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些日子以来。基本上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日子,就莫过于师父的离世了。甚至连当初孟冬雪的不辞而别,也未曾给我有过如此大的撞击。人各有命,生死本就是早晚都得面对的事,师父也并不是暴死。在死前的一段日子里,其实给了我充足的做思想准备的时间的。

可我害怕的不是死,正如师父并不怕死一般。而师父怕的是生不如死,我怕的,却是阴阳两隔的生离死别。

第三十六章 .战胜心魔

“师父”再次向我冲来,看上去好像是被我打断了脖子,歪着脑袋。我原本准备当他再扑上来的时候,再给他补上一掌,搞不好直接就将脑袋给打断了,总不能没了脑袋还能跟我闹腾吧?

可是当“师父”距离我三四米远,我都已经摆好架势准备开打的时候,突然从“师父”的嘴里,开始用那种语速很慢的声音说道:“山儿…山儿…”这种语气,就和当时师父快断气的时候,呼喊着我的名字的语调一模一样。

我心里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但人在剧烈的悲痛之下。竟然开始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听到这声呼喊之后,我再一次整个眼睛里都充满了泪水。那早已准备好的一掌,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出去了。

短短三四米的距离,“师父”跑的速度也并不慢,可我却在泪眼婆娑中,被迫去回想起自从拜师以来发生过的点点滴滴,中途有很长一段空白期,就是师父失联的那段日子,再见面的时候,竟然老了十多岁的感觉。这当中片段式的记忆在这三四米的距离里,突然放慢,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脑子里。

于是我没有反抗,也没有挥出那一掌,甚至是有些接受般地,就让“师父”把我扑倒在地。我用双手撑着他的肩膀,把他用力往上推,不让他的脸离我太近,一边推。我一边伤心地大哭,这个过程我不记得持续了多长时间,但其中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竟然是哭得连连抽噎。“师父”似乎是一直想要啃我的脸,却被我用手挡住了,他也没有非常用力,完全是我能够抵挡得住的力道,就在我哭了一阵之后,眼泪流出来眼睛突然变得清晰了,我再才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师父”的脸。

他脸色铁青,原本咧嘴露齿的笑容里,竟然开始冒出了两颗尖利的獠牙。牙齿是闭合的状态,喉咙里却发出“山儿…山儿…”的声音,眉毛变成了八字眉,眉心之间的皮肤因为表情的狰狞而褶在了一起,就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和正常人的眼睛一样,有眼仁有眼白,可正常人的瞳孔是会因为光线的强弱而自动变大变小的,即便是死人的瞳孔发散,也会看到一个放大的瞳孔才对。

可眼前的“师父”,竟然在黑眼仁里,出现了许多个细小的、椭圆形的黑色瞳孔!而每一个黑色的瞳孔里,都倒映出他眼中看见的我,而那个在瞳孔里的我,脸上血管冒起,似乎是被人卡住了脖子,满脸涨得通红,好像就快要窒息一般!

于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用手撑住了“师父”的肩膀,竟然也只是我的幻觉,而真实的情况则是,我正死死地被“师父”掐住了脖子!他眼里那么多瞳孔,就好像汇聚成一个大鬼的众多个小鬼,都在齐刷刷地用眼睛看着我一样!

想到这里。顿时从尾椎骨顺着脊柱冒起来一股凉透心的感觉,这个感觉让我瞬间脑子就清醒了过来,顿时清醒的一刻,脖子上那种紧箍的窒息感迅速传来,我眼前一亮,这才发现原来我的双手才是垂放在身体的两侧。而“师父”那原本硬邦邦的手臂,正在死命的掐住了我的脖子,而“师父”的脸也在这一刻变得不再是我熟悉的师父,而是一个好像一幅画上被滴了一滴水,然后旋转了一把一样,整张脸虽然有鼻子有眼,可是却扭曲不堪,根本就不再是师父的模样!

大惊之下,我迅速地把脚在地上蹬着,想要借助这样的力量将身子往后蹭,每移动一分一毫,我脖子上的窒息感就轻松了分毫。与此同时。我将双手伸出抓住了“师父”掐住我脖子的手腕,他的手腕摸上去冰冰凉凉地,还硬邦邦又很光滑的感觉,很像是之前每破一个门,就能够找到的那段木根。

随着我不断往后蹭,很快我的头顶上就出现一种自己撞到硬物的感觉,好像在我头顶有一堵墙。由于“师父”的身子很轻,轻到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身子转过来。于是我头抵着墙壁,小腿弯曲,将两只脚掌撑在地面,头和脚一起用力,一个翻身。就将自己的身体翻了一面。

于是现在的情况就变成,我在上,“师父”在下,他反而被我压在了身子底下,只不过他的手依旧掐着我的脖子,我的双手也依旧抓着他的手腕,即便我完全看不见自己的手。我的呼吸还是非常困难,但由于我转到上面之后,会稍微顺畅了一点。脚下有了借力点之后,我迅速将一只脚抬起踩在地上,身体呈一个单膝下跪的姿势,稍微稳了稳,有些头晕眼花地抵抗住那种缺氧的感觉,双手松开了抓住“师父”手腕的动作,然后脚下用力撑起,接着我的双掌并拢在一起,平平的两掌,用尽全力朝着地上的“师父”那张扭曲的脸打去。

这一下,几乎用劲了我仅存的最后一丝力量,而之所以微微身子撑起来,是为了那两掌打出去的时候,我还能够借助我自身重量往下压的力量。当我的手掌打到“师父”的脸上的时候,手掌底下开始冒出了阵阵黑色烟雾,就好像我用手掌堵住了某个正在冒黑烟的孔一样,而同时传来的,还有手心那非常烫手的灼热感。手掌按压的时候,就好像是按在了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上一样,随着身体的下压,手掌也越来越深地陷入到海绵当中。

