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重播着白天的新闻,他听着广播的内容,机械地记忆着,没过多久就有了睡意。广播里说着,一架从巴西飞往美国的飞机因推力反向器失灵失事,造成四百多余人数死亡。

视野极远处的地方有一些待拆迁的老旧水泥房,在城市黑夜的灯火反射下,就像是一片骷髅堆,窗户是它们的眼睛,四散的电缆是它们湿漉漉的头发。从事建筑这一行也已多年,他对设计失败的楼房一直没有太大兴趣。但那些房子存活在城市的狭缝中,不被人注释,却在这一刻夺走了他的注意。

这让他想起伦勃朗曾为《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绘过一张画。那是一幅集合了恐怖、绝望与炫目的铜版画。画的背景是黑暗的小屋,前方有一张摆满书籍、地球仪与报纸的大桌,浮士德博士站在那张桌前,被一道从窗口中射入的夹杂着恶魔符文的光芒吸引,从而站起来,握紧双拳望着它。窗外有鬼影重重,屋内有死人头骨,只要凝视这幅画的人,都好像会自动把自己代入到浮士德博士的身上,被绝望与最后的一线希望笼罩。

这么多年来,对他而言,申雅莉就是那一线魔鬼射入的光。

眼中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当年那场飞机事故。那一天他和母亲一起准备飞向威尼斯。在进入候机室等待飞机的那一个小时中,他鬼斧神差地想起了申雅莉,并一直无法从思念她的幻觉中走出来。他不甘就此放弃,打算留下来重新去找她谈话。因此,才有了后来的侥幸躲过飞机事故。但背叛上帝出卖灵魂的浮士德博士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的代价便是失去母亲。

到现在,他也忘不了母亲上飞机前饱含泪水的愤怒双眼。当年丈夫才过世没多久,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儿子,但儿子却鬼迷心窍依然挂念着那个跟富二代跑了的女孩。她已经快要崩溃了,压低声音颤抖地对他说:“你真要回去找那个势利的姑娘?”

“妈,你先去西班牙,我明天就飞过来找你,我向你发誓。”

“没有明天。现在你爸都死了,你是想把我也气死,对吗?最好是我坐这趟飞机也遇难死了,你才会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上去平静,内心却丝毫不冷静,只是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他听见后面母亲说“你如果真去,就不要认我这个妈”,但也没细想。他知道,母亲和自己的脾气很暴躁,但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第二天乖乖地飞过去向她认错,她就不会往心里去。

可是,谁知道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谁又会知道,他们母子之间最后的对话竟然是这样。

飞机事故带给他的震惊,绝不亚于这则新闻带给申雅莉的震惊。但母亲死去的事实同时也让他心如死灰,彻底断了对过去生活的任何幻想。他在国内换了个城市居住,等自己死去的消息在以前的朋友圈里传开,而后独自去了西班牙。她是否会觉得后悔,会怀念他?当时他不是不好奇,但已无力关心。

尽管如此,十多年来,他却从来没有恨过她。一刻也没有。

纵横市中心的高架就像是无数有条理而利落的线条,把零散杂乱的街道连接在了一起,构成了一种近似未来主义的形态。轿车在这样庞大的支架中穿梭着,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清楚所有地形,却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高级住宅中。

他还是决定要去偷偷看她。于是,当他的车靠近她家附近,他让司机把车停下,然后自己步行过去。

看见她家楼下多出来的跑车他已察觉情况不对,但真正看见拥抱她的男人时,他还是错愕得无法动弹——拥抱着她的男人是李展松。

他一直以为李展松不过是个赶跑他的幌子。

“阿松,我没想过你回来才两天就又要走了。”申雅莉应了李展松一个紧紧的回抱,“我会想你的。”

李展松紧闭着眼,抚摸着她乌鸦羽毛一般的黑色大卷发:“雅莉姐,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

听他在一年后说出这句话,她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会这样说,说明已经想开了。她不想再从旁人口中听说这大孩子得抑郁症的消息。她拍拍他的肩,笑得很豁达:“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别往心上去。”

