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慢慢打磨器物的状态中,穆雪陷入了一种十分熟悉且安然的心境。

她双膝盘坐,小小的晶卵悬空在身前缓缓圆转,剔透若水滴,莹润似晶玉,载满了天地灵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有生命从中孵化。

这里有人将要破壳而出,重获得全新的人生。

考场的一墙之隔,坐着数位等待结果的先生们。从他们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考生们的状态。但考场内的学生,却被术法阻隔,看不见这些金丹期修士,就坐在他们的不远处。

碧游峰的丁慧柔站起身来,“看那个孩子,合该是炼器师,她已然领会了大巧若拙之境。”

她转过身,对着坐在桌边的苏行庭道,“苏师兄,这回你就别和我争了,就把这个孩子让给我吧?”

苏行庭慢悠悠地从袖子中摸出三枚铜钱,在桌上一洒,占了一卦。

“艮为山,坎为泉。山水蒙卦。”他冲丁慧柔笑了笑,“非我求童蒙,乃童蒙拜入我门。师妹,此乃天命,不可强求。这孩子注定是我的徒弟,你就别多想了。”

苏行庭精通易理,他的金钱卦向来很准。丁慧柔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哼了一声,“我们归源宗门规,师徒相择,拜山为定。师兄且不用过早下定论。”

苏行庭不紧不慢收回钱币:“你看看她做得拜师礼是什么。这就是师徒之缘,合该是我的弟子才对。”

最后一门考完,已是斜阳晚照,华灯初上的时刻。

穆雪站在青砖铺就的广场上,遥望连绵起伏的九连山脉。

那些险峻瑰丽的主峰于夜色中藏在云雾之内。

今夜有多少人驻留在这化育峰,渴望着明日就能够有幸一睹仙山真容,从此脱凡身,拜仙师,入得山门去了。自己能否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连绵的青山薄染霞辉,山下蜿蜒的大江涛涛而去,再远处是广袤无垠的天地。

穆雪的心中微微带着一点期待,又透着一片平静安和。这份心境是从炼制卵中天地中延续下来的,前所未有的舒适。或许这就是苏先生所传的修心之功效,她已可以不像从前面临考试之时那般紧张难安,患得患失。

第二日一早,师门便召集他们通知大考的结果。

所有参加考试的外门弟子,聚集在化育堂外的广上。面对着九连山脉的方向摆了一个巨大的青铜香炉。

通过考核,入内门的弟子,会有一个拜山仪式。

广场之上,且不说新入门的小弟子,便是那些老持沉稳的修士们也都免不了面色凝重,露出忐忑期待之态。

夏彤顶着一双黑眼圈,拽着穆雪的胳膊直摇,“这可太熬人了,我昨夜一宿没睡。是好是坏,快点给个结果,好歹让人喘口气。”

圆子同样顶着黑眼圈安慰她:“没事没事,今年不过还有下次呢。”

“啊呸呸,别说不吉祥的话。必过的,我们都一次就过。”

拂晓光妍,旭日跃出山峦。霞光万顷破开山间浓雾。

一时间,从不露出真容的九座主峰齐齐从浓雾之中现出身姿,那顶峰之上原有雄霄宝殿盘踞,金阙玉宇煌煌。山林之间瑞兽齐鸣,虹桥高架。当真是天中丽景,人间仙境。

第一次看见这样景象的弟子们免不了心潮澎湃,张大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山间钟响,主持仪式的师兄是逍遥峰的叶航舟,他取出一份名册,开始依次念出人名。

念到名字的弟子,取三只香,恭恭敬敬来到香炉之前,冲着群山拜三拜,将香插入炉中。

先前穆雪遇到的那位挑着担子的中年汉子第一个被点到姓名。他大步向前,接过三只香,郑重地拜了三拜,燃香入炉的那一刻,天空中霞云流转,远处群峰之中,铁柱峰上亮起了一道夺目的光芒。

那汉子一脸狂喜,在垫子上狠狠磕了数个头,双手捧着自己的符玉举过头顶,大声道:“弟子符坚,愿拜入铁柱峰,深谢恩师。”

