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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早瞧他方才的样子,恁大的一个人了,说话竟是如负气的孩童般,暗自摇了下头,只是也寻起了茶,翻了半日,才在一个罐子里找到了些散茶。

其时宋人喝茶,都是以团茶为贵,散茶为贱的,只是在此地能找到些散茶,也是运气不错了,瞧着似是绿茶的样子。想起如今这雪未像后世那样遭污染,古人都好用雪水煮茶,取其甘冽之味,之前也隐约似是瞧见这寺庙里种了丛丛的竹子。便取了个干净的盆子,到了厨间外的一从翠竹之前,从那叶片之上扫了一层的净雪下来,拿了进来放在茶壶里烧开,又淀滤了下,顺手便用惯用的手法泡出了一壶茶,托着再往那杨二爷的屋子里去了,却瞧见他正坐在桌边的烛火前,似是正在等着自己的样子。

顾早按捺住自己的些许不安,脚步轻快地过去了将那壶茶放在了桌上,转身便是要走,却是走不动了,原来那杨昊竟是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袖。

顾早微微有些不悦,正待要说,却已是听见身后他低低地说了一声道:“我全无睡意,你若也是,何妨坐下来与我说下话?你却放心,我再不会冒犯你的。”

顾早一怔,回头看他一眼,见他已是放开了自己的衣袖,正抬眼瞧着自己,眼里竟似有些殷殷期盼的样子,心中一软,那一声“不”字竟硬是说不出口。

杨昊见顾早停了下来,面上终是露出了微微的喜色,勾了条凳子让她坐了下来,这才翻起了两个茶盏,倒了两杯茶水出来,一杯让到了顾早面前,自己也端了杯喝了一口。

那茶水刚入口,他便是有些疑惑地看向了顾早道:“喝着竟是有些不同。”

顾早一顿,这才想了起来时人喝茶,便是那散茶也都是习惯在鼎里煎煮熟了才喝的,她刚才却是一时大意,煮了水之后沸水冲泡出来。想那庙里的茶叶也只是普通货色,他喝起来感觉不惯也是正常,便略略笑了下道:“我从前偶尔听人有提过,煮茶之法,汤欲嫩而不欲老,因汤嫩了茶味才甘,汤老则过苦。所以自己方才胡乱照了煮的,你若不惯,我再拿去煮熟了。”

杨昊哪里舍得让她又跑了去煮茶,再喝了一口,便点头道:“味道确是不错,有些泛甘,你那法子也是可以的。”

顾早自己也喝了一口,想是因了茶叶的缘故,入口涩次,哪里有半分他说的那泛甘,知他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看向他微微一笑。

杨昊刚才都在瞧着顾早喝茶的样子,此刻见她望向了自己,一时竟是有些慌乱,找了个话头便说道:“方才你煮的那蘑菇汤,吃着味道鲜美的很。”

顾早想起他刚才在厨间里还嫌自己的菜煮得咸了讨要茶水喝,此时却是已经改口称赞味道好,也不点破,只是笑道:“菇类味道本就鲜美。我从前的祖母信佛,每逢杀生日都是在庵里过的,我记得小时跟她过去的时候,素席上总有一道香蕈饺子。香蕈汤一大碗先上桌,素馅饺子油炸至酥脆倾入汤中,嗤啦一声,香蕈香气便是四溢,味道奇特,闻着却叫人直流口水,我那时每年缠着要跟祖母过去,很大缘由都是为了这一碗的香蕈饺子呢。”

杨昊瞧她说话之间,面上似是带了回忆般的笑意,眼底里流出一片温柔之色,早瞧得呆了,顾早却是以为他听得入迷,一时那过去的记忆便是不绝而来,便又笑道:“这香蕈又名冬菇,在我瞧来应是菇类里最美味的了,我小时祖母曾砍过一棵椴树用来生发冬菇,竟是不停地生长。祖母采了过来,以茶油炒了,鲜嫩腴美,不可名状,或者用几片腊肉炒,味道就更香了,若是再有一碗青菜汤,一碟辣腐乳,我一会儿就能吃下两碗子的红米饭呢。只是说起味道奇特,却当属一种叫干巴菌的了,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个被踩破的马蜂窝,颜色像半干的牛粪,当中还夹杂了许多松毛、草茎,择起来很费事,便是择出来也是没有成片的,只是像螃蟹小腿肉粗细的丝丝条,洗净后与肥瘦相间的猪肉青椒同炒,入口细嚼,保管你半日里说不出话来,那味道,竟是有陈年火腿的香味,油浸白鱼鲞的香味,苏州风鸡的香味,南京鸭珍肝的香味,还有松毛那清香的气味。只是祖母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吃过这至美的味道了……”

