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一醒来就找您。”

“找奶娘过来。”

“要不奴婢抱去,喂饱了再送小郡主过来?”

“无需,叫奶娘到耳屋来。”

“是。”

宋小五抱了孩儿去了太师椅,一手抱儿,一手执笔接写前文,北晏调皮乱动,她放了点奶粉到北晏嘴上,让孩子闻着香味伸舌头去舔,她则继续批示审核下个季度要下拔的银俩。

德王府建的不是空中楼阁,也因此入不敷出,好在撒出去够多的钱财,播下了种,但要问收获,要看来年秋天了。

她得等到那个时候,不能也得能。

宋小五文书写到大半,去给德王送小信的铁卫被拦了回来,来见王妃的时候他腰弯得比平时低,平时带着长刀铁骨铮铮的铁卫臊眉耷眼的,一点威风的样子也瞅不见。

“不该说的别跟王爷说,叫他少看到点美人,另外让王爷顺着皇帝点。”宋小五在空白的纸上写了“甚念,事成可归矣”,写就,在后面写了“婳雅”两字。

她很少用这世的这个名字,一共只用过三次,头一次是把取的名字写下来交给母亲收着,后面两次加上这次,都用在了小鬼身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男色的魅力不遑多让,要知道一颗树长得好看点人都免不了多瞧几眼,何况人?可惜色字头上往往悬着把刀,这都是把持不住的果,贪恋美色尚要把命搭上,贪恋人家灵魂里的鲜活,不伤筋动骨全力以赴共沉沦一次,难说已为情痴。

活得过真的人,只要这份天真没被人彻底打碎,一辈子都会在乎他所在意的人身上的那点真气,斤斤计较,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小鬼不好糊弄啊。

被截回来的铁卫拿到信替他们王爷高兴,还不忘为自己讨价还价:“主母,您看您的信,着府里的人,我的归…归…”

他吱吱唔唔,王妃温声道:“府里那队人马我着他们另办差事去了,府里就你这支给王爷送信的了,往后我这边的也归你。”

养两队人马送信这种奢靡之风该止止了,宋小五下一步打算跟皇帝哭穷,当然,前提是到时候她能活着,能跟皇帝顺利会师。

铁卫退下,奶娘到了,不爱爬动、不爱说话的北晏逼急了弹着小胖腿哭着叫娘,哇哇假哭,半天不见一滴泪,等被抱到门口才哭出两滴真泪来,这是真伤心了,吃着奶娘的奶还淌眼泪,把奶娘心疼得抱着她不撒手,直到王妃身边的姑姑来要人才忍着不舍把郡主还了回去。

杨柳把郡主抱回去,笑着道:“奶娘舍不得小郡主呢。”

怀里北晏用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了母亲一眼,挨着母亲闭上了眼睛。

“等会把奶娘送出去,这几天你辛苦点,带着人给郡主喂辅食,往后不吃奶了。”北晏用了两个奶娘,头一个作了外面人的线人,当天发现当天就换掉了,第二个用了将近有一年了,头半年还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现在就有点不知道了,宋小五不打算再用奶娘了,打算自己带着北晏,等到两三岁,就让她跟着哥哥父亲,让父亲带她。

王府的未来,有一半是要给北晏的,在此之前,她得有守得住半壁江山的能力,宋小五对她的要求,不比对世子的低。

“是。”杨柳应了声。

北晏吃完奶就要睡一会儿,宋小五趁着这个当口把文书写完,写罢她也有些疲了,叫人叫了闻杏过来。

闻杏过来帮着她过了一遍文书,检查出了几个错字,见王妃睁开眼要提笔,闻杏轻声道:“王妃,要不奴婢帮您代笔罢?奴婢慢点写。”

她的字是学着王妃来的,练了几年了,写得慢点就更像了。

“不用。”宋小五把孩子给了闻杏,被挪动的北晏呜咽,宋小五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转头快笔把错了的那几个字的三张纸重新誊写了一遍,写罢,她道:“你给符相送去,就说是我送给他们一行人的。”

“奴婢?”