黑色烟雾,灼热感。臭鸡蛋味,不断迎面朝我传来,伴随着的,还有耳边那凄厉的惨叫,分不清到底是男还是女,而周围那些一直在熙熙攘攘议论纷纷的声音。竟然在此刻开始惊呼起来,就好像马戏团里,杂技演员突然失足跌落的时候,台下发出的惊呼声一样。

我忍住手心传来的剧烈疼痛,咬着牙死命向下用力挤压着“师父”的头,随着那声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我的身体也好像是突然落空了一般,双手的手掌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那是我已经将手按在地面上的触感,相比于滚烫,我更喜欢这种突然而来的坚硬和冰冷。而就在我手接触到地面的时候,黑色烟雾消失了,惨叫声消失了,鼻子里的臭鸡蛋味消失了,掌心的疼痛感消失了,四周围那议论纷纷的声音也消失了,眼前在转瞬之间从一片漆黑变得明亮了起来,我环顾四周。发现我正跪在景门之外的通道里,双手按压在地上,而地上只有一截歪斜扭曲的老木根。

我惊魂未定,站起身来,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具体我并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有几秒钟,但那种惊心动魄和我情感的反复起伏,让我即便是站起身后,也心脏砰砰乱跳,每一次心跳都让我自己能够听见胸腔里的咚咚声。伴随而来的,还有每次咚咚声响起的时候,那扯动着我太阳穴的筋,也随之而跳动着。

放松下来后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气,而转头朝着景门的门洞望去,却发现秦不空双手抱膝,蜷缩着腿坐在墙壁的一侧,他两眼无神,怔怔的盯着眼前的地面,满脸都是鲜血,顺着他的胡子。还在不断往下滴,也不知道这些血究竟是不是他的。而他的手微微发抖,左手抓着自己的五彩蛊铃,右手握着一根金刚橛。

而值得一提的是,他手里抓着的金刚橛,并不是他原本抓着的那把。而之前那把此刻却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面上倒着。他手上抓着的这把,颜色甚至都和之前的不一样,而是通体黝黑,就好像是什么金属被火烧黑的感觉一样。

很显然,如果刚才秦不空遭遇的事件和我遭遇到的一样的话,那么他清醒过来的时间,却比我早了很多,这家伙竟然完全没有对我施救,而是看着我在一边自生自灭!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非常生气,因为这简直太不可理喻了,就算是我最恨的人,我也不可能就这么见死不救的。于是我一边爬起身子,一边嘴里咬牙切齿地骂着脏话,就冲到了秦不空身边,正想一拳朝着他的脸上打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抬头,满眼都是泪水,泪水还混合了脸上的血迹,血迹混合了地上的灰尘,整张脸看上去都脏兮兮的。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满是悲伤。

我非常讨厌自己犹豫的性格,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所以那一拳,我始终没能够打出手,他的眼神似乎是接受了这一切,甚至希望我打他一拳一样。于是我停下拳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把他的后背推到墙壁上,大声质问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无情!宁可自己在边上休息,也不肯来救我一把!

一边骂,一边推着他的背撞向墙壁。

谁知道秦不空竟然慢慢跪下了甚至,双手抓住了我腋下的衣服,然后把头放在我的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十七章 .苗寨阿爸

秦不空的举动让我顿时不知所措。

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一来,这个人一贯都心高气傲,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即便是有脆弱,也从不肯让外人察觉,我估计甚至连甘木,都没有看到过他的脆弱。看如今却抱着我大哭,让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于是我拉起他的身子往墙上一撞,大声说道,你有话就好好说,男子汉大丈夫,一把岁数了哭什么哭…说到此处我想到刚刚我痛哭的时候,估计也早就被秦不空给发现了。于是我干咳了两声说道。哭什么哭!好好说话!

秦不空还是抽噎着不肯停歇,从他的哭声里,我感觉到除了害怕之外,还有伤心和难过。这说明在刚才我“坠入”黑暗中的时候,秦不空相应地也经历了某些和我类似的事件,而这些事件除了让他恐惧之外,还勾起了一些伤心的往事,就如同我一般。

我伸手将秦不空手里的金刚橛拿了下来,以免他待会情绪不稳,发起疯来把我误伤了。接过手里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这个黝黑的金刚橛,和其余的金刚橛不同之处在于,把手上的佛像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佛头,因为仅仅是佛头的话,实际上很难区分出到底是那尊菩萨。

而这一把,却是一个坐着的人,但是朝着四个方向,有四张大致相同。却又不尽然相同的脸。

这我认识,它叫做“梵天”,在原始佛教里,是有求必应创造之神,在华人区及东南亚地区,常会称其为“四面佛”,在原始佛教中的地位,就相当于盘古在我们中华民族里的地位一样。而当初设下这个八门阵的人,选择了用不同类别的神佛像铸金刚橛,八个门插上八柄金刚橛,彼此互联,相互相生相克。从而使得整个阵法变成一个以守护和镇压为目的,聚集千年来成千上万各种亡魂的工具。这样的聚集,某种程度也减缓了鬼怪在世间的作乱,并很好的保护了这个封印,不能不说,这份智慧,恐怕拿到当今现世,也很少有人能够办到。

秦不空哭了一阵后,也渐渐停歇了下来,似乎已经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于是我问他,到底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哭得像个狗似的。秦不空叹息一口,然后摇摇头,似乎不愿多谈。我蹲下身子对他说,我刚才好像掉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了,但是我在里面看到我师父了,但那只是这里的鬼魂知道了我们心里最害怕,最脆弱的部分,于是给我们造了个迷魂阵而已,一旦清醒就会想法子挣脱,我刚才就是这么挣脱的,不但逃出来了,好像我还灭了那个变成我师父的鬼魂。

秦不空擤了擤鼻子说道,那鬼魂可不是你一个人灭的。这景门的鬼魂很奇怪,似乎可以一分为很多份,假如我们今天进入这个门阵的是五个人十个人甚至更多,那么我们每个人都会被迷幻到单独属于我们的地方去,这就是为什么刚才你能看见那个人影,而我却看不见。

我问秦不空道。那刚才我想来拉你的时候,你一脸害怕的样子,你到底看见了什么?秦不空抬头看了看我,布满皱纹的眼角一片通红,还有泪水混合了血水留在上面,他问我,你就真的这么想知道吗?

