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她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她其实还是有些忐忑,但还是心一硬就走了,她想,江斌越不道歉,她就不回去。

她本来觉得对方能稍稍示弱就不错了,没想到会派了江衍修亲自上门。

这让她心里又有了新的认知。

江衍修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递到阿姨手里,说了句:“麻烦了。”

然后在客厅坐了下来,今天是工作日,周菁华的父母都还未退休,依旧在学校担任教员,这会儿都不在家。

周菁华给江衍修倒了茶,江衍修接过来,手指摩挲着紫砂杯子的烫金花纹,低声开了口,“周姨,我爸托我来接你回家。你知道,他这个人好面子,惹你生气了,又不知道你气消了没,嘴上说走不开,其实是怕在你这儿碰鼻子灰,但他是真着紧你,怕寒了你心,让我推了工作也得务必来接你一趟。你消消气,他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回去好好骂他,今儿就先回去?”说完又仔细解释了一下父亲那天的事情,细节略了过去,只把关系利害说清楚了,确确实实是合作关系,对方名声不太好,甚至趁机说着模棱两可的越矩玩笑话,被江斌越寒着脸挡了回去,没跟周菁华提,实在是不想多生是非,也觉得这事实在膈应得慌。

虽然很多人愿意场面上明着暗着嘴上身上占女人便宜,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但他却是很反感那些的。

周菁华听了这说辞,倏忽笑了,“一大把年纪了,还得让孩子在中间说和,这算什么事。”

江衍修看她笑了,知道这事成了一半,心下不免松了口气,微微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来,“那周姨看看我的面子,今儿个就跟我回去吧?我这也一把年纪了,空车回去,我爸得骂我。”

周菁华忽然觉得江衍修也没表面看起来那么冷,这话几分真假不说,态度至少是很好了,面子和台阶也都给足了,她再拿着架子就说不过去了,脸上彻底挂了轻松的笑意,“我和你爸吵归吵,怎么也不能让你难办。这样,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家里,吃了饭,我们再回去,你看怎么样?”

“那就麻烦周姨了。”

晚饭和周家两位老人家一起吃的,江衍修礼貌周到地和周菁华的父母攀谈着,称呼着爷爷奶奶,言辞里颇多亲近,两位老人家难免放松了许多,之前还以为周菁华在江家受了委屈,毕竟当初嫁过去的时候,两位就对女儿的这桩婚事诸多隐忧,年纪大了,不求子女大富大贵,家庭幸福美满比什么都重要。

但看在对方殷切周到的份儿上,也就默认了。

但一有风吹草动,难免又生出担忧。

早上女儿刚负气回来,下午江衍修就亲自上了门,态度又诚恳异常,老两口心下顿时安心了不少,饭桌上不免也数落了周菁华两句,念叨她这个大的人,遇事还这么孩子气,像什么话!

周菁华应着是,嘴上不免埋怨两句江斌越,说他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不和她说清楚。

江衍修替父亲辩解了两句,“他一个人惯了,其实结婚两年了,他还是不太能适应婚姻生活,前段婚姻给他很不好的印象,所以他难免小心翼翼了点儿。以后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还希望周姨多多担待,他哪里做得不对你教训他,他这人就是不太能抹得开面子,但你的话,他总是听的。”

周菁华笑了笑,“他要是像你一样会说话就好了。”

江衍修扯了扯唇角,想起林景娴来,“我和我爸一样,都是闷嘴葫芦,只是也在慢慢学习。”

周菁华也想起刚刚听说的传闻,犹豫了会儿,还是小意问出了口,“我听了个谣言,说你在外头有了…孩子?”印象里江衍修不该是那种孩子。

江衍修没有避讳,点了点头,“孩子暂时是认下了,只是孩子妈那里还有很长路,我做的孽,我得慢慢收拾,周姨不用替我操心。”

周菁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好奇,可这种事也不好追着问,于是应了声,“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你们男人想什么,总归和我们女人想得不一样,你要是有什么费解的,我倒是可以给你分析分析。”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夜幕低垂,华灯初上,路上车来车往,显出几分城市的寂寥和疏离来,长久的沉默后,周菁华主动开口问了句,“孩子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听敏赫说林家那位姑娘最近才回国,前段时间的事?”