其实一年前,她真的差点嫁给这个年轻男人。

一直以来姐弟恋在人们心中都是刺激、新鲜又带着些许禁忌的关系。尤其是像她和李展松差距这样大的情侣,在老一辈的人眼里是完全不靠谱的。可是,他感化了她。他与Dante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比Dante更像顾希城。那样全心全意毫无心计的付出,在大建筑师Dante身上已经找不到了。他从来不会掐着时间给她发短信,不会在和她说话前三思而行,不会和她玩暧昧以欲擒故纵,不会隐瞒与她的关系以留下和其他女生发展的机会,不会在和她吃饭时嘴上赞扬她实际留意她身边的美女朋友……总之,一切“成熟男人”的缺点,他都没有。他也有很多年轻人的毛病,例如太黏人、太直接、会为一点小事和她吵架,等等。只是相较外表波澜不惊实际步步惊心的成熟爱情,她更喜欢这样类似于大学校园的恋爱模式。

而且,他并不像很多小男生那样和姐姐在一起只是为了新鲜。他们刚在一起,他就向父母坦白了——他们的矛盾也从那以后开始。在他们约会的时候,他的母亲会打电话过来,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会说一些刻薄的话,例如“你还和那个年纪挺大的女明星在一起么”“她比我小不了多少吧”“你是想要第二个妈对吧”。由于他们几乎都是在比较安静的地方约会,手机里的声音往往会一字不漏地传到她耳中。后来他不再当着她的面接母亲的电话了,但每次从他回来后发青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母子俩又经历了一次大战。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母亲似乎看出了自己儿子对这女演员的感情并非玩票性质,于是对他执行了经济封锁。只是没想到,他早已是当红偶像,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挥金如土,但以他的收入还是可以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他选择了离家出走,在她家住了下来。在他暂居的两个月中,他虽然在经济上没有问题,精神上的问题却很大。

在现在这个社会中,似乎一个家庭越富裕,这个家庭的孩子就越敏感、脆弱又爱逞强。他每天都不开心,经常出去酗酒,半夜在睡梦中抱住她流泪。她看出了他的不快乐,也试着想要劝他回家,他却每次都硬邦邦地转移话题。终于有一个晚上,他向她求婚了。原本这件事需要再三考虑,但在他拿戒指回家前的一个小时,她还在翻看Dante的微博。顾希城自从回了西班牙微博就更新得更少了,零零散散的几条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讨论建筑,不提自己的私生活。可是,看着那些毫无感情的冰冷字眼,她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受伤。所以当男友拿着戒指跪下的时候,她脑中也只闪过一句话——已经太累了。

他们先拍了一组婚纱照,然后准备登记结婚。但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选择或许并不是正确的。她一直坚信结婚是两个相爱的人终成正果的神圣仪式,而非不快乐之人用以逃离悲伤的道路。如果一个人不开心,那结婚也不会令这个人开心起来。李展松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在他们拍照的阶段,除非摄影师要求,他脸上鲜少有笑容。这样的反应让她想到了那部名为《巴塞罗那的时廊》的电影,这个联想令她感到了恐惧,同时陷入了矛盾。因为她不知道,李展松会不会变成第二个佐伯南。

就在这个时段,李言亲自来找她谈话了。他说:“雅莉,我一直很欣赏你,而且非常open-minded,所以即便我太太让我停掉你们俩的所有通告,或是把你冷藏,我都没有答应。我也不会为了她放弃我旗下最有价值的女演员。所以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用任何手段去控制你们的关系。但我也必须告诉你,我的工作性质让阿松从小就缺少父爱,他和我的关系表面上看上去不错,实际上是很陌生的。他很依赖他的母亲,也很听她话。她就这一个儿子,所以对未来媳妇的挑剔程度到了你无法想象的程度。如果你要和阿松在一起,他们以后会连母子都做不成。在决定和他结婚之前,你最好想清楚:你是真的爱他么?你是否爱他爱到可以让他为你牺牲这么多。”

终于她知道了,他们确实都在逃避。他用结婚来冲淡和母亲绝交的痛苦,她则是用他来逃避顾希城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这样的婚姻,会幸福么?

