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当着天下举子面撕毁文书,是笃定自己身份高贵,那些人说不出什么。但身为皇子,他再贵也贵不过父皇。以父皇对读书人的看重,被他瞧见当众撕毁文书,那可是大罪。

罗炜彤低眉敛目站在一旁,中年人皇帝的身份并未给她带来多大冲击。她对安昌侯世子并无恶感,而中年人除却眼神,精气神远比普通人要强。她随师傅学过相人之术,一般不会看错,中年人绝不是平庸之辈。

同居一府,其父是雄才大略之辈,儿子确是名满金陵的纨绔,不管原因为何,这种老子英雄儿狗熊之事,多数总怪不到父亲身上。而从本心里,她不愿安昌侯世子受太多指摘。

如今身份真相大白,她关心的反倒是皇帝如何想。三皇子就算今日做得再错,那也是早早封王的陛下亲子。父子亲情犹存,皇帝究竟会如何决断?

不论如何,如今绝不能再说三皇子错处。故而在皇帝似笑非笑地问起,小丫头要伸什么冤时,她还是斟酌再三。

自打皇帝出现便打个冷颤,缩到一旁的罗薇蓉,在见到三皇子跪地求饶后,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紧绷着的心,在听到承元帝那声“小丫头”时,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松懈。

从方才罗炜彤见到皇上不跪拜,未受丝毫苛责反倒敢开口请求伸冤时,她便有不好的预感。如今皇上亲自开口,亲昵的口气中没有丝毫责怪之意,恰好印证她心中预感。再看三王爷面带绝望,瞬间她将德音的嘱咐抛之脑后,冲上前拉住罗炜彤袖子,叩拜下去面带赧然地朝皇帝说道:

“陛下,民女三妹妹今日冲动了。三王爷乃是天潢贵胄,龙姿凤章且饱读圣贤书,定是明理之人。再者京中设有六部,有何冤屈自有有司伸张正义。陛下日理万机,怎可为这点事劳神。”

罗薇蓉这是疯了吧?皇上金口玉言已下,哪有她随便驳回的余地。

手腕传来阵阵疼痛,更是印证着罗薇蓉此刻的疯狂。罗炜彤扭下胳膊,看似牢固的束缚轻易解开。衣袖翻飞间露出一截手腕上,隐隐有紫红色痕迹。眼尖的周元恪瞅到,心里一揪,暗自合计着无意中在江南发现的那些线索。

“二姐姐说得对,三王爷定是明理之人。”

在三王爷和罗薇蓉一头雾水,但不由自主轻松下来时,罗炜彤话锋一转。

“如此深明大义的三王爷,方才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天下举子的面撕毁民女兄长们的科举文书。此举着实令人费解,民女思前想后,王爷乃贤明之人,但人非圣贤,被小人蒙蔽做出些不妥之举,也在情理之中。”

不疾不徐地说完,她面露歉意地朝三王爷低头施礼,再回头面对承元帝时满脸诚恳:“民女恳求陛下严惩小人,为兄长与表兄做主。”

“小人?”

承元帝玩味地重复道,眼神在三子与小丫头跟前转个来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锦衣玉食,延请天下大儒为师精心培养的皇子,为人还不如个小姑娘坦诚。

再想想如今体弱,常年卧床走路都得两名内侍搀扶的太子,承元帝颇有种挫败感。还是师兄会养孩子,他只收一个弟子,如今袁恪能文能武一表人才不说,连找媳妇的眼光都这般好。

说到找媳妇,难得他余光瞥了眼罗薇蓉。这就是文襄伯府最出挑的小姐?金陵城中这些手握丹书铁券,自觉尊贵的世家,大多是群吃空饷的酒囊饭袋。若不是为了朝政稳定,他早就连根拔起。可老三偏偏不自知,一直往那堆人里面钻。原本进学时挺聪明个孩子,如今却是越发迂腐不堪。

“丫头倒是说说,谁是小人。”

承元帝似笑非笑地问道,罗炜彤却犹豫起来。一笔写不出两个罗,即便分家罗薇蓉也是她姐姐。虽然两姐妹间只有仇怨没有感情,但这种场合她公然说罗薇蓉不是,岂不跟她沦为一丘之貉?