铁柱峰上便如流星一般飞来一道光,没入了他的符玉中,算是铁柱峰有一位金丹期的前辈收他为徒了。

后有弟子逐一上前拜山,有人燃香入炉毫无反应,有的人却幸运地同时亮起两座以上的主峰。

这样的弟子可以自主选择想要去的地方,此乃归源宗传统,表示师父选择徒弟,而徒弟也可以选自己想要走得道路,叫做师徒双择。

人数众多的外门弟子中,终究失落者居多,遂愿者少。无数人苦修多年,依旧不能如愿,却不敢在山门吵闹,只死死咽下苦果,恭恭敬敬拜完山,一脸沮丧地退了回来。

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颤巍巍将燃香擦入香炉,等了片刻。

清虚峰的主峰微微闪了闪,亮起了明光。

“中了,我竟然中了!”老者涕泪直流,举袖遮面,痛哭着拜下地去,“弟子……弟子愿拜入清虚峰。谢掌门,谢恩师。”

他情绪激动,几不能自己,还靠叶航舟上前搀扶了一把,才哭着爬起身来,尤自不停抹着眼泪。

夏彤被念到了名字,浑身僵硬地上前拜山,香燃而山不动,最终哭着回来了。

圆子也是同样的际遇,

丁兰兰拜山的时候,燃香入炉的一瞬,三座山峰都亮起了明光。她叩拜于地,选了自己姑姑所在的碧云峰。

终于轮到穆雪。

穆雪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手持三柱香,在心中默念,“弟子穆雪,虽然出于魔灵界,但如今诚心愿入宗门,还请师门庇佑,接纳弟子入门。”

她拜了三拜,将三只香插入香炉内。

天空祥云流转,群山静立,毫无反应。

穆雪的心沉下去,闭目吸了口气。

然道还要再等三年吗?

就在此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数声吸气,再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她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先是雄霄宝殿盘立的清虚峰,亮起的明亮的霞光。接着琼楼玉宇的碧游峰,放出了五色光彩。接着铁柱峰也亮了。就连对她多有呵斥玄丹峰主,都在山峰后亮起了一圈明月般的光。

然而一切还没有停止。到了最后,群山之中那始终沉默的逍遥峰也动了。从那险峻的山顶开始,一圈洁玉般的白芒铺下来,覆盖了赢赢天地。

“这也太夸张了,亮了五座山,连逍遥峰都有了反应。”

“这小丫头什么来头?”

“该不会是掌门的亲闺女吧?”

“掌门少年出家,连道侣都没有,去哪里找的女儿?没准是逍遥峰主的女儿。”

穆雪看着那霞光璨璨的群山,一时愣住,说不出话来。

直到身边的师兄提醒她,她才茫然跪下地去,

叶航舟看小小年纪的师妹跪在地上发愣,笑道,

“不必慌张,师父们喜欢你,但并没有谁强留你。你问问自己的心,选一条最适合自己的道路去走便是。即便你去了别的地方,我还是你师兄,师父也一样会回答你的问题。你且就安心选吧。”

穆雪沉默片刻,好好地问过自己的心意,双手举符玉过头顶,俯首拜山:“弟子穆雪,愿拜入逍遥峰。”

……

过选的弟子,便要被接入内门,由各自的师长亲自教导,至此不再居住在化育堂。

夏彤和圆子红着眼睛来送她们。

“太可恶了,小雪。我们一屋的,就你一个选上了。”夏彤哭鼻子了。

穆雪心里想:从前我考得比所有人都好,也有师妹和我说这句话,结果当天晚上她就悄悄给我下的咒术,幸好我警惕,防住了。如今换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夏彤眼睛里包着泪水,拽着穆雪的袖子憋了半天,哇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蹭了穆雪一袖子。

啊。不太妙,她虽然不会下咒,可是会哭的啊。

穆雪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或许还是你来我往,明晃晃的敌人容易一些。

“安慰一下啊。”丁兰兰悄悄捅了捅穆雪。

安慰一下?穆雪眨眨眼,怎么样才是安慰。

小山从前也是个喜欢哭的男孩子。

穆雪回忆起往日情形,小山哭起来很好看,不像夏彤这样眼泪鼻涕一把的。他总是噙着一点泪花,拉住自己的袖子,请求自己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一起带着他去荒野狩猎。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安慰他的?

