊瑚之力的七里能跟在她身边。现在他们在阿夏号其实形同被绑票,七杀已经放话给铜雀,骑鲸商团若是不按照账单送钱来,建文等人必定走不了,而且还会有累计利息。

“你自忖有能力保护七里吗?如今你自顾不暇,如何保护七里不被幕府将军戕害?若是将七里让给七杀,幕府将军不知海沉木已不在七里身上,必定改变目标不再追击我们。何况,七杀可是南洋三大海盗之一,手下颇有强者,且贪狼爱慕于她也不会见死不救。”

铜雀这番话确实有理,在巨龟寺建文亲眼看到贪狼如何轻易打飞那班天狗众,要知道天狗众都不是泛泛之辈,随便一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剑道高手。要是七里有七杀保护,哪怕幕府将军也奈何她不得。

“一边是郑提督,一边是幕府将军,真是前虎后狼,我们又被拘押在阿夏号……老先生,你说我们有没有办法逃走?”建文想起七里在床边听自己读书时像孩子般天真的脸,从私心来讲实在不愿意将她让给七杀。

“逃?怎么逃?你刚刚也不是没看到青龙船。”

铜雀这句话将建文的幻想彻底打碎,他想起离开阿夏号时去看了青龙船。阿夏号的女水手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青龙船弄进干船坞,捆了好几条粗铁链。要是没有阿夏号的人帮忙,凭借他们区区几个人,根本没办法将船弄进水里。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建文心乱如麻,两个人渐渐走进岛屿深处。这岛南北狭长面积不小,一路走来周边都是小溪潺潺、树木葱郁景致极好,阿夏号停泊在岛北渔村的外海上,岛南是座无名小山,一面是斜坡,其他三面是陡壁,形状像极将僧人吃饭用的钵盂倒扣过来。听村民讲,这山中有火神,发怒时会冒烟喷火。建文听说过南洋之地多有火山,从外形看这大约是座活火山。

“说起来,这三大海盗我也是时候讲给太子听听了。”铜雀也不顾建文听不听,絮絮叨叨讲起南洋三大海盗的事迹。他说这所谓三大海盗里面,其中只有贪狼还很不长进地热衷海盗这份前途无量的事业,只是他专一享受打劫杀戮的快感,攻击对象从海商、官军到海盗无所不有,总之是谁碰见谁倒霉;七杀严格意义上讲并不是打家劫舍的海盗,但她的阿夏号赚男人的钱比打劫还狠,同贪狼又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再凶残的海盗也不敢在她地盘上闹事。

建文耳朵听着他讲,心里还在挣扎着七里的事,根本无心观看路边景致,一路跟着铜雀走下去。

“贪狼是要钱又要命,七杀只要钱偶尔要命,还有一位铜雀卖了关子,太子殿下能活着见过其中两位,也算是洪福深厚,但这第三位……”

“第三位怎样?”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铜雀却忽然拽他袖子让他看。建文抬头看去,只见树林深处有人在走,看衣着背影不是七里是谁?

建文才要叫七里,铜雀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下要他轻声,然后脱下鞋夹在腋窝下,提起衣服下摆让胯下的铜雀不要发出碰撞声音,蹑手蹑脚跟上去。

“她不是说去看书吗?怎么到这岛屿深处来了?”建文满腹狐疑,也学着铜雀脱下鞋、提起衣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七里并未发觉被人盯梢,继续朝着小山的方向走,铜雀和建文提着衣襟,躲避着树丛枯枝以免弄出声响,保持距离紧紧跟随。

“老先生,你是怎么从背影看出七里同我尚未合卺的?”七里的背影激发起建文强烈的求知欲,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铜雀“嘿嘿”一笑说:“这可说不明白,等你也在阿夏号花够十万两银子,领到金册自然知晓。”

“金册?”建文想起刚到阿夏号时,铜雀给他看过的那张镀金卡片,得到那小小一张卡片如何能看出七里是否还是女孩子,他搞不明白。

七里果然走到了倒扣钵盂形的无名小山下,她后退几步,突然发力朝着陡壁快跑,然后纵身一跃踩到山体上,脚下生出珊瑚如履平地的朝着山顶跑去。建文和铜雀见七里跑远了,这才来到山下,建文仰头朝着高达百丈的如削陡壁看看,就算山上有人垂下绳子接应,他和铜雀只怕也爬不上去。要是绕到斜坡那边又太远,等他们绕过去上山,七里只怕早就跑远了。

“如何是好?”铜雀背着手也在仰望山顶,脸上毫无愁容。

“有什么好宝贝快拿出来吧,我知道这难不倒你。”铜雀身上宝贝多建文是晓得的,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应该早有应对之策。

见被建文道破,铜雀不再装傻,只见他从腰间袋子里摸出根食指长的黑色条状物,朝着建文挥了下:“知道螵鞘王枝吗?”

