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王府内院的人一年比一年少,需要她经手的事情还是以前那老几样,是以她升了闻姑姑的位置,但还跟以前一样,一月有二十个当值日是站在王妃身边近身侍候的。

杨柳走后,宋小五见德王不伸手,摇摇头,端起了碗喂他,问道:“什么事?”

“皇帝派密使到了西北,一出现就是在司马的帐中,这次不得不回了…”德王吃着粥,口齿清晰地道。

因为王妃喂粥,他兴高采烈,这话一出来,还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知道的还当他为皇帝逮到司马大将军高呢。

“也该回了,”宋小五想了想,“这些年借口也该用得差不多了罢?”

往年的召回,皆被大将军借词推托了过去,差不多该回了,若不然皇帝耐心耗尽,到时候不管有多少人保,有多少后手,大将军怕是救不回来。

“是该回来了,本来还想拖着过了这个冬天就让他回…”这几年司马在,给西北囤了不少粮食,人吃的马吃的,囤了不少,他走了,皇帝那边不见得会饿着西北军,但皇帝派来的人德王还真信不过,且他也不敢让皇帝知道他让西北军暗中暗藏了那么多粮食,要不若到时候皇帝以为他想造反,怒火中烧,后果不堪设想。

他那大侄子,可喜欢只先想坏处,不想好处的呢。

文官的事,交给他们法子,有的是脑子极灵活的跟皇帝去周旋,但带兵打仗的,死一个就少一个,德王对西北军有感情,军囤镇的老人至少一半安家在西北,儿孙世代为军户,帮着他们老周家守护着最彪悍的马上民族,他一个都不想亏待。

“早一点也没关系,不必做得事无遗漏,留给点新上任的。”宋小五又问,“都城怎么样了?”

“没新消息。”上次太子被诬陷给刚出生的小皇子下毒,这事皇帝心中清楚明白是何人所为,但他趁机收了皇后手里经手天下善堂的权,给了贵妃。善堂是皇后一手建立,收孤寡妇孺女弱,种桑榆养蚕办纺织,给女子谋了一片立足之地,因此立慈立威于民间,皇帝这些年养了个对他忠心耿耿的好贵妃,一下取而代之是削弱了皇后对他的影响,但皇后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这夫妻俩啊,不反目成仇都难。

替他稳了皇后那么多年,让他们夫妻同心合手给天下树立了一个明君贤后的典范,还是被他那反骨的大侄子给拆了。

“嗯。”

看她一脸沉思,德王疑惑,“怎么了?”

“皇后的身体,不大行了…”宋小五淡淡道:“也不知道这次她能不能咽过这口气。”

咽过去了,能多活几年;咽不过,积郁胸中,只会更折损寿命。

“这…”德王干笑,“侄媳妇聪慧敏秀,应该想得开罢?”

“慧极必伤。”前年得知皇后病重,宋小五曾想过当年要是没有指路让她去走,任她随意过一生,也许她避免不了早死,但遭受的痛苦必然要比如今的少。

不是谁都需要大刀阔斧、明明白白地活,也不是所有的清醒都有意义,也许她努力走这一遭,生前的欢愉,死后的肯定,想佑及的子孙,都无一如她所愿。

第217章

“但愿…她能想得开。”德王抱住了王妃,掩住了嘴里的叹息。

说来,这不是想不想得开的事,深宫幽幽,皇帝侄子还有无数美人可抱,这个不可心了,换下一个知趣的就是,可侄媳妇呢…

心要是寒着,一直没人暖,如何渡过漫漫春秋?与命运抗争,放手一博也免不了这等下场,又如何不悲怆?

他大侄子啊,真是懂如何叫人寒心。

这厢,王妃未语,却是抱住了他的手。

德王一笑,吻了吻她的发。

幸而有她。

**

德王走后,宋小五去大棚转了一圈,摘了点青菜与辣椒。

辣椒是前年宋二郎宋鸿锋随出洋大船回来,特地让人送到晏地的品种,王妃种了两茬,摸清了在晏地栽种的规律,就让府务门开始给各家各户打棚子,令各家各户一年当中至少两季都有新鲜辣椒吃,多的就腌起来,当是添菜,也别有风味。

宋小五回晏地的这几年,不管任何政事,带着一群种地的老手日日潜心于土地中,这几年间,给北晏城的百姓增添了能日常食用的六七样植物,加上前年都城送过来的土豆,番薯等适应北晏土地栽种的粮食,也不过两三年间,每家每户已能存住一些粮食。

