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加冷洌。

暮色浓郁,小屋中,少年单手支颐,伏案看书,油灯上的火苗被风吹得跳了几跳,终于熄灭,竟有着说不出的孤寂与怅然。

圣驾南行。这是第四天了。

此时,那一行人应该早到了昌黎,不出意外的话,便已经接管了那豫北都尉洪琛的五万军队,至于那架桥铺路的八万人马,看天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应该也是没有太大问题,不过,只是敌众我寡,并无胜算…

轻叹一口气,摸索着去柜上取了火折子,重新点了油灯,又坐了一会,仍觉没有睡意,书也看不进去,索性披衣进门,朝中间大屋走去。

一朝别离之后,太子宇文明瑞仍是占据原有位置,两名留守士兵本来是在厨房搭了个铺,后来拗不过她,只得搬去了公主宇文子婴原先所住的小屋,白天砍柴挑水,做饭洗衣,晚上则是在院里轮流值守。

别的都还好说,只做饭烧菜一项,延续了军队火头军的作风,匆匆而就,管饱便成,口味上则是差了许多,自己本是不太讲究的人,此时却也不禁怀念起楚略烧的饭菜来了。

边走边想,转眼已到大屋门口,左右一顾,略微有丝怔愣,自己半夜起身出门,竟没有人上前询问关心,倒是有些不合情理了,记得昨夜是李远在值守,那么,今晚该轮到赵谦--这小子,莫不是睡着了?

其实,这深山野林,人烟稀少,据楚略所说,附近山上稍微凶猛一些的兽类,,当年都被他与师父打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都逃之夭夭,而现在,离天亮也没两个时辰了,这值夜之责,却也无妨。

轻轻推门进去,漫步走向正中的床榻,从门槛到榻前,正好是二十步,这些日子已经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点灯,闭着眼睛都能行走无误。

依稀见得那榻上横躺的身影,默默瞅着,刚走到第十八步,异变骤生。

君浣溪只觉得颈项一凉,清冷坚硬的物事重重抵了上来,几乎同时,手腕被巨力一把扼住,身子立时软倒在地,有人低低咦了一声,劲道缓缓撤回:“你是谁,怎么一点内力都没有,比刚才的两名小子,却是差多了。”

楚略他们才走没几天,就来了强盗吗?

君浣溪低叫一声,正要呼救,忽觉眼前一亮,那人已经点燃了屋中灯火,正坐在案几对面,须发花白,一脸凶悍瞪着自己,一柄尚未出鞘的古剑斜放在案几上,应该就是那抵上自己颈项之物。

举目四望,但见一旁的榻上,宇文明瑞双目紧闭,静静沉睡;而门边,歪歪斜斜躺倒两人,正是那留下值守的两人,李远和赵谦。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那老者放开她,冷哼一声道:“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和两个有勇无谋的小子,老夫不屑与他们为难,免得坏了江湖上的名声。”

听这狂妄的口气,这个人,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魔头吗?

难不成,是楚略的仇人趁他不在,前来寻仇报复?

君浣溪越想越惊,勉强镇定心神,试探问道:“敢问阁下是谁?是否认识楚略?”

老者恨恨道:“楚略,我当然认识,这个小子倒是跑得很快,若是慢上半步,我非一掌打死他不可!”

君浣溪眯起眼,复又大睁,轻声道:“我可以问阁下一个问题么?”

老者挥了下手,不耐烦道:“你问。”

君浣溪拂开面前垂落的发丝,将一双眼眸尽数露出,抬头凝望着他,声音愈加轻柔:“我的问题,其实很简单…非常简单…阁下可是与楚略有仇么,他什么地方惹怒了阁下,可以告诉我么?”

“他…”老者有些迟疑,低声道:“让我想想…想想…”

君浣溪微微一笑:“想吧,没关系,慢慢讲,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可是…我着急!”老者重重一拍案几,别过脸去,哈哈大笑,“小子,真有你的,我险些中了你的道儿!你居然会东夷的异术,真是不简单,不会武功也没什么。阿略,什么时候交上你这样的朋友?”