我说是的,现在既然已经破阵,木根和金刚橛都拿到了手里,我也是参与者之一,我是有权知道一切细节的。秦不空伸出袖子在自己的脸上擦了一把,把眼睛周围的脏东西全都擦在了袖子上。然后他说道。我看见了一个男人,那是我的阿爸。

似乎好多少数民族,称呼自己的爸爸妈妈,都是阿爸阿妈相称,相比之下,我们汉族的爹、娘,就显得言简意赅了许多。秦不空接着说道,他的阿爸,已经死了快三十年了,这些年以来,自己很少会想起或梦到自己的阿爸,可刚才也就是我说那个人影开始转身的时候。他却突然在门洞里,看到了一个缠着投进,腰垮弯刀,耳朵和脖子上都挂着银圈,背上还背着一个水烟壶,上面插着一些漂亮的羽毛。

秦不空说,那个人就是阿爸,是阿爸还没死的时候的样子。而自己当时看到阿爸的时候,就立刻回想起三十年前他的样子来,一眼就立刻辨认了出来。但是阿爸一手拔出腰上的弯刀,一手高举着一个火把,就慢吞吞地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秦不空告诉我,阿爸的五官虽然可以辨认出是谁,但表情却变得阴险而狰狞,给人一看到的时候,就是带着一种恶狠狠的意味。我点点头说是这样,看样子咱们经历的事情是差不多的,只是人物发生了改变罢了。我当时看到的师父,甚至连喊我名字的语调都是一样的,但是表情也非常凶狠,似乎就是为了置我于死地。

秦不空将右手比了个V字,然后放在了嘴边,我一开始没懂这是哪门子邪教的手势,直到他告诉我,让我给他一根烟抽。我才立刻摸出烟给他点上,顺便也给自己点上一支。在此之前,我从未看到秦不空抽过烟,一次也没有。不光如此,甚至有时候我在家里抽烟,还会挨他的骂。而今让我给他烟抽。想必是心事压抑至极的表现。

他是个不会抽烟的人,于是第一口烟就呛得他差点把肺给咳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接着对我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给你看我第二张嘴巴的时候,你曾经跟我提起过。当初我灭了一队日本人,但是我的族人却要烧死我的事情?

我点头说记得,秦不空叹了口气说,那个要点火烧死我的人,就是我的阿爸。

他这句话一出口,我当时就震惊了。我听说过很多父子母子互相不来往不亲密的事情,但虎毒不食子,天下的父母就算是再不喜欢自己的小孩,也绝不至于要害其性命,更加不会用烧死这种极其残忍的方式。越是我的震惊让秦不空有所察觉,他苦笑道说,怎么,你不信是吧?一开始我也不信,直到他叫人绑了我,当着全族人的面把我捆在了木桩子上,直到那一刻,我也依旧没有相信。可后来,阿爸亲自点燃了火把。然后一只手提着苗刀,一只手举着火把朝着我走过来,那一刻,我才知道阿爸是动了杀心。

我转头看了看景门的门洞,刚才秦不空疯了似的逃窜,似乎在躲避什么。想必就是当年那一个场面,再度出现在他眼里所致,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自己的父亲想要烧死自己,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在那一刻,也都是最伤心难过的吧。

秦不空接着说道,我全身的本事,基本上都是我阿爸教我的,而阿爸是寨子里的老祭司,寨子里的人有病有伤,或者牲畜不产崽,庄稼没收成等,都是阿爸一手包办的祭祀仪式,我因为从小就是个怪人,所以很少跟寨子里的人往来,那些和我同岁的孩子们。也都不喜欢跟我玩。阿爸知道我很孤单,但是也无法说服所有人都来和我做朋友,于是就从小教我学习那些玄门术法,巫术,法术等,希望我将来能够接他的班。等到他百年之后,寨子里的人需要祭司,而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祭司,这样一来,我也会被大家所尊重。

他又抽了一口烟,然后没吞下去就直接吐了出来,这样的行为等同于正在无耻的浪费烟草。接着秦不空又说道,我的阿妈生了四个小孩,我是最大的一个,而我的弟弟妹妹,却每个都很健康,每个都很聪明,唯独我是身有残疾的一个。这让我更加细心仔细地保护自己的弟弟妹妹。小时候每次他们被寨子里的其他小孩欺负,自己就是要去帮忙出头的那个人,可是每次帮弟弟妹妹出头后,总是免不了被那些小孩的阿爸阿妈带着孩子来家里兴师问罪,其理由是要我阿爸阿妈管好自己的怪物儿子,不要放出来吓唬其他小孩。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有些微微酸楚,因为我至始至终都相信,人不可能一出生就这么冷漠,秦不空如今的性格,一定是在生命的某个阶段,遭遇了巨大的变故所致。秦不空接着说道,每次遇到这些事的时候,阿妈就会一个人默默掉眼泪,阿爸也始终在叹气,然后安慰我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都是我们的好儿子,但是今后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就最好少抛头露面吧。

秦不空说,当时虽然岁数不大,但是却能够理解阿爸的用心。阿爸在寨子里的声望和地位,来自于自己掌握了别人不懂的手艺,倘若将来自己能够跟阿爸一样的话,就把这些年失去的再赢回来。于是常年不和外人接触,造成了他孤僻倔强的性格,他深知自己被别人瞧不起,那他就去瞧不起别人。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喜欢独处,不爱与人接触,但内心深处,又其实是渴望得到大家的接纳和认可的。

