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羽重重点下头去,站起身,四顾帐内:“这里有琴?”

原本是期盼和恳求的眼神蓦地亮了起来,他咳了两声,开口时声音像在粗砂上才磨过般嘶哑:“我一直备在身边,前方桌边架子上就是。”

翟羽将琴抱到床边,侧身跪坐在床尾,将琴置于大腿上,试了试弦音,赞道:“好琴。”又抬头冲他笑了笑,“不附庸风雅净手燃香了,你将就着听,想听什么?”

翟珏眯了眯眼:“你的乐理师父是不是也是朱师傅?在我印象中他最喜欢一支曲子叫什么《彼岸三生》…”

“是的是的!宫廷宴会上他又不敢奏这悲伤调子,只能私下教给我们,还摇头晃脑叹着什么,‘情之所至,死生无阻’,酸唧唧的。”

翟珏轻笑:“就弹这个吧,现在就这曲子应景。”

翟羽心又沉了下去,低眉看着琴上冰丝,良久,才落手,拨出第一个琴音。

琴音哀靡,低低徘徊,凄凄如诉,翟羽眸中收入翟珏放在锦被外的手,纤长十指正配合着旋律在被面上有节奏地轻点,连按…那是箫音的指法…心头突涌上无穷无尽的悲伤,一路和翟珏那些不痛快的回忆与算计在脑海中一一漂浮而过——

他拉着自己去郊外,说白后和敬帝曾在此初遇;他在那个冰雪天从房檐上轻飘飘下来,拥着绝代风华,看着她□在外的脚,说你的脚怎么小得和女人一样;地动之后,他撕心裂肺地喊她名字,确认她活着后颤抖着声音欣喜若狂,但看到她和四叔在一起后又那般气愤悲伤;他在梅花树下向她坦白自己的全部计划,还阴森森地说自己新找入府的男宠没一个有她好看;他在自己的婚宴上,带着绝望情绪,柔声低低唤她“小羽毛”…最后,一直到他跌下马前的那个笑容…

一首原本熟练的可以倒奏的曲子,却被她生生弹错了好几个音,一曲完毕,她泣不成声,语不成句,勉强着解释,“好久不练琴,手生了…”

翟珏却微笑,“此生愿望已了。”话音一落,他大大地抽了口气,突然开始剧烈抽搐起来…

翟羽大惊,忙丢开琴,扑过去,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翟珏咬紧牙齿,脸色越发灰暗,他屏住一口气,稍微平静了些,只是紧紧反捏住翟羽的手:“小羽毛,你说,彼岸三生,彼岸三生…人死后真的会投胎转世吗?”

翟羽呆住,不知如何回答。

“你怎么不回答?怕我下辈子还缠着你么?”翟珏微微颤抖着,却还是笑了笑,“不会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要追着庄楠求她原谅。她上辈子有没有欠我,我不知道,但这辈子我欠她太多,她的家都为我散了,我却没给她半分回应…虽然她说下一世不愿意再见到我了,但我还是要追着她不放手,我要好好地对她,爱她,一辈子…”

见翟羽忽匆匆回头望向帐外,翟珏多用了半分力气握住她手,将她唤回来:“别…别告诉她,我们悄悄的…悄悄的…”

“好…”翟羽流着泪用力而快速地点头。

翟珏又笑了笑,松了手上的力气和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悠然倒了回去,闭上了眼睛,最后若有似无地吐出三个字:“小羽毛…”

如叹息一般,说出口,便散了。

“翟珏?”过了许久,见他不动,翟羽凝视着他冰凉而沉静的面容,出口唤他,“翟珏?七叔?七叔…”

泪水如雨打沙滩般疯狂砸下,翟羽反手裹住翟珏已经彻底冰凉的手,低下头去,无声痛哭。

63、陪葬

庄楠走后,翟琛一人独坐帐中,凝视着自己被包扎好的右手,许久,才徐徐叹出口气来。起身,往帐外走去。

正是中午时分,盛夏的阳光晃的他些微眼花,他向来是个不喜欢毒日头的人,蹙了蹙眉,向医帐方向走去。

他认为自己每一步都行的很坚决,可每一步都渀佛踏在心口,疼到极致,终成冷漠。

医帐里哀声凄凄,来来往往无比忙碌,但有人看到了他,立马停下手头工作朗声喊“王爷”,其他人听见,也纷纷向他恭敬问好。只有正在帐内蘀一名重伤兵员针灸的夏风手头银针不停,神情专注,即使安平和另一名军医不停咳嗽提醒也完全不顾。