这一声阿略,喊得自然而然,熟络异常,君浣溪听得心头一动,再联想到方才那一声怒骂,似嗔似怒,却是倏地想起一个人来,失声叫道:“您可是,楚略的师父,裴老先生?”

楚略的师父姓裴,名伯夷,武功深不可测,江湖上鲜有敌手,楚略自己几乎没有提过,这还是当初听沈奕安随口说起,也没怎么留心,所以反应迟缓,竟突发奇想,企图要催眠术将其制服,却真是以卵击石,罪过罪过。

老者一改先前凶悍颜色,眉目舒缓,点头道:“不错,老夫便是裴伯夷。”

君浣溪急急行礼,恭敬道:“在下君浣溪,是楚略的朋友,随他一同从宛都过来。”

裴伯夷眸光闪动,上下打量,啧啧赞道:“原来是南医公子,难怪如此斯文俊秀,不错,真是不错。”

君浣溪被他看得微微有丝脸红,又道:“浣溪因为照顾病人,留守于此,占了裴先生的屋舍,真是过意不去。”

“病人?”裴伯夷朝那榻上之人看了一眼,收敛笑容,淡淡道:“若是我没有看错,这位病人,身份不简单吧?是叫宇文明瑞,还是宇文明泽?”

君浣溪怔了一下,对于他口中不悦的语气微感诧异,低声答道:“是当朝太子,宇文明瑞。”

裴伯夷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沉声道:“阿略呢,他带你们回来,自己却是去哪里了?”

“他…”

君浣溪有些犹豫,现在天子正是用人之际,楚略的师父,武功绝不在他之下,若是能去昌黎助阵,一人可当百人来用,不过,听这位师父的口气,孤傲得很,眼中似乎并不将皇室天家放在眼里,天子的行踪,却不便随意透露,怎生是好?

裴伯夷见她久久不语,冷笑道:“你不说,我却也知道,这沿途上我倒是听说昌黎驻扎了大队外来军士,戒备森严,连豫北郡守都是亲候帐前,殷勤侍候,这帐中之人的身份,可想而知。阿略,应该也在那里吧?”

看起来,这位老先生对天子态度有些不太好啊,莫非是敌非友?

倘若如此,自己却不好细说,言多必失。

见她低头不语,裴伯夷心中了然,腾地站起,面色发青:“这个混小子,是非不分,劝告不听,非要为那宇文敬效力!我这就去昌黎,非要抓他回来不可!”

“哎,裴先生,请留步--”

君浣溪来不及阻拦,只见那人身影一晃,即是到得榻前,手掌朝那躺着的人挥去,不由扑上前去,大叫:“你不准伤他!”

裴伯夷没有理会,一击得手之后,随即又转到门边,朝地上两人各踢一脚,便是出门而去,消失在夜色风雨之中。

“殿下…”

君浣溪扑到榻边,伸手去探宇文明瑞的鼻息,却是平稳无虞。

“君大夫,出了什么事?”

背后传来唤声,却是李远和赵谦从地上起身,神色怔愣,不住揉着额头。

榻上,宇文明瑞也是幽幽醒转,微微动下头,茫然道:“浣溪,方才我是睡着了吗,怎么听得有人在唤父皇的名号?”

“殿下,没事,继续睡吧。”

简单安慰几句,便与两人一同退出房间。

刚关上房门,李远已经是忍不住问道:“君大夫,先前有黑衣人潜入太子房中,我俩一进门就被点了穴道…你,没受伤吧?”

君浣溪摇了摇头:“我没事,那人有些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你们下去吧。”

想起裴伯夷出门前的身形动作,心有所悟,原来他只是为三人解开穴道,并无伤人之意,反倒是自己关心则乱,少见多怪了。

还有,楚略这位师父,看起来脾气倒是不小,估计这做徒弟的早年也是深受压迫,以致性情内敛,不善言辞,不过,那言语中流露出的关爱,也是不容置疑,使得自己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恩师来。