顾早说得兴起,一时竟是滔滔不绝,直到了最后想起自己从前的祖母,这才黯然住了口。

那杨昊早是听得如痴如醉,只望着顾早不语。顾早惊觉自己竟是对着面前这人说了这许多的话,这些便是前世里她也从未对人言及过的,一时有些恍然。也只是呆呆坐着瞧着面前桌上的那一盏如豆灯火,映出了茶壶口仍飘散出的阵阵余烟。

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了下来,耳边竟是似乎听到了窗外的飞雪洒在竹林里的簌簌响声,又淅沥萧萧,连翩瑟瑟,这声韵入了耳朵,竟也是悠然一片。

突地山窗之外似是刮过了一阵急风,随之便是清脆的喀拉一声,想是那竹枝本就承受了厚雪的覆盖,哪里还禁得住狂风摧折,便是如此断了下去。

那声响在这寒夜里听来竟是分外的清脆,顾早一惊,这才瞧见杨昊望着自己的模样,心中一跳,倏地站了起来,有些慌张地便要转身离去,却是又已经被他拉住了走不脱,只是这次改为手了。

杨昊已是站起了身,转到了她面前,双手合覆住了她一只手。她的手心因了日日里劳作,触摸起来并无十分地柔若无骨,却是教他舍不得放开。

杨昊微微低头瞧着顾早,低声说道:“我每年里此时都是早已经离了京的,只是如今心里有些牵挂着你,所以还迟迟未走。想着离去前再见你一次,今日早早便去了你家等你出来,却是瞧见门扉紧闭,似是没人住了的样子,正奇怪着,恰巧见到你弟弟和几个人似是要急匆匆出城的样子。我瞧他脸色焦急,便问了几句,才知道你竟是昨日里便自个跑去要追那柳枣回来了。你家弟弟虽是昨夜便来找邻人了,只是城门已是关闭叫不开,这才一大早叫了人要一道出发的。我的马快,便让他们歇了,自己一路过来了寻你。”

“如今虽是太平,只是你一个孤身女子,万一若是碰到了歹人,那该如何?就算没有,便是像今日里这样站在路边一身是冰地顶着风雪等车,我见了却也是万分不快的。”杨昊望着顾早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二姐,往后遇到这样的事情,你自己若是当真不愿来,只管叫人通报我一声便可,万万不可再像此次这样只身上路了,记住我的话。”

顾早抬头,呆呆望着杨昊的眼睛,一时竟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昊瞧见顾早略仰了头,盈盈的双目映了烛火,流光溢彩地似是要勾人心魂,一双唇瓣湿润润地闪着诱惑的光泽,忍不住便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轻轻贴向了自己,低头缓缓便要香了上去。

顾早浑身战栗,眼睛微微地阖了起来,睫毛不住抖动,脸颊已是感到了他下压而来的阵阵热热的气息。就在他要贴上的一刻,顾早的手无意触到了他悬在腰间的那方玉佩。冰冷的金镶玉价值千金,她却是如同碰到烙铁般的触痛,这痛一下子从她指尖延绵到了大脑,她打了个寒战,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下重重推开了正柔情蜜意的杨昊,转身便是飞奔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文中香蕈饺子、冬菇干巴菌来自汪曾祺的小品文~~~

正文 四十三章

杨昊眼见着自己心心念想的人已是有些娇软的模样,正心旌动摇间,却又突地推开了自己走脱,哪里肯这样就罢休,几个大步便已是追了上去,将她拦在了门槛边。

“二姐,今日里我若是不把话说个清楚,决计是不会又教你走掉的。”他伸出双臂,将她抵在了门背之上,眼睛紧紧盯着她,低声说道,“自你上次对我说过那番话后,我便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道我至今未娶,是那种想着三妻四妾的吗?我不过是盼着能有个可心的女子与我同心同念,共此一生罢了。如今我遇见了你,便是认定了从此再不愿松开了。你到如今竟还是不解我的心吗?”