都说恋爱是一种习惯,当一个人失恋以后,总是会凭借本能去寻找另一个人来弥补这个空缺。新的激情会让你误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过去,事实是你只不过是把这个人当成上一个人重新爱了一遍。然而,在一起以后,这两个人之间的差异会越来越明显,让你觉得越来越不适应。直到这时你才会恍然大悟,自己从来都没有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过——在经历一段漫长而真诚的爱情过后,没有人可以立即抽身而出。只有让自己保持单身,一个人承受身边少一个人的寂寞,重新适应了单身的生活,才有资格与另一个人重新展开新的故事。

令她意外的是,李展松比她想得要成熟,抑或说,他的承受能力也到了极限。与他促膝长谈一个通宵之后,他抱着她哭了。那之后没多久,他去了美国。而她也调整了心态,打算让自己暂时保持单身,重新坚强起来,重新开始生活,直到Mr.Right出现。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Mr.Right,反而在伤未痊愈的情况下等来了伤她最深的男人。更可怕的是,她重新对他产生了依赖感。

把李展松送走了以后,她开始不可遏制地想念顾希城。她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小房间里,无数次拿起手机想要发短信给他,但每次看到两人几个小时前的短信记录,她又会莫名泄气地把手机扔到房间的角落,然后坐在床头浪费时间。不知道这样的状态究竟要持续多久。这个晚上她睡得很晚。

她并不知道他看见了李展松的到来,所以也不知道他也试图发短信给她。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完全没有出现。她绝不可能主动联系他,但他消失后,她除了心烦意乱什么也不能做。他大概是回西班牙忙工作了吧——她如此安慰自己。而她可以撒谎,气候却不能。它就好像是会随着她的心情变化而变化一样,几日里温度都降低了近十度,大雨倾盆下了两夜。这样的天气在夏天很少见,乌云凝重而杂乱,如同黑色的纱悬在夜空下,乍然望去就像是一张向四面扩散的蜘蛛网,即将在下一刻网住城市里的每一栋楼房,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庸庸碌碌的行人。

这个雨夜,她在片场赶拍新电影,因为大家都疲惫不堪,导演决定让他们休息半个小时,吃点夜宵。她拿着盒饭坐在一个平房的台阶上,看着雨水犹如房檐的泪珠般滑落。好像有了雨水的衬托,天显得更黑了。他们在郊外几乎完全看不到灯光,呈现在视野中的只有远处漆黑的房堆,它们被雨落涟漪闪烁的河水截断,凹凸不平地蔓延到视野之外。除了片场微弱的灯光,她好像看不到一点明亮。从这里只能隐约看见极远处城市的灯光,隐约勾勒出了黑暗中高大的建筑群轮廓。但是,它们在雨帘中也变得模模糊糊。潮湿冰冷的空气摩擦着皮肤,青草被雨洗出了一丝腥气。在密集而脆弱的雨声中,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她吓了一跳,导致她接电话时也没注意看名字。

“喂。”

听见这个声音,她几乎要惊呼起来,但还是按捺住情绪只说出了两个字:“希城……”

“我只问你一句话。”

尽管下着大雨,他说的每一个字还是如此清晰。仿佛猜到他会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变快,握着手机的手指也变得愈来愈冰凉。在等待他说下一句话的过程中,她坐立了两三次,害怕得几乎把电话挂断,但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没有感情一样冷漠地说道:“你还爱我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她反应很迅速,像是把答案背出来一样,但从说出这句话到之后很长时间,她都只能听见自己的耳膜在突突跳着,脑部神经紧张到完全无法思考。

“回答我。”他命令道。

“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说……我现在还在片场,没时间……”

“有时间解释,就没时间回答是或不是么。”

雨声是沙哑的,和他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像上个世纪的电台广播,尽管动听,却总是带着薄薄的、陈旧的忧伤。原本就已经被这个问题弄得坐立难安,他还如此强势,她迫使自己去思考这个自己一直逃避的问题,可脑中出现的全是一段段矛盾的记忆。她终于冷静了一些,一字一句道:“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他的语气总算温和了一些。

“实话就是,我不爱你。”