穆雪伸出手,在夏彤脑袋上揉了揉,“没事,你还小呢,等过几年再上山也来得及。”

丁兰兰捂住了脸。

直到他们跟着领队师姐,向内山走去。

夏彤才跺着小脚,大声喊住了穆雪,“都是骗你的,我一点都不讨厌你。你要等着我们,再过三年,我们就去内门找你了啊。”

胖墩墩的圆子也一并挥手:“如果内门的东西比较好吃,记得悄悄带点下来看我们呀。”

一行人排着队,向更高的山峰走去。

穆雪回过头,半山腰上,那两个朋友的身影已经变得很小,她们还在那里向着她挥手。

虽然心里或许有一点的不舒服,但她们似乎没有将这份不舒服化为仇恨,还是把自己当做朋友来送别。

此刻心里的感觉和兄长送自己上山那天好像,又似乎有些不同。

曾经,朋友对穆雪来说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

如今在这里,她却拥有了不少的朋友。

山路很高很陡,爬山的人却没有一个抱怨的,人人精神振奋,抹着脸上的汗,脸上都还带着笑。

哪怕坐在山道边休息的时候,也有人克制不住兴奋继续议论。

“终于上来了啊,想了多少年的事,我恨不得大笑几声,让所有人都听见。幸好没放弃啊。”

“不瞒兄台说,四十岁的时候,我就想着该放弃了,始终舍不得,咬牙忍羞和一群娃娃一起考至今,终于等到拨云见雾的这一日。”

“哈哈哈。”

“真好,真是好啊。”

这里的山景和化育峰又有不同,仙草玉树随处可见。时而有瑞兽拖着长长的翎羽,几乎压着他们的脑袋飞过去。

林间突然传来一声虎啸,一时林木摇动,阴风四起。

唬得所有人从山道上站了起来。

“不妨事,是付师兄。”领队的师姐安抚他们。

一只吊睛白额的花斑白虎,从上空飞过。看见他们一行,白虎在空中停下,白虎上坐着一位身着白袍,神色冷淡的年轻修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一行人,淡淡开口道:“这是这一届新收的弟子?”

那位师姐叉手行礼,笑盈盈回复:“是的,付师兄。本次收录外门弟子一共三十八人呢。其中新人十五人,其余都是老学员。”

那男子点点头,不再说话,踩着他的老虎腾云驾雾,直上山顶去了。

穆雪这才发现自己见过此人两次。

上山的第一日,她阳神梦中出游,在庭院中便是被此人发现,吓了回来。观心入静的第一日,入了魔障,也是此人念诵静心咒,唤醒了噩梦缠身的自己。

穆雪悄悄问身边丁兰兰,“这位师兄是谁啊?”

“他你都不知道?”丁兰兰十分吃惊,“他不就是你逍遥峰的师兄。姓付单名云字。付云师兄修为极高,容貌又生得俊美,被公认为门派内金丹之下第一人呢。”

“就是性子冷了点,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谁让你去逍遥峰的,逍遥峰基本全是怪人。”丁兰兰似乎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不过门派里有许多师姐倾慕于他,高领之花嘛,人人都想折一折。其实这种人难相处得很。”

一行人进了内门之后,为了表示对师承的重视,还在掌门所在的清净峰举办了十分隆重的拜师仪式。

弟子们向各自的师父行三拜九叩大礼,敬茶,奉拜师贴和手作的礼物。

穆雪跪在师父苏行庭面前,恭恭敬敬行了礼,奉了师贴和自己做的卵中天地。

苏行庭接过手去,来回倒转几次,晶莹的小球内,银雪纷飞,三片薄薄的金钱在乾坤中翻转,十分有趣。此物虽然毫无灵力,算不上法器,但金钱起卦本就讲究自然二字,是沾不得灵力操控的,用这个东西最是合适。