徐诺在京城的旧部,消息来源有限,仅仅是传出与政变有关的讯息过来,却不知老师和童儿如今情形怎样,人在何处,卫临风到底找到他们没有…

裴伯夷这一来一走,阴雨连绵,又是数日过去。

宇文明瑞身上的毒素在药物和针灸推拿的双重疗效下,已经解了大半,大致可以转动头颅,精神也是好了很多。

这一日,眼见天气好转,气温有所回升,君浣溪在闻到床榻上些许怪味之后,终于忍耐不住,自己找了把小刀,在厨房里磨得锋利了,一边小心为他刮去面上胡须,一边吩咐李远和赵谦烧好热水,准备为其擦浴更衣。

“浣溪,这些日子,你都瘦了。”

君浣溪停手抬眼,看着那面容瘦削的男子,轻笑道:“等殿下身体好起来,我心头宽松,自然就会长回去的,这个倒是不用担心。”

宇文明瑞勉强一笑,眼望窗外,叹道:“父皇他们都走了十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回来,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君浣溪默然一阵,又继续为他小心刮面,低声道:“殿下放心,昌黎驻军皆是陛下旧部,忠君之心犹在,而郑爽所率皆是新近拉拢招募的人马,表面顺从,内里如何,却是不得而知。陛下的胜算,自然大得多了。”

“但是豫北这不毛之地,条件艰苦,父皇的身体,如何吃得消?”

君浣溪闻言,轻轻摇头:“殿下,在逆境当中,一个人身上所能激发的潜能,是不可小觑的,陛下是一代帝王,他的心性毅力,实非世人所思所想。”

在这一点上,楚略与宇文敬倒是颇为相似,而这位太子殿下,却是差远了。

“浣溪,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这一路,真是多亏有你--”宇文明瑞想了想,又道:“我听李远说你那房间屋顶有些漏雨,父皇不在,这屋里还空了一张床榻,要不你搬过来跟我住一间吧?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还可以陪我说话解闷,好不好?”

君浣溪听得微微蹙眉,近段时间,这位太子对自己的亲昵与依赖,一直攀升,再不予纠正,只怕会逐渐转为病态了。

“殿下,我有挑灯夜读的习惯在,住在一起会影响到殿下睡眠,再说,两人同寝一室,气息杂乱,并不利于殿下静养,还是不予改变的好。”

说话间,李远与赵谦抬了热气腾腾的水桶进来,君浣溪正好收刀立起,借口煎药,嘱咐几句,便是出门回避去了。

踏出门槛之时,身后还隐约传来低唤:“浣溪,你别走,好不好…”

哎,这个宇文明瑞,真的有些缠人呢。

趁着天气晴好,懒懒在山脚下转了一圈,随意采了些药草,一路贪看山景,怀想心事,走得极慢,直到见得夕阳落下,这才背着竹篓返回。

“君大夫,你总算回来了,都等你半天了!”

赵谦的声音,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嗯,我采了几样野菜回来,晚上做野菜饼吧--”

君浣溪心不在焉应着,话一出口,这才想起,这野菜饼却是楚略曾经做过的,这两人,哪里会懂?

面色有丝微赧,定了定神,问道:“太子呢?”

赵谦答道:“太子有些困乏,已经睡下了,君大夫要进去看看吗?”

君浣溪摆手道:“不必了,我去厨房帮下李远。”

赵谦笑道:“李远那个马痴,一见了好马,就按捺不住,牵去溪边饮水吃草了,没大半个时辰,肯定是回不来的!”

好马?还不就是先前留下的马儿,这些天都看习惯了,还那么宝贝干嘛?

君浣溪笑了笑,转身回屋之际,目光却是瞥见那屋前拴得好好的马匹,一,二,三,数来数去,除去他们两人的坐骑,剩下的就是颜三留下的那匹,不多不少,正好三匹--

话说这李远到底是去遛马,还是遛空气?

漫不经心推开房门,眼前黑影轻晃,手腕一紧,整个人都是被拽了过去。

“啊--”

嘴上一热,脱口而出的低叫,已是被人一把捂住,耳边传来男子醇厚的低音:“别叫,是我!”

就算方才,懵懵懂懂有些疑虑,这一声,这个人,也是决计想不到,猜不准。

这本该在昌黎军中之人,怎么会忽然回返?