直到有一天,寨子里突然涨了一次大水,水退之后,就冒出了好多蛇。

第三十八章 .疯狂复仇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点点头对秦不空说,这些我听我师父大致说过,你救了一个被毒蛇咬到的人,然后那天还收了甘木跟随自己对吗?秦不空点点头,丢掉了手里的半截烟。还剩了老长一截,是在是太浪费了。

秦不空说,那天之所以是自己去做的这件事,是因为阿爸恰好在涨大水的那段日子,去了一趟省城,想要把一些祖传的苗药卖给城里的汉人,这样也好给家里置办点东西。涨水之前阿爸就离开了寨子,所以放眼望去,懂得处理这件事的人,就只有他自己了。

而当时秦不空觉得和可能是自己向族人证明的一个机会,于是就欣然地答应了下来。这件事办妥之后,也的确让族人们大呼神奇,被咬的那家人,还专程来感谢了自己。秦不空说,那一刻,自己觉得非常幸福。这样的幸福,竟然是自己活了这么长时间,从未感受到过的。也许正是在这样的思想引导的前提之下,秦不空从此就在家不怎么呆得住了,他喜欢开始到寨子里四处走动,看到哪家人遇到麻烦事需要帮忙,自己就免费地去给人帮忙。

我心里暗暗点头,如果他当时能够把这份初心维持到现在的话,估计也绝不可能孤单到老。秦不空接着说。自己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很少离开寨子,却直到那个时候,才这么仔细地走遍了自己长大的这个地方。他叹息道,可我当年还是太傻了,那些看似别人对我的接纳和认可,其实只是因为他们害怕我这样一个怪人会伤害他们,刻意在我面前表现出的唯唯诺诺而已。

我打断他说,这你恐怕就有些心眼小了,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不喜欢你的人,自然也会有喜欢你的人,是你首先就判定了对方给你的接纳是别有用心。那你从此以后看什么人都是别有用心之人了。秦不空愣了愣看着我,我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经验之谈,跟你分享一下。

我虽然没有他这般经历,从小也都是无忧无虑地成长,并未有什么人在拉帮结伙地排斥我,所以我可能此番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果然秦不空接着说,倘若真是你说的那样,这些我视为家人的族人,为什么到后来却要害我?

我不吭声,秦不空接着说,那是1940年,国家有战乱,敌人并不是我们本国人,而是日本人。所以当这些日本人一路铁蹄杀过来的时候,寨子里的男丁奋起抵抗,但我们的刀枪都是土制的,碉楼再坚固,也挡不住日本人的大炮,那一天,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藏在家里的地窖躲过一劫,因为我必须要保护好他们。可当日本人暂时撤离之后,我再爬出地窖。发下寨子里早已一片狼藉,剩下的都是妇女和孩子的哭喊,尸首遍地。一问之下,才知道日本人不但炮轰,还放火投毒气弹,寨子里男丁死了不少。剩下的为了保护老弱病残,不得不举手投降,而我阿爸,当时也是抗击的众人之一,我没能找到我阿爸的尸首,听人说阿爸和其他族人总共二三十个,都被日本人抓走了,说是要去给别的寨子通风报信,让他们不要顽固抵抗。

秦不空说,可是我在寨子里,找到了我阿妈的尸首。她是被日本人的炮火给炸死的。

我也出生在那个年代,只不过当时非常年幼。且我的家乡是易守难攻,所以日本人除了轰炸之外,迟迟没能打到城里来。于是我对于那段时光的记忆,其实非常模糊,更多的都来自于父亲回乡后,偶尔跟我提起的抗击日本人的那一部分。于是听到秦不空说起阿妈被炸死这一段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唏嘘。

秦不空说,当下他就想要去复仇,但复仇之前,先要把阿爸和其他族人救出来才行。苗人本不是一个好战的民族,大多数人和蔼友善,也从不对外扩张。只求保得一方水土的太平即可。可正是这样一个和善的民族,却在这场战争中,这个寨子几乎面临了灭顶之灾。

压抑多年,此刻总算是给了秦不空一个爆发的理由,他不顾弟弟妹妹的劝阻,将他们托付给村里人暂且照顾。自己带上各种用得上的工具之后,就一路潜行,在第二天的傍晚,找到了日本人安营扎寨的地方。

秦不空说,那是自己寨子相距二十多里之外的另外一个苗寨,日本人占领了寨子之后,杀掉了所有的男丁,连幼童和老人都没有放过。杀死之后都统一推倒了坑里,浇上汽油烧掉尸体。但唯独留下了寨子里的年轻女人,以供他们淫乐之用。这些日本兵非常变态,不但自己淫辱苗寨女,还逼着那些被抓来的男丁看,甚至是让他们表演给日本人看。

于是秦不空就暗暗躲在寨子边的山林里,远远地观察。花了些时间数清楚这一队日本人的数量,发现其实也只有区区二十多人,只不过装备比苗人更精良,战术更精妙,论人数,绝非苗人的对手。

秦不空说,当天夜里,他动用了毒蜂、蛇蝎、毒虫等许多法术,自己的第二张嘴在那一天似乎被仇恨冲昏了脑子,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一直在腮边不断跟自己耳语,说这杀死他们。为族人报仇之类的话。

一个人在原本就冲动的时候,如果听见了这样教唆性的话,是很容易就不计后果的。秦不空将左手的五彩蛊铃凑到我面前让我看,然后问我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东西是不是蛊铃?我点点头。然后说道,我知道它是蛊铃,但我只想听你亲口承认罢了。秦不空苦笑着说,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你猜得没错,蛊铃的用法在我十七岁之前,就已经算是学全了我阿爸的手法,甚至比他还要厉害,那一天,各种毒蛊齐下,日本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就死了个精光。

我不解的问,既然下蛊这种本领你阿爸也会的话,那他为什么不用?反而还被抓捕了。秦不空笑着说,因为阿爸觉得蛊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如果一个蛊师用蛊杀了人,就等同于落入了邪魔外道,再难回头。可我并不这么想。我认为我杀的是坏人,是伤害我族人杀害我阿妈的人,这叫报仇,不叫落入歪道。

