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已经走近了。

他放轻了脚步,借着梅林子的遮挡,隐约听到从亭子里传来这话,顿时觉得乌氏有见识。

就听着她扯着嗓子说话,活像她自己不是个女人外加寡妇一般,急道:

“管他说真话还是假话呢。咱们要在泉州市舶司讨饭吃,所有敢和楼大人作对的人,咱们就饶不了他!所有和楼大人站一边的人,咱们就要结好!这才是打伙儿求财的规矩!咱们不硬气不拉上帮手,就会叫人家欺上头,泉州城哪里还有咱们立足赚钱的余地——”

她一直嚷到这里,突然见得季青辰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她才醒过神来。

“…乌妈妈这是吃着楼家的饭。还是吃着唐坊的饭,我倒是不明白了——”

楼云飞快地缩了脚,躲到了一顶老梅树后面。觉得这时候不是上前的好时机。

这乌氏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

她可不是对他楼云表忠心,而是对他这市舶司监官的官位表忠心。

这妇人口齿便给,见官是马屁如飞,见着绿眼睛的外国蕃人那就是非-我-族-类。要往死里欺压的心性。

他甚至还亲眼见过,她和一个男蕃商在衙门里因为争蕃商大会上的座位。大打出手。

她因为不占理,也没有人帮,但她那黑黑瘦瘦,青肿渗血的脸不仅吓住了衙门里的吏目。也吓住了那男蕃商。

不需要她去货栈里叫帮手,人家都要退让了,她居然还不服输。突然从袖子里拨出一把小弯刀,怪叫着就要那蕃人见血。

当时把他都吓了一跳。

这乌氏压根不像汉人商妇。就像是个北方蛮子。

乌氏被她打压了气焰,总算想起了两三年不见季青辰,忘记了她寒着脸让她带着女儿滚到泉州来的模样。

她低头不敢出声,劳四娘这样有眼色的人当然上前打了个圆场。

她是劳氏的堂妹,和乌氏一样都是北方迁来的汉人匠户,在唐坊本来都是季青辰的班底出身。

只要足够能干,她们就是当然的心腹。

季青辰这才道:

“你的话里,文昌公子这次回明州城,是要和我商量把聘礼减少了?”

高高兴兴地盼着他去,这些日子也盼着陈文昌回来,她虽然没指望他一定说服父母添聘礼,但这样的反过来的结果确实也叫她失望。

“还有,陈家和孙家的这门亲事我是一定要拦着,绝不能答应了?”

“…回大娘子的话…”

乌氏压低了节嗓门,扁着嘴委屈禀告着,

“大娘子的意思俺也明白,做官的如今谁不被骂上几句?但经了这一次东海之行,泉州城里的海商都被楼大人捏在手心里了。咱们不能不随大流。况且,俺这回来之前,特意到泉州的学官衙门里打听过。孙昭他在福州学官衙门里名声很大,还和江西那边的什么白鹿书院、紫阳书院关系最好,他们骂起人来,都是互相照应。就和咱们做生意的人一样。这些做官的也是拉帮结派的。他们和楼大人不是一伙的,他是江浙的四明出身…”

她这时也看出季青辰是认真思索怎么和陈文昌商量,压根不可能赶紧断了这门亲,她沮丧之余只能小心地嘀咕着,

“…陈家的聘礼少了,咱们只剩了那寄舶港,就为了这,咱们也不能得罪楼大人。”

“原来是这样的事。”

季青辰这才听明白了。

楼云和孙家的矛盾,说到底还是死了的宗室宰相赵愚汝和韩宅胄的政斗。

赵愚汝在位的时候,可是提拔了不少有才干、有儒名的乡野大贤,听说这白鹿书院的山主就是其中之一,被直接推荐到了官家面前讲学。

陈文昌的学师孙昭也是属于这一系。

“人家那可不是拉帮结派。那是有志一同。孙大人看楼大人不顺眼,那也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语重心长地教育着,换来了劳氏和乌氏奇怪的眼神。

就连树后的楼云都吃惊不已。

好在她接着又道:

“要对付他们,就要自己也开个书院,拉上一票子人。咱们也有志一同,自然就不会骂输了。咱们做生意难道不要吆喝几声才能卖得更好?被骂不要怕,怕的就是没有一票子同道好友帮着回骂。人不够多生意怎么做得起来。”

楼云就是没有足够的帮手。

两边都不讨好。(未完待续)

162 亭中相会

这时,她倒也明白他想插手刘家村学院的原因了。

王世强想要笼络人心,他楼云何尝没有这个意思?