江衍修沉默了会儿,露出一丝苦笑,“我蠢钝,她刚怀孕那会儿,在我眼前头晃了好几个月我都不知道,我那时候心力憔悴,根本无暇顾及她,她又是那种跳脱的性子,好像对什么事都没认真过,那段时间我很疲惫,一些事绞得我喘不过来气,我其实很想从她那里讨安慰,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一开口就是提分手,我那时候倒是祈祷她跟我闹一闹,但她什么也没问我,我就想着,她可能也早就腻烦我了。现在想想,是我错,我一直把她当小孩,需要人照顾的那种,我觉得自己没能力照顾她了,就想着放她自由。其实可笑得很,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他沉默片刻,倒像是积压了很久,忍不住和人倾诉,“我很喜欢她,但有时候我分不清那种喜欢是亲情还是爱情,很可笑。孩子的事,说来话长,我很早就知道她有了孩子,但知道是我的,是很久之后了。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愚蠢,也始终觉得我们之间缺少了一点儿缘分。但现在不得不承认,我们之间缺少的不是缘分,是往前多走几步的主动。我只希望,我现在还来得及。”

林景娴再见到江衍修的时候是半夜,秦城晚上接了林御凡那小鬼,因为江衍修不在家,就直接送到林景娴那里去了。

今天的家庭作业又是相当变态的家庭作业,今天的林御凡,依旧是很熊的林御凡,在两个人多次沟通失败,林景娴开启暴力模式的时候,林御凡满屋子乱跑抗拒写作业,并且竟然可恨地嚷着要找爸爸!吱哇乱叫小景是魔鬼!

林景娴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对于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颇有种养了个白眼狼的感觉。

她生气地说,“那你去找他吧,你别回来了!”

然后林御凡就真的走了。临走的时候还贱兮兮地说:“小景我真的走了哦!你别生气,认识到人与人的差距是件好事呢!爸爸比你聪明了一点点的事我就不拿来打击你了。”

林景娴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让他滚蛋!

然后自个儿生了会儿闷气,抓了把自己头发,憋了好一会儿,然后到底放心不下,打了电话过去。家里行政阿姨说江衍修刚刚回来了,这会儿在辅导林御凡写作业。

话没说两句,电话换了人接——江衍修听见是她,亲自把电话接了过去。声音因为疲倦而带着几分沙哑,入耳却是温和的,“程程说你晚饭没怎么吃,我这边煮了夜宵,你要不要上来吃一点?”

林御凡在那边插嘴,“烧了鱼哦~”

明显是在诱惑她。

她撇撇嘴,心想才不要上钩。大脑却很诚实地为自己找了借口——我就去看看江衍修到底有什么特异功能,辅导小孩写作业竟然能不暴走!

于是应了句,“哦,那我就不客气了。我顺便看看他作业写得怎么样了。”

江衍修笑了笑,“跟我不用客气。”

对于江衍修这十分大以巴狼的行为,林景娴保持了十二分的警惕,但天生好奇心让她特别想瞅瞅对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几年没见,花花肠子怎么多了这么多?

29.

林景娴嘴巴很挑, 许多东西她都是不吃的,餐桌上却没有一样她不吃的东西。

以至于这个夜宵吃得林景娴如鲠在喉。

末了江衍修问她, “不合口味?”

那声音温和中夹杂着几分担忧。

印象里她好像是见过他温柔的一面, 但很少见过他这样殷切地体贴一个人。

她摇摇头, 却是转了个话题, 咬着筷子说:“我不想去你公司上班了。”太暧昧了,这会儿她都觉得暧昧地快要承受不住了,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在重新追她吗?为什么?七年不见, 她人格魅力又大增啦?

她不敢做这种假设, 毕竟…她自己都不信…

江衍修沉默了会儿, 问她, “是不喜欢助理这个职位吗?不如去项目部那里吧,和白桔的合作项目,你来做创意顾问, 倒是挺合适。你觉得怎么样?”他声音低缓地叙说着, 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他看了她一会儿, 没忍住,把她咬在嘴边的筷子拿出来,低声说:“别给程程做些不好的示范, 你都多大人了。”

林景娴不想咬筷头了,想咬舌头。

林御凡低着头吃饭, 这会儿猛地抬起头来, 偷偷嘲笑她, “小景羞不羞?”

