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浣溪心中骇然,出了一身冷汗,直觉应辩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多半是患上了臆想症,还是我给你扎一针,帮你恢复清醒罢。”

“我很清醒,我记得她的模样和声音,不是梦,绝对不是!”

模样…声音…

闻听此言,不觉一怔。

当时自己用纱布蒙住了他的眼,也在过程中咬牙坚持,努力不发出声音来,这所谓模样声音,却是从何说起,而当晚,宇文子婴气走,房中除了自己之外,却再无第二名女子。

楚略这话,定是诈敌。

想通了这一点,心头一宽,正要说话,却见那男子手伸到一边,取过一样叠成四四方方的物事来,小心展开,其上点点红梅,耀眼夺目。

“这是什么…”

君浣溪好奇一问,待得看清花样颜色,心底一突,顿时失了声音。

老天,是自己榻上的床单,沾染上了落红,被自己收入了柜中,还没想好如何处理——他竟然悄悄取走,带在身边,如今亮出来,又是要做什么!

“这个,没征得你的同意,我取走了,和我滴落在榻壁你没有擦净的血渍细细比较,却是大不相同——”楚略抚着那上面的嫣红,低低又道,“我当晚被下药之后,心火难耐,口鼻中流出的血腥气甚重;而再闻这上面的血渍,却是隐隐带着清香,这决不会是我的,而应该是…处子落红。”

清香?她倒是从来没注意自己的血中带着这样的气味。

难道是多年来被老师灌下无数益气养身药汤,自然而然沾染入体,溶进血液?

都怪当初一时大意,未能将所有证据尽数泯灭,留下蛛丝马迹,这才于孽生出后续祸事来!

对于楚略,也是自己太过轻敌,忘记了他沉稳内敛的形象之下,实是隐藏着一副缜密过人的心思。

男子看她一眼,又道:“还有,我当时虽然迷迷糊糊,却一直觉得那女子身上有一股什么味道,很是特别,好像是在哪里闻到过,又有些记不起来…”

身上的味道?

自己从不搽脂抹粉,身上除了药香,还能有什么味道?

等等,药香…

现在他还记得迷蒙不清,若是再要想起药香来,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在经历了那么多失望与失落的日子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了,当初都不肯真实面对,事到如今,便更没有坦诚相待的 勇气。

一夜混乱,半宿情事,那只是个意外,无法置之不理的意外,于人于己,是梦最好,何必当真!

而此时,被他一路紧逼,思想更是混乱,怎样才能转移注意力,将他的思绪引到别处,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楚略看着眼前欲言又止的少年,伸手在胸口轻抚一下,低声道:“浣溪,你对我隐瞒真相,莫非,是有什么苦衷?”

“我…”君浣溪喃喃答着,忽然想起一事,刹那间,心里千回百转,生出无数思绪,迟疑道,“楚略,我若说出来,只怕你会看轻我…”

“不会,天大的事情,自有我来担待。”

担待,他能为自己担待什么?是自己瞒天过海的行径,还是这一腔无从着落的情意?

“你想得不错,我是骗了你——”心思迷惘之际,已经是贸然开口,“事实上,你吐血昏迷之后,我曾经骑马出谷,去寻找公主,想让她回来救你——次日你问我脚怎么伤了,我骗你说是因为去挑水摔的,其实是我骑技不精,上马的时候摔了一跤…”

“子婴?你竟然去找她!”楚略面色煞白,额上青筋突出,只强自忍住,“后来呢?”

一说到宇文子婴,这个男人,就开始控制不住情绪了,这样,倒是可以勉强牵着他的思想游走,奋力一搏。

一向顾全颜面,骄傲自珍的南医公子,若是于此全然放弃,将自己贬低到底,再是离奇的故事,也不由他不信…

君浣溪垂下眼睑,低声道:“我一路没找到公主,担心你身体,急得不行,在回来的路上,却是遇到一名进山采药的少女,据说是家中老人生了恶疾,没钱治病。只好自己去山上摘点药草,苟延残息,苦苦维持。我盘问一阵,得知她尚未许配人家,联想到你所中媚药,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以大夫的身份将她骗了回来,送入你房中…”

“君浣溪!你!”楚略大手扣住案几边沿,所有的疑惑困惑,顿时找到突破口,沿路消化奔涌,倒是合情合理,一旦想通,禁不住嗓音颤抖,指着她道,“你怎能…如此卑劣,如此自私!”