宋小五每日要忙至正午才去中院的正心阁用膳。

正心阁有两层,第二层是德王一家四口以及杨公公用膳的地方,第一层用来给王府管家管事以及统领、校尉等高级武官用膳。

这样方便德王每每用完膳,下去跟这些帮他打理封地的人说说话,如此一来,每每有问题,也能及时拿出个主意解决,无需拖到三五日后。

两层楼挨得近,但吃食不是来自同一个大厨房,德王一家的都是吃的小厨房专人做的饭菜。

此前宋小五本想让大厨房一道做了,省时省力,岂料被杨公公哭着去撞柱子拦了下来,这事就作罢了。

宋小五对跟下属吃一样的饭菜没觉有何不妥,更因晏地缺人,一个好厨子放到外面给做工的人多做几顿可口的饭菜,还能养出不少力气人来,对此更乐观其成,可惜杨公公对她的物尽其用不认同,更因为她把一个王爷王妃的威风弄得跟平民百姓似的,对她有一肚子的怨气——晏地再缺人也不至于缺两三个厨子,四五个打杂的,王妃何至如此?

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儿,就是小家子气,杨公公气极的时候,免不了如此作想。

他现在老了,胆儿也大了,气狠了的时候也顾不得尊卑,还会跟不作为的王爷和胡乱来的王妃置气。

他会置气,但从没看过他脸色的王妃可不在乎他生气与否,这厢提前去了小厨房,左右看了看,就跟身边人道:“这罐里的盐怎么没了?叫杨公公来问问。”

杨公公正在前头大堂,坐在轮椅上跟来送豆子的走商说话。

他昨晚因王妃对小郡主太苛刻,忍不住气找去说了几句话,王妃压根儿不理会他这个老人,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把杨公公眼泪都差点气出来,这会儿他气一点儿也没消,气性大着呢,闻言老眼一突:“怎地没盐了?没盐找管事去,找我何干?”

“这不,家里的事不都握在您手中么,王妃只放心找您,别的人她不稀得问呢。”来人是他的徒孙,知道老师公想听什么话,很是好声好气地道。

杨公公从不说他跟王爷是一家子人,但却是喜欢外人这么说道的,闻言虽没好气,但内心舒坦,再来小厨房的事他是一手管着的,王妃除了问他也没别的人问了,也不能让她问了别人去,是以他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朝人点了点头。

他缓了脸色,朝豆商道:“王妃有事,洒家先走一步,这下面的事我交给何管事代办,片刻就呼他过来,你且等等。”

说着,他就让推车的人推他走,豆商忙站起:“公公走好。”

“事办好了,不急着回去吧?”想着这豆商这几年极守规矩,也会看脸色,让他带个什么来或代走一圈,皆是办到了的,是个守诺的,杨公公想着如此也给他几分脸,不急于走的话就给他做个脸。

“不急不急,”豆商当他是有事,忙道:“公公有事,但请吩咐就是。”

杨公公虽说前几年被王妃夺权不再当王府的大总管,但豆商看下来,杨公公的影响还是大着,王府的一些重要命门还是握在他手中,可见王妃当初厌弃他夺他的权要他的命皆是谣言。

豆商不敢怠慢他,依旧当他是以前那个有权有势的大总管一样尊着敬着。

“没什么事,就是回头忙完,要是有那时间的话就到咱家小院来跟咱家喝一壶,我那有一坛人参酒,极好,你得空就过来,咱哥俩唠唠。”杨公公现在的架子也没以前大了,皆是因跟那群不讲大小的武兵们混久了,还有那不讲究的王妃闹的。

“公公相请,鄙人随时都空,”豆商被他称兄道弟,受宠若惊,连连揖手,诚惶诚恐,“何时,公公吩咐就是。”

“那就等我消息罢。”什么时候,杨公公暂也没个定数,还得把内府的事安排好了才能抽出空来。

“是是是,小人随时恭候您的消息。”

杨公公罢手,让人推了他去,到了小厨房门口,他伸出了手…

他的拐仗就放在椅子后面。

杨公公现在腿脚不便,不良于行,但还是能走几步的,王妃也吩咐过,再难每日也要走几步,不要真荒废了那两条腿,杨标得了这话便拿这话当圣旨,侍候的不给他拐仗,他能抽出拐仗打人。