苏行庭拿在手中,给坐在左边的丁慧柔,“唉,我徒弟少,就收了这么一个礼物。比不得丁师妹收了那许多。”

丁慧柔眼看着跪在眼前的一群小萝卜头递上歪歪扭扭的荷包,木簪之类的玩具,差点被苏行庭的嘚瑟气得破了修为。

苏行庭还在拿给右边的空济看,“小徒弟嘛,送得就是个心意,哪有什么用处。凑巧我就喜欢占卦,这才勉强能拿着用用。”

空济看着一群上了年纪的新徒弟孝敬上来的金银宝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苏行庭嘚瑟够了,方才收敛出师尊的模样,伸出一指,在穆雪的眉心轻轻一按。

那指腹冰凉,触及肌肤犹如醍醐灌顶。

在那一瞬间,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穆雪心中仿佛开了一条道,前方的路该如何行走,豁然开朗。

就好像师父手把着手,将大道之上一路所用的主要心法口诀,都牵着手领她走了一遍。

即便如今不能明白之事,等将来走到那个步骤的时候,有了今日师父这醍醐灌顶的一指头,也会自然而然地明白起来。

“此为灌顶之术。因你已开了黄庭,元神逐渐清明,才可用此术传法。”苏行庭温声同她解释,“许多功法口诀,非言语能述说。这也是为什么外门弟子不传秘法,并非是师门不愿传之,实乃不能为也。”

苏行庭的手指离开穆雪的头顶,带出了细细一丝灵光。他将那一点灵光小心收入一盏琉璃宝灯内,琉璃灯内蓝色的火苗立刻窜起,朝气蓬勃地跳跃着。

这是为穆雪点了魂灯,置放在师门内,可以知道每一位弟子的状况。

“行啦。”一旁的叶航舟兴奋地将穆雪拉起来,“终于有小师妹了。我总算不是最小的了。”

逍遥峰只收一名弟子,仪式简单。师徒三人告别众人,向自己的逍遥峰走去。

“咱师父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收女徒弟,整座山上就几个大老爷们,一位师妹都没有,也太无聊了。”叶航舟走在逍遥峰顶的庭院中,“幸好小雪你选了逍遥峰,你不知道,那时候我紧张死了。就怕你不要我们。”

苏行庭收起衣袖:“怎么没有女徒弟了,你苗红儿师姐不是吗?”

叶航舟听见这个名字,好像被针扎了一下,苦着脸道:“苗师姐就别提了,打起架来比我还厉害,我可怕她了,哪有小雪这样师妹软绵可爱。”

院子里传来一道爽利的女声:“谁又在后面编排我的坏话。晚饭不想吃了是嘛?”

紧接着碰一声巨响,一个重物被丢进庭院,扬起一地尘土。

那是一只巨大的五色牛妖,一身肌肉虬结,头顶锐角狰狰,可惜已经死了。

一位身劲装的红衣女子从天而降,踩在牛身上,眉目带笑:“师父,苗红儿回来了,这是新来的小师妹?正好,晚上可以吃烤牛肉庆祝。”

这位师姐穆雪竟然也有印象。

她筑基成功,开了黄庭的那一日,元神出游被招往魔灵界,当时守在屋顶上吃蚕豆的师姐,就是这位苗红儿。那时候她吃着豆子,完全看不见自己,穆雪只得从她身边飘了过去,因此记住了她的面容。

苗师姐能独自解决这般强大的牛妖,已是修为不俗。可她依旧看不见自己,由此也可那位能发现自己的付云师兄,确实修为了得,难怪被称为归源宗内金丹之下第一人。

“我说师姐,”叶航舟道:“人付师兄去己土之森狩猎,抓回来一只神兽,驯为坐骑,出入都威风凛凛,多长脸啊。你这去了一趟,就给搞了顿晚餐啊?”

