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他是在骂谁,是自嘲还是在说众人,但众人哄堂大笑,就是绍学士拿出公文商讨,人人脸中皆带着一点笑意,等到进入正题,这笑意才消散。

王府公务颇多,在建的石头大城只修好了一小半,前几日晏地所有粮食皆已归仓,城中人力得已空闲了下来,又到了新一季冬季修城的日子,如何分工这个章程前两日已商议完毕,但每项分工由谁主持是他们今日要定下来的事情。

今日有主持水务的师爷也跟德王要人凿湖凿道,要把晏地一百多里外雪夷山的水引入平地湖中,再凿流引入晏城,他修的还是地下暗道,所花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此项他一提出来,饶是书房中说过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诸师爷也因其中的投入过大,半晌没说出话来。

北晏已负荷不了如此大的工程,没见王府穷得叮当响?

“这…”德王看幕僚们不说话,方接道,“先不提人力,这边绍先生也分不出更多的人给你,城府是首先要建好的,这个诸位皆无异议罢?”

众人摇头。

“给你分点石头,每次开采给你留百车出来,你自己攒着,人的话,我把我那五百铁卫给你…”

“王爷,不可!”

“没什么不可,先修城。”王妃身边都没几个侍候的,德王也要不了那么多护着他的人,现在晏城如铁桶,没几个人动得了他,且他也不是没有防手,此时把铁卫放出去,都城那边或许还能放心些。

晏城缺人,都城那边拦着不许人进得北晏,连走商过来都要偷偷摸摸,借道而入,他们晏城只能把能用的人都用起来。

都城那边严防死堵,也有打入德王府内部收买书房中人的,书房里的老人们个个心知肚明,往往有新来的,还能替王爷观察一番,是走是留用不了两月就能定下。

德王无谋反之心,修晏城,是他要保住晏地,这是他的底限,起兵也在所不惜,但天下他不敢兴趣,他能帮皇帝兴建天下是他有这个心,皇帝不想他留名,那他就不要这个名,对他来说,天下好了就是好,就是周家皇朝的好,他之前是这般做法,事后更无所谓是否能在盛世当中留下大名,但皇帝要夺他的晏地,敢打他,他跟师爷们明言说过,那就打,他也无谓起兵,得个骂名也无妨。

皇帝自然不敢打,只敢严防死堵,孤立晏地,而皇帝与德王,天下在谁心中是最为重要的,在诸师爷、甚至都城文武百官心中皆是有数的。

当年,德王一府离开都城,当真是无怨无悔,王妃甚至散尽了王府中财,毫无声张暗中送到了皇后手中的善堂,未图虚名。

师爷们跟着德王也无怨无悔,府中事务繁重,他们每日不厌辛勤点卯,就是带病在身也要过来。

予他们来说,在皇权之下谋求一片权利之地,与德王一起共建“江山”的份量不同的,前者免不了苟且,后者能让他们的心血在不日之后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一想想毕生所学在有生之年能得到回报,荣华富贵也就成那天边浮云了,再则,王府的日子也不差,他们衣食住所,跟王爷王妃所差不多,更有甚者,是那带着家财奴仆过来投奔王府的,还要比简衣淡食的王府奢侈一两分。

德王手下的师爷,除了两个不曾出世过的大儒和三个有绝学在手的手艺人,其余不是曾名动天下的状元,就是闻名天下的有学儒士,这几个人带着家人投奔的时候,德王还不想收,还是王妃说先试试,试了一两年,在一众人等当中,这几人突破重围,在前来投奔的几十人当中选择留下来,德王也把重任毫无顾忌地交托到了他们手中督办。

说来之前来投奔德王的有学之士,有二心的无几,有异见的却是不少,王府一番决择也是颇费功夫,好在功夫没有白费,留下来的人个个都不辞辛劳,干劲甚大,未见有那在其位不行其事者。

要说晏地在几年当中,能由原本的废城建成一座堡垒,与这些人日夜不分奔走监办密不可分…

他们中间之前也累病过几个,自此之后,得王妃吩咐,德王也就分外关系他这些臣子们的身心健康了,只要不碍公事,就会与臣子们玩耍几句,王妃那边,则时不时送点吃的用的打赏一番,有时还送点书画之类的当特别奖赏,德王是看不出这中间有什么东西是奇特的,但止不住他的师爷们喜欢。

这下午的公事直到天黑,王府夜灯大亮才散,王妃来人送了打赏,没留他们的膳,让他们归家去。

王妃还下了令,明日月末,让各位师爷带上家里的公子娘子,和世子郡主一道玩耍三天,住两个晚上,住处照以前一样,住在游学廊,婆子丫鬟小厮一概不用带,王府的丫鬟和侍卫们会照料他们。