“不错,我是卑劣自私,我从不否认,但是——”君浣溪抬头,眼神坚定,一字一顿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我眼里,能救你一命,这个比什么都重要!你莫要忘了,陛下和太子,还等着你去全力守护,以求他日平安返京,讨伐逆臣叛贼,重振天宇朝纲!”

“你,你怎能这样,不顾我的意愿,执意行事——”楚略摊开双手,掌中似乎又留有那梦中少女温润柔滑的触感,不由痛苦低喃,“那个女子,被我占去清白,她日后如何嫁人?她以后的夫婿,怎会善待于她?”

君浣溪眯起眼,满不在乎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那女子面生胎斑,损伤过半,估计以后也难嫁出去。再说,我取了不少制好的药丸,又从箱底搜罗不少银钱,还在太子身上掰了几颗珠宝,一齐给了她,买她一夜,也是不算亏待她了!”

见男子的眼睛一眨不眨瞪着自己,几乎要冒出火来,咬一下唇,继续道:“起初她也是极不情愿,不过事后,在收了我那么多财物之后,又看你长得那么俊,便是再无怨言,高高兴兴被我送走了。楚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不该将她送走,应该留下来陪你…”

“够了,你别说了!”

楚略嘭的一掌击在案几上,满面屈辱,低喃道:“你不要再说了…”

君浣溪不为所动,冷冷道:“这都是你让我说的,原本是个如斯美好的梦,都是你执意相逼,非要揭开这绮丽的外层,露出其中残酷的事实!”

楚略闭一下眼,复又睁开,低沉道:“浣溪,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粗心大意,以致惹出如此祸事,伤及旁人…”

君浣溪见得他沉痛的神情,心中一软,叹道:“已经过去额,就不要去想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你并无过错,勿要自责。此事就到此为此,我们都忘了吧,以后也不要提了。”

楚略不置可否,只黯然起身,慢慢走到门口,忽又回头:“你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问这些,莫非还想去寻找那莫须有之人?

君浣溪轻笑一声,不答反问:“你以为,我事前慌乱急切,事后避之不及,会顾得上问那么清楚明白吗?”

见他无语,又道:“不过,你那天不是在一家农户屋里发现刚熄不久的灶灰吗?兴许不是猎户,而是她曾经在此停留。你若要寻她,倒是可以以此为线索,不过,我很怀疑你有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

楚略看着那少年沉静无波的眼眸,长叹一声,推门出去。

君浣溪待得脚步声远去,起身关门,三两步过来,将自己整个人埋进那被褥之中,脑子里乱得开了锅,久久不能平复。

越描越黑,愈理愈乱!

日后,为了这件事情,不知还要编出多少个谎言?

这一个临时编撰的故事,他又到底,信了几分,有否怀疑…

这夜之后,两人再次碰面,自己尚不觉什么,那男子却是有意无意避开。

君浣溪知他是心结未解,倒是乐得如此,免得他又来追问,掐指算来,他们三人记忆补全,也就是这一月时日,届时,才是真正的考验之期。

避无可避,退不能退,只能迎头而上了。

大屋当中,床榻上病者平躺,似是若有所思。

榻前,少年面色沉着,伏身动作。

为天子针灸完毕,刚收好银针,就听得顶上一声轻唤:“君丫头。”

君浣溪俯首答应:“臣在。”

宇文敬侧过身来,轻笑道:“朕发现,你编故事的本事,比你医术还好上许多。”

君浣溪错愕抬头,对上那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眸,立时明白过来,楚略对于自己的怀疑,却是源自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皇帝。

不由苦笑道:“陛下,您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宇文敬呵呵一笑:“你在紧张什么?当真是做贼心虚么?”

“臣没有,臣问心无愧。”

宇文敬眸中光芒闪现,拢眉道:“你以自身救他,却先骗他是在做梦,被揭穿之后复又骗他是另寻女子,已经人财两清——这般鬼话连篇,还敢说问心无愧?”

这个楚略,平日整一个闷葫芦,沉默寡言,不声不响,到了天子面前,怎么就成了个话匣子,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君浣溪干笑两声,道:“陛下明察秋毫,自然清楚臣只有救人之意,并无害人之心。”

宇文敬面上兴致盎然,好奇道:“朕倒是不懂了,你若是心中无他,为何不顾一切,以身相救;你若是心中有他,为何又在事后全然撇清,执意远离?还要背上一个卑劣自私的罪名?”