有必要为了罗薇蓉,搭上自己名声?报复是一回事,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之事她绝不会做。

“此事还要问常家公子。”

常文之好后悔他没有在晕过去时,顺其自然地跟随家丁回府。本想着给三王爷留下个得力之人的印象,如今印象是留下了,可时好时坏谁都清楚。

三王爷这会正焦头烂额,他太了解父皇,如今抬举另一边,明显是对他不满。即便他有心拉拢常家,也绝不能招了父皇厌恶。撕毁文书之事眼见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压下去,那便要找到罪魁祸首。

当下他作出决定,上前一步解释道:“启禀父皇,儿子听闻这二人素来品行不端,且见他们将国子监同窗举子打到晕厥,一时冲动便撕毁了院试文书。”

承元帝拖长了音:“哦,你二人当真对其动手?”

常文之身形有些颤抖,三王爷当真把他推了出去。自家早已上了王府这条船,今日背了黑锅,回府后兴许还有些舒坦日子。但若不管不顾和盘托出,到时候莫说爹娘,三王爷一个指头就能捏扁他。

这会他倒有些羡慕罗行舟,这些年他虽孤身一人在国子监,无父兄照拂,亦无锦衣玉食呼朋引伴的畅快。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又是另一种闲散惬意。

“陛下,常某…”

没等常文之大包大揽,一直沉默的罗行舟站出来:“禀陛下,学生确实有辱斯文,与常文之起了口角,不过一切事出有因。常文之三番两次有辱家父,今日更是光天化日之下出言不逊。常言道百善孝为先,若学生对此充耳不闻,又何以树人?”

金陵略显灿烂的午阳下,少年稍显单薄的肩膀如今挺得笔直,即便面对皇帝,这一番话也无丝毫谄媚,而是显得不卑不亢。

袁恪止不住点头,如此英才,才配当小丫头兄长。余光瞥一眼小丫头手腕上还未退下的青紫,再见陛下颇为松懈的站姿,他知晓这位师叔又打算逗弄人。

别人行,小丫头可还跪着呢。即便她学过武,跪久了膝盖经络运行不畅,也会多有不适。想到这他一刻也忍不住,迈步上前正对着面容严肃的承元帝。

“陛下日理万机,今日之事孰是孰非一目了然。平西将军乃圣旨亲封,市井议论其品行倒也无妨,但身为本届恩科举子、国之栋梁,竟也如市井妇孺般,无论如何都稍显不妥。反倒是罗兄,不惧流言挺身而出为家父深渊,刚正品性令在下佩服。”

袁恪一番话带有明显偏向性,但偏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尤其在场举子,在圣上亲临后纷纷冷静下来,再回忆之前高谈阔论,纷纷生出赧然之感。

武将最大的功绩在于保家卫国,平西将军在国难之际,携自家妻儿老小上城头,行军打仗上肯定无可指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方才他们如粗俗的乡野妇人般,跟在常文之背后瞎起哄,如今想起来着实不该。

承元帝面带深意地看向袁恪,小师侄越发忍不住了。本想着多撩拨两下,如今看来再弄下去他非得恼了不行。也罢,他都年纪一大把,也不难为小辈。

“老三,你当真把人文书给撕了?”

三王爷低头,算是默认。

“还有你,罗…”

“学生名行舟。”

罗行舟赶紧说道,此言引来一堆学子羡慕,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等机会,叫圣上记住名讳。上一个他记住的人,正是方才仗义执言的袁恪。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名字取得好,你当真把人给打了?”