翟琛也没打扰他,环视一圈发现翟羽不在后,便在一旁耐心等着,直到夏风施针完毕,伸了个懒腰向他看过来,“我们出去说。”

“她呢?”出了医帐,翟琛便问出口。

夏风一笑,他当他多不在乎多有耐心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她闹着要睡觉,自康城向野鬼坡赶来,她几乎没好好睡过,我就让人带她去休息了。”

翟琛眉心不经意起了波澜:“带我去。”

夏风见他神情,也终是敛了笑意:“怎么了?她说你们已好好谈过,睡一觉便走,莫非又出了什么事?”

“边走边说。”

夏风找人问了问,便寻着路找去,一路上听翟琛三言两语提了提庄楠的事。等到了那顶小帐前,一听便觉不对,翟琛更是早掀开了帐帘,夏风大步上前,翻过床榻上哆嗦着那人,果是先前他托付翟羽的那名叫墨涟的玄衣骑。

夏风解了他穴道,只穿着中衣的他惊慌失措地自从床上跌下,急喘着气跪在地上,磕头道:“王爷,属下不力,一时不慎让皇长孙制住,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翟琛眼神如寒冰利剑,冷冷说了声:“废物。”

说完便拂袖大步往外走,夏风也不敢再管面前磕头磕得更猛的墨涟,匆匆追出去。只听翟琛正冷声对安平吩咐:“去请胡将军安军师,立马集全部骑兵及五万精兵,一炷香时间在营地正西方向整装集合!”

“不可!”夏风上前拉住他,翟琛挥手甩开,不管不顾便是一招攻来,夏风伸手去挡,电光火石之间便是几招过完,最后两人一掌相击,各自退开数步,夏风一站稳便又喊住要转身离去的翟琛:“收了降书又反悔围剿,几万男丁性命,此事传出去,且不说有伤王爷诚信,王爷以后又将如何安坐人丁稀少的南朝江山?”

“但庄楠劫走了翟羽,这便是兴兵理由。”翟琛没回头,只凉飕飕回了一句。

“庄楠如今已至穷途末路,她一向行事极端狠辣,定不会如翟珏般在乎其余三万人性命,如果能拼得玉石俱焚是再好不过,带兵打去怕是正合她心意,王爷如何想不清楚?”夏风上前几步。

翟琛没有回话,只是继续往前走去。

夏风忽地懂了,再度追上:“该不是这也正合你心意?你是想让这么多人见证翅膀的‘死’?翟琛,你莫非是故意的?你算准翅膀定会去见翟珏最后一面!难怪方才在医帐毫不着急,既然如此,又演这些戏给谁看?”

“徐夏风…”翟琛止步,薄唇间悠悠然吐出夏风的名字,隔了片刻,才缓缓说了句,“你并不是我。”

“我的确不是你,也不及你半分心狠,这么多人的性命在你眼中竟轻若鸿毛微尘!这段时间我虽然未临战场,但翟琛你带走康城原本的兵力,煽动他们为琰王复仇的情绪,将他们调往前锋,如今差不多已牺牲的七七八八。现在又是这三万叛军!怕是翅膀知道了,也不会愿意这么多人性命交换她一条活路!”

翟琛脸色沉得厉害,泠然反问他一句:“你可知若翟羽真的出事,我会怎样?”

夏风冷冷回望:“自是继续去坐你的江山!”

翟琛眸中光影变幻,最后开口时,声音却依旧寂然无波:“你蘀我办事已经十年有余,也不是第一天知我的想法和手段。今日你这般向我口不择言,我当你也是‘关心则乱’。但在这跟我乱也没用,事已至此,能不能让翟羽好好地活着离开才是你的本事。”

夏风沉默,倒是安平牵着马过来了:“王爷,骑兵集齐,可以先出发了。”

翟琛翻身上马,骏马扬蹄几步后,他才缓声丢下一句:“上次让你配的假死的药带在身边的吧?”