我点点头,实际上我也不这么认为。估计换了是我的话,这帮子日本人也早死硬了吧。秦不空说。可是当时,我唯独没有杀一个人,就是带头的那个日本军官。因为我要把他押回寨子里,让全寨子的人一起杀了他。

我一拍大腿,大声喊道:好!就好像是小时候听戏听到精彩的一段的时候一样。秦不空说,当时救出了自己的族人。大家都把我当成英雄,那一刻我相信大家是真实的,而不是在敷衍我。可从那个时候开始,阿爸就一直闷闷不乐。我告诉阿爸阿妈死掉的事情之后,阿爸也只是伤心痛哭,却没有跟我说更多话,突然之间,父子俩的距离就莫名其妙地隔远了。

我对秦不空说,应该是你阿爸为人太过正直,即便你是在救人,他也认为你是用了邪法的关系。秦不空点点头说,没错。可是当时我们浩浩荡荡地将那个日本军官五花大绑押回了寨子,顺便还把先前被占领的那个寨子里剩下的女人都救了回去。回到寨子之后,我亲自扎好了一个结实的木桩,将那个日本军官绑在上面,让他风吹日晒了三天三夜,没有吃一口米。喝的都是自己的尿,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够宣泄我们的心头之恨。

三天之后,我告诉大家,今晚要杀掉这个日本人祭天,大家一阵欢呼,可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去看那个日本人,发现他的胸口中了一只羽箭,早已一命呜呼,死了很长时间了。我当时勃然大怒,就问这支箭是谁射出来的,当时情绪暴躁,因为射箭之人,相当于剥夺了我为阿妈报仇的机会。我的叫喊很快就引来了寨子里的人的围观,而这个时候,阿爸却站了出来,对我说道,是我射死他的。你已经胡作非为了一次,不能再看着你胡作非为下去了。

我有点不懂,也许是因为秦不空的阿爸太过正直,以至于有些迂腐了。我甚至觉得秦不空所谓在我看来其实没有丝毫不对,当然,除去他折磨人,杀人这一部分的话。因为无论对方是好是坏,杀人都是重罪,也许当时他的阿爸,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吧。

秦不空说,自己当时也非常不理解,就问阿爸为什么这样做,阿爸说先前看到他对那一队日本人做的事情,觉得走了歪路,所以想要了结此事,并希望秦不空从此以后不可再做这种事。秦不空当时很生气,就对阿爸说,那你们反抗的时候,就不是在杀人吗?你这一箭穿透胸口,就不是在杀人吗?阿爸说道,是杀人,但不能让你继续杀人。

因为阿爸在寨子里的名望,远远高过秦不空。于是很快大家都站在了阿爸的一边,开始奉劝秦不空,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的屁话,几个情绪激动的人甚至开始逼着秦不空承诺保证,将来不再用邪术杀人。

秦不空苦笑着说,你听到了吗?他们说的是邪术。我用邪术救了这么多人,我反而成了那个坏人了。秦不空当时就骄傲地说道,我不承诺,将来若有外人来犯,我照杀不误。本族人口如有异议,大可自己去送死,将来我谁也不救!

于是那天晚上,大家不欢而散。

第三十九章 .三十年前

秦不空说,从那天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阿爸都没有跟自己说话,而是常常蹲在阿妈的坟墓边默默哭泣。而秦不空并不是一个擅于表达情感的人,加上个性倔强,于是就跟自己阿爸杠上了,但说到底,始终是自己的父亲,所以无论如何,最终都是会获得理解的。

可是寨子里的人就不一定这么想了,人们开始刻意地躲避着秦不空,当中不乏那些被自己曾经救回一命的人。就连那些小孩,也一看见秦不空就逃得远远的,个别淘气的,还会远远地朝着他丢石头,甚至还编了歌谣来唱他。

秦不空说到此处,沮丧地低下头。然后不断轻轻摇头,一副无可奈何。他接着说道,只有两种人会被编进歌谣里,要么是大英雄,要么是大怪物。很显然,我就是被大家当做怪物的那个人。于是我又再一次不爱跟村子里的人来往。每天大清早就出门,带着甘木到山上躲一整天,到晚上才回来,我觉得,既然大家都选择了抛弃我,与其如此,还不如我去抛弃他们。

可是那天在回家的时候,自己的第二张嘴巴竟然不受大脑控制,自己开始轻声细语,而这个声音别人听不见,秦不空自己却能够听得清楚。那张嘴里说的话,一直都是在告诉秦不空,说这个地方已经不喜欢你,为什么不远走高飞,眼不见为净,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秦不空说,当时我还自己跟自己的嘴巴吵了一架,让它别多嘴。别多事。

他苦笑着说,你能相信吗?我自己跟自己吵架。可是当天自己看家里的蜡烛是亮着的,就知道阿爸还没睡,于是就在外头等了一阵,打算等阿爸睡了之后,再进屋子,省得尴尬的相见。这时候那张嘴巴却说道,你去那边听一下,有人在议论你的事。

秦不空说我一直都能够自己控制自己的第二张嘴巴,可是那天晚上无论如何都不行。自己又轻声跟嘴巴吵了几句,但最后还是按照那张嘴巴的指引,走到一个角落处,果真听见有人在转角背后窃窃私语。

他说道,说话的人有四五个,都是寨子里的村民,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阿爸。而他们正在商讨的内容,却让秦不空心寒不已。大家对着阿爸起哄说,秦不空是个邪物,是给寨子带来灾祸的不祥之人,这样的人,你可不要心慈手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已经足够多了,他如果还继续留在村子里。必然会带来更大的灾祸。

阿爸一直没有说话,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其中一些人开始说,要将秦不空赶走,不能让他继续留在村子里。而另一个人则接嘴道,放虎归山,那是大患。万一他将来再回来怎么办?干脆一把火烧死。就当是祭天了。