让孩子们月末来王府“玩耍”之事,这两年才起,一年当中也就四五次,何时办哪时来皆由王妃定,众大人一听是又喜又牙疼,喜的是这一两天当中,王妃的安排总归会教孩子们一些东西,诸家儿郎闺女们又能亲近一番;牙疼的是王妃不是个喜欢万事周全的,她规矩甚严,赏罚分明,不管外面的闲言碎语,自家孩子要是犯错那铁定要遭罪,到时孩子如何哭闹伤心自不必说,在众同僚当中更是一大糗事。

传令的人是杨公公的小徒弟喜宝,他一传完,众学士就围着他问:“喜宝公公,张统领他们家中孩儿也去?”

“这次张大人他们家中的皆来,但凡府中有品有职的大人家中的贵子贵女皆一道前来。”喜宝点头。

只要四品以上,前面功过薄当中记过功的大人都可送家中孩子入府。

“仲圣大人啊…”学士大人一激动就喊他们先贤的名,抚着额头跟王爷告罪告辞,急着回家去告诫孩子明儿少惹那些出身军武的小娃儿。

那些武官家中的孩子,连小娘子都青出于蓝胜于蓝,她们小爪子一出手,他们家中就要多几只花猫儿。

文武官员家中的孩子不一定每一次两者都来,但这事只发生过一次,就足以让打不赢架的文官们刻骨铭心了,这下不敢在王府逗留,叫走了手下官员,带着回去办事,先归家要紧。

王妃是个让小郡主狠练手上功夫的,武职的官员投其所好,这些年间也让家中小娘子操练了起来,每家带出来一两个一集合,就是一整支小娘子军,斗起智斗起勇来,丝毫未比那些顽皮小子们差。

她们上次出动玩一个捉山贼的游戏,跟小郡主一起,先于世子带领的公子军几步,赢得了王妃赐下的大奖,小娘子们还每人得了一身只有赢者才能穿的金缕玉衣。

这把小公子们气得在家中哇哇大哭,伤心欲绝到就是现在提起此事,还有掉金豆子的。

王妃提出此事,也是让诸家动干戈,可他们也舍不得不去,王妃很是看重孩子,尤其是那聪明的,哪家要是有这么个孩子,还要被她找去多问几句话,余下孩子会多得一两个老师一些奖赏这些事,自不必多说。

他们一归家把此事一提,各家兵荒马乱不说,王府这边自入夜,由暗卫首领立春带领,开始排兵布阵,迎接明日诸家小贵人的到来,丫鬟那边,也由闻大姑姑出面,开始准备看顾照料明日到来的小公子小娘子等诸多事宜。

宋小五那边却是没有太多事,此事她经手过两回之后,就交给府中人去办了。

多经一世,她比前世更擅于放权,心放得更宽了些。

世事能改变的就会改变,不会改变的就不可更改,该发生的就会发生,非人力可挽回,她所要做的就是多善待自己两分。

多活了些时日,这时才分外明白活着的可贵。

只要命够长,意志不消,今年看不到的春花灿烂,明年必会看到,明年看不到,多等两年,也是会看到的。

时间从不辜负任何生机。

这厢晚膳一毕,她就让世子郡主学习玩耍,她则给杨标念一些各地的邸报。

燕都封锁这边,但德王府对天下的情况还是周知甚详的,德王本来避讳不想多了解,但王妃想知道,他就没敢多说了。

“芬河三乡五县,其中水杏村为最,上缴谷稻为…”宋小五把芬河州三乡五县这年的粮税缓缓念了出来,说着心里算着芬河州这年的产量,如若情况属实,各地每家都能留下下一年到一年半吃的粮食。

比早些年那些食不饱腹的年景要好太多了。

大燕十多年前就开始推广豆油菜籽油,前几年所得不大,情况在近四五年间才开始好起来了,因此开荒的土地达到了每年递增万顷的速度,因开荒人数众多,开荒土地颇多,明年开春后,朝廷开荒就要征税了。

征税也不要紧,不是致命的原因,就算多劳多得罢,当年宋韧为户部尚书推广这些的时候,宋小五跟她宋爹讲的,也无非就是让大家多吃得油,身体康健点,让下一代在此基础上全民得到提升。

这些无形的影响,无法拿钱去衡量。

这次朝廷从远洋带回来的花生是接近宋小五熟悉的那种花生,大燕本也有落花生之物,但花生粒小微苦,榨出来的油苦涩不堪,哪怕经提炼也无用,宋小五在此上面花了颇多功夫也没提炼出精香的花生油来,远洋带来的花生种是接近后代花生的品种,可惜种子晏地所得寥寥,宋小五培育了两年,今年才堪堪种下一亩的地,等到它能推广入民间,又是非小十年不可。

都是需要时间的事。

这厢,闭目养眼的杨公公听着睁开了眼,“加税了?”