夏风看着他远去背影,拳头紧握,上面青筋浮现,却又无可奈何,片刻,手指横在唇前,一声呼哨,便有一褐色马匹飞驰而至,他一跃而上,扬鞭追随而去。

哭到无泪再流,翟羽抽噎着将翟珏的手放回锦被里面,甚至还帮他掩好了被子,让他看上去不过是睡着了一般,这才摇晃着身子往外走。

阳光灿烂,分明晴好的日子,却只让她觉得四肢无力,更像是要迷失在这样辉煌的灿烂中。走了几步,隐约察觉到面前有人挡住去路,抬头,却见是面无表情的庄楠,轻声问她:“他走了?”

翟羽料想她会进去看翟珏,也不想与她多谈,便点了点头,再继续拾步往前走,却不妨在与庄楠擦肩而过时被她抓住臂弯:“我有话跟你说。”

庄楠将翟羽带到一片较为偏僻的空草地,率先坐了下来。翟羽见自己不坐她似是不会说话,便也跟着坐在了她的旁边。

却不妨刚挨着地,庄楠的手就伸了过来,牢牢抓住她的下巴,翟羽一错手,扣住她手腕穴道,也没能使得她松力放开。

“啧,这么张我见犹怜的精致小脸哟,”庄楠不顾翟羽的怒视,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翟羽端详个真切后才冷笑一声,“难怪这么些人为了你前赴后继的还毫无怨言。”

“你找我来就为了评价我长相?”翟羽也讽笑出声,“那现在评价完了,可以让我走了吧?”

庄楠松了手,“怎么?急着走?按理说你也是我表妹吧,跟表姐聊聊天有那么困难?”

她居然也知道自己的性别…翟羽默了。

自己女扮男装有很多破绽么?

如果单论最近,自己哭的这般频繁而厉害,幽幽凄凄的,怕倒是真挺容易惹人怀疑…

可除了身边几个知情者,以往还真没人看出她的真实性别,不然早出大事了。

至于庄楠为何知情,应该不是翟珏说的,多半来源于天机阁…但她居然没说出去借刀杀人?还真令人诧异。

心头盘算过去,嘴上却是十分愤愤,毕竟她对自己这个表妹可没怎么留情,撑着地就要站起来,“有一个一心想杀自己的表姐可真是我的荣幸。”

“他们亲兄弟都能下手毫不留情,我们表姐妹又算什么?”庄楠乜她一眼,自嘲笑笑,“何况他那么爱你,我却那么爱他…”

她的这句话,让翟羽的动作停了停,微垂睫毛,听庄楠继续道:“那一日,我正在沐浴,他突然闯了进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隐卫也没看住他…那时,我真的恨不得杀掉他,如果要是人生只停留在那一面就好了,那我就会一辈子恨他讨厌他,不至于被他骗了去…”

夏日微风暖暖,翟羽听得一阵寂默,支在地上的手也失了力气,重新稳稳坐了回去。

而庄楠则微微笑着,柔声继续,“我于他,是一见面就知道应该娶的人,他的宏图大志,只能我帮着成全,可你…”她带着笑瞥向翟羽,“是他真正想娶的人。自从遇见你,他以前的图谋全乱了套。那一次,他甚至真动了让我嫁给翟琛的念头…你说,像你这样的祸水,我怎么会不想尽快灭掉?不过大约是拼不过这个命,到现在你活得好好的,我们却败了…有高人算过,我和他八字不合,命中相克,到现在倒是灵验了…”

翟羽直视前方,木着一张脸听完,眨了下眼,便又一度欲起身:“说完了么?我得回去了。”

“就真的那么着急?”庄楠嗤笑一声,“急着回去等着被翟琛赶走么?”

翟羽气急:“庄楠!你别不识好歹!我早点回去也是怕偷跑过来被四叔发现而引发大祸!”

