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蜡烛、红酒都已准备好,他直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将她牵到床边坐下。烛光中他的眼神比在聚会上看上去更温柔,他确实有一双深情性感的眼睛。而且,不论是从气氛营造、调情方式、还是眼神的互动来看,他都确确实实属于情场高手类,这在他的年纪尤为难得。可是,他的嘴唇刚凑过来,她就下意识闪躲了一下,立即破坏了气氛。

“怎么了,雅莉,不喜欢我这个生日礼物?”

已如此亲昵地叫她,却令她防备更重。但是,只要一想到希城对自己做的事,想到他反反复复伤害自己,她就更加确定不能这样下去。她主动握住Ken的手,试着拉回刚才暧昧的气氛。他也很快进入状态,再次亲了上来。这一下她没再闪躲,可是嘴唇才刚一贴上感觉就不对,对方试着深入以后更是如此。不仅没有一点激情,还觉得很不适应。两个人的舌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跑,牙齿还轻微碰撞了好几次。好在他很会缓解尴尬,撤离了一些,刮了刮她的鼻子:“原来我们申天后真是如传说一样非常洁身自好,连接吻都不是很熟练么。”

不是不熟练,是因为Ken和那个人的接吻方式完全不同。虽然她和希城除了上床几乎没做过别的事,可他接吻从来都没有带过一丝情欲,反倒是像是呵护着她一样,总是从最温柔的舌尖开始,和他一般亲吻不到五分钟,她就会像是被灌了迷药一样晕眩着倒入他的怀里。可是Ken……她找不到任何感觉,反而越来越清醒。

两人试了好几次,她终于受不了了,推开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好像今天不在状态。”

Ken很无语,看着她半天才无奈地笑了:“天后啊,你是那种有了男人就玩不了的女人吧?”

“对不起。”她的心情糟糕极了。

“唉,痴情的女人,我明白了。但你要知道,今天晚上不是我的技术问题,像你这种女人,我就算是卡萨诺瓦再世都别想取悦你。”

她无力地笑出声来:“知道啦,我不会去乱说的。”

虽然过程不是很理想,但她还是很负责地善终了——她当着Ken的面打了个电话给李真,然后得意洋洋地说:“真是和你说的一样,爽翻了。”

“喂喂,这才多久就结束了,还爽翻了?”

察觉穿帮后她干咳两声:“这只是第一轮,第一轮……”

又过了二十分钟,她自己开车回家,心情却再一次跌入谷底。

年纪真的不小了,自己却是如此矛盾,玩也玩不开,放也放不下,还是被早已变质的初恋牵着鼻子走。镜子里的自己妆花了,精心做的头发也凌乱了,生日末端把自己折磨成这样,还要一个人大半夜开车回家。随着汽车进入江底隧道,她听见车辆呼啸的噪音不断传出回音。然后她离开隧道,重回星夜之下,在寂静无人的凌晨上了高架。像是万点灯光都已被抛在身后,前方依然有数不清的蓝色窗扇、高楼黑影、工业吊桥……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命运齿轮,眼前的一切都是它的零件,它被强制安上了发条,正在以无法控制的机械力量绝望地旋转着。

当渺小的自己在这样浩大的世界里生存着,她时常不知道哪里才是回家的方向。哪怕抬起头眺望摩天高楼,上面很可能就有她放大的海报。她时常想,自己的痛苦与那个人并无关系。只是太累了。

到家后,她精疲力尽地把车门甩上,走上楼梯。但不经意回头,却看见了院前一辆眼熟的车。看了看车牌号,她惊讶得目瞪口呆,然后走到车窗前往里面看。里面没有人。正思考是不是他的司机把车开到这里来拿什么东西,就已在黑色的车窗上看见他的倒影。她没来得及转身,身体已被人搂住,紧紧地抱了个满怀。

“生日快乐,莉莉。”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你……怎么回来了?”

通过车窗,她看见了自己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她应该很愤怒或者很开心。怎么会有一种劫后新生的感动?