“螵鞘王的触手?”建文听说过此物,据说北方冻海深处住着一种身形巨大的螵鞘王,八只触手伸展开能将船只拖拽到海底。最神奇的是,它的触手即使被砍断也不会死,有些宝客会将它的触手砍断晒干缩小到手指长短带在身边,用时只要浇水便可恢复原来大小。

铜雀蹲下将螵鞘王枝贴着岩壁插在土里,从腰间取出装水的竹筒,从螵鞘王枝尖上浇下去。只见螵鞘王枝似乎复活了一般,扭动着开始膨胀,两排圆圆的吸盘一张一合地张开、吸在岩壁上。

等螵鞘王枝长到三丈多长时停止生长,铜雀叫声“抓牢!”双手抱住螵鞘王枝的躯干。螵鞘王枝的吸盘快速运动,带着铜雀朝山顶爬去,眨眼功夫已经将铜雀带到几尺高,建文赶紧也紧随其后也抱住。

螵鞘王枝的吸盘在岩壁上吸得极牢,扭动身体朝上爬,虽然带着两个人却又快又稳。不到半柱香功夫,螵鞘王枝带着两人爬到山顶平地,铜雀灵活地松手跳下来,建文跟着跳下,螵鞘王枝继续朝着前方爬去。

“它要爬到哪里才会停?”建文问铜雀。

“要翻过这山回到大海吧,这螵鞘王枝只有接触到海水才会停止行动。”铜雀说道。

小山山顶极为平坦,火山口附近有座小小的供奉山神的神龛。此地物产甚为贫乏,山顶却盛产硫磺,经常有船只来采购硫磺,岛上居民靠着贩卖硫磺维持生计,故而在山顶修建了神龛供奉山神。

铜雀和建文悄悄隐身在灌木里朝着神龛方向看,只见七里正在神龛前和一个女人说着什么。当地岛民皮肤黝黑,喜欢袒露上身,这女人皮肤白皙,衣着色彩斑斓也与当地不同,倒是与大明人很相似,头上还戴着顶带面纱的彩色斗笠,看不清容貌。

“琉球人?”建文在泉州见过琉球商人带来的游女,这女人的衣着与琉球游女很是相似。

七里与那琉球人说话极快,建文开始以为在说日语,仔细听却不同,他猜想恐怕说得是琉球语。铜雀说交给他,他经商多年,懂得东南海诸国几十种语言。可他听了半天,却说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不过没关系,其实看唇语也能看懂。他又眯着眼睛看了会,摊着双手说他对唇语并不算特别精通,几个人说得又快,实在看不清。

建文想靠近些,又怕被七里发现,只好远远的看。只见七里似乎在激烈的和琉球女人争辩什么,琉球女人表情倨傲,只是偶然回几句,她说话时七里会住嘴,看来地位在七里之上。七里同她说了好久,似乎并未说动对方,只好垂着头表示同意。

琉球女人见七里屈服了,转身朝着斜坡方向山下走了。七里一个人垂着头在原地呆了良久,回身看向神龛,双手合十对着山神似乎祈祷了几句什么,也跟着下山了。

等七里走远了,建文靠着树瘫坐在地,双手抱着膝盖问铜雀:“你说,和七里接触的究竟是什么人?而且我们刚到这岛上,她为何也会同时出现?这也太巧了。除非……”

“除非这琉球女人就在阿夏号上,七里和她一直保持着联系。”铜雀的话深深刺激到建文,他一直将七里当做最亲近的伙伴,万万不敢想七里有事瞒着自己。建文感到胸口猛地一疼,他不知道这疼痛是来自心疼,还是伤口崩裂。

“所以我才说,不如将她留给七杀。”铜雀说道。

建文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铜雀,铜雀表情并没有什么起伏。“难道他早发现七里形迹可疑,也知道她收到信号会在这山上和他们见面,所以故意引我前来让我看到?”再想想铜雀劝说自己将七里让渡给七杀,如果说巧合的话,这也太巧了。