顾早紧紧贴在了门板之上,那早已浸染了雪夜寒意的木门幽幽地透来了一丝入骨的凉意。她低了眼睛,也不看着他,只是默不作声。

杨昊借了黯淡的雪光,仔细瞧着她,见她虽未再强自挣脱开自己,面上却是沉沉的瞧不出是什么神色,也不知她的想法,终是低低地叹了口气:“二姐,你还是信不过我的话吗?你若是愿意,我这次回去了便立刻告诉了老夫人,叫她来去你家提亲。”

他说话的当,一阵风呜呜地掠过,夹带了大片的雪朝他二人涌了过来,顾早脸面上也是沾了几片,凉凉的透着丝冰意。

顾早抖了一下,终是抬起了头望着杨昊,淡淡说道:“你说这话我却是不懂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见面也统共没几次,怎地如今竟是到了要提什么亲事的地步了?我何时又说过要与你结亲的话了?”

杨昊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子水,全身竟是凉得比那檐廊外的风雪还要冷。呆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苦笑了下道:“二姐,我知你终还是信不过我。只是我却想跟你讲下我心中所想。我的父亲,便是这府中已过世的老公爷,他自大中祥符年间便官至枢密使了,在朝堂之上是位高权重,只是那后院的家中却是没得过一刻安宁。我母亲是他早年所娶的正室,先后育了我兄长和我。只是除了她,我那父亲光家中便就有六七个姨娘侍妾的。我自小在府中长大,日日里见的便是我娘和那些个姨娘妾室们明争暗斗,这许多年,那些女人换了不知多少茬的面孔,我母亲也是没一日里安耽过。我那些庶出的兄弟,一个个地最后不是意外便是早亡,便是我,小时也曾被人推下园中的池塘,险些丧命。后来我父亲过世,这府中才终是稍稍消停了下来,只是没几年,待我兄长院子也添了一堆姨娘侍妾后,便又是开始折腾了。所以我不愿长居在京,十几岁便跟了个信靠的府中老人到了广州出海营商,去了大食、古逻、阇婆、占城、勃泥、麻逸,以金银丝帛瓷器市香药、犀象、珊瑚、琥珀、珠琲、玳瑁、玛瑙、苏木。我在外面,这气才会觉得透得顺些,去过的地方多了,我便更是暗自下过决心,此生要么不娶,若是娶了,便一定要是个能与我同心到老的女子,我也必会敬她爱她,不教她似我母亲那般只是将一生光阴费在后院的争斗之中,更不会叫我的骨血子嗣因了女人间的争斗而无端丧命……”

顾早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竟然还能听到有男子说只想与一个女子同心到老,不禁亦是微微地有些动容,忍不住细细瞧着他的眼睛。

杨昊对上了她的目光,又柔声道:“二姐,我知你心中所虑,你是怕我母亲会因了你的身份横加阻拦吗?你自放心,我若对她禀明了心意,此生非你不娶,她再是不喜,也终是会应了的,你若不愿住在府上嫌气闷,我便带了你一道去了淮扬广州,那里都有我置下的产业,你若愿意,我也可以带你出海去那异域之地游玩,你觉得可好?”

顾早微微摇了下头,叹了口气,似是说给他听,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这身份,我自己并无任何轻视,只是在旁人眼里,便是一生抹消不去的污点。你母亲便是拗不过最后应了,那又如何?她年事已高,我进了你家门为妻,却拐了你不侍奉在她跟前,那便是大不孝,便是到了官家面前也是没理。我若日日侍奉在她跟前,我须小心求好,她亦见我如鲠在喉,连你夹在中间也是为难,最后闹得大家都不痛快。到了那时,再浓的情只怕最后也会成了鸡肋,到了那时,你我又该如何?我如今自己一人,虽没有大富大贵,却是凭了自己的手赚饭吃,随心所欲,不知有多快活。二爷,你若是我,你会如何选择?”

杨昊越是听她讲下去,那脸色就越发难看起来,到了最后,已是沉得如那裹了风雪的夜色了,猛地逼近靠了过去,沉声问道:“你就不能为了我而入我家门吗?”