“民女兄长才不会出手那般重,是常文之摔倒自家下马的条凳上,恰好凳子坏掉才摔那般重。”

罗炜彤快言快语说出来,稍显圆糯的声音非但丝毫不惹人生厌,传到耳中反而给人娇憨之感,忍不住想宠着顺着他。

察觉到周围若有似无地试探目光,袁恪身子一僵,看向承元帝的目光更为急切。你倒是快点了解此事,再拖下去不知引出多少匹饿狼。

顺着众人戏谑目光,承元帝扭头,正看到一脸娇羞的小翠。听完小翠爹颤颤巍巍地求主持公道,再看旁边脸肿起来的常文之,他怎么都觉得两人很般配。

“既然如此,朕便做主将小翠赏与你。常文之,小翠于你有恩,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

小翠自然是喜极而泣,而一旁本就因伤有些眩晕的常文之,听闻此言后,看着五大三粗的小翠,脑海中回旋着承元帝的话。这女人是他的恩人,还是圣上亲赐下来,即便不做正妻也得一辈子供着。

家里有这么尊佛,他日后议亲也找不到太好的。少了得力岳家,更少了上得台面的发妻,前程更不用提,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想到这他终于晕过去,承元帝颇为无奈,这么点事都受不住,还做什么栋梁之才。皱皱眉,自有小翠家人将碍眼的常文之抬下去。

眼前清静后,望着小丫头手中散碎的文书,他无奈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文书向来无补发之理。”

第73章 誓从军

承元帝所言震惊了在场所有人,连三王爷都颇为不解。他知晓父皇所言不虚,科举事关家国社稷,一纸文书虽看起来简单,但也不是随便能拿出来。

文书所用纸张,皆有江南织造委派门下巧匠制成。薄薄一张纸,仔细闻起来却有独特香味。此香更是由皇家御用调香师秘制而成,一遇纸浆则散发出独有气味,舞弊之辈即便想伪造,也注定难如登天。

纸张乃皇家机密,造假倒不贵,但数量却是固定。如今少了两张,却是再也拿不出剩余之物来做补充。但父皇金口玉言,他开口主考官不敢不从。但如今他说出“无规矩不成方圆”,莫非是想顺水推舟?

父皇此举是为何意?或许他早已厌恶手握兵权的凉国公与宁国公。越想三王爷越觉得有可能,近年来大齐国运昌隆,四夷无不拜服。即便太平盛世,养那般多兵卒也是极大负担。这次任命罗四海,父皇也是出于无奈。这不未等战事结束,就已经杀鸡儆猴。

这般想着三王爷放松下来,顺带看到了瑟瑟发抖的罗薇蓉。方才微蓉所作所为他看在眼里,虽然有些冲动,但她也是一心为他。不愧是伯府养出来的姑娘,为人就是有情有义,一个侍妾未免太委屈她。动容之下,趁人不备他命手下扶起罗薇蓉,悄悄退到后面。

这一举动乍看起啦悄无声息,但却完全落在两个人眼里。其一便是承元帝,站在上首视野开阔处,他总览全局。见到三子身边之人如此举动,他终于消去最后一丝犹豫,儿子不能再惯下去了。

另一人便是周元恪,自幼被折腾无数回,他实在太了解这位师叔。他看似严肃,实则最为喜爱看每次出其不意后当事人一脸见鬼的震惊模样。听他说出那番近乎无情的宣判,他心下便已有数。孰是孰非陛下早已了然于心,如今不过是老毛病又犯了。

当即他第一反应便是告知小丫头此事,至于被救走的罗薇蓉,一眼瞥过他也没多在意。三王爷想娶谁,自有父兄管教,太子管不了不还有陛下?唇角露出嘲讽地笑意,他朝小丫头点点头,眼神中透露着安定和抚慰。

罗炜彤正处于震惊中,用尽全身力气忍下质问。面前之人是皇帝,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且自始至终皇帝对她很和蔼,但帝王威严也不是她能随意侵犯。退一万步讲,就算今日站在面前的是位普通老者,也容不得她随意放肆。

可她心里还是堵得慌,正当胸闷不已时,面前传来一道颇有针对性的目光。抬头四目相对间,她似乎读懂了那双冷冽眼睛中传达出的温柔含义:有我在,一切皆安。

而鬼使神差之下她竟全然信了,心一下安定下来,紧绷到僵硬的四肢也逐渐舒展。

“一切谨遵陛下旨意。”

罗行舟也随着妹妹跪下,顺带拉下旁边行动有些迟缓的徐行知。后者虽也跪下,眼神却看向表妹前方。凭着一个男人的直觉,他再确定不过,袁恪对表妹怀有不一样的情愫。

可恨如今三皇子撕毁科举文书,他竟是连最有把握的上进之路都被堵住。如今比起袁恪,他又有什么?