乌氏和劳氏同时笑了起来。

可那乌氏还是咂嘴道:

“楼大人和顺昌县主订亲后,本来是样样顺利,孙昭也不好意思骂楼大人了。他以前到泉州城的宗学里做过老师,和赵秉林关系好。现在一听到楼大人突然要退亲了。他就跳出来了——”

季青辰万万没料到这其中还有赵秉林的关系。

她猜测着,楼云当初订亲时未必就想到这个好处,但他这样突然退亲,自然有赵秉林的至交好友们心中不满。

他这退亲吃的亏不小。

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刚才楼云在桥边呆看着赵德媛的事情。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楼大人,他如今也后悔了——”

何苦去退亲?

她隐约也明白楼云退亲的原因十有*和她有关,摇头道:

“楼大人别的事情都精明,就是这婚事上步步出错,他刚才只怕是第一次看到县主——”

季蕊娘一直安静地在一边听着,此时眼睛一转却恰好看到了树后的楼云。

她还在吃惊呢,楼云一听到季青辰说他后悔退亲,哪里还躲得下,他马上就从树后跳了出来。

他上前两步,站在了在亭下的梅林石道上,微微一笑。

季青辰吃了一惊,侧头看到亭外的梅林夹道。

她没料到这渡口空寂无人的时候,刚才还有人站在了枯梅林子里。

更何况还是刚刚被她们议论的楼云。

“…楼大人。”

她站了起来。尽量不动声色地看向了他,只能把刚才背后说人的尴尬藏在了心里,笑道:

“楼大人也准备回去了?”

楼云看了她身边的仆妇一眼,知道都是心腹,索性就笑道:

“我来找坊主。”

不仅是季青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劳氏和乌氏的眼光都惊异地看向了他。

涂氏湖边的渡桥亭子里,只有季蕊娘年纪小。毕竟还不太明白宋人之间的男女之别。眼里只有好奇。

那劳氏看到楼云,却是惊中带喜。

她觉得自己果然没有料错,这楼云对季青辰有意。所以百般寻着机会来说话。

那乌氏却是喜中带惊,觉得他亲自出马,一定是为了来谈寄舶港的事情——唐坊要是也支持陈家家结了孙家这门亲,寄舶港就别想到手了!

她觑着季青辰。接了她的一个眼色,这妇人连忙冒出了一句话。替楼云打了个圆场,道:

“楼大人久不在衙门,俺们办事都找不主心骨,大人在京城里忠勤王事。也要休息几天才好。这几日是来四明书院里见故旧?”

楼云心里急着解释,脑子却斟酌着分寸,一步接一步。走近了三步,离着亭子也还有些距离。

“坊主,听说文昌公子已经从泉州城起航,准备回明州城了?”

季青辰到此时,也知道要开口答几句,才能探明他的来意了。

“我也只是听说陈公子要回来了。陈纲首并没有给我消息。”

她微微笑着,心里却有些吃惊。

楼云刚才看着赵德媛看得正出神,居然还追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陈家的亲事。

陈文昌的心思,她很明白。

他在外游历了好几年,当然是和父母赌气,觉得他们商人出身,嫌贫爱富。

甚至他出外游历,死撑着一路坐馆做教书先生赚路费,也是要叫父母看看,他那读书人的志气。

后来听说家中生意每况愈下,母亲身体也不好,他却是马上就赶回了家。

他在泉州城南书院里做训导,为了家里的生意,他也没有多犹豫,万里渡海到唐坊卖身求亲。

他也算是报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所以陈家二房老爷听陈洪说着婚事不顺,又心疼起这小儿子,死活不想让他娶夷女了。

宁可让他娶个穷老婆。

这回,孙家的女儿早出嫁了,陈文昌也并没有要另订婚事的打算,他只是见着恩师有了孙子,想起当初自己父母拒婚的事,当然就想替恩师争口气。

他想把自家的侄女儿嫁过去了。

亲事虽然简单,但他一和孙家联姻,楼云对陈文昌的好感可就全没有了。

“我听说,文昌公子的侄女儿身子不太好?”