他的脸逼得很近,近得顾早都能感受到他扑面而来的呼吸的气息。

顾早睁大了眼睛,与他对视片刻,终是轻叹了口气道:“二爷,只怕是要教你失望了。我是个只为自己着想的人,受不起你这样的心意。”

杨昊的呼吸变得粗重了起来,双手钳住了她的肩膀。

“我不信你的话,你对柳枣也是如此重情,当真对我就没有半分情意吗?”他死死地盯着她,“若是真得了你这一句话,我便就此撒手,再也不会来烦扰你了。”

顾早深深吸了口气,对上了他黑得似是要化在夜色里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二爷,我顾二姐感激你今日对柳枣的救命之恩,我也感激你对我的一番错爱,只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想头了。二爷并非我的良人,我也并非二爷的佳人,只求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再也不用牵扯不清。”

她的肩膀骤然感到了一阵剧痛,似是要被一阵大力掐碎似地疼痛,只是强忍住了才没有哼出声来。

“我知你素来便是个心硬的,只是未料到果真竟是硬到了这等地步!我非你的良人……”他低低地一字一字地重复着顾早的话,猛地松开了钳着顾早双肩的手,自己往后退了一步,点头又冷笑道,“你放心,我往后自当如了你的愿,再也不会去招你了。”

顾早默默立了片刻,终是转身朝着柳枣几个小姑娘的屋子走去,没走两步,便是听到身后他又说了一声“等下”,有些茫然地回转头来,只见他已是朝自己丢了团东西过来,下意识地接住,手上立刻感到了一片暖意,原来是他那件大毛氅。

“夜里寒冷,你拿去加盖在身上。”

他这样说道,只是声音里却是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顾早低声道了谢,转身疾步而去,自觉脚步竟是有些漂浮起来,直到进了那屋子,身子却是不知是否因了这夜半的彻骨寒意,竟是不可遏止地抖了起来。

顾早轻轻爬上了床,挨着边沿睡下,将大氅整件地摊在了几个小姑娘并自己身上的那张棉被上,良久了却仍是觉得冷,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自己从前还残存的记忆,那记忆灰暗得她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想起来了。

……她在厨房里为客人炒菜,他在送菜的间隙凑了过来为她擦去鼻尖上的汗滴,笑嘻嘻地说:“早早,辛苦你了。以后等存够了钱,我们自己开个私房菜馆,那时你就当老板娘,我帮你管,你每天里只管翘起脚数钱数到手抽筋……”她对他灿烂一笑,心中充满了甜蜜。

只是,到了那个“以后”的时候,他却是卷了她的钱,跟另一个女人跑掉了。

“顾早,你以为我真的会和你过一辈子?男人的话你若信了,那就慢慢等着去哭吧。你就当花钱买个教训也好……”

她直到死前的那一刻,记着的还是他对自己说过的那句冷冰冰的话。

顾早低低叹了口气,转了个身贴近了身边早已熟睡的柳枣,冰凉的手脚这才感觉到了一丝热气,终是慢慢地也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时,那雪竟仍是没有停的迹象,路上已是积得没过了人的半个小腿。草草喝了稀粥,一行人便是冒着风雪沿着昨夜的旧路朝那渡口而去了。

杨昊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每当顾早感觉到似是来自他目光的注视而看向他时,他却总是匆匆挪开目光瞧着别处,那脸竟似有些扭曲的样子。顾早暗叹了口气,待和柳枣几个钻进了车子,便闭上了眼睛坐在那里,叫自己再不想东想西地分神了。

那渡口本就在河的窄段,又冻了将近一昼夜,等顾早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看见早已有那按捺不住的人过河去了。冰面上被竖铺着一道木板,下面横放了些长枕木,就算承重不住破裂,也会有个缓冲的余地。顾早离家已是将近两个昼夜,怕家人担忧,早已是心急如焚,当下便下了车,也不看杨昊的脸色,自己便要先过去,却是被他拦住,牵了马自己先沿着那踏板慢慢地过去了,这才站在对岸示意她们过来。顾早这才和柳枣她们一个个地过来了,只那赶车的生怕冰面承受不了自己的骡子和车,只等在那里不肯过来。那河边的脚店门口正有等人租用的车子,当下便又雇了辆过来,一行人这才朝着京里去了,晌午时分,终是入了那城北的封丘门,京城就算到了。

城里那雪下得也是纷纷扬扬,只是一些主道大路上的积雪都是已经被铲扫得薄些了,这样冷的天色,两边街面上的大小店铺竟也是很少关门的,只不过路上行走的人缩了脖子拢着手,瞧起来有些抖抖索索罢了。

一入京城,顾早在车上便是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几次想着开口叫杨昊停下车来只管让自己和柳枣回去那马行街,只是透过车帘缝隙瞧见他似是透出些冷气的背影,又觉不好说话,这样踌躇着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听车前那车夫叫停了拉车的骡子,跑了过来掀开帘子对着顾早笑道:“小娘子,这位大爷说您的地儿到了,好下车喽。”