“加了,不算多,每百石多加一石。”德王回他。

杨公公笑笑。

前年圣上还传旨天下,说要藏富于民,今年就开始加了…

好日子才过多久呀。

“是陈安之提的加税,”德王看公公笑了,他也笑了笑,道:“符相倒不同意,想让民间多休养生息几年,但户部自陈尚书掌管,国库充盈屡屡扩充,是为大功…”

光看国库,倒称得上太平盛世了。

民间也比往年富裕,两者相称,皆大欢喜。

第219章

说话间,坐在地上的毛毯上,缠着世子玩跳棋的郡主站起来跑了过来,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宋小五低头,嘴唇轻触了触她的发。

郡主坐在她的怀里,眼睛发亮看向了父王。

她也想听。

德王俯身,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得来了郡主快活的咯咯笑声,“父王别闹,痒。”

“小调皮。”

说话间,世子过来了,他在父亲的另一厢坐下,眼睛微微瞥了下另一头的母亲。

宋小五看到,顿了一下,朝他招手,“世子过来。”

世子看向她。

王妃推了推挨着她坐的王爷,让出一个位置,世子未动,但见母亲眼神温和地看着他,等待着他,他就过去坐了。

“哥哥。”他一过来,郡主脆声叫他。

世子赧然,有一丝丝难为情。

他总觉母妃要对妹妹好一些,劝过自己不要去在意,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在乎,而母妃则每次一看到他,眼睛就会跟随他,就会叫他到身边。

她也曾说过让他跟妹妹一样,想来她身边就来,世子努力过几次却是做不到,每次都期盼着母亲亲自叫他。

所幸母亲每一次会叫,她比以前好多了,她的眼睛里有他。

世子过去一坐下,母妃带着浅温的手伸了过来摸了摸他的脖子,低头关心地看了他几眼,似是在确定他无事,其后方抬头与他父王道:“符简这次没跟皇帝吵罢?”

“未曾,”德王摇头,抚着世子的小肩膀,与王妃道,“符相顺着他的时候多。”

“他历来是皇兄的忠臣。”世子点头,绷着脸道。

德王笑,探手刮了刮老是一本正经的世子的鼻子,“如此他才能坐得稳位置,父王还想他多坐几年。”

世子牵了牵嘴角,很是不以为然。

这厢在母亲怀里的郡主抬头,好奇地问母妃,“符相大人家不也送了女儿进宫么?”

难道还比不过陈尚书家送进去的?

“难道是他家的女儿不够美?”郡主又道。

宋小五没教过她这个,微愣了一下,低头问她:“你是这般觉得的?”

郡主是被她当继承人培养的,宋小五教她的是处世之道,入世之道,为主为领袖的领导思维,没教过她这些。

“不是,”郡主摇头,“是咚咚看到的,前些日子我去普夫子家中玩,普夫子就常去兰娘处,音娘跟我哭,说兰娘要比她美一些。”

兰娘与音娘皆是教郡主史学的夫子小妾。

宋小五从不拦着郡主外出,是以郡主常去普夫子家,与他一家人都熟。

这是郡主看到的,自己总结的,还套到皇帝身上去用了,倒是有意思了,宋小五叹然一笑,问:“那你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没意思呢,”郡主苦恼地说,“音娘让我去替她求情,可这岂是我这学生能所为?我不去,音娘与我哭,说她命苦,我不想答应,见到她也怪不好意思,连夫子府都不敢去了,昨日师娘还差人来问我最近为何不上府吃糖了。”

普师娘做得一手好麦芽糖,郡主只要去,就能带一大包回来藏着吃,只可惜一带回来,每每要被杨姑姑缴获与母亲。

“那你是借此觉得符相不如陈尚书?能跟母亲仔细说说你是怎么以为的吗?”宋小五回到之前的问题上,问女儿道。

郡主想了好半会才不确定地答道:“许是陈家女儿美一点?”

她好像是这个意思。

“那你觉得兰娘与音娘能左右夫子吗?例如,能左右夫子如何教导你吗?”宋小五接问。

郡主想也不想地摇头,“这个不可能。”

这岂是一介小妾左右的?