“嗯,去罢。”

“诺。”闻杏恭敬地应了一声。

闻杏去符府没找到人,符府那边听闻信是德王妃亲笔所写,是给前去蜀地的官员看的,忙由府里的管家带路,前去了符简所在的公衙。

符简这边正在小会,闻杏被带到公堂里面,把信交给了符简等大臣,朝几人施了一礼就轻步退了出来。

也有人给王府面子,跟她道了一声“姑姑慢走”,说话的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第202章

符简一行人走后,德王府紧闭大门,即便是府中采办也是凌晨出清晨回,白日静寂一片,外人在府外尖起耳朵,也听不出什么动静。

少了皇帝丞相的燕都,由朝中的四位阁老共同监国,当中为太子太傅的董之恒被点名为四大学士之首主管政务。

董之恒是朝中有名的近德王府的大臣,这厢朝中对蜀地之事议论纷纷,难免对大逆不道的德王有垢病,都城也有德王要反的传言,好在无论外面如何言道,德王府置若罔闻,如置身事外,不声不响,让董之恒很是松了口气。

皇帝身为帝王,有帝王的立场;百姓身为子民,自当拥君,但现在远远不到宰割德王府的时候,而百姓不需要懂的,帝王得懂,百姓忍不下的,帝王得忍,忍不下也得忍。

而比之皇帝,德王府更忍得下,这让董之恒心中五味杂陈。

那位德王妃,目标清楚,为达到目的,蛰伏折辱都不在话下,从不意气用事。

那才是强者所为。

董之恒现在只希翼,圣上的眼光和耐心,能放得跟她一样长。

宋小五龟缩在德王府当中,宗亲和娘家人一概不见,如此她也没清闲,府中还有的是人由她调谴,每一桩发号施令的事情都要过脑。

她这不动,也就做做样子,谁叫世人都喜欢假面的表相,容易倾向于弱势的一方。

宋小五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大开晏城粮仓,赈养天下百姓的决策。

千金散尽还复来,如此慷慨解囊留下的义名够让天下百姓在德王府受到“不公”“戕害”时为德王府打抱不平。

历朝历代,百姓是武器,上位者的枪引领着他们打向他,他们就会往哪边冲,哪怕有能斟破当中真相之人,也身不由己,身份注定他们没有挣扎的余地,时局皆由强势者掌控。

德王府现在全听德王妃下令调谴,上上下下从怀疑腹诽到完全遵从没花几年,全因德王府的重大决策十之七八出自她之手,王爷从不掩饰,属下人日复一日习惯成自然,视为了理所当然。

未出半月,宋小五收到了蜀地那边传来的消息,谈判很不顺利,皇帝毫不让步,不想把蜀地让出。

他给出的话,谁都不敢质驳。

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句话听着是没错,宋小五看着信报,把这句话在嘴里咀嚼了一遍,笑了。

有王土,你才是帝王。

王土没了,谁听你说这句话?这句话又有什么用。

德王在信中问王妃,道:侄儿撒野,何解?

德王妃对德王的了解深到德王撅个腚,她都知道他要往哪边放屁。

他为难,狠不下心,想让王妃帮他狠狠心。

什么事都要靠王妃。

王妃看着信又不由得地想,这王朝,就冲这周家男人死性不改的性子,她要是有野心想走到台面上,绝对可以把周家男人逼亡,还会哭着把位置留给她。

只可惜她不是此生当中人,如果不是她强行上位后不得善终,最后两败涂地,把自己搭上成就符家等辈的结果一目了然,哪怕为了干脆点,她还真想换种方式揭开遮羞布,让小鬼痛不欲生一回,彻底断了他骨子里的那些优柔寡断。

不过,她因他成了现在的她,一物降一物,她沦落到如斯境地,不比他高明几何。

谁也无法控制全局,当朝皇帝都不能,她这个依附丈夫的一介王妃能施展出来的手段也有限,要是能把握住的那点都握不住,她现在就可以给全家四口准备棺材板了。

还是多活几年罢,哪怕为了美色,宋小五给美德王回了信,信中简言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事情哪儿严重到这个地步?王妃这是吓他,德王拿着信,扁着嘴找他那皇帝侄儿去了,见到人就一屁股坐下,道:“你不答应,我也不答应,耗吧,你有能耐就跟我耗,我看我俩谁能在这呆得最久。”