顾早急忙钻出了车厢下来,又扶了柳枣出来,见前面正是那马行街街北,沿途一溜都是金紫医官药铺和小货行时楼,离自家已是没几步路了,心中恨不能立刻便插了翅膀飞过去,抬脚正要走路,突地瞧见杨昊正坐在马上那样冷眼淡淡瞧着自己,心中又猛地似是被牵扯了下,竟是隐隐泛了丝痛,想了下,朝他过去了几步行了个礼,郑重再次道了声谢。

杨昊只淡淡唔了一声,眼睛越过了顾早头顶,一扯马缰绳,便已是朝着郑门方向去了,那车夫也忙不迭赶着骡子车跟了上去。

顾早瞧着他背影渐渐离去,这才对着柳枣笑了下,牵了她就朝自家走去。还没到门口,远远便已是瞧见方氏正坐在门槛上东张西望,那张脸都冻成了红红一片,瞧见了顾早,怔了一下,随即便是跳了起来,几步便是飞奔了过来,也不顾还在街面上,扯了顾早的胳膊就是一阵乱扭。

顾早吃痛,忍不住叫出了声,那方氏这才松了手,将她扯进了铺子里,这才骂道:“你个蹄子,何时胆子竟是这样大了,自己一个人竟是不声不响地跑了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老子娘我可不会炒菜,如今大价钱租来的铺子可不就没开张就关张打水漂了!”

顾早见她口里虽仍是在骂,那眼里却是已经带了笑,心中没来由地一酸,那眼泪竟已是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只把方氏吓得手忙脚乱来擦,只道是自己方才扭得重了二姐吃痛,却哪里想得到她此刻的心思。

顾早不过只掉了几颗泪,擦干便也觉得心中通透了些,又瞧见三姐也是闻声赶了出来抱住自己和柳枣又哭又笑的,反倒是去劝了几句,这才知道青武不放心她,一早又赶去找那沈娘子家的商量出城去找她了。

顾早心中有些愧疚,急忙要出去那染院桥叫回青武,却是被方氏一把扯住了让在家歇息,自己拿了个伞挡雪,喜孜孜地要出去。顾早怕她心疼钱不肯雇车只两条腿走路,平日里便罢了,如今风雪这么大,便从身边掏出了些钱塞过去叫坐车,瞧着她点头应了,这才自己和三姐柳枣两个回了后院的屋子歇下。

正文 四十四章

那雪竟是又连着下了两日,直到元宵前的一天才终于停了下来,天色放晴。只是京里一下子显得冷清了些,到处都是堆积得厚厚的还没来得及被扫开的雪,街面上也没往日那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了。到处有贫民被冻死饿死的消息传来,又说官府正要着手给那些贫寒的居民发放银钱米粮了,就连当今的皇帝,据说也为了这雪灾下令停止宫中原本已定的元宵欢庆活动,不少高门大户人家更是响应今上的旨谕,纷纷在自家门前搭棚放米舍衣。

顾早本是打算元宵后便马上将饭铺开业的,只是如今看来,便是开了也没多生意,也不在乎迟这几天的功夫,便又拖延了下来,想待那灾情过了,京中人气活络过来再开业。

青武却是元宵后就要去那守道堂开学了,这家中饭馆的大字招牌倒真成了个问题,须得在他离去之前想好写了。一家人又商讨了半日,仍是没有结果。顾早看着方氏,突地想起了什么,顺口笑道:“实在不行,那就叫方太饭馆好了,反正我瞧街上不是有丑婆婆药铺、彭婆婆汤饼的吗?莫若就用了我家娘的称呼来命名好了,叫着顺口,若是做好了,娘也好得个名声呢。”

方氏一听要以自己为店名,后面又尊了个太字,哪里有不肯的理,当下便催着青武磨墨,青武瞧见顾早笑眯眯地不似在玩笑,便也果真提笔挥墨,没几下,四个挺拔苍劲的大字便已是出来了。方氏虽只认得牌匾右边的第一个方字,却是仍站在招牌前美滋滋地左瞧右瞧欣赏了好久。