她等了很久,耳边只有碎裂的雨声,那边没有人说话。她又接着说道:“我觉得你真的很有意思,假死十年,回来用新的身份欺骗我……哦对了,和PazCruz结婚的事,你是失忆了还是怎样?经历过这些事,你再如此咄咄逼人,让我重新喜欢你。顾希城,这件事的难度系数会不会太高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

她又等了一会儿,脸上挂着虚假的微笑:“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空气是充满寒意的,好像随时会随着偶然落上肌肤的雨水渗入骨髓。如果不是那边传来了汽车鸣笛的声音,她会以为他早已挂断了电话。自己说的话会不会太重了?她开始感到后悔,但这番话自己早就想告诉他。在主动挂断电话前,她补充了一句:“如果你问我还爱不爱顾希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过,是十年前的顾希城。”

当你决意去伤一个人的时候,自己也注定会受伤。可是,在走向相爱的过程中,还是有那么多人不惜付出伤害自己的代价,会去刺痛那个珍惜自己的人。她的话说得很绝,也料到这番话说出口后很可能就永远失去他了。她一边自我安慰长痛不如短痛,一边难过得连呼吸都觉得辛苦。

凌晨时分,天微微亮,但雨没有停。她疲惫地回到家中,在玻璃上摆动的雨刷后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下车后,她连门都忘记关上,就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虽然站在房檐下,但看得出来他淋了不少雨,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他看上去不开心也不忧伤,脸色苍白如同蜡像,像是通过这个颜色都能察觉他的身体已经冰凉。看见他这个样子,她莫名其妙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然后,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紧紧地。

希城……

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你了?是不是该忘记所有你对我做的狠心事?

她这样想着,却完全无法回应他。她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不愿意原谅他,而是不敢。如果再次陷进去,她一定撑不过下一次的失去。与其让自己痛苦,不如不要爱。

可是,当他低下头吻住她的那一刹那,她还是没能准备好内心不去接受。她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同时像是听见了心底某一处碎裂的声音。她抓紧他的衣襟,除了心酸,只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这一天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很深的刻印。后来不论后来过了多少年,她都不会忘记这一个刹那的感受。她记得他穿过自己长发的冰凉指尖,记得他小心翼翼靠近自己的细微动作,记得他大衣上有潮湿的雨粒——只稍触碰一下,它们就会悄然融入他的呢绒上衣面料中。

他们还是孩子时,她只知道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却找不到任何依恋的证据。大概当一个人的年纪逐渐变大,就会留意很多孩子不会留意的细节,也会根据这些细节去认定一个人。这一刻变化的、静止的,所有她可以通过眼睛看到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深深烙印在了心中。甚至只是他的呼吸声,都可以唤醒她浑身上下最敏感的神经。

可是,李展松的回归令她瞬间清醒了很多。

她还是推开了他。

他没有防备,又一夜没睡,硬生生地被推得踉跄了一下。

“莉莉。”他握住她的手。

“够了。该说的,我都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她长长的卷发盖住了一只眼睛,冷漠地说道,“同样的事实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

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怔忪地看着她。

我们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会令自己后悔的错误呢?这到底是只考虑自己利益的自私,还是过度怜惜自己的自保?不知道自己的原则究竟在哪里,不知道该怎样走下去。希望能毫无负担地生活,却害怕他再不像从前那样紧握自己的手。

最终,那只手还是松开了。失去了这个人的温度,手掌很快被冰凉的雨水淋湿。这样的温度好像随着流淌到了心里,让整颗心也变成一片空落落的苍白世界。

她看见他对自己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如同春季融化的冬雪,随着犀利的水声融化在雨雾中。

注释(1):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意译):“如果你不回到她身边,你就被解雇了。”“请自便。”

?