焦灼之下,他突然升出个大胆的念头:“陛下,学生有话要讲。”

“哦,但说无妨。”

承元帝撩一下袖子,饶有兴趣地看向徐行知。徐家这小子便是师侄情敌?虽然如今看起来稍显稚嫩,到稍微雕琢也是可造之材。

“陛下方才言,无规矩不成方圆。是学生与表弟未曾妥善保管科举文书,我等谨遵圣旨,没有丝毫不平。但学生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便是天下万民。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民间又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学生抱憾不能参加本届科举,但为陛下尽忠之心丝毫未改。如今西北战事吃紧,正值用人之际,学生稍通土木,也算了解山林地形,故而自请入平西将军帐下,做一普通兵卒,以求学以致用。”

“表哥,这怎么行。”

罗炜彤陡然心悸起来,锦衣玉食养大的表哥怎受得了西北苦寒,且关外蛮族的刀剑可不长眼。就算他于地质颇有研究,这一去也是千辛万苦,脑袋别在裤腰上。表哥可是家中独子,怎能做如此危险之事?

“还是表哥思虑周全,陛下,行舟亦愿随父出征。”

“哥!”

这下罗炜彤却是真急了,若说表哥是不知拧错了哪跟筋,一向沉稳的兄长怎么也跟着闹起来。难不成他俩觉得,以上战场威胁,皇帝就会改变主意?别说今上是罕见的明君,这点程度的威胁连娘亲都动摇不了。

“娇娇莫急。”

小声安慰着妹妹,罗行舟大部分心神却是看着前面承元帝。不出所料,他从陛下威严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满意。以他了解,今上并不是昏庸迂腐之辈。此刻恰巧出现在此,又因一纸文书剥夺他们科举资格,此举定别有深意。方才他便在揣度,直到表哥那番话令他眼前一亮。

天下人皆知,陛下登基前封底处于北地燕京。而陛下本人,更是亲率封底驻兵,保大齐北方安宁。戎马半生,他对武将非但没有偏见,反而带有种读书人不易理解的欣赏与赞同。如此帝王,是希望读书人纷纷享受安逸谋得高官厚禄,还是期待他们能发挥所长在战场有所建树?

毫无疑问是后者!虽然至今还未搞清楚,为何陛下会选中他们兄弟二人,但科举三年便有一届,错过本届基本已成事实。与其荒废三年,不如去北地试试。更何况他还有更深的思虑,爹爹是武将,从小耳濡目染他怎会缺少热血之心。喜好读书是一回事,上战场也是他生平所愿。

“学生恳请陛下恩准。”

虽然面上古井无波,但承元帝心中却难掩惊讶。未等他说出来,两人竟然主动请缨!

这两人…当真是后生可畏,承元帝满含深意地看向罗行舟。为帝十几年,他攻心之术早已出神入化。虽然随军出征是徐家小子先行提出,但他顶多是冲动之下歪打正着。而罗四海这儿子,却是猜中了他几分想法。

没错,方才老三撕毁科举文书时,他就在茶楼上,分明可以出声制止,这样也能顺利通过科举选拔两位英才,但最后一刻他却转了念头。据镇北抚司递上来的资料,这两个年轻人可是非同小可。

罗行舟也不知随了谁,极为擅长随机应变。且自幼为了陪伴妹妹,他也算半个师从弘真大师,一身武艺虽算不上出神入化,但也是文武全才。至于徐行知,那更是了不得。虽然为人处世稍显稚嫩,但他继承了任职工部祖父与父亲的天赋,小小年纪便极为擅长观察地形。西北多荒漠,大军行驶极为依赖向导。以徐行知闭着眼都不会走错路的本事,放在军中绝对能打敌军个出其不意。