顾早自大姐正月初来过后,心中便一直都惦念着亲自去看下,想着若是等饭铺开了业,只怕忙起来会更没时间了,不如就趁这几日没事过去瞧下。知方氏有些宠爱大姐,担心她知道了也要一道去,怕万一瞧见了什么不好,当场暴炭起来那却难以收拾了,正惴惴着,没想到跟她提起自己姐俩要去大姐家瞧瞧,方氏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只随口应了几声,似乎在想什么有些入神。顾早见她没提也要跟去,已是松了一口气,当下也没在意。想起上次珠儿钏儿来自己家似是喜欢吃那些糕点,便又做了水晶糕和裹馅饼,这才用食盒提了,叫了三姐,两人一道坐了车到了大姐所住的坊巷桥,朝人打听了范屠户家。也是在巷子里拐了下,最后才找到了间带了一层木楼的旧屋子,只是门却是紧闭的,连门口那堆积起来的雪都没扫掉。

顾早三姐踩着积雪到了门前叫了几声,便听咿呀一声,露出了珠儿的头。那孩子似是刚哭过鼻子的样,瞧见是顾早和三姐来了,一下子欢喜地一路飞了进去,口里只是不停嚷着“娘,钏儿,二姨和小姨来啦。”

顾早和三姐进了屋子,见里面有些暗,地上停了架轮子车,边上堆了几个大的竹篾框子,并一些屠猪割肉用的刀具什么。钏儿此时也已是高兴地从后屋跑了出来抱着三姐的大腿不放,只独独不见大姐,那范姐夫似乎也不在家,又闻到了股浓浓的药味,问了珠儿一声,才说娘病了正躺在楼上。

顾早吃了一惊,急忙和三姐从那窄仄的楼梯爬了上去。楼上只一个房间,一眼便看到大姐正挣扎着要起身的样子,床前是个小炉子,上面正咕嘟咕嘟地熬着一锅子的汤药。

顾早急忙上前将大姐按回了床上,自己坐在边上,借着小窗子前的光瞧了过去,见她面色蜡黄,躺在那里有气没力的样子,那下巴尖尖的,脸比起十几日前瞧过的竟又似小了一圈。

顾早一阵心酸,那三姐更是忍不住,已是趴了大姐的被子上似是要抹眼泪的样子了。

顾早问道:“大姐,你这是怎么了,不过几日不见,人竟是瞧着坏了无数。”

顾大姐还未说话,便是一阵咳嗽,好容易缓了下来,那脸也是涨得绯红了,勉强笑道:“不过是前几日不小心受了些寒,这才在床上躺了几日,吃几副药便好了。”

“大姐,怎的不见姐夫?你家门口堆了恁厚的雪也不扫扫。”三姐插了嘴道。

顾大姐听提起了自己丈夫,那脸色更是难看,只是默默不语。

顾早瞧了眼也跟了上楼来正呆呆站在一边看的珠儿和钏儿,叫三姐带了下去吃糕点。又瞧见那砂锅子里的汤药已是满了出来,溢在炉火里嗤嗤地作响,便拿了个碗将药汁倒了出来,喂着大姐慢慢喝了下去,待放下了碗,这才看着她说道:“大姐,我那范姐夫,到底和你是怎么样了,到了如今你竟还想瞒下去吗?”

顾大姐怔怔瞧着自己盖着的那条被头有些旧损了的花鸟纹暗绿被面,半晌无语,只是那眼泪却是慢慢流了下来。

顾早叹了口气,按上了她的手,柔声道:“咱俩都是亲姐妹,有什么话要遮瞒着不能说的?说了出来,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你心里也总归是好过些。”

那顾大姐眼泪流得更是凶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把话讲了出来。

原来那范屠户和顾大姐自迁到了东京在此落脚了操起旧业,头两年倒也勤勉,夫妻每日里起早到那南熏门旁的生猪屠宰处拉了肉卖,虽是辛苦些,日子也是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未料想到,那范屠户手上有了几个钱后,眼睛竟是被花街里那数不尽的小娘给迷花了,又嫌大姐没生出儿子,便有些不着家了,顾大姐苦口劝了几次,见他不理不睬,也只得作罢,只想着丈夫终有日会回头。只是万没料到到了去年,他竟是和西鸡儿巷的一个娼妇对上了眼勾搭上了,日日里系巾穿袍地早出晚归,连那肉摊子也撒手不管,到了最后还说要纳了那娼妇入门为妾,被大姐说了几句,干脆便卷了家中的钱财远远另租了屋子和那小娘自快活去了。可怜顾大姐几次找上门去,那范屠户不是避而不见就是恶语相向,甚至扬言要休妻,顾大姐反被那小娘讥笑,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回了,自己带了两个女儿,日日里四更便赶去屠宰场拉肉,照看着那肉摊子。街坊四邻的都知道她家的那点事体,怜惜她妇道人家不容易,多多少少有些照顾她那摊子的生意,这才勉强过了下来。只是旧年年底,大姐想着两个女孩有些念着爹,心里也是盼着自家男人回来过来,便又去了那范屠户住的地,没想到竟是扑了个空,问了邻人,才知道那一对早搬离到不知哪里去了。顾大姐如遭雷轰,这除夕夜也是背着两个女孩泡在眼泪水里过的,只熬到了初二走了趟娘家,一回来便是病倒了。