“还能有什么大祸?他率兵攻过来?翟羽,我没翟珏那么良善明知要败就多留几条性命,我不介意有这么些人与我陪葬,”庄楠眯了眯眼,又笑,“而且,这说不定正合他心意,你可知为什么?你又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心想要赶你走?”

翟羽愣了愣,瞳孔一缩,没有说话,却也没调头离开,只站在原地重重喘气。

庄楠见状一扬唇,“翟羽,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在这里这么久,按理明着暗着敬帝也该知道了,为何没来找人将你救回去?”

翟羽一想,这么些日子,她到的确过的混沌,连这样的问题都未曾想过。定神思考一阵,她指甲掐入掌心,声音却放的很轻:“为了将计就计让我立些军功再将我接回去,以后也便于继承皇位。”

“是了,”庄楠颔首,“所以你在敬帝看来是用来和翟琛作对的。翟琛自负能将所有敬帝安在军中护你的探子杀尽,却料不到有些事是纸掩不住火的。这算着战事将尽,按理捷报一回传,就会有旨意召翟琛拔营回京,上交兵权。翟琛是想名正言顺继承皇位,这旨意自然不敢抗。而另外旨意中定也会点明让他安安好好地送你回去。原本他将你留在康城,到时随意伪装有叛军偷袭或者疫病,传出你薨了的消息,再悄悄放你走便也罢了,可你偏不知好歹地跟来,还大张旗鼓出现在所有战士面前。这么多人,他如何灭的了口?便只有另想办法…”

翟羽惊住,原来翟琛震怒还有此一层。

庄楠观她神情,唇角微抿,“你说,我劫走你,是不是给了他最好的借口呢?你在我手上有个三长两短的,再正常不过,而他为了皇长孙报仇,灭了我这三万人,是不是也很名正言顺呢?”

“你胡说!”翟羽双眼依然通红。

“急什么?我又没说他是故意放你过来,再让我害你性命的,”庄楠瞥她一眼,冷冷一哼,“他这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翟琛是典型的猎食者,不喜欢借刀杀人这一套,若他想让你死,必定会亲自享受毁了你的快感…可他舍不得啊,那次江南地动,他以身护你,你还看不出来?”

瞅了眼正不自觉颤抖的翟羽,庄楠夸张地叹息声,“我是真羡慕你啊,翟羽,他要皇位,但又不肯杀你,为了保你一条命,三万人性命在他眼里连蝼蚁尚不如。可怜阿珏,为了救这三万人,付出一条性命,如今,却全为你添上了。”

翟羽闻言,唇瓣间不住颤动,闭了闭眼,再看向庄楠,“你呢?现在还想杀我么?”

庄楠自讽一笑,又摇了摇头,“现在我不杀你,阿珏都死了,我杀你又有何意义?倒是留着你性命比较好玩。”

翟羽满足地大大笑开,虽然她觉得翟琛脸上依旧带着倦容,自己却十足享受这种在他怀里醒来的感觉…只是…

像突然清醒了一下,她不自觉蹙了蹙眉,问他:“不去练兵么?”

64 楠殇

“好…玩?”翟羽呆了呆,皱眉看向她,随即一笑,“也是,你怎么会有好意?说吧,你还打算如何…玩?”

庄楠笑容越发诡异,“方才其实没有说完,除了想让你有些军功,敬帝也是不敢急着要你回去。他怕动摇军心,或惹怒了翟琛,会干脆杀了你。敬帝一直以为翟琛将你视作保命符,以你的安危来要挟敬帝不敢对他下手…所以敬帝一直在不断派人到军中和翟琛交涉,争取能说动他保你性命至平叛之战结束,就连十万援军也是为你而发…可你说,要是敬帝突然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突然发现他的宝贝皇长孙居然是个女的…”

听她说到此,翟羽突然如被雷击,整个人一下绷紧,死死看向庄楠,却见她笑得猖狂,望着天朗声继续道:“会不会大怒这些年来你们对他的所作所为?更甚至于干脆一怒之下连翟琛也杀了,反正南朝是无望了,要亡便就此亡了吧…何况也不一定亡,他还能活上几年,等翟琰的儿子长大些,那可是个真皇孙!”

翟羽手指死死攥住腿边草叶,想稳住自己的颤抖,可声音却仍在发飘:“你要告诉皇爷爷?不…不会,你要告诉为什么不早些告诉?”