即便他们是读书人又如何?中举多半也是外放七品县令,熬个几十年回中枢,一辈子都不一定入主内阁。但入军中却不同,大齐再没第二种途径,能比靠军功加官进爵来得快。如今就端看这两位少爷,能不能豁出去,吃西北那份苦。

而两人反应着实让他喜出望外,未等他提,便一一主动请缨。

喜悦之下他甚至放弃了惯常用的吊胃口,板着一张脸让人猜不透意思,进而暗自着急。而是自御座起身,亲自扶起二人:“好,虎父无犬子,朕果然未看错罗四海。罗行舟、徐行知听旨:”

罗行舟心下已然确定,此举挠到了陛下痒处。徐行知倒未想那般多,如今他一门心思就想快些出人头地。表兄弟二人虽想法不同,但皆是忍不住激动,跪拜在地。

“念你二人一片忠君为民之心,朕特封为正七品书吏,即日起编入平西军,择日与大军一同启程。”

“谨遵陛下旨意。”

待两人接旨后,承元帝站起来,饶有深意地朝热群众瞥了一眼:“尔等学子,受父母亲族供养,笔墨纸砚所费不知凡几。其中更有年近耄耋者,碌碌一声,进取之心尚不如两未及弱冠少年。如此,这书不读也罢。”

帝王此言一出,满场鸦雀无声。学子群最角落,先前缩在茶楼那几位鬓间已添鹤发的老翁,如今却是面带惊惧和赧然。莫非方才他们的一言一行皆落到了陛下耳中?进取之心尚不如两未及弱冠之少年,此一言振聋发聩。回忆这一辈子,他们除却浪费笔墨纸砚,墨守着读书人那份虚无缥缈的自尊外,又真正做过些什么?

学子陷入深思,罗炜彤却陷入焦急。表哥与兄长二人,就这么从读书人变成了兵卒?不仅是普通兵卒,而且还在未经丝毫训练的情况下,几乎是马上前往环境最为恶劣,敌军最为凶悍的西北!想到这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表哥和兄长可是两家仅存的男丁,两家皆有老人,他们能受得了?

周元恪不着痕迹地靠近,在旁人不易察觉的角落搀扶小丫头一把,轻声说道:“平西将军任职西北,且两位兄台皆为官,此去定无太大凶险。”

罗炜彤茅塞顿开,对啊,有爹爹照应着,难不成还能有性命之忧?!虽然依旧担忧,但冷静沉着的话音,却是让她把心揣回肚子里。扭头再见那双眼睛,她只觉平素漆黑寒冷的眼眸中,闪耀着让人无比心安的力量。

“世子,多谢。”

她用几不可闻地声音说道,唇角笑意却是无比真挚。

见她大眼睛里露出真实的愉悦,周元恪心下无比熨帖。小丫头人当真不错,跟谁都能处得很好。他甚至能看出来,陛下对她也颇为喜爱。或许是时候,写封信传给云游四海的师傅,告知他徒媳已定。

这般想着他退回到承元帝身后,余光欣赏着三王爷抖动的袖口,心底却思索着好友四皇子。太子体弱多病,能不能熬过承元帝还是未知数。二皇子早殇,三王爷又是这幅模样,有些事看来注定无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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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炜彤本以为,兄长草率之下从军的决定,会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谁知回府之后,待她马不停蹄跑到娘亲房间说明白此事,竟然只得了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去西北也好。”徐氏如是说。

“男孩子就该多磨砺下。”荣氏跟着表示支持。

“左右在四海眼皮子底下,让他爹分神多照看一眼就是。”家中最为心软的祖母也表示支持。

张大嘴巴罗炜彤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这还是她慈祥的曾祖母、祖母,以及疼爱兄长的娘亲?

“那边可是西北,你们就一点都不担心兄长?”