“那如此,你觉得妃子们能左右皇帝的政见吗?”

这…

不能。

郡主当即摇头。

宋小五笑了,低头望着女儿的眼睛甚是柔和,“一般不能,但有一种情况能,她符合皇帝心意的时候。”

“就是,就是…”郡主努力理解,“皇帝兄长想借她说话的时候?”

“嗯。”宋小五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郡主因此替自己鼓了下掌,“咚咚棒。”

杨总管也忙伸手帮着连拍了数下,一脸欣慰,咚咚刚开口时他起的担心这一刻就没了。

他就说了,王妃亲自教导出来的郡主,岂会是小女儿作为。

“谢谢义祖。”公公赏脸,小郡主忙道谢,又朝哥哥看去,得了绷着脸的哥哥一个鼓励的笑容。

“父王?”小郡主一个也不放过。

德王凑过头,“那亲一个?”

小郡主咯咯笑,拿手挡他的脸,“不要。”

小郡主小时候沉稳好静,能睡着绝不醒着,却不曾想来了晏地之后却变得活泼了起来。

如今看来,世子性子像王妃一些,小郡主反而肖父。

“咚咚亲。”不要父王亲,但小郡主飞快放下手,小脑袋飞过去,捧着她父王的大脸蛋儿亲了一口。

她吓了德王一跳,也把德王逗得眉开眼笑。

这就是他的小郡主,不走寻常路,好得很,美得很。

小郡主这么一闹,饶是世子和杨公公这两个不苟言笑的都笑了起来,宋小五眼神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脸上也带着笑。

她对郡主是亲手教的多一点,过问的也细,世子就差不多都教给他父亲和老师们了,她虽也插手世子的教育,但没有亲手带得如此细致。

不是她过于偏爱小女儿,而是世道如此。

王府会给予郡主与世子同等的地位权力,而在这男尊女卑的年头,世子站在性别优势的那一方,他不会面临的问题,郡主都会遇到。

她要成为像世子一样的人,注定会比世子更辛苦,遇到的问题更多,担负的压力数以倍计。

既然给予了郡主同等的权力是她这个做母亲做的决定,那么,教导郡主如何在这世道保住这份权力,运用这些权力,就是她为人母的责任,若不,就像给人一座宝山,却不给人配备同等护卫这座宝山的武力一样,她的女儿到时候只会被人吞噬瓜分到尸骨无存,这绝不是宋小五想看到的,是以她对郡主格外严厉,也从不约束她去外面。

只有她看得多了,经历得多了,那些教她的道理见识,才会融会贯通,成为她的才能,成为她的本能。

宋小五希望她的女儿是一个柔软的人,这样方能容纳百川,容得下铁血,也能柔情百千,她会哭更会笑,会愤怒但能更体会到欣喜,体会到生存带给人的喜悦;而她也希望她女儿是个无坚不催的人,能坚强到就是没有同路人,也能勇敢地走向她自己生命当中的至高点,不愧一生。

她爱她的小郡主,因为深爱,也因看到了小郡主往后的路的艰辛,比起世子,就难免对她多了一份怜惜。

但世子她也同样的爱,这厢,宋小五又调头去看世子。

世子的别扭,尤胜父母,想想怀他那段时期她心存死志,冷酷坚硬,世子受的影响就是一生难以逆转,也不是不可理解。

世子性格内敛,情绪容易低落,宋小五早已学会了主动去寻找他,让他看到她的存在,也许如此还是无法弥补完整他内心缺失的那些东西,但至少她会在。

世子一直在看着妹妹,这厢抬头,看到母亲在注视他。

世子微怔,随即,不何为何又有些羞赧,飞快地别过了头,但手却在下面挪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往他母妃坐着的位置伸去…

等握到母妃的裙子,他紧紧地抓住揪了一下,手又飞快退了回来。

宋小五笑了,她把小郡主放到哥哥腿上,伸手抱住了他们兄妹,低头与世子道:“你与妹妹同是时我心中至宝,母亲教导妹妹的多,是因世间以男子为尊,等父王把他的事业交予到你们手中,妹妹要面对比你更多置疑她的人,母亲同是女子,懂这种困难,是以才会亲自教导她,把这项应对的本事教予她,你在一边旁听,要是母亲有不对的,也可帮母亲一道多教妹妹一点,可好?”

世子咬着嘴,臊红着脸。

但母亲看他的眼神太温柔,他情不自禁地点头,声音细如蚊吟:“好。”

他愿意的,也愿意保护妹妹,只要母亲爱他如爱她一样的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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