他早上已经走过了,走出了一身汗,沐浴的时候疼得哼哼叽叽的,现在是不应再走了的,可他身边的喜宝不敢违逆他,苦着脸抽出拐仗上前,扶着人起来道:“王妃要是知道您早上已走过了,又该骂我了。”

“蠢货,是该骂你,你不晓得不跟她说啊?”杨公公立上拐仗下肢上肢皆疼,疼得他对着不得趣的小徒弟破口就骂。

“小的哪敢跟王妃撒谎?”喜宝公公扁嘴,甚是委屈。

他被骂,侍候杨公公的那几个被他带着的小管事更不敢吭声,满脸笑容,唯唯喏喏,点头哈腰拖着杨公公的手臂和背,让他好好走路,唯他马首是瞻。

“那闭嘴怎会吧?啊,我怎么带了你这么个宝器鬼!”杨公公被他气得肝疼,一路被人扶着,对着小徒弟骂骂咧咧,杵着拐仗一步一步,慢慢地,但活龙生虎地进了小厨房的院子。

这光景,比德王夫妇刚回晏地,见到他一身枯瘦,人不人鬼不鬼,随时被人抬着的样子好多了。

正在小厨房里的德王妃已听到外边呼呼啦啦的声音,依旧有条不紊地切着手中的青椒丝,杨公公被侍候的人众星捧月拥进了小厨房,这些人还没请安,就被杨公公赶:“去去去,外边儿去,不知道厨房小啊?”

“请王妃安。”

“王妃金安。”

“娘娘安。”

众人七嘴八舌请完安,你推我我推你,笑着跑出去了,生怕再被杨公公逮着骂。

“坐。”小的们声音未消,德王妃的声音起了。

“叫奴婢过来何事?”杨公公没坐,梗着脖子问。

“盐没了,刚有人送来了点,你看看。”宋小五把盐随手放到了椅子边上的小桌上。

杨标探手要去点…

“洗手。”王妃道。

杨标扁扁嘴,嘴里不知咕噜着什么话,去洗了手,洗完回来刚要拿手点盐,就听王妃又道:“拿筷子点。”

杨公公伸到一半的手僵了,恼羞成怒:“您怎地不早说?”

这时,宋小五把刚蒸好的奶蛋羹拿出来,放了把勺,搁在桌子上,“尝尝。”

老家伙早上疼得用不下饭,只用了半碗粥,宋小五就想着中午过来给他弄点好消化又有营养的。

“老奴不吃。”

“凉了就腥了,赶快的,世子郡主那边的已送过去了。”

杨公公眼睛余光瞄了瞄蛋碗,一看就知道碗里放了奶,还放了糖,奶香奶香的,他咽了口口水,问:“那王爷呢?”

王爷最好这一口了。

“送了,最大碗。”

“哦。”杨公公一听,满意了,又咳了一声,杵着拐仗坐下放好拐仗,抬起手摘好袖子,又清了清喉咙,道:“那老奴用了?”

“用罢。”

一碗奶羹不多,杨标吃完还意犹未尽,但也心满意足了,放下碗试了试盐,跟王妃禀道:“娘娘,盐是干净的。”

“好。”宋小五叫他过来就是吃蛋羹的,不是来试毒的,也不管他,径直做她的菜。

她炒了青椒肉丝、醋溜土豆等七个菜,小厨房里菜香四溢,把杨标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起来,是以等王妃给他递了半碗肉汤面,他也美滋滋地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净,等到了膳桌上,还陪着世子和小郡主吃了好几块萝卜糕。

膳后,世子郡主去了老师处,德王和王妃送杨公公回他院子午歇。

杨标的腿是在四年前晏地那场旷时近两个月的沙尘暴中坏的,当时他在王妃留下来的大棚里巡视,未料大风吹垮了棚子,木头砸下来,砸断了他的腿。

德王夫妇回来时,他只剩一口气了,当时还让人抬着他满城地走,替德王安抚城民…

德王回来看到他那个样子,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杨标等到了他回来,也等到了他的心疼,死都是甘愿的,却没曾想,等死的人活了过来,多活了几年不说,还越活越有滋味。

杨标对王妃的意见虽然颇大,但也承认,家里得有个女人,有了这个女人,这家才算是个家,王府才算是个王府。

“就歇下了,您和娘娘就回罢。”到了院子,杨标赶他们。

“就在这歇了,你睡你的,我跟小辫子下一盘棋清静清静,等会儿在椅子里歇息须臾就好。”德王把窗户大打开,看着下人把驱虫的香料点好,回头跟床上的杨标道:“我们就在外面,有事喊我们。”