“本来想第一个当面对你说,你没回来,只能发短信了。但估计短信你也没收到。”

“早上你在机场?”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她掏出手机。果然上面有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是十点过发的:“我在你家楼下。”一条是十二点整发的:“莉莉,生日快乐。”

此时此刻,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觉得胸腔和眼眶里都热热的。

有时候,你会对所有人都特别宽容,但唯独对某个人要求特别高。和他闹脾气以后,你会告诉自己“这种人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也无所谓”,然后真的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只是这以后心情总会被一些小小的事情影响,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开心。直到他再次出现哄你开心,才会发现,这是你快乐的源泉。

“对了,我有礼物要给你。”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她手心,“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还是有一点意义。”

打开包装,空荡荡的盒子里面只装了一块金属材料。她拿起来,不解地观察了半天:“这是?”

“我第一栋建筑作品的第一块材料。优质钢。”他见她不说话,又补充说道,“你别瞧不起它,它以后可是会随着我升值而升值的。”

她对此没有给出任何评价,只是默默地打开了压在钢材下面的生日贺卡。上面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生日快乐。我爱你。”

她把他带到了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他有些惊讶,不自在地轻轻推她:“我不会动摇的。说过不碰你了。”

“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他愣住,然后微微皱眉:“可是我不想和你婚外恋。”

“既然喜欢我,不是应该答应我所有的要求吗?”她攥紧他的衣领,抬头仰望着他,“那在我寂寞的时候陪着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她在想什么,其实他又怎么会不清楚。他不是她认定的人,她却对他有依赖感。她不愿付出太多,大概是不想在身体出轨后,心灵上再欺骗丈夫。而事实说明,男人在爱情里所谓的定力和尊严都是过眼云烟,尤其是面对自己喜欢女人的诱惑时。当她再次靠近,他只能象征性地反抗一下。

“那就维持这种关系吧。”他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地说道。

她非常坚信,这并不是爱。她只是喜欢他体温,他的气味,他在她耳边低低问着她“这样呢”的声音,他拥抱和亲吻自己的方式。每次与他十指相扣,都有一种电流直接顺着指尖击入心脏的感觉。每当被他拥抱,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在燃烧。这种感觉比起小时小鹿乱撞的初恋是不一样的。这是种源自性本能的激情,成熟又转瞬即逝。这一刻,他的一切都太称心如意了,所以离不开他。这不是爱情。

两个人一直到天快亮了才精疲力尽地停下来,相互依偎着躺在床上。他按照惯例起身穿衣准备离去,她忽然想起上一回他离去后的空虚,还有那个让她哭泣了很久的空浴室,终于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角。

“怎么了?”

不愿意一个人待到天亮——她说不出口,又怯生生地把手收了回去。

“我知道了。”他重新回到床上,“今天生日你老公也不回来对吧,我陪你到六点好么?”

“嗯……”

看坐在床边重新脱掉衣服,她闭着眼在被子底下激动地握紧双拳,偷偷地笑了起来。等他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像是个小动物一样挪过去,钻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空调开得好低,好冷。”像是故意找拥抱他的借口一般,她如此说道。

这一回他并没有聪明地提议去关了空调,只是笑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睡吧。”

当他把她完全圈住的时候,她能听到他清晰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种幸福感简直胜过了刚才的激情。好想吻他,但心里清楚这样是不对的。她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却正对上了他的视线。她看不透他眼中的情绪,只知道他很少如此认真地看她。

“莉莉……”毫无意义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吻住了她的唇。

这真的只是激情吧。她心跳过快,眼角溢出了一点泪花。被他如此拥抱与亲吻,好像,真的快要烧起来了……

希城,我发誓再也不会爱你了。

可是,我想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

其实这个凌晨起才是她的生日。奇怪的是,六点他没有离开,她的整个生日也没有离开家,除了接了妈妈和亲戚的祝福电话,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跟他耗在了卧室里。

而且这一天两个人状态都不大对,做什么事都不安排理出牌。先是接吻时间太长了,第二天一觉醒来以后,她竟发现他们没有做防护措施。她很焦急,立刻翻下床去穿衣服。他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任何话。这是他们最近的一次接触,让他有一种真正占有了她的错觉。在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他已穿好长裤,赤裸着上身从后面抱着她。他的体温如此炙热,让她的指尖都微微抖了一下。他低下头,用侧脸轻轻蹭着她的脸颊,温柔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哄孩子的父亲一般:“莉莉,我真的很开心。”

