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楚略动作稍停,语音拖长,似在怀想往事,低声道,“她是个温顺贤德,善良坚定的女子,只是…我等下,带你去看看她,可好?”

君浣溪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却是暗自好笑。

当初天子与自己言语间,曾断定楚略必定会带自己去他母亲墓前,没想到,竟然真的应验了…

去得太子房中,安顿好一切,两人再次携手上山,但见青峰碧树,流水潺潺,故地重游,旧貌新颜,这心境却是决然不同。

在林间遍寻一阵,方才采齐了自己心中想到的几种药草,又将屋中所剩不多的药草补齐,一一放入竹篓,正事完毕,见得路边星星点点的野花,便是再也停不下手,没过一会,就采了好大一把,两只手几乎捧不过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山中气候与陆地确有不同,冬日的花儿都是开得美如春兰,说不出的明媚可爱。

深深吸一口气,嗅着那淡淡的花香,叹道:“楚略,这里真美。”

楚略没有说话,只牵着她的手,转过一大片林子,来到一座修葺平整的坟前。

“娘,我回来了,带了浣溪来看你。”

君浣溪立在一旁,将手中花束恭敬放在坟前,躬身拜了几拜,却见面前一大块色泽沉郁的石碑,看起来年代已经有些久远了,石碑从上到下刻有几个大字“先慈楚氏之墓”,一旁是一行小字“不孝子楚略泣立”。

“楚氏?”微怔一下,望向跪在地上的男子,手掌搭在他的肩上,迟疑问道,“楚略,你是随母姓么?”

楚略点头站起身来,眸光明暗不定,半晌,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错,我是随母姓,只因为,我来路不明,我的父亲…从来就没承认过我的身份。”

“你…”

君浣溪张大了嘴,心中震撼至深,一直知道他沉默寡言,心事深藏,却不知竟有如此晦涩的身世。

“当年,我那所谓的父亲临时起意出行,因为不舍别离,带上了我母亲,不想途中遇到仇敌暗袭,母亲被贼人掳走,半年后才予送回,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有了身孕,又过几月,便生下了我。”

君浣溪心头一紧,涩声道:“你父亲怀疑你不是他亲生,而是…”

“不错。”楚略看着墓碑,面色沉沉,缓缓道,“据说我出生之后,曾经滴血认亲,可惜我与父亲的血始终不能融合。”

“愚蠢!怎么可能就凭这个来确定身份?滴血认亲,本身就没有科学依据,而且,我都能想出好几种作假的法子来!”

“浣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楚略轻叹一声,又道,“父亲家族,极其重视血统,再说,我渐渐长大,容貌却与父亲并不相似,也不像我母亲,家中之人便一致认定,我是那场祸事中生出的野种,父亲怒不可遏,母亲与我艰难过活,苟且偷生,直到我六岁那年,师父才将我们救了出去。”

“楚略…”

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心中悲愤难抑,泪水不住滴落,只轻唤他的名字:“楚略…楚略…我的略…”

“浣溪,我早想开了,你也别哭。”楚略捧起她的脸,大掌擦去那腮边的泪珠,低沉道,“你看,我是个连父亲都没有的野小子,出处不明,一无所有,我当时怎么敢靠近你,敢要你?我一直以为,我只要悄悄喜欢你就好了,从不敢奢望更多…”

“不是,你不是一无所有,你那么富足,你有母亲,有师父,有朋友,有兄弟,还有…我。”君浣溪说着,松开他的手,朝着面前的坟墓,深深叩拜下去,轻言道,“伯母,我会好好照顾阿略,以他为重,一生永好。”

楚略跟着跪下来,眼中含泪,面上却是喜悦无限,“娘,我自己找的媳妇你看到了吗?我以后每年都带她来看你…”

夕阳西下之时,余霞散尽,倦鸟归巢。

天色渐黑,微有夜风吹来,房中却是灯光昏黄,温暖宜人。

趁着楚略在屋前屋后收拾,君浣溪悄然走去厨房,从煎好的药罐中倒出药汁,试了温度,仰头一口饮尽。

捧着空空如也的药碗,呆立半晌,终于轻叹一声。

“对不起…”

下一瞬,男子低沉的声音在近旁响起。

“你做了什么事情,对不起我?”