林景娴瞪了他一眼,舌头顶着腮帮子缓缓喘了口气,点了点头,“哦”。

她其实是在回答后半句,江衍修只当她应了他的提议,“那下周我帮你转个部门,这周把工作交接一下,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那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小心翼翼。

才干几天,又交接工作,秦城和阿清八成当她是个搞事怪。

她突然心软了,又或者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将错就错说:“下…个月吧!我好不容易才熟悉流程。”

江衍修缓缓笑道,如释重负:“好。”

吃完饭,林御凡接着去写没有写完的作业。

江衍修让林景娴随意活动,跟她说零食柜在博古架后面,茶水间在厨房旁边,吧台有酒和酒精饮料,茶几下面有闲置的平板和笔记本电脑…吃的喝的玩的,林御凡一拍手:“爸爸你真是太了解小景了。”

江衍修揉揉他的脑袋,轻笑道:“嗯,因为我喜欢她啊!”

林御凡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来,窃笑,“好肉麻!”

那话说得过于自然,以至于林景娴反应了会儿才觉得别扭。江衍修说完就去电话会议了,因为是和国外洽谈的项目,会议时间约到了这个时候。不是很正式,但是非谈不可。

林御凡自个儿在写作业,江衍修哪有辅导,只是抽着会议空隙过来看一眼,大眼过一遍,指了几处错误,“再看看。昨天写过的。”

林御凡想了会儿,没想起来,自己去翻了书,过了会儿,江衍修又过来的时候,他还仰着脸邀功,“爸爸我有自己思考哦~还有看书。”

江衍修看了看,微笑着摸了摸他头,“很棒。写完就去玩吧!”他看了下表,“九点半准时睡觉,约定好的,不要忘记了。”

林御凡大力地点头,“击掌!男子汉说话算数。”

两个人击了掌,林御凡去玩具室了,半路被林景娴逮了过来,捏这小兔崽子耳朵,“林御凡,你也太偏心了,我辅导你你就闹,对他就这么客气?”

林御凡四处躲,躲到楼梯转口伸长了脖子嚷:“小景小心眼,你脾气坏你怎么不说呢?”

“你不讲理怎么不说呢?”

“小景你太幼稚了。”林御凡冲她吐了舌头,溜了。

嘿,白眼狼。

林景娴嗑着香瓜看了半集电视剧,阿姨下班回家了,林御凡九点半自己乖乖上了床,隔着半个房子的距离嚷嚷:“我睡了哦~”

江衍修握着电话去了他房间,替他盖了被子,做了个晚安的手势,然后帮他关了灯。

父慈子孝,感人肺腑。

林景娴觉得失落了,撇撇嘴,后悔自己生了个小破孩,白白给人做嫁衣。

她捞了衣服,她是看透了,林御凡就是个狗腿子,哪是江衍修有超能力,明明是林御凡在他面前讨巧卖乖。

大混蛋和小混蛋。

他们才是一家人。

她是多余的。

书房门开着,她轻轻敲了下门框,江衍修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做了个手势,用口型说:“我走了!”

江衍修对着手机忽然说了句。

用英文,大意她听懂了,“既然有争执,我提议休息十五分钟再谈。”

说着放下手机,已经站了起来,叫住她,“小景,我送你。”

她摆了摆手,“就隔一层楼,我还能丢了吗?”

他坚持,“我送你。”

她忽然想起,当初恋爱那会儿,他住公司附近的酒店公寓,长期包了间套房住着,起初她还住在家里,有时候晚上在他那会儿陪他,回去的时候,他也是肯定会送她。

有时候还早,她就说不用了,他肯定是不肯的。她又不敢明目张胆叫家里司机来接,酒店这地方终归是敏感了点儿。饶是她再混账,也不敢如此挑战老太太的神经线,毕竟老太太还是挺保守的豪门老太太。

每次都是江衍修送她到家了,再开车回去,那时候事业正处在焦灼期,很多时候他都加班到半夜,腾出来时间专门送她,也算他作为男朋友为数不多能做的事了。他有两辆车停在酒店地下的停车场,一辆幻影,一辆普通奔驰,他经常开着那辆黑色的奔驰送她回家,好几次被家里看见,她坦坦荡荡地说:“男朋友!”