君浣溪摇头道:“臣只想救人,除此之外,并无他想。若是换做别的男子,臣也会想尽办法,努力去救的。”

这话一出,顿时醒悟,也许天子才是真正的诈敌,而自己被他一激,并未矢口否认,所言却是坦诚事实,显然是中了计,不过,心底却并不担心他会告知楚略,这段时日君臣之间生出的默契与信任,真的很玄妙。

“你…”宇文敬指着她,提高声音道,“你到底是不是个女人,你所作所为,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臣的性别,陛下早已经知道了,就不必一再提起吧,隔墙有耳,总是不妥…”君浣溪笑了笑,又道,“臣只是性情与这个时代的女子有些不太相同而已,不管什么心,反正,臣没安坏人,无畏无惧。”

——唯一怕的,只是被人揭穿真相,无颜面对罢了。

宇文敬一怔,继而笑道:“四大公子一向交好,朕自然不担心你会害他,朕只是不明白,楚略并不笨,为何就压根没怀疑到你身上,说实话,你长相太过柔美,这男装扮相,并不是无懈可击。”

君浣溪起身,微微一笑:“回避下,这个,是秘密。”

东夷秘笈记载,身中眼儿媚之人,对于施术者所下指令,如自己姓名身世一般牢记于心,根深蒂固,稍有相异想法,即便是一点萌芽,都会在最短时间内被自己扼杀于思想意识当中,绝不可能成型。

所以,除非大限临近,异术消除,否则自己在他心中,永远,是男子身份。

那一日,确实越来越近了…

轻叹一声,过去宇文明瑞的榻前,双手按上他的颊车穴,故技重施,以期令其张开嘴唇,方便喂药。

一面动作,一面想着心事,不觉自语出声:“若是我是土行孙,一遇危险,钻地不见,那才真是无畏无惧…”

“土…土行孙…是…谁…”

君浣溪倏地停住动作,不住颤抖,失声叫道:“太子!”

但见底下瘦削的身躯,微微起伏,终于缓缓出声:“浣溪…那药汁…太凉…又苦…能不能热过…再喝…”

卷三 水月镜花 第个九章 求之不得

太子宇文明瑞苏醒的喜悦,只维持了半日时间。

这位昔日温文儒雅的殿下,毕竟不到二个四岁,正是年轻气盛,风华正茂之际,一旦了解到如今只能口说不能行动,就连转一下脖子都是绝无可能的自身状态,便是一声不吭,神色迅这黯淡下去。

于文敬看在眼里,也不过多劝说,只淡淡一句:“记住,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你始终是天宇王朝的太子监国。”

宇文明瑞没有说话,仍是静静躺着,沉寂无声。

君浣溪跪坐在一旁,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那张消瘦苍自的俊脸,面上并无表情,只唇角微微扯动,泛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淡漠,讥讽,以及嘲弄。

光线幽深的小屋,横躺不能动弹的羸弱身体,空气里浓郁得不可忽视的药味,如此种种,恍然间,却是幻化成风垂帘动,宝马雕车,俊雅男子挺身端坐,目光柔和,花生温软。

“浣溪,正好顺路,我载你一程。”

那一笑,如顶上月光一般莹然生波,风华流淌。

时过境还,往日情景,何时才能再现?

宇文明瑞所中之毒,经过那效用神奇的还魂草一枚,已经不会会致命,五感渐复,却仍是对头脑思维以及全身神经伤害极大,需要静养,靠药物辅以针灸一点一点救抬,进展个分缓慢。

醒后七天过去,终于能勉强侧头,去看榻边一脸疲倦的少年。

“浣溪,不用辛苦了,我已经是这样,恢复无望,还浪费药材作甚?就这样了罢。”

君浣溪听出那话中自怜自艾的味道,微微蹙眉,病人自己郝没有康复的意愿,医者再是努力又能如何?

凑近他,敛容态眸,正经问道:“殿下,你可知道,这天底下最难救的病,是什么?”

宁文明瑞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君浣溪仰望窗外的自目晴天,缓缓给出答案: “天下最难救的病,是心病。?