“阿珏不肯啊,”庄楠歪了歪头,一时看上去竟难得有了些女人的娇媚,“阿珏威胁我,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威胁我的。可是,他现在死了,再无人能阻我…就如翟琰死了,顾清澄也会疯了的。翟琛是很强大,算无漏策,可他不懂女人,不懂女人的心境是会变的。顾清澄当初虽对他一心一意,情根深种,可好不容易有了翟琰陪伴,这么些年,又有了孩子…可在最最幸福的时候,她丈夫却因为翟琛而死…有多爱,就越会多恨,这点你想必比我明白。你说,你身份这件事就由才为敬帝诞下皇孙的六王妃上禀天听怎么样?”

听她提到顾清澄,翟羽脸色便越发灰败,此时更是呼吸急促,接连摇头,“这样大家都会死的…不,敬帝不一定能杀得了四叔…大军军权在他手里…”

“你是逼他造反?”庄楠凤眼斜乜,相较于翟羽的惊惶,她显得无比冷静,“那他才真的是前功尽弃,如果早可以造反,他何必逼反阿珏?他想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这个执念重于一切,你可知为何?”

翟羽怔怔摇头。

“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敬帝想要借翟琰的手在战场上杀了他?”

翟羽继续呆呆看着庄楠。

“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翟琛他是连你也不信,还是怕你知道了会伤了你?”庄楠再度捏住翟羽的脸,微笑着缓缓凑近她耳边,“翟琛的生母,是西里贱婢…”

庄楠声音轻的如吐息,却字字千钧,狠狠敲在翟羽心底,她浑身瘫软成泥,背后大片大片地往外冒虚汗,看着庄楠薄薄的嘴唇,只觉那唇如利刃飞刀,在启合间将她片得遍体鳞伤…可脑中虽然嗡嗡一片,她还是不得不听庄楠继续说下去——

“西里国在敬帝一朝前,每年都会向南朝供壮男少女,男的去苦寒之地挖煤或至边关与披甲人为奴,女的便充作军妓;或者运气稍微好点的,能入宫做粗使杂役。翟琛生母宁氏入宫,被分到皇后所住玉坤宫做洒扫。那晚,敬帝还刚登基不久,在庄后那儿受了冷遇,独自喝的酩酊大醉,恰遇到宁氏,宠幸了她,晨起却不允记档,独自甩袖而去。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宁氏一朝有孕,被人发现。宫人上报至敬帝面前,敬帝本就忌讳当夜之事,更顾虑宁氏的身份,不认腹中胎儿是自己的,当即便以秽乱宫闱为由说要杀。可此时庄后却出手庇佑,敬帝对庄后有愧,自是有求必应,便抬宁氏为采女,使其顺利生下了翟琛。可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出身,能得宠么?庄后死后,白后更将庄后在时的一腔不忿发泄在宁采女身上,后还诬栽宁氏与齐鸣福有染,终是将她赐死。敬帝顺水推舟,乐见其成,却不知翟琛更是从此受尽宫中冷眼欺凌…即使任贵妃收养了他,也无法护他完全,何况,任贵妃不久后就有了身孕,即为翟琰,她为了在白后眼下保胎,尚且自顾不暇…

庄楠将翟琛身世平平讲来,却使得翟羽心酸至极,几欲落泪…

宁氏之事在宫中已是讳莫如深,翟羽以前虽大概知道翟琛生母地位卑微,也知他生母被诬,以致他童年生活孤苦至极,至今也不得敬帝宠爱…而现在,她却明白敬帝于他或许还有杀母之仇,更是一手将他害至此般境地的罪魁祸首…原来,西里此时起兵,竟是为了助他得兵,一步步诱敌深入…原来,他对翟琰之死如此痛心懊悔还有这层原因,因为他分走了翟琰手上的兵力?

他那些轻描淡写的过往和伤痛,瞒得她这般的深…

深吸一口气,翟羽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一度望向庄楠:“你想要我做什么,才会愿意不将我的性别告诉敬帝?”