秦不空说,自己当时听到这些恶毒的言语后,心里愤怒,也非常伤心,实际上是已经起了杀心的。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阿爸虽然因为某些角度和自己有分歧,但也不至于会真的狠下心烧死自己的儿子。万念俱灰之下,秦不空默默地回到家里,在黑暗中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打算天亮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是在那天半夜,窗外火光燎亮。家里响声大作,毫无前兆地闯进来七八个人,很快就制住了秦不空的手脚。秦不空说,当时自己手艺还算有限,没有能够立即挣脱。很快就被五花大绑押了出去,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被绑到了木桩子上。很讽刺的是,那根木桩子,恰好是自己早前用来绑那个日本军官的。

当下自己挣脱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被绑了上去,但是他一直硬气。没有呼喊,更没有害怕,因为他心里清楚,这群人根本没办法奈何自己。在众人一番数落自己的“罪行”之后,族长就宣布,我们苗寨之所以横生变故,就是因为有这么个不祥之人,现在我们要烧死他,以祭上天!

众人跟着高呼“烧死他!烧死他!”而这个时候,一个中年苗家汉子,拿着火把,手扶弯刀,就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

我问秦不空,那就是你阿爸,对吗?秦不空竟然又抽动着鼻子,开始抹起了眼泪,然后点头说是。这么多人想要杀死我,我都没有害怕,也没有难过,只是心寒。可是当阿爸走出来的时候,自己一下子就崩溃了,开始放肆地哭喊,别人都以为我的哭是因为我死到临头,而我哭却是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敬爱的人、给了我生命的人,却要在这个时候断送我的生命!

秦不空说,在阿爸距离自己只有几米远的时候,自己总算是在泪眼中看清了阿爸的容貌。他带着那种心痛,但却透着鄙夷。似乎是我的存在让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一般,哀莫大于心死。当时我的心就随着阿爸手上火把的火焰,一起死了。

秦不空说,自己的第二张嘴此刻开始召唤蛊物,但却只是阻拦,并未伤害到任何人。当时唤出的蛇蛊迅速束缚住了在场每个人的脚,而自己则大声唤来了甘木,咬断身上的绳子,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祭台,穿过众人,一言不发地回到家里拿上东西,就带着甘木离开。直到离开了寨子,秦不空才撤掉了蛇蛊,恢复了众人的自由。

他说,当时自己一路哭一路走,专挑小路。而也并未走远,而是就在附近的山上躲了几天。而这个时候,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头出现在道路上,自己一看,竟然是另外一队日本兵。

我惊呼道,原来还有一队。秦不空点头说,之前那队被我给灭了之后,可能是很久没有消息联络,于是日军就派出了另外一个小纵队来搜山,而这一次。秦不空再也没有出手阻拦,冷漠地看着那一队日本兵,杀光了寨子里所有的男人,包括自己的阿爸。

当日本人动手想要杀害女人和孩子的时候,秦不空则故技重施,再次灭掉了这队日本人。然后他回到寨子里,对那些幸存的人说,你们现在都各自逃命吧,过不了多久,还会有日本人来屠寨子的,说完他就让弟弟妹妹互相照顾好彼此,今后大哥就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了。弟弟妹妹因为阿爸阿妈相继死去,而阿哥又要被大家烧死,本来年纪就小,现在更是没了主意。秦不空将弟弟妹妹托付给寨子里一个老大妈代为养育,说如果弟妹有什么闪失,将来回来会要了她的老命。

可是秦不空再也没有回去,从此离开了寨子,不再身穿苗衣,而改换了汉人服饰。也剪去了自己的头发,彻头彻尾地,抛弃了自己的民族。

听他说完这一切,我心里很是感慨。虽然觉得他也的确过激。但那毕竟是因为童年就一直缺乏和人交流引起的,在自己有能力阻挡那第二队日本兵的时候,他未加阻止,而是目睹着惨剧的发生,不得不说的是,全寨子的男丁虽然并非是他亲手杀害,但他们的死却跟秦不空有很大的关系。也正是因为遇到了这些事情,原本就有些心理缺陷的秦不空,从此以后,就变得更加变本加厉起来,处处我行我素,自私自利。而实际上他的本性并非如此,是因为三十年前的那些事情,让他觉得无论自己做了多大的好事,帮助了多少人,却始终没有好报,这样畸形的逻辑。就好像他自身的畸形一样,终生都伴随着他。

我叹息一口,觉得眼前这个大胡子老头此刻看来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可怜。他与之倔强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人生,也不是自己脸上的残疾,而是那些永远都将他排除在外,当做异类的人。他只是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和接纳,这些在我们看来稍加努力就会办到的事情,在秦不空的生活里,却显得那么困难。

这大概是他时隔多年才跟人说起这段往事。江湖上认识他的人当中,不少都听闻过他灭掉日本兵和灭掉全寨子男人的事,使得对此人的传闻更加缥缈诡谲,就连我师父,也都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些细节,秦不空总是给人一种亦正亦邪的感觉,而每当这样的人出现在身边的时候,却总是会让人情不自禁地,防备大过于接纳,就连我这个听过故事的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刚才我在地上挣扎的时候,他竟然没来帮我一把,想必是这件事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一个致命的创伤,以至于时隔三十年再次重现,他也依旧久久无法接受,为了逃脱这个变成他阿爸的鬼魂,他会迫不得已再亲手杀死对方一次,的确一时半会儿,难以从这种感觉当中抽离出来。

于是我也挨在他的身边,背靠着墙壁坐了下来,从烟盒里取出两只烟,一并在嘴里点上,接着我拿出其中的一支,放到了秦不空的嘴唇中间。

第四十章 .三更怪声

我和秦不空就这么呆坐着,抽完了整根烟。这次秦不空虽然依旧在浪费烟草,但是并没有再被呛到了。看样子烟草这样的东西,的确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才是人最好的伙伴。

