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从见面到现在,祁言所言除了案件,就是和赵挚表妹那点事,其它的,什么都没说。

这人肚子里不可能没货,只是知分寸。

祁言哈哈一笑,扇子遮了半张脸:“宋姑娘对我还真是观察入微,难道是——”

宋采唐不等他把轻浮话说完,已又继续:“扇子风雅,轻便好带,大多数人不会对它设防,可它其实,可以是武器。手挽可割,可砍,可劈,可藏暗器,可控穴制人,亦可挡接各种伤害……祁公子手里这一把,使着可顺手?”

祁言扇子仍然遮着半张脸,双眼似笑非笑,声音里却已没了笑意:“赵挚同你说的?”

宋采唐摇摇头,视线自他头顶,依次往下,到肩,腰,最后到脚:“你是贵公子,偏爱华丽服色,看起来很花哨,但并没有挂很多零零碎碎,能发出响动的东西。”

发,用巾布扎,别说金冠,连木簪都没用,腰带亦全布,上绣花纹,以颜色搭配视觉效果,周身上下不带任何玉饰,宝石,珠串,连脚上鞋子,也是素到底,不带一点坠头镶嵌。

富贵人家的公子不可能这样打扮,出现这种,肯定是故意。

祁言不想身上有声音。

“最后,你右手食指中指明显偏长,指节有茧,这是长期训练才会有的痕迹。”

祁言扇子已经收了起来,面色严肃。

这不会是赵挚说的,赵挚行事最有分寸,有些话,不可能同别人说。

“可观你性格,言语,行为习惯,生长环境应该很自由,不存在被逼迫的情况,所以这一切,应该都出于你的自愿,你的爱好。”

宋采唐发间流苏轻摇,清澈眸底倒映阒祁言影子:“富贵公子哥,喜欢无声无息各处游走,顺手牵羊……爱好如此,你家里人没意见么?”

91.我爹是谁

祁言, 出生汴梁世家,族人为官者众,家风严谨, 小辈多懂礼知事, 偏祁言是个另类。

他资质不比任何人差,读书写字, 讲经论义全部信手拈来, 有时比同辈族兄更通透。可他不喜欢一板一眼的读书,做官, 成家,立业, 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他喜欢有更多热闹,更多挑战的事。

他打小眼睛活,心思多, 喜欢琢磨各种人事, 他也坏,喜欢各种恶作剧, 能将长辈下人,市井百态里看到的手段技巧全部能吸引提炼,引为己用, 坑别人一回两回三回, 别人都还不知道是他干的。

他喜欢蹲在各种角落听八卦, 喜欢夜里到处在别人家墙头飞, 天色越暗越喜欢,有时手痒痒了,还会客串几把梁上君子,劫富济个贫。

很少人知道,汴梁有名的包打听和巨大盗,都是他祁言。

祁家知道时,那两个名号已打出名气,拦也拦不了,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是拿出家法,狠揍一顿不听话的孩子,再帮忙善后,盯着看着,保证自家娃儿不要走歪。

可这些,都是祁言小心守护的秘密,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会往外说的,赵挚因为身份职责,知道一些,但也绝不可能同别人说。

宋采唐只是见过他两次,每次时间还都不长,没怎么说话,没任何前缘,光靠猜,竟然能知道这么多!

祁言很震惊。

他扇子忘了摇,眼睛忘了眨,整个人似乎定住,直直盯着宋采唐,很久都没有说话。

宋采唐却终于满意,耳根清静的感觉真是非常好。

她眼睫微垂,纤长素指端着茶盏,釉青瓷色衬着玉白肤色,更显莹润有光。

四下安静至极,只有她轻轻以杯盖刮动茶杯的声音。

“所以祁公子到底是谁?”

既然问题已经问出,不如一起问完,宋采唐看着祁言:“本案之于你,真的只是凑巧,还是——有更深的关系?”

“祁公子到这栾泽,到底有何贵干?真的只为护送表妹?”

祁言将扇子放到桌上,玉骨与石桌相撞,发出细脆的声音。

“你果然很厉害。”

他看向宋采唐,眸底十分复杂:“怪不得赵挚对你不一样。”

宋采唐呷了口茶。几个问题,问不问在她,答不答,则在祁言。祁言没直接回答,她也没太失望,眸底一如既往安静:“可是害怕了?想要立刻走远?”

人们都喜欢聪明人,但很多时候并不想和特别聪明的人做朋友,时时刻刻都被看穿,没隐私不能说谎的感觉,并不好。

比如现下,祁言不就不敢不同她瞎贫了?