她望着镜子里两个人的身影,觉得自己体温被他带上来了,内心却越来越空虚,如同沐浴着深渊中的冷风。

她无法敞开心胸和他讨论这件事,只是当天就一个人去和私人医生见了面。

再次看见他,她平静地把避孕针的说明书往桌子上一扔,轻松自在地笑了:“我打了这个,以后应该会省很多事。就是好像打这个针会长胖。以后不敢多吃了。”

原本他坐在沙发上看书打发时间等她回家,听见她的话,抬头时所有笑容都凝结在了脸上。他站起来,在阳台上点了一支烟,许久许久,才把嘴上的香烟取下来夹在修长手指间,皱着眉吐了一口烟,根本没看她,只是冷漠地笑了一声:“不错,以后不用买安全套了。”

没有了最后的阻碍,两人在夜里玩得更疯狂了,几乎完全沉迷在情欲里。和希城在床上的时光,是幸福到连呼吸都会颤抖的。可是,也因为没了这一层阻碍,她觉得对他的感觉更加奇怪起来。好像有什么比以前多了一点点,又有什么比以前少了一点点。

当天晚上时间还早,她缩在沙发上聊天,拿着手机和堂弟发消息聊天——

堂弟:“姐,你在做什么呢?”

她看了一眼厨房里的希城,确定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红酒上,才偷偷摸摸地接着回话:“无聊呢,你呢,最近都忙什么?”

君君:“才和女朋友分手,沉浸在悲伤中。”

雅莉:“女朋友?就是上次在你在学校门口指给我看的那个?”

君君:“你是说短发的那个?”

雅莉:“对对,就是那个。”

君君:“哦,那个不女友,是炮友。”

她差一点把才喝的水喷出来,捂着嗓子咳了半天:“炮友?你不是喜欢她么,怎么就是炮友了?”

君君:“喜欢也分很多种的好吗,我对她的喜欢,就是炮友的喜欢。才分手的才是我的真爱。这二者之间区别很大的,老姐你都那么大人了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她再一次被自己呛住,干咳声总算被希城发现,他端着两杯酒过来,递给她一杯:“怎么了?”

“我堂弟啊,太早熟了,说话真可怕,受不了……”

“申义君?”

“对对,就是他!”

“我印象中他还这么大,”他的手比在沙发靠背的位置,“在读学前班。”

又看了一次堂弟看去颇为沧桑的熟男言论,她哭笑不得地说:“不,不是那样了,人家现在已经是大男孩了,刚才还在跟我普及炮友和真爱的区别。我记得我们中学的时候完全不懂这些,现在的孩子是怎么了?”

“当时不懂有什么,现在懂不就好了。”他坐下来,若无其事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什么意思……”她总算把目光从手机上转移到他身上。

“我们的关系不也分得很清楚么。”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指了指她,又指向自己,“炮友。”

大脑当机了几秒钟,她攥着沙发上的靠垫就扔向他:“瞎说什么,谁跟你是炮友!”

他从容不迫地接过靠垫,还是朝她淡淡地笑着:“不是炮友么,那你说说,我是你的什么人?”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猛地站起来,气得转身就走:“你真龌龊!”

?

第二十四座城

牛津大学每一年都会选择一个年度词汇。2012年,BBC公布了他们选出的风云词——Omnishambles。这个词意味一开始的错误,造就之后的极度混乱。没有什么词比它更加贴切申雅莉的心境了。

国家调研数据显示,近两年内大城市独居的人口将超过20%,富裕的家庭离婚率会持续上升。在这种情况下,她却无法用一个确切的词来定义自己与顾希城的关系。其实工作忙碌的人不仅仅是她一人,之后一日早晨,她从顾希城与下属的通话中得知他同时负责了多项工程,她生日之前其实都一直在西班牙加班,而且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两边跑,只要留在西班牙就可以了。越是清楚这一点,彼此之间见面频率的增加就会令她感到焦虑。