大姐说到最后,已是泪水涟涟,连那被面都被打湿了一大块。

顾早听得早已是头皮发炸,只恨不能立刻揪了那范屠户过来做个决断,只是他人都既已是跑到不知哪里去了,想了下,终是道:“大姐,娘说早几年嫁你的时候家里境况还好,你应是有些嫁妆的,那不都在你名下吗?那男人既不念夫妻情分,你还忍他做什么,离便离了,你拿了自家的东西带了女儿过活,日后若是遇到有合适的人再嫁了便是,又何必还要吊在那歪脖子树上?”

大姐听了,那头便已是垂了下来,面上带了羞惭之色:“嫁他这七八年,我那点嫁妆卖的卖,贴的贴,如今哪里还有半分剩下……”

顾早叹了口气,知事已如此,再多说也是无用,不过徒惹大姐伤心后悔罢了。又劝慰了几句,这才下楼来,问过了稍大的铃儿,知道大姐舍不得花钱抓好药,喝的都不过是五钱一副的药,那病已是拖延了十来天也未见好,虽是心病也有个缘故在内,只是这等便宜的药又哪里顶用。当下便叫三姐留在那照看下,自己到了外面寻了家体面的药铺,出了诊金让那郎中过来了诊治,又跟去药店抓了几服良药,煎了给大姐喝了,见她又沉沉睡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是有些囫囵黑了,顾早便叫三姐带了铃儿钏儿回马行街去,自己留了下来继续照看大姐。到了第二日,又喝了贴药,那顾大姐既是吐出了长久闷在心里的话,听得自己娘家已是搬到了马行街租了铺面要开饭铺,又被顾早在一边不停谆谆教导,心情渐渐有些好了,人瞧着便是精神了起来。

顾早见大姐稍有些好了便一心想着去拉猪肉来卖,便问了几声,得知那坊巷桥集市里的生肉案大大小小已是不下十来家了,平日里生意所得也不过糊口而已。想了下便问道:“大姐,你可想过改卖那熬爆熟食?”

大姐一愣,嗫嗫道:“那集市里倒是有一两家的……”

顾早道:“那卖生肉的既已是有了十来家,你家的生意又不过糊口,何不试着改做那熟食,我瞧着得利应更高些。且做那熟食,你又不必日日半夜起身去拉整扇肉,只叫相熟的提早一日将所需的送到你家中便可。若是好了那是最好,实在不济,大不了改回本行,也没什大的损失。至于那姓范的,你从今后便只当他死了便是,再也不要存什么念头,须知女人家也是要靠自立的。”

大姐恨恨道:“事到如今,我倒真恨不能他回来了与我和离了好呢。”想了下,又摇头道,“你那主意,听着倒是好,只是我却是煮得不好,怕客人吃不中……”

顾早笑道:“这你便放心,我自会教了你,虽不敢保证人人说好,但十个人吃了有七八个说好,那还是可能的。家中那饭铺再迟几日开门也不打紧的。”

大姐见顾早如此笃定,那心便已是有些动了,自觉连那病都是去得干干净净了,一骨碌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立时便是张罗着要去动手了,被顾早好容易劝住了让再休息一日,这才没奈何重又睡了下去。

三姐昨日里带着珠儿钏儿回去,自是忍不住将大姐的状况跟方氏略略提了下,那方氏又从两外孙女的口里得知竟是已大半年没见过自己爹了,当场便是勃然大怒,好容易熬到了第二日,一大早便气冲冲赶到了大姐的家,见到大姐正躺在床上正和一边的顾早在喁喁细语,虽是瞧着仍有些虚的样子,只是面色倒是不错,愣下了下,上前指着大姐便是骂道:“你这没用的,我好好的一个女儿陪了恁多的嫁妆给了那杀猪的,没提携到我也就罢了,怎的如今竟落到了这样丢脸的份儿?素日里问你也只是说好,原来竟都是哄骗着我!你给我起来,把我带去那娼妇处,看我不拿棒子把她那家当砸个稀巴烂我就不是你老娘了!”