掐着腰她责问出声,两只眼睛满是谴责地三人中间转悠,控诉他们的不负责任。

“看把娇娇给气得,”荣氏起身将她搂到怀中:“行舟跟你不一样,他是男子汉,将来要扛起整个罗府。不趁着年轻多去磨砺,将来如何有出息?”

祖母也点头:“你曾祖母说得对,那些靠祖荫的世家子弟,也就敢在平民面前作威作福。没几分真本事,就算出身再高,入官场也注定一生碌碌无为。所以老话说得好,英雄不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

甚至到最后,她还有意无意地拖出文襄伯府几位男丁。从现任文襄伯到底下与爹爹同辈几人,对比说明他们多不争气。

“男人想有出息,归根到底还得看自己本事。最没本事就像…”说到这祖母声音小了些:“安文帝,祖上留下这富饶的江山,不还是守不住?左右你爹也在军中,行舟此去定然性命无忧,锻炼下也是好事。”

惊讶地看着祖母,罗炜彤慢慢理解她所说的话,最后发现几乎无言以对。

“可咱们家如今这般,兄长前途又怎能是文襄伯府那些人能比。还有表哥,他也定不会差。”

想起侄子,徐氏面带愁容地看了女儿一眼。娘家大嫂孔氏与她谈过儿子之事,言语间十分想把两家亲事定下来,甚至连不纳妾这条都想好了。可斟酌再三,她还是保守住女儿秘密。毕竟她自娘胎落下病根,极有可能终生不能生育,到时即便是外家也无法忍受。

行知那孩子虽稍显懦弱稚嫩,但本性里却不差。今日冲动之下想去参军,连带这些日子性情大变,定是受了女儿刺激。而这事,她却万不可告诉娇娇,免得她多想。

“有老辈积下这点家底,行舟日后是不会差。可娇娇,你兄长有岂是那家养的燕雀。”

罗炜彤震住了,的确她一心只挂念兄长平安,想着西北的苦寒,却从未想过他们真正期待的是什么。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陪徐行知归家的罗行舟走到后院,恰好听到娘亲此言,顺道发此感慨。在妹妹委屈的眼神中,他跨过门槛,轻柔地抚摸下她皱巴巴地眉头。

“娇娇莫要忧心,这一去乃是兄长所愿。祖母乃是大智若愚之人,方才一番话鞭辟入里。一味靠祖荫之人,即便衣食无忧,也注定一生碌碌无为。爹爹能白手起家闯出一番事业,我也能。娇娇生□□自由且善良,待日后有何烦心之事,有个成器的兄长也好依靠。”

尽管罗行舟说到最后一句时面露戏谑,却不妨碍罗炜彤听出其中认真。

“那你可得小心些,那边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莫说我日后依靠,便是眼下也得被罗薇蓉欺负死。”

罗行舟郑重地点头,他比谁都要惜命。不仅因为他是家中独子,有想护佑一辈子的娇娇妹妹;还因为他读了那么多书,知晓这天下还有许多事值得他去做。

“对了娘亲,儿子刚从外祖家回来。对于表哥参军一事,除却舅母略有伤感外,其余人皆支持。”

徐氏长舒一口气,点点女儿脑袋:“看到没,两家就你一个糊涂。”

“娘亲,女儿这不是关心则乱。”

罗炜彤跺跺脚,满面娇憨逗乐了府中所有人。徐氏感慨地看着一双儿女,刻意轻松地面容下实则愁到不行,这俩孩子怎么就没一个让人省心。

待到晚上府中熄灯之时,望着抱枕头敲响房门的女儿,还有身后满面愁容的刘妈妈,徐氏难得心里舒畅些。果然还是生个女儿好,就算她整日舞蹈弄棒,一学女红针黹就打瞌睡,那也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

“夫人,老奴劝不住小姐。”

罗炜彤一头扎进卧房,将枕头放在最里面,两只手分别抓住爹娘。

“今天白天出那么大事,没有你们在身边,女儿都睡不着。”