后来我们烧掉了老木根,这一段木根上的八个字写着“猫有九命,唯有一心”。这句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话,我甚至不太明白用在景门究竟用意何在。秦不空对我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当初布阵之人在这段木根上留下的这句话,是觉得就算真的有人完整地破掉此阵,最后一门也必然是景门。而留下这句话,猫有九命说的是前面八门凶险到足以丢掉九条命,而唯有一心则是在说我们破阵之后,希望能够保持初心。

初心?什么样的初心?破阵取魂,难道不就是唯一的初心吗?秦不空耸耸肩膀说他也不知道,大概是对方知道大势已去,希望我们不要有违天道吧。

当景门整个被打通之后。八门阵就完整了,阵心的位置,是一个见尺大约只有三四平米,但是高度却又两米多的圆柱形石头柱子。柱子靠近地面的部分,围绕着一圈等距离排列着八个深入地面的圆孔。秦不空用手里的金刚橛比划了一下说,这八个孔。就是用来安放八枚金刚橛的,只是顺序咱们还得把那些金刚橛全都带来这里,然后再仔细研究一下。

石头柱子的柱体上,还有一些竖着的、长方形的光滑区域,围着一圈数了数,总共有七个,却和之前的八有出入,我问秦不空会不会还有一个在柱体的顶部、我们没有挖到的泥土里?因为这个柱子相当于一个承重的功能,顶上和底下,都是分别嵌入到泥土和石头里的。秦不空点点头说有这个可能,不过现在研究的话,恐怕容易急躁出错,所以还是慢慢打算吧,反正咱们时间还多。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秦不空,这柄黑色的金刚橛,具体你是怎么得到的,他说刚才在幻像当中。自己和阿爸对打了一阵后,自己狠心用之前的金刚橛“杀死”了阿爸后,这根黑色的就掉了出来。他的语气淡淡的,似乎不愿意多谈,我也察觉到我的问话无意当中可能再度触及到他的伤心事,有点自责,也就闭口不问了。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秦不空和我之间的关系又了一些好转,似乎没有那么一个钉子一个眼了,但也算不上亲密,我想那是因为我和他都在刻意地和对方保持距离。他还是会常常无意当中就教给我一些东西,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不但要教我记住手法,还要我记住咒语的唱词和语调,还会给我举出一些例子,让我口述破解之法。

必须承认的是,同样都是传授手艺,秦不空和我师父有着明显的不同。首先是秦不空的手艺以法术和巫术为主,蛊术他似乎没有传授给我的打算。而民间的法术和巫术与我们道教的道术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见效快,口诀简单,有些口诀里就是一些民间的白话,加上动作和符咒等东西之后,一组合就变成了具有实际功效的东西。师父以往教我的内容,虽然熟练之下用起来也会非常迅速。但从生疏到熟练,必须去记忆一些文绉绉的古言,起码在记忆的成本上,就比法术更高。而巫术更是简单,有时候连咒文都省了,照样子做出来。就能够达到效果,所以秦不空的手艺在我这个原本有比较深厚玄学底子的人学起来,速度是非常快的。

其次的不同,在于师父教我的方式以理论为主,实战则是经验的积累。秦不空则会用一些实际的案例,要我口述破解之法,由此加深记忆,不过法术和巫术一旦滥用,其反噬的效果,却比道术要严重厉害得多。

于是我每天除了跟着学习之外,还经常和秦不空一起,将那八柄收集来的金刚橛按照一定的规律进行排列。想要从中寻找一个最可能打开阵心取出巫王魂魄的组合,却试了很多种方式,最终还是觉得无法确保万无一失。于是这件事,就耽搁了大约半个多月,我们却一点进展也没有,也不敢贸然将金刚橛插入其中。因为金刚橛原本又一个作用就是用来结阵,如果我们搞错了,搞不好又重新将八门阵树立了起来,到时候再破一次,我可没那么多精力耗在这件事上了。

新年的夜里,秦不空又喝了很多酒,我也陪着他喝了不少。但和之前不同的是,我们竟然在酒过三巡后开始有说有笑,他跟我说着一些自己年轻时期纵横江湖的奇闻异事,我则跟他说了一些早年被当封建份子抓捕,流落山村,还被人睡了的故事。而且那一晚,甘木竟然也加入了我们的战局当中,而那天我竟然发现,这条蠢蛇竟然放着好端端的肉不吃,跑来抢食我们下酒用的胡豆和花生米。

当门外的鞭炮声大作起来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原来又是一年过去了。秦不空跟我说了句新年快乐后,就自己回房睡觉了。我也收拾了一下酒桌,在床上打坐片刻后,就沉沉睡去。

大约到了凌晨三点多,一阵剧烈的摇晃将我惊醒。迷迷糊糊我受惊之下,就顺势一脚蹬了出去,却好像是踢到了一个人。随着哎呦的一声,我大声问道,是谁在那儿!结果地上爬起来一个人,骂咧咧地对我说道,你这小狗日的,你又踢我。

原来是秦不空,只是我不明白他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撩我干什么。于是我也没好气地问道,你干什么,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啊?你半夜不睡觉,做贼啊你?说完我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头一晚喝酒有点多,现在脑子还是晕乎乎的。太阳穴有种胀痛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脑子在脑袋里晃来晃去一般。

秦不空打开灯,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对我轻声说道,你快到我屋里来,去床上仔细听一下。我一愣,听什么玩意,是隔壁那对小夫妻正在翻云覆雨吗、进出你我吗?我说你这老不要脸的东西,都一把岁数了还这么下流…

话还没说完再次被秦不空打断,他说道,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声音从地洞下面传了过来。