君浣溪惊得后退一步,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你做什么,突然跳出来吓人!”

楚略面色木然,上前一步,嗅着药罐的残留药渣,沉声道:“你喝的,这是什么?”

“是…我近日气血不调,自己煎了药补一下。”

“浣溪,你为何要骗我?你今日采这些药草的时候,眼神就不对,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说,这到底是什么?!”

君浣溪被他一吼,只得坦言道:“这是女子事后避孕的药汁,我们上一次,侥幸过关,这一回确实有些危险,我怕会有意外,于是采了药草来服…这个事情确实不该瞒着你,我也准备过几日跟你说的。”

楚略慢慢放开手,涩然道:“你,为何不想要我们的孩子?你是觉得他也如我一样,见不得光么?”

“你…你跟我来…”君浣溪哭笑不得,赶紧拉了他,大步朝小屋奔去。

路上已经组织好词语,一进屋,关门闭窗之后,便是正色道:“如今兵荒马乱,形势难料,陛下与太子同时病重,我昔日都嫌无法兼顾,分身乏术,若是这腹中再多一人,你说我该照顾谁去?”

见他眉目逐渐舒展,面色却仍是不悦,随即又笑道:“楚略,你别以为就这样轻易得手了,我老师家教甚严,你到时候必须给我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八抬大轿迎我进门,那个时候,我才考虑给你生孩子。”

“浣溪,对不起,是我想岔了--”楚略将她拉近身来,拥入怀中,慢慢道,“我发誓,我会给你最好的婚礼,给你我所有的一切…”

男子轻柔的吻,如林间落花,印在那光洁温润的额际。

“天地昭昭,日月可鉴,我楚略,今生今世,永不负你。”

四人行必有我夫 卷三 水月镜花 第二十四章 耳鬓厮磨

接下来的两日君浣溪继续早起煎药,尽管都是小心避了人,每回一喝完,总有一双大手过来,将药碗药罐接了过去,默不作声,自去一旁悄然清洗。

回到房中,终于忍不住,从背后抱住那强健的男子身躯,将脸颊贴上他宽阔的后背,低喃道:“略,你别这样,有什么话,都说出来罢。”

“没什么,我只是怜你辛苦,你多虑了。”

君浣溪在他腰间掐了一把,叫道:“你心里烦闷,有事不说,便以为是对我好么?那好,我以后有事业瞒着你,等你胡乱猜疑,我却忍住不说,憋死你。”

“我不是······”

“休要狡辩,你就是。”

“浣溪——”楚略背转身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闭眼叹道,“我想要你,我想你给我名正言顺生孩子,我想我们的孩子不会如我一般晦暗卑微,我想给你们最好的生活······”

君浣溪轻抚他的胸口,点头道:“我明白,我都明白。”

楚略长叹一声,却是摇头道:“不,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浣溪,过去我孤身一人,什么都不愿去求,去争,现在有了你,我······”

他,可是在想加官进爵?

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句诗来——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哦,这什么跟什么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君浣溪甩一下头,挥开杂乱的思绪,笑问道:“也是,你跟着陛下这些年,被他剥削甚多,怎么着也该有个青绶银印吧?陛下有没有提及过?”

楚略摇头道:“没有。”

君浣溪挑下眉,又问道:“那你每月俸禄几何?八百石还是一千石?”

楚略蹙眉道:“我都不是很清楚,我从来没有领过。”

“我的天——”

君浣溪哀叫一声,指着他道:“你怎么和我一样,都是被陛下连哄带骗进宫当差?!哦,不,我每个月都有俸禄的,你比我还不如,简直就是个芦柴棒,包身工!”

“浣溪,其实也没那么严重,陛下如今待我,还是不错的······”

“你就别帮着开脱了。”君浣溪摆手止住他的话,思索一阵,便道,“这个事情包在我身上,等我们去了昌黎,服侍驾前,我自然会帮你连本带利讨要回来。”

楚略听得一愕,失笑道:“浣溪,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陛下巴不得将我······”

“巴不得将你压迫到底!”