而更令人感到害怕的,是那些陆陆续续被打开的回忆。时间过得久了,被遗忘的往事就好像是古时欧洲人为节省材料而在羊皮纸上刮掉的字,既神秘,又让人觉得遗憾。直到有一天,它们再度被唤醒,才知道原来打开记忆开关的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或许只是普通的朋友,一张简单的照片,一个超冷的笑话,甚至只是一行由无关人写下的字,却会让你想起最重要的人,还有和他们之间发生的事。

周一的早上,申雅莉在公司听候阿凛的工作安排,看他找到纸和笔,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间,用商用签字笔在本子上写下联系人的名字和电话。她发现好像周边用钢笔写字的人已经非常稀少。自己则是连笔都不怎么拿了。

学生时代好像在任何方面注重的细节都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像是每天上课记笔记不知道该把钢笔帽扣在笔上还是放在桌子上;像是坐在老师眼皮底下明明困得不得了但还得坚持睁大眼听课;像是穿了一件白色的新衣服,附近坐了喜欢的男生,对方看了自己一眼,自己却在摘不摘袖套中挣扎;像是每周一全班都会换座位,总是会期待能靠近那个男生和死党的那个星期……

那时候,好像从一开始她就和班上的许多女生一样,对希城的态度怪怪的,喜欢说他的是非,取笑他一些连他哥们儿都不会留意到的特征(例如他刚洗完一定会毛茸茸的发梢),在他面前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就像有个星期她的座位调到了他右边前排的位置,那个星期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却总是和左后方的女生说话,被同桌问过“你这星期为什么老转过去”以后,她就尴尬地收敛了一些,但每天心情和以往是明显不一样的。

看见阿凛写字,她想起了当年自己是如此热衷于模仿希城的字。他虽然成绩不好,字却是出乎意料地漂亮。他写的字所有短横都微微往右上倾斜,总是纤长秀气,但诸如“主”下面的一横、“市”上面一横、“要”中间一横、“左”字靠左边的一瞥、“纸”字靠右边的撇钩,等等,都拉得很长,因此看上去又特别大气飘逸。他还特别喜欢用细尖的钢笔写字,这和她恰恰相反。她当时受他的影响,特别去买了细尖钢笔。新的细尖钢笔写字都不好看,要写一段时间字才好看,但写太久字又会变得太粗导致分叉,所以她就以此为借口找他借了笔。笔杆上还有他手掌的余温,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写字时她低着头偷偷地微笑了。

这点事她一直惦记在心上。晚上回家后吃完饭,希城刚好也过来了,他洗完澡出来,半潮湿的头发被揉得乱七八糟,更衬得他皮肤白净年轻。她打开手机,随便找了一条关于工作的长短信,把它和纸笔放在他的面前:“来,你帮我把这个抄一下。”

“好。”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性以外的话题了。他觉得有些意外,但不敢多问,生怕破坏了此时的气氛,于是坐在桌旁开始写字。看见他的背影,过去的记忆一幕幕涌入脑海。

当她看见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纸张上,看见那纤细的字体、长长的撇和横,熟悉又陌生的痛楚已无声地扩散在胸口。而当他的沐浴露和洗发香波混着的味道飘过来,她看见他的渐干的头发一如既往变得毛茸茸,这种痛楚已经上升到了极点。是如此想要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可是做不到。她只是和十来岁一样,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看来这些年你真的没怎么写字,高中时写的字漂亮多了。”

他的笔尖停留在纸上没有动,留下了一团小小的蓝色墨晕。他轻轻笑了一声:“你居然还记得我的字。”

她后悔到肠子都青了。怎么会提到这种话题,这已经不适合出现在他们之间了。这样听上去就好像是她很怀念那段回忆一样。她立即狡辩道:“很正常啊,那时我可是班长,全班同学的字都记得。”

他抬头看着她,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像是对主人提心吊胆的宠物一样温顺,把她拽到沙发上坐下:“我也记得班长的字,那是和班长美丽气质一点也不搭配的圆溜溜字体。就像现在电脑上的幼圆体一样。”

她忽然炸毛了:“什么圆溜溜的,我的字才不圆好不好!”