“我该怎么办?难道真该放弃七里?”建文心中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铜雀拍拍建文的肩膀,自顾自地起来,朝着斜坡那边下山去了。建文愣了一会儿,也起身拖拖拉拉跟着铜雀下山去。两人下坡时都没看到,远处的海中露出半张脸,小鲛女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用异常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阿夏号的尊主卧室内,七杀身着轻薄的丝绸睡衣,斜斜的倚在靠枕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几张火铳图纸。头发乱蓬蓬、顶着黑眼圈的哈罗德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兴奋地向她介绍他的设计,哪一种射速快,哪一种装弹快,哪一种的枪把又适合人体工程学。自从七杀表示对他送给建文的转轮火铳感兴趣后,他熬了几个通宵将自己在西方学过的全部知识都用在了这些火铳的设计上,希望得到七杀的赏识。

七杀听着他的讲解,偶尔还会插两句嘴问问题,听到妙处也会微笑着点头表示赞赏。每当七杀露出微笑,哈罗德都会心醉神迷,感觉像是被奖赏了一万两金子,于是更加卖力地说起来。

“好嘛好嘛,”七杀将图纸放在一边,对哈罗德说:“你的设计每一样都是天才的设计呢。我就想知道,哪把火铳能够像建文太子的那把一样,有一枪打断明军主船将旗的精确度?”

“女王殿下有所不知,咱在佛狼机国虽说不是第一的枪炮设计师,然则咱若称第三,想必国内并无人敢自称第二。那把火铳算不得咱的顶峰之作,不过汇聚了咱十分之一的智慧,是打着盹做出来的。根据咱的精确计算,那日建文太子虽说精于火铳射击之术,但身体抱恙尚未痊愈,也不过只能发挥那把火铳全部潜能的百分之十五点六三二而已。”

“哦,你是说,那天建文太子并未发挥全力?”七杀听了略感意外,虽说她并不相信哈罗德所谓的数据,但建文并未发挥全部实力这点她还是信的。

“自然是,”哈罗德夸张地比划着,“建文太子那日身体状态确实尚不佳,加上风速的影响和船身晃动,咱的估算已经是比较保守的。若能发挥出那把火铳百分之百的精确度,莫说百步穿杨,只怕千步穿杨也未为难事!我想他应该可以……嗯……可以……”哈罗德左顾右盼,看到屋顶角落里有一只黄豆大的小蜘蛛在织网,便指着蜘蛛说:“应该可以打断蜘蛛尾巴上的细丝,子不闻谓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乎?”

哈罗德摇头晃脑掉的这句书袋明显是掉错了,但七杀并不在意,她只关注建文的枪法。她黛眉稍频,将靠枕推开,双手撑地靠到哈罗德近前,几乎要顶到对方的鼻子尖,一双秀目用迷离的眼神看着哈罗德说道:“我有一点小事想恳求你,也不知你愿不愿帮我个小忙呢?”

哈罗德没想到七杀会忽然靠到距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只觉得双手双脚都瘫软了,两耳钟声不断,十二个小天使在头皮上盘旋。他下意识地张开鼻孔抽动鼻子,近距离吸了两下七杀身上的香气,这香气与上次令自己昏厥的味道又不相同。

“女王殿下之命,下仆无有不从。”哈罗德回答道。

“帮我把……建文那把转轮火铳的准星调偏好吗?”

七杀说着,翘起一根小指,在哈罗德左手手背上轻轻划了一条。哈罗德感到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头顶开了天窗,圣光散射下来暖洋洋洒遍全身,一双大手捧着自己脑瓜在往天堂里拽。

他闭上眼又张大鼻孔狠狠吸了下七杀的香气,再睁开眼时,蓝色的瞳仁居然变成了黄色:“谨遵女王陛下旨意,下仆这就去办来。”

第三十章 赌铳

“明天七杀大人和我赌火铳射击决定七里的归属?”当在会客厅听到这个决定时,建文大吃一惊。

刚回到船上不久,建文就被七杀叫去会客厅,铜雀、七里和哈罗德早已到了,只有腾格斯不知去哪里野了寻不见踪影,还好不管他。

七杀靠坐在床榻上微笑着保持缄默,代替她宣布这决定的是跪坐侧旁的小鲛女,她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此事已然决定,无可更改。”