庄楠鬼祟地笑了,“这事已经不由我决定。”

翟羽有被戏耍的感觉,“你!”

见她大怒,庄楠十分开心:“是啊,我很早前就将你的性别告诉了顾清澄,那时咱们的六王妃还一心以为她心爱之人有龙阳之癖,因此才对翟琛伤了心也死了心,得知此消息也不过慨叹良久,说与她无关。可如今你也明白了,翟琰之死实属翟琛一手酿成。翟琛这样毁掉她的一生,她会不会还理智地守住这个秘密,我就不确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京中密使已经急急赶至野鬼坡外五十里的红叶城,这次来的人似乎特别的多,虽说打着是迎翟琰棺椁回京的名号,但实际会不会是来接你的呢?”

不待翟羽有所反应,庄楠倒是先站起来,冲翟羽冷笑道:“现在你就三条路可选,第一是现在就出营找翟琛,由他们设计你假死,再借为你复仇为名夺走这三万人性命;第二是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就离开,翟琛在这营中找不到你,也不敢用莫须有的罪名贸然开战;而你,也可以就此自由,之后翟琛抗不抗旨,会不会被敬帝怀疑,或以谋害你为由被降罪,都不关你的事,你自己天高海阔地潇洒去;第三嘛,你便回京吧…自己替翟琛做了这个决定,舍弃你的命,护住他…不管敬帝对你怎么施刑、拷问,你一口咬定此事与翟琛无关,反正你父母都死了,也无牵无挂的,死了,应该也不打紧吧?”

翟羽听罢,低眉笑了一声,也缓缓站了起来。此时比着当年金陵与庄楠初见,她已长高了许多,可依旧稍矮一些,但她仰视庄楠的目光,杀气却丝毫不输:“我不回去,不给他们机会验身,谁知道我究竟是男是女?”

庄楠微眯双眼:“你的近身侍女总知道吧,不知道她被擒住后能受住几道酷刑?”

“一个侍女罢了,本就该为主子死的。”

“可不光只有女身,你还并非太子亲生,顾清澄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当初才去的太平山。”

“但她也说过,作为当年我父母婚事的唯一见证的慧老寺主持已经被她杀了。”

“有些事,知情者远比你想象的多,单论当年丹阳寨的人,确定都稳妥么?如果这样的话,我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多?而且即使什么证人都没有,若想有,还怕造不出来么?”

翟羽算是明白了,撇了撇唇:“你是在逼我选第三条路?”

庄楠面色冷寂:“我可不逼你,你大可以狠狠心,反正三万人对你算什么?翟琛对你算什么?自己的命才最重要不是?不过你记得提醒翟琛,交出一具冒充你的尸体时,记得交个女孩。虽说天气炎热,又可借说中毒,将那尸体容貌毁得看不出来,但交一个比较像的总比较好对不对?你看小谢怎样?她最近长高好多,和你离开皇宫时大概都差不多了。”

翟羽气得战栗,咬紧牙齿:“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她是你的亲妹妹!”

“为什么说不出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若死了,她哪里能活命?”庄楠逼近她面孔,声调阴狠,“何况,我总要试试看你有没有心…”

“你果然是一直盼着我死的…”

“是啊,我一直盼着…凭什么阿珏死了,你还能好好活着。我说过你该死,而且你死了还不够,”庄楠面色狰狞,不住凉笑,“我还想让翟琛也尝尝眼见心爱之人一步步走上绝路的感受,那滋味,一定会让他没齿难忘…哦,我还忘了说,你若打算回去,可得要仔细计划,别被他阻住了,那样,你就救不了任何人了。不过你放心,他是顶理智的人,等你回宫被禁,他一定不会功亏一篑地选择就地造反,率兵去救你…但他一定会好好谢谢你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庄楠疯狂的仰天大笑中,翟羽面色苍白地后退两步,然后一声呼哨,不多久,灵犀便飞驰而至,翟羽翻身上马,狠抽马臀,往军营背面的山坡而去。

见她迅即消失在天地辉煌间,庄楠摇摇晃晃地收住笑,回头遥望军中最高的主帐,脸色一片空洞与怅惘,忽见小谢向这边跑来,她低头抬袖间咽下一物,再接住跑的气喘吁吁、跌跌撞撞的小谢:“有事慢慢说。”