“好好好,不圆不圆。那你写来证明给我看看。”

“写就写!”

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发现还是喜欢他的字多过自己的。然而,这好像比两人在床上直白的对话还令她感到害怕。因为做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这段时间只要想到他,她的脑中就只有他炽热的体温、触摸自己身体的手指,还有一次比一次粗重的低喘。他们很少对话,很少拥抱,连接吻都很少。她逼迫自己把这个人和初恋情人分离开。可是……

“莉莉,你的字还是可爱又工整。”他双臂撑在膝盖上,靠过来看她写的字,“不愧是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

“不准你说后面那句话。”

“好,不说。”

看见他这样宠溺自己的样子,她觉得心情更加复杂了。按之前的“行程表”来看,他们这时候差不多该进卧房进行惯例活动,可这一刻她多想和他再多聊几句,有一点点想缠住他的胳膊,靠近他的胸口,咬他一口,或蹭蹭他的脸颊——意识到这一点后再次打住自己的妄想。

“对了,好像我回来以后你还没去过我家?要不今晚去我家?”说完以后他像是怕她误会一样,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换个地点会比较新鲜。”

迫切想要了解他的冲动是这样难以控制,她几乎没经过思考就点头答应了。

可惜这段时间她的状态越来越奇怪,刚到他家也不愿意直接和他进卧房,反而以肚子为借口打发他去楼下给自己买夜宵。待他穿好鞋,她又以“怕你选高热量的东西”为由跟他一起出去。他当然什么都顺着她,也尽量不在外面碰她。但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看着她长发盖满背部的背影,他终于忍不住了,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莉莉。”

“嗯?”

“以后跟我在一起就不用化妆了。”他看着她因素颜显得有些孩子气的脸,“你素颜很漂亮。”

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她的脸“唰”的红了,然后匆匆躲开他的视线垂下头去:“真的啊?”其实最开始和他在一起,她任何时候都会带着精致的妆,直到他走了才会去洗手间卸妆。这两天她是中了什么邪,就这样出门了……

“嗯,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

“再,再说吧。”

她努力掩饰的害羞给了他一点点动力,他微微笑着,牵住她的手。最让人难以琢磨的地方就在这里,其实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没有做过呢?可是她却在是否要回握住他的手这个问题上纠结起来。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手敏感而麻木地摊开,由他这么牵着。这种可爱的反应令他不由情动,没穿高跟鞋的她更是比平时矮了一截,在他面前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他捻起她的一缕发丝,手指顺次穿过她的长发,微微弯腰,勾下头想要吻她。

她吓得赶紧拧过头去,低声说:“不不不……不要。”

等等,这种恋爱模式是怎么回事啊?他们几时开始变得这么亲昵了?明明和他也就比陌生人熟悉一点,他明明是用来打发时间的道具,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举止表现就跟男朋友一样?

——这是不对的。

这男人是见不得光的,如果他的存在让别人知道,那她的声誉才算是全毁了。然而,生活就是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才有这样的想法,电梯大门打开,她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熟人。

那是妈妈的朋友霍阿姨。

她居然和顾希城住在一个小区。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她这晚的表现完全可以打负分。看见熟人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先甩掉他的手,然后去按电梯的关门键。可电梯门被霍阿姨挡住了:“雅莉?”

“霍阿姨。”她硬着头皮率先走出去。

“你居然会在这里,太巧合了。”霍阿姨犀利的眼把顾希城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脸上绽开了笑,“哦,知道了,男朋友住这里对吧?”