罗四海着实没想到,出征前一夜女儿竟然过来了。掰着指头算下,这是自打娇娇七岁趴弘真大师背上抢桃花酥,被老和尚告知男女授受不亲,进而哭着回家要分房睡后,她第一次回到爹娘怀中。

想到这他一腔慈父心肠无法舒展,战场上杀敌千八百都不眨眼的将军,此刻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行,就跟爹娘睡。等爹跟你哥哥走了,娇娇就搬过来,你们娘俩夜里也好有个照应。”

说到最后他声音几乎哽咽,反倒让同样感动的徐氏有些哭笑不得。一手抓住女儿,另一只手没好气地拍拍夫婿肩膀:“看你那样,平白让孩子笑话。”

见此刘妈妈悄无声息地退下,帮一家三口掩上门。满面动容地走出正院门,面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定睛一看,原来是月亮从云层中透出来。

饶有兴趣地朝前院看了一眼,那边灯火通明,想必少爷仍在彻夜苦读。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告知他小姐去了正房。

“老婆子得赶紧回去,不然咏春那孩子又得熬夜。”

小声念叨着刘妈妈朝侧院走去,在她走后,树荫下删除一抹人影。月光下只能隐约看清来人脸部轮廓,还有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

周元恪只是怕小丫头想不开,毕竟她与兄长感情,好到连他都嫉妒。虽然一力劝说自己,日后小丫头嫁给自己,两人之间感情绝对会远超兄妹情谊,但他还是不由担心。尤其在今日陛下突然再次出现,又完全改变她兄长命运的时刻。

但还未靠近闺房,行走于房顶时听到的一句,却让他百感交集。

听声音那大概是徐氏,她颇为忧愁地说道:“晚膳后娘家又来过信,想趁出征前口头定下两人亲事。娇娇嫁到那边,我倒没什么不放心,但她身体上那毛病,真是不放心告诉别人。”

听完前半句他险些从房顶摔下来,待后半句说出来,他立刻断定房顶不是久居之地。趁罗四海沉思未发觉蛛丝马迹前,他赶紧跳下来藏到一边。

小丫头身体有问题?而且是能影响定亲的问题。

稍微一想他便明白过来,小丫头能跑能跳人也鬼机灵,很难有人能真正讨厌她。若非要扯到影响亲事上,大抵是有不治之症,且多数跟孩子有关。

十四年前罗夫人徐氏身怀六甲上城楼,后躺在血泊中早产。而后得弘真大师施以援手,孩子才堪堪保住。但腹部中箭,这一点不得不令人深思。想到这他转到小厨房,轻车熟路地在点心蒸笼旁找到那只砂锅,用帕子小心抿一点药渣子。

待远路返回,正要翻墙出去时,刚好看到小丫头抱着枕头朝正院走去。藏在一边瞧着她插科打诨,硬是钻进爹娘身边,握着手帕他一颗心柔软到一塌糊涂。好想此时此刻就把他迎进这些年秘密安置的家,抱着她就一直不放开。

耳边传来书房那边的动静,罗行舟也起身向正房走去,今晚注定属于一家四口。怀抱羡慕和遗憾,他纵身翻出高墙,连夜赶到太医署。当夜值班的正是相熟太医,还未等看药渣,只闻下味道便一脸暧昧地看着他。

“你小子,莫非也想生个大胖儿子了?不对…让我看看这渣滓。”

见他面露异色,周元恪心思紧张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奇怪,这药乍闻起来像安胎之药,仔细看来分明是治宫寒,还不止宫寒,莫非那妇人天生难以受孕?可其中几位大补之药,又是固本培元。”

年轻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周元恪此刻心里却跟明镜似得。那般降生的小丫头,可不得固本培元。当初那支利箭,看来不止伤了徐氏腹部,更伤到了她腹中胎儿腹部。

想到这他心中一阵揪痛,先天疾病最是难愈,小丫头不仅平安长大,身子骨看起来还比金陵城内那些扶风弱柳的大家闺秀更为康健,这些年她得付出多少艰辛。单想想,他佩服至之余更多地则是为她心疼。

“此事万不可告知陛下,算袁某欠兄台一次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