“姐姐,翟琛率军向这边打来了!乌压压的一片人,这是怎么了?姐夫呢?真的如他们所说受了重伤无治了么?他们还说你带大哥哥回来了?”小谢哑着嗓子,神色慌张,拽住庄楠手臂,问题一个接一个。

庄楠对着她的时候,神色从来是温柔的,此时眸光眷恋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低唤了声:“小谢…”然后唇边就蓦地涌出一缕黑血,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姐姐你怎么了!?”小谢大惊,想要接住她却不能,只能由着她的重量蹲下去,抱住她,急急地要去抓她手腕,却被庄楠避开。

“不用了,姐姐知道你医术学的好,但此毒无解。” 庄楠嗓音低哑却柔和。

小谢一下子哭出来:“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啊!莫非是因为姐夫?可你难道就不要小谢了么?”

“怎会?”庄楠伸手抚上小谢的脸,“姐姐也想陪着你一生一世…可即使不为你姐夫,有人也不会再让姐姐活着…原谅姐姐,不能再护着你了…”

“姐姐,我护你啊,小谢现在长大了,让小谢护着你好不好,你不要吓小谢…”小谢哭着接连摇头,用手指不停去擦庄楠唇边涌出的黑血,却只能眼见那血越擦越多…

庄楠气息渐渐急促,她努力屏住呼吸,白青着脸摇了摇头,握住小谢的手,“我有话要吩咐,小谢你听着…现在翟琛带兵来,是为了找你大哥哥,他想以我杀了你大哥哥为由,再杀了这许多将士…你得凭着夏风和翟琛对你尚算有情义,护住他们…这是姐姐交给你的第一件事,也是你姐夫用生命换来的愿望…第二件事…是姐姐错…姐姐对不起你和娘,庄家败在我手上,甚至逼得娘出了家…可现在既出了这事,庄家的财产也不安全了,我已经将剩余的分好,多的那部分,你交给翟琛,以求一家人安全,小的那部分,也够你和娘余生衣食无忧…你去寺里,问娘愿不愿意出来,如果她不愿,你就拿了那钱自己去过快活自由的生活…这是姐姐最期盼的。姐姐从来,就不希望你被庄家绑住…那样的灰暗,姐姐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小谢哭的更惨,渐成了无声的嚎啕,庄楠对她的回护,她这么多年如何不懂。这么多年,庄楠自己女扮男装顶住庄家一切责任和压力,就是为了许她无忧无虑的生长…如今,“哥哥”突然成了姐姐,嫁给当朝六皇子,却和他一起造反,母亲一气之下除了家,而昔日富可敌国的庄家却在朝夕之间颓败,一切变化,如天翻地覆…可唯一不变的,是庄楠对她的理解和爱护…甚至,当初她任性地去追随夏风,以至于被翟琛利用,坏了庄楠与翟珏的计划,却没有得到一点苛责…

见她如此哀痛,庄楠也是眸光哀凄,但她喘着气,还有话要叮嘱这个被自己保护的太好、素来便不谙世事的妹妹:“不要恨姐姐的决定,更不要恨任何人…这条路,是我和你姐夫自己选的,如今这个下场不过成王败寇,都是该得的,所以…不要为我们报仇…即使他要我和你姐夫的头颅去交差,拿走便是,人死了,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姐姐!”

“答应我!”庄楠稍微用了半分力气,连眼神与表情都无比严肃,这样一来,她气息更急了。

小谢只得苍白着脸,流泪点头:“好,我答应你。”

“一定不要恨,不要报仇…”翟琛的那句警告,庄楠不是没有听懂,他说小谢如果“听话”,他不会不给留活路…可他不知道,他这警告全属无用,即使他不说,她又怎么舍得自己的妹妹深陷仇恨,活的不开心?

“是…”

眼见小谢应承下来,庄楠无力勾了勾唇角,续道:“你喜欢那个叫夏风的,姐姐看出来了…喜欢的,便去追求吧,但不要如姐姐,一辈子…丧失了自己…小谢,你要快乐…要幸福…天机阁,就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