君浣溪一边叫着,一边朝他额上轻弹一记,叹道:“我日后若是嫁了你,便不能外出行医,你可要有足够的俸禄来养活我那一大家人,知道你面子薄,无法言说这些,这回去了昌黎,我跟陛下说去,我脸皮够厚,嬉笑怒骂,一应俱全,自当手到擒来!”

楚略哈哈大笑:“是你去说,陛下喜欢你,定不会为难你。”

“那是当然,他还想让我做朝王······”定了定神,将那个妃字吞入喉中,转了话题道,“略,等再过一年半载,陛下和太子的身体都好了,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到时候我去请辞还乡,你说陛下会同意吗?”

“陛下不同意也不打紧,我届时自有办法——”楚略一句答过,却是微微错愕,随即反应过来,低叫道,“你的意思是,你还要一年半载才会嫁我,是与不是?”

君浣溪掐指一算时日,应声道:“不错,我为太子治疗手脚受损的部位,差不多要那个时候才能初见成效,要想彻底痊愈,那便是更加遥远的事情了。”

楚略面色发黑,眉头已经拧成一团:“回到陛下身边,我们便不能像现在这般朝夕相处,随意自在,这一年半载,你就不怕我相思成疾,不成人形?”

“我有什么办法,我是太医署大夫,职责在身,不能推卸。”君浣溪瞪他一眼,嗔道,“你若是不能忍受,趁早想清楚,做决定,天下好女人那么多,以你的条件,并不愁没有良配。”

楚略环住她的纤腰,抵额相触,柔声道:“我已经得了我最想要的女子,别人再好,我都是不要的。”

君浣溪听了心中欢喜,嘴里却是轻哼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可是陛下的近臣,如今又是护驾功高,他日回京之后,多得是来献媚邀好之人,美女佳人,应有尽有,一准让你眼花缭乱,忘乎所以,却哪里还记得起我来?”

“浣溪。”他的手一紧,扣得她腰间生痛,凝眸处,却见黑瞳如镜,生生映出一道纤秀身影,只自己一人,却不管是在眼底,还是在心间,“我即便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世间一切,也绝不会忘记你。”

“楚略······”

君浣溪怔然伸出手去,欲要抚上他英挺俊朗的眉眼,手到半空,却是被他截住,包裹在大掌之中,轻吻上去:“我喜欢你叫我······略······”

“那个,偶尔叫一下就好,时时都叫,就没意思了······”

楚略却是不依道:“那里是偶尔,你昨晚一直都叫的,数都数不清。”

“我······我那是······你······你可恶······”君浣溪胀红了脸,一拳挥出,有一脚朝他踹去,“你又捉弄我,你这个坏人!心术不正!满脑子龌龊思想!”

楚略轻轻避过那花拳绣腿,将她固定在自己怀中,低叹道:“溪,这几日,我真觉得自己在天宫云端,比做神仙还要快活······”

哼,这男人,还真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了,可知每晚都是将自己累个半死!

一想到哪强健有力的身躯,急切缠绵的动作,自己也是禁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得飞快,赶紧推他道:“你就待在这里,自己慢慢回味吧,我该去给太子针灸推拿了,别忘了,过了明日,我们就要出发去昌黎,我必须保证这一路万无一失才行。”

“太子——”楚略眉头再次蹙起低声道,“最近他那么黏你,你在他面前,可别露出马脚来,我真怕到时候他也进来掺和一脚······”

“你少胡思乱想,自以为是。”君浣溪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厚重深衣,又举袖凑到鼻尖一嗅,自己都是不住掩鼻,郁闷道,“我这副那字装扮,又被你弄得汗臭不已,这邋遢模样,跟个乞儿有啥区别?就你才当宝似的,别人可看不上眼!”

楚略揽她入怀,讪讪笑道:“我事后都给你认真擦洗过的,你身上香香的,一点都不臭。”

君浣溪推开他,撅嘴道:“我说臭,就是臭。”

不管在封邑,还是在宛都,自己都有专门的浴桶,每回身体疲惫的时候,往那加了香花药草的热水里一泡,慵懒畅快,舒服得要命。

楚略默然松手,等她走到门口,忽然在背后沉吟道:“浣溪,午饭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临走之前,好好洗个澡罢。”

“那个,溪水太凉,我受不住,也没有冬泳的习惯。”

“不是溪水,绝对不是。”

他,神神秘秘的,到底想带自己去哪里?