“等下!你们和谁决定的……难道……”建文望向铜雀,铜雀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他也不得已。

“七里虽说算是他的奴仆,但所属权与你共享。他说是在与你商议后,你同意全权委托他代理决定如何处理七里。今日下午我们双方已然签订了协议,断无更改之理。”说罢,小鲛女抖开一式两份的协议书给建文看,建文草草看完,最后的代理人一栏果然盖着铜雀的私人印鉴。

“等下!如此重要之事,我什么时候答应委托铜雀老先生了?铜雀老先生,你自己说,我有委托过你吗?”建文气哼哼地对铜雀说。

“呐,你好好回忆下,白天在你房间,太子爷亲自指示我说,七里严格意义上讲倒可以算是我铜雀的奴婢。太子爷金口玉言,出口为敕,小老儿哪有不从的道理?若是按小老儿的意思,七里姑娘在阿夏号盘桓些时日也未尝不可,待咱们回来时再接她也可。小老儿也是顾忌太子爷对七里姑娘情深义重,是以未曾做此决定,恰逢其时尊主大人又提出赌射火铳之法,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铜雀说出来这些话确实没错,建文竟然有些语塞。他想起昨天七里和那琉球女子在山顶见面的场景,觉得有些沮丧,也许听从铜雀将七里留下是正确的。他看向七里,七里独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神情木然,烛光照亮了她半边面庞,又让她另外的半边面庞沉浸在了阴影里。建文这才发现自己对她有多么不了解,七里的另一重面目,似乎总是隐藏在黑暗中。

“如果是由你决定的话,你会怎么样?”建文还是忍不住问七里。

此时七里哪怕露出愤怒的表情,他也可以坚定信心拒绝这荒唐的决议。但七里的回答令建文极为失望,她只说了句:“悉听尊便。”站起身,推门出去了,仿佛现在讨论的并非是她的未来命运,而是什么不相干的小事。

“如果未来要留在阿夏号,之前的约定还是可以履行,在下的身体你随时可以拿去。”

七里出去后轻轻将门带上,并留下这句话。在场的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建文没想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下说此事,大有手足无措之感。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升起,回头一看,只见小鲛女正黑着脸看自己。

“既然连七里自己都没意见,此事就如此定了如何?大男人不要如此犹犹豫豫。”七杀终于发声,她朝着建文拍拍手,示意他快点决定。

建文一狠心,点头表示同意:“赌就赌,明日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谁要什么死鹿,我要的是活七里。”七杀笑起来,然后命令小鲛女将她用的双铳剑拿过来,说道:“明日比赛前,你我的火铳都统一交给哈罗德先生保管,以免我们中任何一人作弊。哈罗德是你的人,若是你作弊我也没办法,这便宜你占大了。”

哈罗德听叫到他名字,赶紧站起来,右手在空中划两个圈,放在胸口,屈身朝着七杀和建文各自行了鞠躬礼,然后说:“我哈罗德必定不辱使命。”见小鲛女将七杀的双铳交给哈罗德,建文也从腰间解下转轮火铳交给哈罗德。

七杀嘴角轻扬泛起一丝微笑,朝着哈罗德眨了下眼睛。

从会客厅出来已是暗夜时分,从高高的阿夏号主船上望下去,只见整座船城灯火通明,女水手们忙完一天的劳作,都在享受晚间的休闲时光。主船最高处圣火坛的圣火终年燃烧,从未熄灭,建文看着有些出神。

“那琉球女子的身份……我查到了。”铜雀突然凑过来,靠着栏杆低声对他说道。

“琉球女子?”建文不爽的甩了铜雀一眼:“你难道不是早知道七里和她联系,所以才特地带我去跟踪的吗?”

“嗯,老夫确实早就发现七里举动异常,不过今天也是和你一样,初次见到和她接触之人。后来和你分开后,老夫也想,我们长途跋涉才到此地,七里就和此人接触,说明这个琉球女子必定不是在这里等她的。”铜雀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是以,我判断这女人必是潜伏在阿夏号上。”

建文心里一动,问道:“你是说,她潜伏在阿夏号上?”