她这样说,反而没人信,她那跳脱的性子,鬼见愁一般的脾性,谁能受得了才奇怪了,和她交往不得累死,这么尽心尽职送她回家,不是闺蜜就是发小。

所以起初搞地下恋,绝对不是她故意的。

再后来,他说了分手,反而成了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家里人反而信了她有男朋友,天天调侃她你对象呢!

她闭口不言,或者满嘴跑火车,老头还嘲笑她,“失恋了吧?”

安慰她说:“你这个年纪,失恋是常事,不要悲伤,以后多了就习惯了。”

只是后来她也没习惯,因为再没谈过。

她怀孕的事前期差点儿没瞒过老太太,后来在土耳其待了两三个月,老太太催她回家,她瞒不住了才招的,死皮赖脸胡扯八道说:“都月份这么大了,我现在想引产也来不及了啊!你要是不喜欢,我生完就扔了,扔垃圾堆里,我看都不看它一眼。”

老太太骂她混蛋,扬言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她在电话那头哇哇大哭,说你抛弃我算了,反正我没人疼没人爱,你不要我就算了,我以后去大街上要饭去。

冻死了饿死了,也不用人收尸,你就当没我这个闺女算了。

老太太气得大骂了她一顿,气出了,终于肯好好听她讲话。

她从小就不是正经路子的人,老太太都习惯了,要不是这种人生大事,她都懒得管她。毕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只说:“你想好了就这样吧!孩子我不会替我养,自己赚奶粉钱去吧!等你哪天养不起了,就去要饭去,要饭都要不来了,我这个做妈妈的还是会管你的,到时候你就从家门口跪到我面前,说你错了,我还是会原谅你。”

“哦,那说定了。你别激我妈,反正我没脸没皮,养不起了我真的回家从家门口跪到你面前,不,从机场开始跪也可以的。”

老太太当然没忍住,又骂了她一顿。

她怎么就那么混账呢?

她没有后悔过,但如果时光能倒回,她可能不会那样做吧!她真是坏透了。

那时候,想想好遥远了。

一转眼,林御凡从肚子里的一颗球都长这么大了。

两个人出了门,等电梯的片刻,江衍修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人靠近她,低着头和她说话,“小景,我知道,很多时候,遗憾是没办法弥补的。我不想狡辩什么,但我怕我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去判别我爱不爱你,后来才发现,我从来都不是担心我爱不爱你,是我在想你到底爱不爱我。小时候你对我来说,是太阳,我在昏沉沉的黑胡同里待得久了,遇见你总觉得不知所措,但我不想你看出我的无措,我有时候凶你、欺负你,然后自己偷偷懊恼自己。但你还在我身边,我就觉得我离太阳就更近了点。我不敢霸占你,我觉得我不配。我们谈恋爱那一年,我妈妈的病情加重了,她有严重的精神心理疾病,我和你说过,强迫症、安全毛毯症候群、躁郁、臆想,还有暴力倾向,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爸爸和人谈恋爱,她半夜打电话去辱骂对方是小三,而那时候,她和我爸离婚已经二十多年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住在精神病院,稍稍清醒些就求我让她出去,病犯了的时候就想尽各种办法逃跑,有一回半夜我接到护士电话说她从医院逃跑了,我找了好久,在你家房子外面看见她,她拿着一把刀子,披风散发地站在你房间窗户下头,红着眼质问我,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就不要妈妈了。那几天我常常做噩梦,醒来都要确认一遍,你是不是还好。她是不是还好。有时候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不配和你在一起。你胆子那么小,写悬疑故事都会自己吓到自己,我甚至不敢告诉你…”

电梯上来又下去好几回,而林景娴好像被沉默定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江衍修才发现她指尖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最后像是突然苏醒了,蓦然大力推了他一下,眼泪顺着脸颊滂沱而下,声音撕裂地说:“江衍修你太过分了!”