第二十五座城

那个雨后的清晨一过,顾希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申雅莉面前。

不仅如此,连续十天她没有接到一个他的电话或短信,旁敲侧击打听他的消息,似乎也都无果而终。这时的申雅莉充分发挥了狮子座的特质——永远过分高估自己,因为她比自己预想的要焦虑得多。她只想过他会难过,却没想过他会就这样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发感到坐立不安。她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地检查自己的短信、微信、邮箱、未接电话,好像每天早上起来最重要的事就是打开这些东西。

直到两周后,她才总算从媒体得知了他的最新动态。当时她正在出席一个商业活动,羊绒的裙装完美无暇,一脸明艳的妆容光彩照人,周围全是一个广告价值七八位数打扮考究的明星,以及富有睿智气质的导演和社会名流。整个现场都伴随着相机拍摄声、鞋跟碰地声、浓稠的香水味和崭新皮革的气味。作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她与那些角落中被冷落到只好玩手机打法时间的小明星原本不是一类人,却在路过的时候听见他们低声说的一句话:“看到新闻了吗,Dante居然被炒了。”

她错愕地回过头,竟不管场合直接问道:“Dante被解雇了?被Fascinante?”

“啊,对,是……你可以上网看看,现在很多新闻头条都是在讲这件事。”

申雅莉根本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想过后果,就直接独自一人跑到无人的角落,翻出手机来上网——他们刚才口传消息竟然不假,Dante真的离开了Fascinante!

虽然对西班牙的建筑业了解不深,但是所有人基本都知道,虽然Dante是Fascinante提拔的,但他对Fascinante的重要性,绝对远远高过申雅莉对皇天的重要性。而他被解雇的理由,竟是因为某种缘由无法和董事长达成一致。这个消息很快也通过电视被播了出来。可是,不管媒体怎么报道、评价,他们对顾希城的行踪都只字未提。她还是找不到他。

她很想假装不在意,但是,他消失的时间越长,他出现在脑海中的次数就越多。是如此无法遏制地想着这个人,却又如此害怕提起他,只能在联想到他的时候,和朋友讨论着与他息息相关却无人知道的内容。

“我才看了一本杂志,上面有一个讨论话题是‘对于男女之间的炮友关系,是观点是什么’,你们怎么看?”——周一,李真、丘婕、浅辰还有柏川刚迎接来了一个新的早晨,就在微信上被申雅莉拖到了讨论组里,而且,第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劲爆的话题。

李真:“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肯建立炮友关系,那男人肯定高兴死啦。”

浅辰:“这种事……吃亏的总是女生吧。”

柏川:“我到公司了,下次再说。”

丘婕:“只有不负责的渣男才会想要炮友吧,这种男人就该被S攻虐待然后五马分尸丢到河里喂狗!”

李真:“丘婕你的逻辑混乱了。”

看他们在群里兴高采烈地讨论着,申雅莉的心情完完全全跌入了谷底——果然,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会傻到认为自己有个炮友是好事。可是,现在连他人都看不到,那种无法取代的依赖感让她逐渐忘记了对他防备的过去。她甚至想要主动打电话给他,再次听一听他的声音。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李真那句不怎么优雅的话:“随着年龄增长,女人就会越来越渴望男人的肉体。”一定是这样,只是身体对这个人有了依恋,她一定要分清这与真正爱情的区别。

不能让自己长期处于这样混乱的状态,是时候调整一下心情了。她向剧组和公司提交了申请,请假一周想出国散散心。助理在订票的时候,她看着网上五花八门的城市名称,目光停留最长时间的竟是巴塞罗那。然后,鬼斧神差的,她选了这个到过的地方。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在巴塞罗那的机场降落。

南欧的气候并不比亚洲凉快到哪里去,申雅莉出了海关,取了小型行李箱,便戴好墨镜与公司安排来接她的人碰了头。经纪公司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炒作的机会,目前记者已经拍下她的照片,准备写一条看上去不怎么刻意的新闻,诸如“申雅莉独自现身巴塞罗那,穿着随性潮人范儿十足”“申天后与重回巴塞罗那,与西班牙的不解之缘”,时时刻刻强调她的活跃度。

和几个到机场的海外影迷合照后,她坐上了车。巴塞罗那不同于纽约、上海、东京,这里没有接踵摩肩的大楼,不是那么嚣张且气势汹汹,也不像南美洲和非洲那样热力四散,好像连空气都是煮沸的。街道上只有一座又一座堪称艺术精品的楼房,以及一张又一张快乐的脸庞。申雅莉舒服地靠在车窗上,闭上眼静静地享受放松的假期。

可是,休闲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是当地号码,但她想应该还是公司安排的人,所以接通以后直接用中文说道:“喂。”

电话那一头安静了小片刻,直到她再度“喂”了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喂,雅莉。”是外国人七拐八拐的口音,连说“喂”都像“way”一样。而说话人似乎还对自己的中文很自信,之后发出一串清铃般的笑声。

申雅莉这才缓缓说道(1):“Whoisthat?”