君浣溪心头一跳,拉下他捂得并不甚紧的大手,急切道:“你怎么回来了?出了什么事?难道是…陛下…”

楚略反手一捞,顺势将那柔软的小手握在掌中,慢慢收紧,闷声道:“陛下没事,一切安好,有事的人,是我。”

君浣溪怔了一下,便是轻易探他的脉息,边摸边道:“哪里不舒服,是受伤了么?快些点灯,让我看看!”

楚略默不作声,只牵了她的手,缓缓贴在自己胸膛上,慢慢移到心口的位置,方才叹道:“就是这里,你可要好生给我治…”

掌下,是男子强烈得几乎要蹦出胸膛的心跳。

那怦怦作响的撞击传递过来,君浣溪只觉得脚下骤然发颤,软烂如泥,若不是腰间被他的手臂环住,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这种感觉,太暧昧,太怪异了,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让她想想,仔细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挣扎一阵,却是脱离不了他的禁锢,半晌,才勉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细如蚊呐:“楚略,你先放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楚略轻笑一声,似乎心情极好:“对了,你出门采药,想必是累了,应该坐下来歇会,等下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说话的。”

君浣溪被他轻带两步,按坐在榻上,心中愈发慌乱,不明所以。

不过是出去溜达了一圈,却是变了天么,乱了,全部都乱了!

感觉那只大手轻柔拂开自己耳畔的发丝,君浣溪侧头躲开,稍微平复下心神,“楚略,你…你到底回来做什么?”

楚略不答反问:“你猜呢?”

君浣溪心头烦闷,沉声道:“我可猜不出,莫非是放心不下公主,又折回来找她的?可惜人家压根就没回来过,你是白跑一趟了!”

楚略轻轻摇头:“我没想过找她,我只想回来看你,顺便给你报个喜讯。”

君浣溪信口问道:“什么喜讯?”

“颜三哥他们在找寻子婴的途中,意外碰到一位故人,给带回了昌黎--”楚略看她一眼,笑道:“是你的宝贝童儿,黄芩!”

“芩儿?”君浣溪惊呼一声,大喜过望,抓过他的手臂,一阵摇晃;“芩儿在哪里?他跟你说什么了,老师呢,芷儿呢,他们在哪里,好不好?”

楚略任她动作,含笑道:“老师和芷儿都好,随杨管事和梁大夫回了漓南避祸,等着事情过后,再与你团聚,芩儿奉命出来寻你,辗转到了豫北,看到我过去教他的记号,误打误撞找到了颜三哥他们,实在是好运气。”

君浣溪眉开眼笑,朝四周望望,奇道:“芩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楚略点头道:“不错,芩儿没来。”

君浣溪蹙眉道:“你怎么不把他一起带过来,留他在昌黎做什么?”

楚略收了笑容,静静看着她,缓缓地道:“我跟他说,我有一笔账要跟他姑姑好生清算,这回不方便带着他,他很是理解,并不纠缠。”

“算什么帐…”君浣溪本能一声,咀嚼着他话中的字句,突然僵住,颤声道,“楚略,你说什么…”

楚略面不改色道:“我难道说错了吗,芩儿说他在家里可是一直唤你姑姑的。”

芩儿,怎么这样笨,他知不知道,这是要把他姑姑害死!

君浣溪双手握拳,微微喘气,只低声笑道:“什么姑姑不姑姑的,芩儿,他在跟你开玩笑呢…”

顶上的目光,深沉如夜,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玩笑,你确定是玩笑?”

君浣溪心中哀叹,声音越来越小:“当然,芩儿跟着芷儿学的,胡说八道呢,你别理他…”

“是么,那么这个又如何解释?”

“什么--”

硬物入手,触感清凉,那是自己不知遗落在何处,且一直在寻找的玉牌!

“芩儿说这玉牌是你一直佩带之物,可是,这却是我那晚从身下之人颈项扯下来的,这个,你又要编出什么理由来?”

“我…”

君浣溪张大了嘴,后退一步,却说不出话来。

玉牌,一直寻之不得,原来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不是试探,不是诈敌,而是有人证物证,真凭实据。

头昏的厉害,思绪也是混乱不堪,这一下,该怎么辩解?

楚略看着那少年瞠目结舌,冷静顿失的模样,狭长的眸中光芒流转,一字一顿道:“君浣溪,你究竟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