“正是,这阿夏号鱼龙混杂,只要给自己编个悲惨的故事,作为女人很容易就能潜伏下来。在船上做事的人大都皮肤会被晒黑,这琉球女人皮肤白皙,首先排除她是水手的可能性。那么她应该是在船上经营赌坊、酒楼或是青楼的女人,可她白得有些缺乏血色,老夫判断她大概是常时间工作在暗无天日的环境。此外,她的手指看起来异常柔软,阿夏号上最暗无天日的工作是什么呢?”

说着,铜雀屈膝一跃,跳到阿夏号的栏杆上,背着手左顾右盼,四下里那些建筑在船只和木排上的楼房都透出点点灯光,从上方看来,如同是陆上都市。铜雀眯着眼搜寻片刻,指着一处灯光昏暗的地方说:“自然是按摩店。”

“按摩店?”建文努力回忆琉球女人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铜雀是如何看出她从事的是按摩工作。

“阿夏号的各家按摩店老夫都熟门熟路,有哪个不认识的?偏偏那女人我没见过只怕是最近才来的新人。”铜雀说得很是得意,建文总觉得哪里不太好。“我去探访了好几家按摩店的熟人,她们都说琉球人新开的按摩店有五家,我决定今晚假装按摩,将这五家探访个遍,想必能找到那女人一鳞半爪痕迹。”

“老夫去也!”说罢,铜雀朝着船外侧跳下去,阿夏号甲板距离地面极高,建文吓坏了,赶紧从船栏杆处探出身子。只见铜雀的白色外衣鼓足风,整个人竟轻飘飘落到地上,身体竟毫发无伤。

“太子爷快回去好生休息,明日还要赌赛,这边的事交给老夫即可。”铜雀自信地朝着建文摆摆手。

“还好明日是以射击决胜负。”

建文想着,右手下意识的摸到腰间。火铳现在被哈罗德临时保管,他只能摸着空空的腰间假想下迅速抽出火铳的感觉,然后用手指比成火铳,对准高悬天空的弦月,嘴里模仿火铳开火发出了“啪”的声音。

翌日,阿夏号的女水手们早早起来,划着小船在海上插浮标清出片海域,等到天完全亮了,比赛场地基本已经清理完毕。等建文被引着到了比赛场地时,阿夏号的各色人等和附近渔村的村民也都拥到船上和岸边来看热闹。

又过了好一会儿,七杀才到场,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着统一、挎着刀的部下,异常气派。她换了身比较贴身的红色紧身衣裤,头上还戴着白色头纱,平日戴的繁琐首饰都去了,以免影响活动,只是简单化了妆。

七里和哈罗德、腾格斯也陆续到来,只是铜雀尚未出现。七里只跳上条用来观战的船,在船头找个不醒目的角落坐了,好似下面的比赛和她并无关系。哈罗德抱着用两卷油布包着的火铳来到建文和七杀中间站着,只等比赛前检验。

腾格斯有些古怪,这人平时大大咧咧,今日却是扭扭捏捏,看到建文竟然闪躲。昨天开会没有见到腾格斯,建文已经觉得奇怪,他的房间又在建文隔壁,一晚上没听到他房间有动静,似乎一晚上没回房。

建文走过去才要问,却发现腾格斯满脑袋的发辫,竟缺左前的一根,似乎是被人割了去。建文想起曾听说有些草原勇士爱惜辫子胜过性命,是以当地又有打架后胜利者割去失败者辫子做战利品的习俗。

建文踮起脚尖,伸手去撩腾格斯的断发,问:“你昨晚一夜未归,难道是去和人打架了?”

腾格斯支支吾吾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原来他昨天喝的也不少,与罗刹女战士斗酒后又被女水手们起哄扔到了罗刹女战士的床上,很快昏昏睡去。等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躺在床上,黑暗中罗刹女战士正骑在他身上,手里还拿着把匕首。他以为那女人要杀他,想要翻身把她扔下来,谁想手脚竟都被粗布带子捆了。罗刹女战士恨恨地说,腾格斯知道了她的名字,照她老家习俗,女人只有订婚才会告诉对方全名,如今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知道的太多,只能做我男人。

腾格斯见匕首明晃晃地刀刃对着自己的喉咙,估计隔断自己喉咙不比割黄油麻烦太多,只好含糊答应下来。罗刹女人说给你留个记号,免得你反悔,反手割掉了他一根辫子。之后的事腾格斯再不肯说,只说直到早上那女人才解捆放了他,还放话说要是他敢不要自己,哪怕追到科尔沁大草原也要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