苗红儿在牛身上坐下来,手腕架着膝盖:“这世间还有比吃更重要的事吗?鲜嫩的小牛肉,晚上正好煮火锅,有本事你别来。”

叶航舟立刻堆上笑脸:“来来,火锅谁不吃?这还得给小师妹庆祝呢。”

苗红儿白他一眼,“听说师尊让你去东岳神殿,到时候,看你能带什么好东西回来。”

叶航舟嘚瑟,“我肯定能带很多好玩的回来,到时候咱山上人人都有。小雪双份!”

第22章

逍遥峰上的弟子真得十分稀少, 生活也是真得十分逍遥。

险峻的青山空落落的,只有几座小小的庭院。

屋里有围着被子的暖桌,柜子里填满着各式各样好吃的点心。

庭院里的植被很恣意地四处生长, 落了满地的叶子。穆雪从那里飞奔而过,一路留下踩碎了枯叶的咔滋声。山上的春天来得比较晚, 零星开着点点粉色的桃花和洁白的玉兰, 带着几分野径无人花自开的意趣。

除了几位外出远游的师兄之外,整座山囵囤就这么点人。不要说周围的副峰,连主峰都住不满。

穆雪很快地熟悉了这里的一切。

苗师姐是一位典型的吃货,她所有的精力似乎都放在了倒腾好吃食物上。每一次从外面回来都会带来各种奇奇怪怪的吃食。

“小雪,来。张记的臭豆腐, 分你一点。”

“啊,不要, 不要。”穆雪连连摆着小手。

“小雪,快来帮忙。今天抓到了蛊雕, 晚上吃。”

“来了, 来了。”穆雪飞快地跟上去, 半路上疑惑地问,“可是师姐,这个真的能吃吗?”

叶航舟是一位人缘很好的师兄,十分善于交际, 基本每一个主峰上都有他铁杆的兄弟。他的飞行法器是一片叶子, 自从穆雪来了之后,他自觉将穆雪划归为自己责任之内。时常用那片叶子载着穆雪在群山之间到处闲逛。

“看到没?这是我小师妹,如今我也是有师妹的人了。”

“行了, 知道你小子不是你们峰最小的了。”

“杨师兄, 兄弟我有师妹了, 你怎么也不拿出点东西,意思意思?”

“你走开,你有了师妹,为什么要我意思意思。”

整座逍遥峰,就只有那位高冷的付云师兄对穆雪比较冷淡。有时候穆雪觉得这位师兄看自己的目光总带着点莫名的疏离和戒备。不过她对此并不介意。

别人不喜欢自己没什么,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喜欢自己。何况,不疼不痒的,比这更大得多的恶意她都体验过。

师尊苏行庭看起来儒雅俊逸,持重端方。但实际上性格十分开朗,不拘小节。弟子们都和他喜欢和他亲近,也没有过于拘束。全山只有付云恪守着正统的师徒礼仪,每日清晨一板一眼到书斋请安听训。

拜师父后的一日,苏行庭将穆雪唤到身边,“我听航舟说,你筑基的那几日,突然耳边响起钟声?”

穆雪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同叶航舟请教过此事。

当时她也并不知道这事是小山造成的。

仙魔两界各为一方天地,彼此并无勾连之处。小山到底是耗了多少力气,才能将一个人的生魂,从仙灵界这样遥远的地方,召唤到魔灵界去的?

小山料想并不知道,现在的穆雪修为低下,元神离体出游,又是去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其实十分危险。

穆雪张了张嘴,想和师父讨教一个能够隔绝外音,稳固神魂的术法或者法宝。

如今的她既然已经转世,就应该静下心来,在这个安逸的仙灵界潜心修心,彻底断了前尘往事才对。

何况小山也长大了,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那话已经到了喉咙口,滚了几滚,却始终没说出来。

眼前了出现那张总在自己面前晃悠的笑脸。

出现了那扶着门槛,死死盯着她的剪影。那时,即使背对着光,都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双眸高兴地亮起来。