王妃的信很吓人,口气冷漠绝情,尤为冷酷。

她狠起心来有多狠,德王是知道的,连孩儿都不要的女人,他怕。

侄儿跟王妃在情痴王爷面前一放,侄儿已无可比性。

燕帝纠缠,也是想利用王叔的软心肠,哪怕一点点,燕帝也愿意多花些手段握在手中,他甚至下令截拦德王府从蜀地送往燕都的信,但末拦住,还是让德王妃在千里之外,控制住了德王叔。

末了,还是燕帝妥协,答应了德王府所提之求,把德王府的人所发现的几片地方归入了德王府的人管理。

事情一确定,燕帝急欲回都,他离开燕都已快一年。

当地官员送别皇帝的饯别宴上,叔侄俩连喝了两杯,气氛回到了当年,到了第三杯,燕帝举杯朝德王肃穆道:“第三杯,孤谢皇叔对孤之忠爱。”

德王被他谢得打了个嗝,他带着醉意道:“何谢之有?如是谢我对你舍而不弃,大可不必,您去谢先皇就好。要是谢我对你的爱护,更无必要,有何谢之处?逼迫你的人你都应承,我对你百依百顺,无不悉心,你又何时拿过真心待我?”

他醉眼朦胧,抬起看燕帝的眼睛似有感伤,“罢,高处不胜寒,我这当叔叔的,当年能陪你走几步,已是你我缘分。”

“干了。”燕帝怔住,但转眼他拿起杯子一敬,干了手中酒,尔后又由内侍倒满手中酒杯,面赏下面的臣子去了。

皇叔还能率性至此,作为侄子,燕帝恭贺他能享有这份福气。

以前有先帝护着,他为所欲为,有着自己的性子,现在的他跟过去又有何区别?

一个人,年及三旬,活得如十岁那样肆意纵放,这天下人谁都可怜,他都不可怜。

他已有够多的真心,再多一些,哪怕再多一点点,燕帝心道他作为皇帝、天下之主都要止不住嫉恨了?

何人生易?

**

燕帝本来他邀了德王父子一行人同行,但同行了两天,德王往后慢了两步,让急于赶路的皇帝先行。

周承对他父王之举默不出声,过了两日,见他父王没有另择一道往都城赶,这才奇怪了起来。

父王不想母妃?

周世子心里疑惑,但他城府极深,即便是亲爹也不让其轻易看出心思来,等又过了两日,他父王问他要是骑快马怕不怕颠簸,到底是来了,他心里松了口气 ,点点头道:“孩儿不怕。”

周世子这头点得深沉,小脸板着不苟言笑,跟德王完全不像,倒有那么一点像王妃处理公务时的样子在里面。

德王最骇王妃那看不出深浅喜怒的样子,但又最爱王妃的人,他对着王妃只想与她厮缠,做足痴儿态,对小世子反而足够怜惜心疼,他哪能不知儿子所想,丝毫不介意,捏捏儿子的脸蛋,把人护到怀里拿披风裹着,臀下塞够软垫,带着随行铁卫择道一路日行数百里,往燕都赶回。

他多拖了几日才急行,也是等着皇帝先入都,他后脚再进,抢先了,朝廷那班人又有得是话说了。

王妃在府里为了长久之计绞尽脑汁,德王也不想拖她后腿。

这厢燕都百姓夹道欢迎皇帝回都,那厢德王静悄悄地摸回了德王府,还令随行铁卫和暗哨不许提前知会王妃,他要给王妃一个惊喜。

他回到王府时,王妃在书房,德王本欲把怀里因日夜赶路昏昏欲睡的世子交给铁卫,哪想刚到铁卫手里,世子睁着眼就朝他张手,德王舍不得,又接过世子,父子俩往书房赶。

书房门前轮值的护卫丫鬟都被要悄悄给王妃一个惊喜的德王处理了,等他到了书房前,德王刚清了清喉咙,就听里面道:“进。”

德王愣了愣,拿手指点了点门,没栓住的门“吱呀呀”地响着,开了。

德王抱着怀里困极的世子,傻呼呼地往里探头,道:“小辫子,你知道我回来了?”