她赶紧摇手:“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

“这样啊……”

但这样的答案怎么能满足八卦妇女的欲望,霍阿姨拽着她的手就往旁边拖去,用了很大的劲儿朝她伸出个大拇指:“我知道,咱们雅莉是大明星,谈恋爱都低调。但我必须得跟你说一句,这男生很好,一表人才,气质又好。我就爱看他,你眼光真好。”

“哪有,我和他真不是阿姨你想的那样。”虽然这么说,心里有一点高兴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做什么的?”很显然霍阿姨不爱看电影,也不关心时事新闻。

“建筑设计。”

“建筑师?建筑师好!这种男人靠得住,以后结了婚肯定不会花心的,你可要好好和他相处啊,老大不小的,该结婚了……”

“好好,我和他好好相处。但霍阿姨你也知道,我这职业还是比较特殊,这事你可一定得替我保密。”

“没问题,阿姨做人你放心。”

没过几天,妈妈和亲戚轮番打电话到家里来,追根究底盘问她那个高高帅帅的建筑师男友是怎么回事。在这之前,她不知用“工作第一”为由洗脑家人多少年,才把他们逼婚的瘾戒掉,结果这一劲爆的消息传出来,简直就像给一下给戒毒犯服了海洛因,完全刹不住车。她应接不暇地一个个解释,才总算说服了他们,答应他们如果真的发展得不错,就把男友带到家里来。

同一时间,顾希城在办公室里帮两只乌龟换了水。呆呆和笨笨比刚买的时候大了不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它们还是一个犹如尸体般懒惰,一个患了多动症。他隔着透明的盒子观察了很久,想起他们刚买这两只乌龟的时候,就发现笨笨特别爱钻牛角尖,这还真的有点像她。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手机背景上她的照片,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从她打针以后,他们每个晚上都在一起。第一个晚上,她没有挽留他,但事情结束后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穿衣服下床给自己倒水,单手叉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而是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他试着去握她的手,她没有反抗,然后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牵着手入睡。第二个晚上,事后她保持原来的卧姿,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他伸手去搂她,她竟然就乖乖地靠在了他的臂弯里,低声说了一句“我困了”,然后沉沉睡去。尽管每个早上他们都会各自沉默地穿衣上班,但之后每个晚上,他们都会这样相拥入眠。

直到这个凌晨,她不知怎么早就睡到了床的另一侧。半梦半醒时,她用力推他的胳膊:“希城,希城,我做噩梦了……”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再次把她抱入怀中,缓慢地抚摸她的头发:“有我呢,不怕不怕。”她像是哭泣一样呜咽了一声,用力抱住他。他温和地说:“梦到什么了?”她的身体竟开始微微颤抖,身上也渗出了冷汗:“梦到你死了……”一下失去了所有睡意,他在黑夜中闭上眼,紧锁着眉,加重了拥抱她的力道:“莉莉,我向你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你。如果你喜欢现在的状态,我就一直这样陪着你。如果你不要我了,那我一直等你。我再也不会走了,只在你身边。”

申雅莉好像真是一个外表强悍实际反应迟钝的人。她当时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反而是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直到这个早上,他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一切准备去公司,她才一路小跑追出来,站在他身后许久不说话。他正在门口整理衬衫领口,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回头看看她,对她微微一笑:“我下了班就回来。”她至始至终没有说话,自己却从她眼中读出了不舍。

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打开软件开始熟练地调整下属发来的剧院建筑构图,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忍不住看了一眼依然亮着的手机屏幕。照片上的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女人。他轻轻吐了一口烟,出神地望着她的眼睛。没过多久,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新短信,发信人是“莉”。他被吸进去的烟呛住,咳了几声,打开短信。然而,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今晚我有事,别来了。”

只是一个晚上不见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在工作时却不由自主微微皱起了眉——这似乎是他这些年来如此热爱工作的原因。建筑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行业,因此,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他才会让自己忘记她的面容。只是,当他完成手里的任务,整个人闲下来,又会忍不住打开通讯录快捷名单。他盯着她的名字,几次差点拨通都忍了下来,最终把手机关掉放入皮包里。

真是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在他消失的这些年里其实不是没有这样想要联系她的时刻,但都没有现在这样难忍。可是,确实不可以再找她了,不然她大概很快会觉得烦。

这时,他的助理敲了敲门:“Dante先生,董事长发了邮件给您,让您检查一下。”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打开新来的邮件。

上面没有称谓,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1):“Sinovuelasaella,tedespido.”

他愣了一下。这一切仿佛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他含着烟轻笑起来,然后快速回复了对方,内容也只有一句话:“Comoquieras.”

晚上十一点,顾希城从公司出来,乘车上了高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