她嘴唇一直在颤抖,连声音都是抖的,语调碎裂得不成样子,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儿大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她指着自己,指尖也在颤:“很多次,我都问自己,我到底哪里不好,我是不是哪里不好,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她重复着,眼睛红得像个兔子,“江衍修,你真的,真的太过分了。”

“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江衍修眼神悲痛地看着她,声音又干又涩:“对不起!”

她大力地拍电梯按钮,时间好漫长,她听见自己的哭声在窄窄的廊道里狼狈回旋,电梯门终于开了,她进去,电梯门缓缓合上的时候,她从缝隙里看见江衍修掉了眼泪。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在封闭的电梯间里,对着反光的墙面里的自己重复了一句,“你太过分了!”

30.

回去重新电话会议的时候, 他一直心不在焉, 偶尔走神走得搭不上话,秦城在旁听,小心发消息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他最终以身体不适为由中止了这场恼人的会议。

秦城还以为他是故意, 想要杀杀对方的锐气,结束的时候还和他沟通, 说对方的要求确实是太过分了,态度着实傲慢。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脑海里却都是她推开他的那一刹那, 她浑身在发抖。

想必是气坏了。

他有想过无数她的反应, 却没想过是这一种。

他心口绞着疼,疼得喘不过来气。

他拿头撞了一下桌子。

疼痛让他清醒了点儿。

清醒地认识到,是他活该!

后半夜的时候下雨了, 他一直没有睡着,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无期徒刑犯人,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心如死灰。

却还没死。

他有些害怕天亮,害怕她冷静下来对他说出让他死心的话, 也害怕她再哭, 他这辈子好像没怕过什么, 可每次她哭, 他都觉得害怕极了。

她很小时候就调皮捣蛋, 哭有时候是一种伪装的技能, 她对这一招简直驾轻就熟, 但每一次他都会无措。

明明知道,却还是每次都上钩。

她换牙的时候,林琅逗他说以后满嘴牙都会掉的,然后流好多好多血,再长出来的牙会变得像怪兽的牙齿,特别丑。

那时候她堂姐作为一个换牙失败的案例,一口小贝齿换完牙之后长得随心所欲,家里带着去看牙医,每次都哭得撕心裂肺。

林琅成功也把她吓得脸色发白,扭头扑到他怀里,倔强又可怜地问:“衍修哥哥,他骗我对不对?”

他看她那副小可怜的样子,总归没忍住,跟着逗了逗她,“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然后她哇一声就哭了,哭得惊天动地,虽然豁着大门牙的样子显得有点儿滑稽,但他还是心疼了,慌手慌脚地递给她一颗糖,想起她换牙禁止吃糖默默又拿了回来,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哭得更凶了,连带他也恨上了,最后推了林琅一下,又推了他一下,哭着跑回家了。

从白天到晚上,他一直记挂着,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去她家里看她,结果看到她在疯闹。自嘲自己真是瞎担心。

有一次她装病,他一眼就看穿了她拙劣的演技,但看着她泪眼婆娑可怜巴巴的样子,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万一呢!万一是真的…

那天还没有放学,他带她去了学校附近的医院,她在医院门口撒娇耍赖死也不进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这病是不可能是真的了。

但还是背着她回了家,她没心没肺地趴在他背上睡,哈喇子险些流他身上。

到了家门口,眯着眼冲他笑:“衍修哥哥你太好了,嗯,我特别特别喜欢你。”她冲他比爱心,刚刚还左边肚子疼,这会儿捂着右边就进家门了,隔着老远开始嚷:“嗷,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我肚子疼~”

他因为那一句客套的说喜欢的话,回家的路上差点儿同手同脚。

他还记得她十七岁的时候被要好的朋友中伤,她从学校哭到家门口,他就跟在她身后,几次手伸过去,都没能握住她的手,她跑的太快了,他追不上。

也不知道自己叫住她后,该用什么语气和她说话。

于是沉默了一路,只是跟着她,看她进了家门,看见家里的佣人心疼地把她拢在怀里问她怎么了,听见她半是委屈半是气愤地表述今天遇见的事。

他一直不太会和人交流,所谓冷淡,大约只是逃避。

只是很多时候,逃避不能躲避伤害,伤害会变本加厉,在某一刻,或许是很遥远的时候,突然降临。

他现在只后悔,为什么没有多走几步,就叫住她,问一句,“怎么了?”

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