“Guess.”

这个沙哑又性感的声音就敲响了申雅莉的警钟。可能是印象太深刻了,一个单词就足以令她想起一切不怎么愉快的记忆。她迟疑地说:“Paz?”

“Smartgirl!”PazCruz的欢笑声又一次响起,“Mybrotherhastoldmethatyou’vecometoSpainagain.Howareyou?”

很久没接触英文,申雅莉很尴尬地说出了一句土到掉渣的:“I’mfine,thankyou.Andyou?”同时,脑中已经在替对方回答了“I’mfinetoo,thankyou”。

“Goodgood,prettygood.Thanksforasking.Howmanydayswouldyoustay?”

“Aroundoneweek.”

“Brilliant!Wouldyouliketohaveadrinkwithme?Iwannatalktoyou.”Paz顿了顿,“aboutDante.”

申雅莉愣住了。他们不是才离婚么,她想跟自己说什么呢。这时候见面,是否有些尴尬?

见这边没回答,Paz又补充道:“Well,ifyoufeellikeit.It’salluptoyou.”

“It’sok.I’mfree.Let’smeetup.”

明明是出来散心的,居然又一次被卷入烦心事里去了。会不会有什么很劲爆的对话?例如一见面对方就扔出一句“你是来找我丈夫的吗”,或者对方上来就给自己一耳光大骂你这个小三。对了,小三用英文怎么讲?哪怕不是这些事,这样的会面似乎都没有必要。如果对方问起自己和希城现在是什么关系,恐怕更难回答。是不是不要见面的好……在格拉西亚大道咖啡厅等待Paz的过程中,申雅莉一直胡思乱想着。

等待世界末日的感觉并不好受,所以等Paz真的来了,她反倒松了一口气。Paz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高挑、黑发绿眼古铜肌肤的南欧美女。

“ThisisAngela,myItaliangirlfriend.”

在Paz的介绍下,两个人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Paz坐下来,单手撑着下颚说:“So…areyoudatingDantenow?”

“No,I’mnot.”一口否定后,申雅莉笑得有些尴尬,“Don’tknow…No,itcertainlydoesn'tfeellikeit.Ican’treallyexplain…”

Paz一直听着,直到申雅莉有些结巴,她才更加表示理解地点头:“Iknow,randomsex,isn’tit?”

申雅莉差点把刚喝进去的咖啡喷出来。果然还是无法适应外国人的开门见山。她咳了两声,用力摆摆手:“Nonononono!”

Paz和她身边的美女都笑了起来。

申雅莉不由想起前段时间听希城说,东西方人恋爱方式不同。分手之后,西方人多半放下了就是放下了,一般不会再回头;东方人却非常念旧,感情上经常牵肠挂肚拖泥带水拉扯不清。看见Paz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容,她开始觉得西方人这一点真好。这种会面要是放在国内,恐怕早就上演新欢旧爱泼咖啡大戏了。

如果真能像平时表现的那么洒脱,那自己也不用一直过得这样辛苦。

Paz笑过以后,又继续说道:“Well…justletyouknow,I’veneversleptwithDante,eventhoughheismyex-husband.”

申雅莉惊讶地眨了眨眼:“What?”

她没听错吧?希城和Paz结婚一年,竟然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前也……?