那顾大姐的伤心事本是被顾早说得已是有些淡了,此刻被方氏这样指着一阵痛骂,眼睛一红,便又是要掉泪了。

顾早急忙起身,压下了方氏的手指头,只说那男人和娼妇已是跑路寻找不着了,方氏重重顿了下脚,又骂了大姐一会,才被顾早好说歹说地给劝下了,又说自己还要在此陪大姐几日,方氏这才没奈何怏怏地去了。

那大姐被方氏迎头骂了,她也是个好强的,哪里还躺得住,一下子起身了便是要和顾早着手做那商量好的事宜。顾早见她确是心急,也是明白,当下也不阻拦了,一道出去采买添置了几个炉子并锅子和所需的各色调料。因了有个试水的意思,便商量着只做几样烧猪头、煨猪蹄、烧肠、五香肚来卖,数量也不多,便去了素日里相识的一个生肉摊子上订了明早的货,这才回了家中,也已是晚间了。

第二日那卖肉的不过五更便送了东西上门。顾早便也早早地教了大姐做那熟食。烧猪头是照了前次大姐回家时的方法又炮制了一遍,待熟透了照客人意思分割成小块待卖便可;烧肠却是用面粉、醋和盐揉搓洗干净了大肠后,扎住了一头,用清水入花椒、大茴煮成了九成熟时捞出沥干,再入鲜汁老卤慢火煮烂的;又取猪蹄数只去了爪,白水烧过后用酒、清酱、陈皮、红枣、并下了另个锅子里烧出的虾米熬汤一道煨烂了,起锅前用葱、椒再泼下;那五香肚却是将整个猪肚用酱、黄酒、桔皮丝、花椒和茴香末同烧而成。待全都烧好了,大姐家的屋子里已是香气四溢了。

顾早瞧着那时辰也已是近午了,便和大姐一道将几个已经燃着的小炉子搬上了她家素日里用来拉肉的轮子车,那车也早已是被重新刷洗得干干净净了。又将那几个大锅子连着汁水一道架好了在了炉子上加盖,两人这才推了带了案板、批刀、称并一叠干荷叶,朝着顾大姐平日里卖肉的集市去了。

正文 四十五章

今日已是元宵过后的第一天了。虽说这个元宵没了旧年那样的热闹灯会,只是沿路出来,家家户户门口也还是能瞧见挂了不少灯笼。街面上除了人家屋顶墙头上的雪还堆着没化,那路上的雪大多已是被铲干净了,人也已是又重新多了起来。

顾大姐家离那集市也没几步路,两人到了大姐家的那摊子上摆好了东西,掀开了锅盖,那下面受火还冒着热气的卤味熟食便散出了诱人的香味,引了不少人过来,你割块猪头肉,我买只蹄子的不断。大姐压称,顾早麻利地帮着用荷叶将称好的东西包了,几个锅子里的东西还未到晚间酉时便已是卖光了。

大姐初试得利,虽是心中欢喜,只是还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做,又央顾早再帮两日,顾早笑着应了下来。晚上二人闩牢了门躺下睡觉,大姐瞧着心情不错,只顾早却是有个事还觉得放不下,想了许久才对大姐道:“大姐,那姓范的以后若是都不回来了,你也能得个安生,只是万一他哪日又回了要纠缠不清,那却又如何?”

顾大姐一怔,那脸上的笑便是隐了下去。顾早知她一时也未想到那么多,便道:“大姐你也勿要太过担忧,我不过是提个醒罢了。如今虽说女人家少有先提和离,只是那丈夫若是太过荒唐的,也不能一味只受欺凌。我想着你让人帮写个陈词状,请街坊四邻的帮你在状上都做个见证,附上你从前的那嫁妆单子递到府衙里,就说你自嫁入范家,侍奉公婆到老,又将自己私财尽数贴补了家用,并无任何失德之事。只你丈夫却是被娼妇所勾抛家弃女,全然不顾家人死活。如今递状也并非是要告自己的丈夫,不过是求在府衙备个案,以防那男人日后又被那娼妇唆使来无理取闹。如此的话,日后若真的有个事出来,闹去衙门你也占理。”

大姐听后眼色一亮,只是又有些犹豫道:“这听起来倒是好,只是这样递进去能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