季青辰努力回忆着。

她不论是为了自已,还是为了唐坊,当然还是要想办法说服陈文昌,不要如此明摆着和孙家走到一起去。

楼云也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头,点头道:

“那位娘子在家里是用贵重药材养着,虽然没有什么症得出的大病,十一岁也没有说婆家。”

虽然是低嫁,陈文昌为侄女儿寻的却也是一门恰好匹配的亲事。

门当户对的人家里,因为她这弱症,恐怕是不容易议亲的。

只是她身子既弱,要嫁到孙家这样的清苦学官人家去,不带足嫁妆那是绝不可行。

天下的学官人家,能像纪府这样世代与宗室联姻,又有大儿子做市舶司监官的富贵双全,那是少之又少的。

而他离开唐坊时为两家说定的聘礼嫁妆,那是一份唐坊河道股份对着一份八珍斋股份。

陈文昌回家去,本来是要让家里加聘礼的,季青辰如今降住了陈洪,并不一定非添聘礼不可。

但如果二房里的八珍斋股份还要分出一部让侄女儿带走做嫁妆,唐坊就吃亏了。

季青辰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坊主,陈纲首是愿意为文昌公子,从陈家大房里为向唐坊多补一份聘礼的。”

楼云虽然不想说这话,但陈洪明日请她去晓园时当然会说。

他也想看看季青辰的心思。

季青辰回看着楼云。“我记得陈纲首自己还有两个嫡女,一个庶子吧?”

他的庶女至少就有七八个。

这份人情可不好欠。

她也不可能多拿陈洪大房里的聘礼,让自己束手束脚。

“还请坊主借一步说话。”

楼云心中欢喜,既然都已经来了,他不把话和她说清,他是不打算离开了。

更何况,陈文昌在这件事上。从十年前开始就太偏袒他那恩师了。

时辰已经过了午。涂氏湖面水波折射金光,春日里的暖风吹在了季青辰的春衫子间。

她皱眉看着他。

如果只是为了说陈文昌家的聘礼,他没有必要和她私下说话。

她还在思索他来意的时候。旁边那认定了楼云有情于她的劳氏心里就倒了戈,陪笑道:

“大娘子,把季姑娘留着,我和乌姐姐到亭子外面等着可好?”

季蕊娘睁着大眼睛。牵着季青辰的衣袖,看看她。又转头看看楼云,没有出声。

乌氏在办事上精明,在人情上却是一塌糊涂。

这妇人是个寡妇,往日里在金国帮着丈夫开了个小煤窑子。专和金*械司衙门打交道。

她带着个女儿,最看不上劳四娘这样二婚另嫁的人,偏偏因为女儿看上了姬墨。她就敢逼着坊主的心腹人做她家的上门女婿。

结果惹怒了季青辰,连女儿一起被赶到了泉州。

她看着楼云就两眼放光。只觉得他活生生就是一座日进万金的寄舶港,别说是借一步说话,借一万步说话那都要马上答应才对。

楼云看着季青辰,耐心等她决定。

他从在蕃商大会上见过她之后,到如今快是两年,直到今日才算是真正和她说话。

以前是订错了人——订了亲的男子只要开口就要完蛋。

后来是念着陈家的交情,还有陈文昌在他安排下渡海求情的辛苦和诚意。

现他要和孙家结亲就结,他自然不会去为难陈文昌,但婚事他不会再让了。

“我让骏墨在梅林路口上看着,有人来他会马上禀告的。我有话要和坊主私下说…”

季青辰已经清楚知道他不是来说生意的。

她总算也是看明白了楼云看着她的眼神。

他望着她的神色,就和他在月光树林的泉边,突然向她伸手,几乎让她以为他要带着她离开时的眼光一样。

但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和他说,陈文昌不在她不能和他私下说话?

还是直接和他把话说清:

他要是后悔和赵德媛退了亲,她有办法帮他挽回。

而且她也会想办法,说服陈文昌不结这门亲事,至少,金山银山都随便就是不要拿八珍斋的股份去当侄女儿的嫁妆。

“大人,想必能够说服陈纲首,让他出面劝二房老爷不要和孙家结亲?”

“…这事是陈文昌决定的。他的性子坊主应该明白。陈纲首和他是说不通的。只怕还越说越糟。”

季青辰并没有忘记陈文昌在这大半年一直维护着她,和他叔叔对着干的的事情。

反过头来,她要是拦着孙家的亲事,说不定陈文昌就要和她对着干了。

“大人,要说服文昌公子不结这门亲,实在不容易。”

她当然要和陈文昌商量这事,不仅是聘礼不能减,还有孙家那样的清流人家,她实在也不觉得现在是结亲的时候。

缓上一两年都好。

“…我来找坊主,不是为了这件事。”

163 情意难述

眼前他独自一个人走出来,到了亭子下面说了半会的话,仍然不见他有一个随从。

她毕竟有些吃惊了。

除了在月光树林和鼓楼上,他见她时,还从没有不在身边放人的时候。

季青辰看着楼云,心里也忍不住在想,他也许是真的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