小辫子坐在太师椅里,神情跟当初一样的沉静,容颜跟当初一样的秀美,眼睛跟当初一样的古井无波,但她没有像当年看着他一样的无动于衷,而是朝他看来,慢慢地、轻轻浅浅地朝他露出了一抹笑…

她道:“嗯,知道了,从昨晚等到现在…”

“应该说是从知道你要回来的那刻,等到现在。”她含着笑,看着他又补道了一句,她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此时慢慢荡漾起了一丝丝的笑意,一圈一圈拢聚成了微笑的涟漪,温柔至极,也甜美至极。

顷刻之间,德王的心如酒醉,双颊泛红。

他抱着世子,红着脸站在原地,依旧如当年爱上她的那一刻一模一样——因全身心沉醉于她的容貌、眼神、一举一动,所有的动作都是不对,他全然不知所措,只想偷偷地多看她一眼。

一眼,再多一眼。

第203章

德王一走就是近一年,回来已是腊月,燕地冬天已下了几场雪,外面的天气寒冷无比,燕都的百姓早已减少了在外面的行走,各家各户猫起了冬。

德王一早醒来,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枕着温热的枕头,闻着鼻间王妃的发香,不断地看着王妃沉睡的脸,用手小心地轻触着她的眉眼,嘴鼻。

饶是他小心,手放得很轻,王妃还是醒了过来。

宋小五睁开眼,意识尚未清醒,就感觉脑袋边上有头颅在拱,下一刻,她的耳垂被人咬着轻轻含弄撕扯。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偏过头,偎在小鬼的怀里打了个哈欠。

这哈欠打得德王翘起了嘴,抱着她,轻道:“弄醒你了?”

宋小五没回答,她声音有些浅哑,问:“何时了?”

想必也不早,昨晚胡闹至清晨方睡,她现已睡足,不是下午就是近晚了。

果然,德王道:“申时末。”

这天都快黑了,这是睡了一天了,宋小五睁开了眼,在他怀里退了点,看着他道:“你没起?”

德王睁大眼,“我也要睡的。”

昨晚他可出大力气了,还不给睡觉吗?他在外头可是奔波了近一年。

“好,睡。”宋小五笑叹了口气。

“你别对我太苛刻了。”德王抱怨,见她嘴边笑意不断,娇脸惬意自在,不知不觉被她感染,说着话也笑了起来,跟她撒娇道:“我在外头可受苦了,你要对我好一些。”

“噗。”宋小五忍俊不禁被他逗笑,这活宝。

“真的!”见她笑,德王加重语气,只是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语气里的笑间更重了。

“好,”宋小五也不吝啬情话,在他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句,“喜欢你。”

德王毕竟不是德王妃对手,被她三个字撩拨得耳朵通红,恼羞成怒把她压到身下,又是一通胡闹。

外面暖厅,德王世子久等父母不出,小脸板得紧紧,末了,对请来小声请示的闻姑姑停颔首:“摆膳罢。”

不出来就不出来,想必他们有情饮水饱,饿不着。

周承虎着脸牵着迈着蹒跚小步的妹妹去了膳桌,他走得极慢,等北晏迈出一小步,他才跟着,耐心无比。

闻杏在后面跟着,不禁莞尔。

等德王与德王妃出寝殿,已是戌时,时辰已很晚,近于燕都冬日宵禁的时辰。

热气腾腾的膳食摆上了桌,炭火上烧着咕咕作响的开水,德王妃提了水下炉,往花茶里一洒,芳香扑鼻。

德王倚在王妃身边的软椅上,凑过头去闻了花香,许是王妃身上太香,也许是桌上的炉火太旺,一下子就变得燥热了起来,脸不由自主地往王妃脸上凑去,眼看嘴唇刚亲上王妃的脸,被他扑了个措手不及的王妃要笑不笑地瞄了他一眼。

德王立怂,委屈地收回了身。

德王妃得已接着泡她的茶。

德王作怪,去推后面的大窗,给自己找理由:“殿里热气太凶了,热得我心口发慌。”

才不是他又想胡闹。

窗一推,狂烈的寒风吹进来打在了他的脸上,德王一哆嗦,立马被冷得一把把窗子又拉了回来,讪讪然地回过了头,被王妃含笑看了一眼。

好在王妃没说他什么。

僵了片刻,德王全然没当事地凑到王妃身边,若无其事地问:“可是能用膳了?我不吃茶。”

宋小五看了看还没摆好膳的桌子,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到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