“你们也下去歇会儿,公公有我们。”德王对屋里的下人们道,对杨柳她们也道:“杨姑姑你们也下去罢。”

“是。”

下人们都走了,德王跟王妃去了院子下棋。

半个时辰后,德王身边的师爷过来叫人,杨柳进院子一看,王爷与王妃躺在椅子上交颈而眠,她犹豫着,没有上前…

“咳,咳…”这厢,空中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

杨柳掉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大窗边里,杨公公在朝她招手。

她忙走了进去。

“什么事?要紧不?不要紧就让他们再歇一会儿。”杨标就着杨柳手上的力坐了起来,他躺坐于床头,看着大窗户外面树荫下那对依偎着的人,满是褶皱的脸如同熨平了一般舒展,有着无数说不出的惬意。

第218章

晏地深秋已寒,早在初秋,诸多树木枝丫已开始光秃,唯独德王府中诸多黑松大树郁郁葱葱,独秀一景。

德王在黑松下被下人叫醒,陡然睁开的眼冰冷凌厉,透着寒光,等叫人的杨柳紧促地往后退了两步,他看了看天色,恢复了温和,“未时了?”

“是,王爷。”

德王低头,怀中人睁开了眼,撑着他的胸膛坐了起来,以手挡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扶着杨柳的手站了起来。

她往屋里走,德王便跟着,没跟着几步,就见她转过头来。

德王被她看着,摸摸鼻子,含笑道:“那我去了?”

王妃点点头,进了屋。

德王等她进去,舒张了下手臂,吐了口气,大步如流星往外走去。

他走得极快,院门口候着的师爷、护卫小跑着才跟上他。

“王爷,王爷…”今天打赌输,被吆喝着来请人的师爷气喘吁吁跟着,欲哭无泪。

他是文官,不是武职,前来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黄师爷,你这身体不行啊…”王爷转身,搭上他的肩,带着他往前走。

身上多了王爷一条手臂的份量,师爷更吃力了,嘿咻嘿咻喘着气,说不出句齐乎话:“启…启禀…王…王爷…”

“别禀了,走快点,回去再说。”王爷一掌拍下去,把师爷拍得背部一疼,胸口一震,脚下一跄,身子往下倒。

所幸被王爷捞了起来,他憋着红脸,到了书房,背后已被大汗打湿,又被王爷同僚取笑着去换衣裳,这把黄师爷羞恼得路上就开始在心里打腹稿作诗,想借讽那些跟王爷一道取笑他的同僚。

这厢书房内,黄师爷一走,德王摊开手,“来来来…”

众师爷面面相觑,书房之长的绍学士摸摸长须,清了清喉咙,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今日黄师爷方寸微乱,略输片许,可惜他未带黄白之物,身上只有这一把刈草先生题字的扇子略微值当一些…”

略微值钱点。

德王中午爱迟到,有时他会被王妃撵来,有时并不会,这时候众师爷就得去叫人了,每去叫一次,就能去王妃那领一次赏,这赏属于王府书房众人,大家一起商量着分,但这个去叫王爷得罪王爷的人,就由大家击鼓传诗那个接不下上句的人去。

王府书房众人都是饱腹诗书之人,是以这击鼓传诗以两点一句往下传,这两声鼓点中间,接住的就过关,要是接不住,那就遭殃了,就去请王爷罢,且还要以身上珍贵之物抵之,放入公束当中当公物。

当这归入公束当中的物什,不管多珍贵,也有能要回来的那一天,只要放弃王妃赏下来的那份东西即可拿回去。

为这事,王府书房三不五时要闹上一场,王爷还要插上一脚,要分他的那一份。

“那值几个钱?”德王重文,但爱跟侍卫武官一道玩,并是不太懂他们文人之间这些文雅趣物能价值几何。

“燕都曾有人以千两白银聘之此扇。”绍学士道。

“那算算,我能分到多少?”

“如按人头,书房内诸人每人能得九十一两…”

“给我一张一百两的。”德王拉开抽屉,拿出九两碎银子,“喏,我不占你们便宜。”

“那…”众人围上来,给王爷分钱。

黄学士进来,恰好见大家把他的扇子分完了,羞得他拿袖掩面,“斯文败尽,斯文败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