我一惊,立马一个翻身起床,就快速冲到了秦不空睡觉的里屋。由于地洞的口子是在他的床下,当我正要把床给搬开的时候却又被秦不空阻止了,他说你是不是傻啊,你拖床发出的声音,如果被对方听见了怎么办?我说到底哪个对方啊,你是说这地洞下面有人吗?秦不空点点头,然后朝着自己的床一指说道,你把耳朵贴在床板上,木头是传声的,这样直接就能够听见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秦不空大半夜跑来跟我说这个,是因为他睡觉的时候。大概是一个侧卧的姿势,耳朵是直接贴在床上的,于是听到了底下传来的声音。我爬到床上,忍住那脏兮兮的床单散发出来的秦不空身上的臭味,将耳朵贴在了床板上,然后尽可能让耳廓完全贴合床面。然后深吸一口气,就开始仔细听。

除了我自己咚咚咚的心跳之外,我还听到了一种铁器敲打在坚硬的石头上的声音,就好像当初我和秦不空强行凿穿景门的墙壁发出的声音一样。

秦不空的床下距离八门阵,如果单单是走的话,大约要花十多分钟的时间,但实际上弯弯斜斜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这种声音听上去并不算大,但由于是夜晚,加上地底通道本身有回音,更不要提石头地面的传声效果原本就非常好,我还是非常清晰地听见了。只不过如果换成是白天的话,搞不好就不容易察觉。

我抬起头来对秦不空说,好像真是有人在下边凿石头似的。秦不空也说道,这太不应该了,因为这条通道咱们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次,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出入口,如果下面有人。唯一的路径就是我的床底。自问我和你都不是无能之辈,怎么可能让人偷偷钻进去而不察觉?

我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于是我对秦不空说,要不然咱们去看看?秦不空说好,带上你打符的鲁班尺,我也带上甘木一起,咱们动作尽量轻一点,不要让里头的人察觉到,倒是逃走了就再难抓住了。

于是我立刻去穿好了衣服,将我的帆布包往身上一挂,我还特意换上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这样子我走路的声音就会更小一些。我塞了几张符咒到我的挎包里,还撞上了鲁班尺,心想还从来没用过这招去制敌,假如底下的人不怀好意,今日正好一试。

准备好一切后,我就跟着秦不空一前一后地跳进了地洞里。为了防止在墙壁上磕碰发出声音,我们连煤油灯都没带,就带了两个手电筒。轻车熟路地,我们很快就轻手轻脚地到达了八门阵边上,关闭电筒后,那凿石头的声音更加响亮。但是摸着墙壁绕了一圈后,却一点光亮都没看到。

于是我们就觉得奇怪了,在这地底下,不照明就开始凿石头,那和疯子几乎没有区别,于是我们摸到阵心不远的地方,才打开了手电筒,仔细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很快,我们在距离阵心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五六米的地方,发现声音就是从我们脚下的石头里传出来的。

第四十一章 .地底之人

我和秦不空都没有说话,而是放轻脚步,慢慢靠近正在叮当响的地面。我把电筒递给秦不空,让他帮我照射着地面,我则蹲下身子,轻轻将手摸到了地面上。

伴随着每一次敲击石头的声音,我手掌下的地面传来一阵震动感,灰尘也随着叮当声一下一下的扬起。很明显,有人正在从我们脚底下的位置,正往上边凿洞呢。究竟是什么人,是一般老百姓在深挖洞广积粮,还是同行中有别的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于是也来寻宝来了?

秦不空做了个手势让我去他身边,于是我站起来靠了过去,他一只手捂着嘴巴,凑到我的耳边对我说,看这个样子,下边的人距离挖通到这里。大概还有两尺多的距离。我点点头,顺便告诉他你的胡子撩得我的耳根子好难受。我问秦不空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到外面去找一下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挖洞的?秦不空说不用这么麻烦了,这人既然能够挖这么深,说明不可能是短时间内挖到这里的,很有可能就是咱们这段日子没怎么进来。正好就被人钻了这个空子。

我问秦不空,你除了今天晚上之外,就没有听到过敲击声吗?秦不空说是的,但是也有可能是最近这段日子到处都在放鞭炮,所以我们没有察觉到。我心想也的确有可能,在那个年代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认为过新年就是一年当中最值得高兴的日子,所以存了一年的鞭炮,都在这个时间段开始同时炸响。

秦不空说,咱们不动声色,就在这儿等着这家伙把洞打穿,然后直接抓活的。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我相信只要我们抓住了人,以秦不空的手段,想要逼问出一些信息来,想必是不成问题的。咱们正好省点体力,以逸待劳。

于是当晚我们放心大胆地回去睡了。只是离开的时候依旧是轻手轻脚而已。秦不空说,从敲击的声音来判断,底下就只有一个人,既然如此,这人总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吧。我和秦不空都是打过石头的人,所以我们猜测,距离这人打穿地面,估计最快也需要三四天的时间。

那三四天时间里,我和秦不空就轮流守在八门阵里,直到第四天下午,敲石头的声音明显变得近了许多,于是我和秦不空就远远站在一边,安静地等着。随着清脆的一声石头碎掉的声音传来,我们知道,对方已经凿穿了地面,从地底下透过小洞传来一阵光。接着那个洞口随着底下的人不断敲击,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洞口大到足以容纳一个人进出。

我心跳加速,躲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只见映着光线,从洞底下冒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那个人探出上半身,手里提着一个煤油灯,四下打量了一下环境,我和秦不空在他将头转向我们的时候。迅速将自己的身体在石头后面遮挡住。

紧接着我偷偷侧着脸去观察,那个人已经完全从地洞里钻了出来,站到地面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手撑住自己的腰部,然后骂骂咧咧地说,这狗日的石头。还真他妈硬。

声音是个男人,听到这句话,我差点笑出声来,看样子凿穿这个洞,这家伙也真是花了不少力气,还骂起石头来了。但是从他这简单的一句抱怨,我很明显听到一种四川方言的口音,但是却和我的家乡话有些区别,但基本上可以断定,此人是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