一旦师父一出手,可就真的再也见不着小山了。

话在嘴边滚了数次,终究还是又被她咽了回去。

“就是,听见了几声磬音,最近不曾再听见了。”穆雪说。

苏行庭微微皱眉:“我查过你的灵脉,修行并没有出过差错,也不知此声因何而来。此事可大可小,若是不意间触发了佛门耳通,倒是你的机缘。但若是孽缘,那可就是一道劫难。”

穆雪摇摇头,“没有啊,弟子没觉得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你还不知道劫难真正的意思。它未必就是一道雷,或是一次灾病。它也有可能是来至于你身边亲近之人,来至于你自己内心渴求之欲。是以除了天劫,还有人劫,情劫之说。”

穆雪心里想,师父,这真是你多虑了。还真不是什么人劫,情劫。就只是我的小徒弟无意间搞出了点岔子而已。

为了不让师父多虑,她狗腿地给师父端了杯茶,又端了茶点,哄她师父开心。

“没事的,师尊,应该不是劫难才对。”

师徒二人坐在逍遥峰的茶室中,敞开的门扉正对着野趣盎然的庭院,挂在屋檐下的紫藤花开了,风一吹,落下一大蓬的花瓣。

苏行庭手指转着茶盏,抬眼望向落英缤纷的庭院:“小雪。师父字行庭,你可知这行庭二字取至于何处。”

这道题大考的时候刚刚考过,穆雪会,很快回答:“《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

苏行庭微微点头:“你我修行之人,若能意守心中静笃,即便走过喧闹的庭院,也可以如同在自家无人的院子中,闲逸散步一般。若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你也就不怕有什么灾祸了。”

“师父观你之修行,根基扎实,天赋绝佳。唯独神魂总似隐隐不安。今日便传你一套行庭心法,助你稳固神识,无咎无祸。望你好好修行,不可妄离本心。”

穆雪点头受教,

至那日起,她打坐修行,先开内视之眼,安于黄庭之内,只见那蒙蒙之窍,如混沌初分。

她依师尊所授行庭心法,引灵气在其中旋转,仿效日月运行,寒暑交错。心中默念口诀:“白虎东隐,青龙西潜。”每念一句,天地间的日月便从内而外,由小至大运转一周,直至运转三十六周天。

其后再倒转口诀:“青龙西潜,白虎东隐。”再将日月周天从外而内,逐渐减小,也运转三十六周天。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需用心意控制。久而久之,渐渐不必刻意专注。黄庭之中,璇玑自行,如同日月天河,轮转无穷无尽,天地周而复始,自成一方世界。

这时候,元神端坐期内,凝而有形,意而有感。

穆雪睁开双目,看向窗外庭院内的一株桃花,心念一动,神识便同触手一般伸出,桃树开始摇摆,桃花簌簌如雨。

人之元神藏于灵关之内,一生昏昏熟睡不得清醒。本来直到修得金丹境,证得我中我,方可以见得元神清明。

但穆雪或因转世的缘故,元神早已清明无碍,先前只因体内灵气稀薄,受灵力所限无力施展,甚至连一点外物都搬动不得,只和阴魂无异。

如今,得了开了黄庭,又得了这套行庭功法。元神早早端坐于黄庭之中,享日月之精,日渐不再那般缥缈无依,变得凝之有实,触物能动了。

她占了这个便宜,修为日益精进,体内灵气于元神合一,施法之时,只需心念一动,便可灵力外放,锁定外物。不再需要先调心入静,调动灵力,方才施术,实实便捷迅速了许多。

穆雪收了功法,伸出脑袋,看庭院里如雪一般的落英,想起了自己那个总是落雪的院子。

自那一日匆匆一别,再也没有听见耳边传来那道磬音。

不知道此刻的小山,在干些什么呢?

浮罔城旧址的废墟内,一个年轻的女子赤着双脚,慌慌张张地飞奔在无人的荒街。她的四肢纤细,腰身柔韧,奔跑起来像是被猛兽追赶的一匹小鹿。柔弱而无依,任谁都可以肆意欺凌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