他从小养尊处优,虽然心快纯善,却不知民间疾苦,究其韧快,实在软弱不堪。略一思索,又慢慢地道:“过去,我曾径遇到过一位身受重伤的男子,滞留山村,全身毒发,快命堪忧,即便如此,他仍能全然信任一名初出茅庐的小子,将万金之躯交由其来医治。术后刀口之痛,常人难耐,他却一直是无所畏惧,谈笑风生——”

当时,那小子被迫治伤,心有不甘,故意揣起了一包止痛药粉,知道第二日对方付清医资,这才勉强交了出去…

想刭此处,不由暗笑一声,从记忆中渐渐退出,看着他的眼睛,平声道:“这男子,便是殿下对面塌上之凡,你的父皇。”

看着榻上之人神情稍动,却是端正颜色,又道: “殿下此时的伤病,比起陛下当年所遇,确实要复杂顽固得多,但是殿下年轻力牡,身体底子比起陛下当年也是好上太多,而当年生平首次出诊的郎中小子,历经时日,在天宁王朝,也总算博了个南医公子的名号。殿下曾径亲眼看见已经入棺的妇人重获生机,莫非还信不过我那么?”

“你…”宁文明瑞微微动容道,依然是怀疑, “你真能医好我?”

君浣溪摇头道:“对不住,倘若殿下自己都没有康复之念,我便也不浪费时间,直接放弃,这世上希望被救治的人还多的是。”

宁文明瑞脱口而出:“如果…我愿意配和呢?”

君浣溪眉问舒展,轻柔一笑: “我有七成把握,加病者二成信念,一成运气,殿下觉得呢?”

“我…我治。”宁文明瑞答应一声,即是努力侧头,看向对面榻上斜斜靠坐面带微笑之恩,轻声道,“父皇,儿臣以你为榜样。”

君浣溪微微点头,正要转身去拿药箱,却觉门口阴影笼罩,抬眼一看,那高大挺拔的男予倚门而立,却不知站了多久,听了多久,正面色深沉,若有所思。目光对上,那人便是朝她微一点头,转身高开。君浣溪继续手中动作,只心头一涩。

这个楚略,还在为那晚的事情耻耿于怀么?

这一日,又是很难得出了太阳。

阳光透过层层山峦,照射在林闻院由,徊下点点舍芒。

君浣溪为宁文明瑞针灸刺激一番,有仔细按摩了全身各处要穴,待他沉睡之后,这才为宁文敬话动一下身上关节,搀扶着他慢慢走出房问,站在廊前。

“躺这许多时日,朕于脚郝僵得不行了,这太阳晒得身上真是舒服。”

君浣溪见得天子开心的神情,好笑道: “陛下年近催是配和医嘱,状态不错,臣今日就奖励您在院中走上一回吧。”

宁文敬大喜过望,小心翼翼,慢慢吞吞,在院坝里绕圈子,开始还拉着君浣溪的手,到了后来,却是芳开了去,自行走动起来。

“丫…浣溪,你说,朕以前怎么没觉得走路踏步,竟是这样快话的事情呢?”

君浣溪笑了笑道:“陛下如此一说,臣倒是想起过去家乡的一首歌谣来。”

“是什么?”

“是首山歌对唱——”君浣溪清一下嘌予,轻声吟唱,“哎,什么有嘴

不讲话,什么无嘴闹喳喳,什么有脚不走路,什么无脚走天下?”

宁文敬怔了一下,似乎汪听过这样直自的歌曲,倒很是新奇。

正在思索,就听得她问后自答,接着又唱:“神像有嘴部讲话,锣鼓无

嘴嗣喳喳;财主有脚不走路,铜钱无脚走天下。”

宇文敬挑一下眉,忍不住问:“你这歌,跟联走路有何干系?”

君浣溪笑道:“那财主困为有钱,出入乘车坐轿,所以不予走路:而陛下因为有权,平日在宫中也大都以步辇车门代步,自己行走话动却也是极少,所以此时方能体会走路的乐趣来!”

宁文敬瞪她一眼,微嗔道: “联怎么觉得你是在暗中责怪朕昔日四体不勤,安然享乐?”

君浣溪一惊,急急答道: “臣不敢,方才只是臣跟陛下开个玩笑,想逗陛下开心一乐。实际上,臣真心以为,帝王度止和欲,胸怀天下,却是世问最苦最累人。”

“帝王?最苦最累之人?宇文敬面生错愕,朝她上下打量一番。忽又笑道,“朕还是第一次应到有人这样说,很好,真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