“We’veneverlovedeachother.AndIknowheusedtolovesomeoneverymuch.”Paz耸耸肩,对天翻了个无奈的白眼,“Hehadadealwithmyfather.Idon’tknowwhatexactlythebusinesswas,butIcantellyouthereasonwhymyfatherforcedmetomarryDanteis…”

原本旁边的意大利美女一直在看时间,现在终于站起来,对Paz说了一句西班牙语。Paz点点头,捋了捋她的黑色卷发。然后,美女垂下头来,在Paz饱满的红唇上狠狠一吻,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仿佛深情又淫荡的话。

这一刻,申雅莉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Paz却一脸无所谓地转过来,微笑着接下刚才的话:“Mysexualorientation.”

晚上,申雅莉打了一辆出租车,独自来到了城郊的一个小洋房门口。或许是太久没有新客来访,听见她靠近的脚步声,门前的苏格兰牧羊犬立刻蹦了起来,“汪汪”大叫起来。

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就朝牧羊犬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凑过去轻轻说:“狗狗乖,小声一点,不要吵到邻居哦。”原本在想这狗狗能否听懂中文,它竟很快安静下来,转成了小狗一般的呜呜声。

刚好这时大门打开,女主人的声音传了过来:“Crisp看到美女,就这么听话?”

和Paz进行了一个下午的英文对话,再听见母语,看见开门的亚洲老夫妻,她感到了突如其来的亲切感。而且,一想到这对夫妻是小时候就和希城共同认识的人,心中就觉得更加温暖了。他们的联系方式是Paz给她的。Paz说,以前希城还在读书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会回来看他们。所以,他们知道许多关于他的事。

她向周叔叔和杨阿姨问了好,跟着走进家里,换鞋的时候小声说道:“杨阿姨,Crisp不是薯片吗,这名字真有趣,又很贴切。起得真好。”

“这名字是希城取的,刚买回来的时候,它只有这么大。”周叔叔伸出手,笔画了一个小狗的大小。

“真是可爱的狗狗。”申雅莉转过头去,又看了一眼门外伸舌头摇尾巴的Crisp,不由自主眉开眼笑,“而且好像脾气也很好,我很喜欢它。”

“它脾气才不好,现在对你温和是因为认得你啦,平时对陌生人它可是很凶的。”

“啊,认得我?”申雅莉一头雾水。

“是呀,希城经常给它看你的照片。”阿姨笑盈盈地看着她,“雅莉啊,你看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我觉得现在看看,你还是跟希城保存照片里的样子比较像。电视上似乎要成熟一点哦?来,上楼,阿姨带你去看。”

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阿姨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的事实,令她心中闷痛了一下。然后,叔叔去厨房准备食物,她跟着阿姨上楼,这过程中她反复想着这件事,心中的痛感却更加剧烈了。这样看来,哪怕希城来到了西班牙,也依然会经常想起她。不管她对希城怎么看,被如此想念也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事。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样难受呢?

到了二楼,阿姨推开了其中一个房门:“这就是希城的房间,他工作后就搬出去了,但还是会经常回来住。你进去看看,东西我都没动过。”

“好的!”

故意用比平时欢快的语调应答,但进入房间以后,心情还是没能得到缓解。床罩和枕头是他最喜欢的深蓝色。墙角的插板上插有转换插头,电子产品连接线还没拔出来,就已被遗忘在这里。书桌上摆着几张古典音乐的精装CD,烟灰缸是深灰色创意流线型。书桌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两张陈旧却价值连城的图纸草稿,分别是他的处女作法兰克福斯利维亚公园和代表作马德里国际纪念碑。一旁的书柜里装满了专业书籍,柜子上方的筒里装着几个图纸卷。她走到桌子旁翻看了一下CD,果然有巴赫的协奏曲。而烟灰缸里还有只被遗忘的烟头,也是抽到一半就被掐灭,而且烟嘴上有牙痕。

奇妙的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哪怕没人告诉她这是谁的房间,她也知道是顾希城的。

“你的照片他几乎都带走了。只有箱子里还有几张,他也叫我们一起给他海运回国。”阿姨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声,“听说你们和好,我们也很开心,他和Paz确实不配是一回事,关键是这孩子一直很喜欢你。我和老周经常说啊,他对你的喜欢,简直就是一种奇迹。”

“为什么……”

其实真正想问“为什么”的对象是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难受。

现在不是挺平静的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自己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