午饭过后,为宇文明瑞针灸完毕,又开始着手推拿,一边轻缓动作,一边想着如上问题,想着那个曾经沉闷如山如今却是柔情似水的男子,唇角微微上挑,梨涡隐现,笑意盎然。

据他所说,是自己唤醒了他隐藏至深的本性,点燃了他内心的热情,何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一念及此,心头便是甜得腻人。

“浣溪,你平时别老板着脸,衣服少年老成的模样,你应该多笑的——······”

宇文明瑞侧头看着那绝美的笑颜,心中有丝恍然,低喃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君浣溪一惊,脸上笑容一敛,淡然道:“我方才想事情想得入神,仪表失态,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宇文明瑞微微摇头道:“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去怎会见怪?”

君浣溪放下心来,摸索到他四肢各处经脉,专心致志动作。

宇文明瑞想了想,又道:“我只是觉得自从楚统领回来之后,你脸上笑容多了很多······对了,听李远他们说,你们这几日经常关在房中说话做事,到底在忙些什么?”

君浣溪动作不停,只垂眸道:“我们在商议出行路线,我也正准备与殿下说这个事情,最迟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往昌黎与陛下会和。”

宇文明瑞面上疑虑稍缓,喜上眉梢:“去昌黎?真是太好了。”

君浣溪又漫不经心与他言谈几句,只说因为即将出行,自己与处理忙着准备物事,在大屋里露面的时间自然会少,总算是令他再不介怀,安心入睡。

一出门,没走几步,就迎上那道牵马而立的高大身影,臂上还挽了一个包袱,不觉微怔道:“你要出门么?”

楚略微笑道:“是要出门,我们讲好了的,你难道忘了么?”

不是说带自己去洗澡吗,难道是山外镇上的澡堂子,所以必须骑马而行?

他连宇文明瑞多看自己几眼都是不愿,怎么舍得自己去那人多嘈杂之所,要知道,自己可是女儿身啊!

君浣溪见他一脸向往神情,也不想拂他心意,正在犹豫之际,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已经将她抱了起来,稳稳放在马上。

“哎,你——”

“别叫,李远和赵谦看着呢,你就不怕他们生疑?”

楚略低沉一声,当即打消了她抗拒挣扎的念头,自己也是翻身而起,双臂从她腋下环绕过来,身躯紧密相贴,两腿一夹,策马而去。

踏雪奔得极快,转眼出了院子,在大路上疾驰一阵,飞一般跃上近旁山道。

“楚略,你骑慢一点,我有点头晕······”

楚略应了一声,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同时收紧手臂,将她完全纳入怀中,低头笑道:“不是自称能骑马送人么,你看,这一试,立时就露馅了吧!”

君浣溪当然不认,轻哼道:“踏雪跑得太快了,我以往只被奕安带着骑过它一次,自然不太适应。”

提到沈奕安,楚略眸中一丝幽光闪过,沉默一阵,方才淡淡道:“在鹫峰山那回,奕安抢先一步,与你同乘一马,我在后面看着,心里好生难受。”

“鹫峰山?”君浣溪微微一怔,侧头看他,低问道,“你那时又不喜欢我,你难受什么?”

楚略一笑反问:“你怎知我不喜欢你?”

“我就是知道。”

心底升起淡淡的烦闷,对他,自己先行生情起意,他却是慢了好大一截,远远落在了后面——

不过还好,这结局总算完美,足以弥补这些许遗憾,至于过程,确不该过分计较的。

“你在想什么?”

“想你······”

楚略哦了一声,忽然凑到她耳边,低喃道:“我也想你,我睁眼闭眼,面前全都是你。”

木讷之人,居然也能说出如此动人的情话来!

君浣溪听得心神俱醉,软软靠在他身上,没过一会,马儿却是在一处山坳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