宋采唐早习惯了。

与人保持距离,也挺好的。

她姿势不变,继续淡定优雅的喝茶。

祁言摸摸鼻子,又把桌上的扇子捡起来,轻轻打开,摸一摸,又轻轻合上,继续打开,合上……

随着扇子刷刷开合的声音,他似乎找回了以往的状态,朗声一笑:“宋姑娘若想吓我走,怕是要失望了。”

“少爷我是一般人么?天大地大胆子最大,好奇心比一百只猫加起来都强!宋姑娘哪怕吓人,也是吸引人的吓人,比起逃跑,我更想多看一看。”

说着话,祁言朝宋采唐眨了眨眼,摆出一副优雅风流的样子:“我观宋姑娘也不是一般小女子,有些话就不房间避讳了——”

“宋姑娘这样的,是有点让男人害怕,可更安全啊!谁有幸娶到你,那是享大福了,你这么聪明能干,肯定会护着自家男人嘛,一大家子,从上到下,保准谁都吃不了亏!有这样的厉害婆娘管家为靠,人生该有多得意,都不用怎么努力经营,肯定事事顺遂!”

宋采唐:……

脸呢?不要了么?和着你娶妻是为找人保护你的?

宋采唐挑眉:“哪怕不能再随便调戏小姑娘?”

祁言立刻正色道:“我是那样的人么?我可是洁身自爱,品性高华的贵公子,连身边漂亮丫鬟都没收用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就是偶尔碰到时,随便看两眼……”

宋采唐长眉微挑,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品性高华的贵公子小偷么?

祁言这些话,都是在走套路边角,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这个人,秘密很多,但不愿意说。

不知怎的,宋采唐越笑,笑意越深,祁言就越紧张,玩笑也开不下去了,自暴自弃的将扇子插回腰间,深深叹了口气。

“宋姑娘能透人心,相处久了,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没准几岁尿裤子的事都瞒不过,但有些事……我现在不能说。”他看着宋采唐,“如果以后有需要,该知道,宋姑娘自然会知道。”

宋采唐似乎对他的秘密并不感兴趣,只是淡定喝茶:“是么。”

“我可同你交底,我与卢光宗命案,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凑巧碰到。”祁言目光相当真诚,“如果有关,你早早晚晚肯定也能揪出来,我没必要骗你。”

宋采唐:“哦。”

“真的!你放心,我和赵挚一样,都是非常正直善良,真诚友好,洁身自家,从来不跟女人拉拉扯扯的好人!”

祁言几乎要拍胸脯保证了。

宋采唐却看着斜处远方,长眉微扬,似笑非笑:“是么?”

祁言下意识回头——

差点忍不住挥拳揍人。

他刚跟宋采唐做了保证,赵挚就来打他脸了。

说好的不跟女人拉拉扯扯,赵挚跟凌芊芊在干什么!

虽然凌芊芊是她表妹,行为也没太过,只是拉了下赵挚袖子,但他刚刚才放过话啊!

要不是想着赵挚和宋采唐认识已久,为了拉近距离,不得不拉赵挚类比,哪会有这样的事!

祁言只觉得脸疼,赶紧解释:“呃……我这个表妹不算女人。”

宋采唐微笑看他:“嗯?”

祁言咬牙:“她顶多算个黄毛丫头,还没长大呢!”

“哦。”

“真的!我教育过她的,别存在什么幻想,挚哥不可能对她有意,不可能娶她的!她现在就是太小,不懂,看男人不能看脸,这时喜欢这张脸,没准回头看到一个更好看的,就又迷上了!”

“凌姑娘要听见了哟。”

“啊?那我小声点……”

宋采唐看着立刻怂下来的祁言,觉得这个男人挺有意思。

好歹够真诚。

她视线四转,看看左边的温元思关蓉蓉,再看看右边的赵挚凌芊芊,觉得这场面有点尴尬。

高家花宴,哪哪都是人,两个男人都是聪明通透的,两个小姑娘又太小,肯定闹不出什么事,她继续坐在这里围观看热闹,好像不太合适。

“我出去走走。”

宋采唐起身,从一侧窄小石径离开。

“等等我也去!”祁言抓着扇子跟上。

温元思早早就看到了宋采唐,一时过不来,也知这招呼打不了了,眼神里滑过一抹遗憾。

赵挚却是刚刚看到宋采唐,可惜没来得及多看,宋采唐裙角已消失在小径。

他脚下一转,避开凌芊芊抓过来的手,朝宋采唐离开的方向追去:“我很忙,没工夫陪你玩闹。”

凌芊芊自然很失望。

她今天化了漂亮的桃花妆,穿上了新做的美美的裙子,可她的赵哥哥都没正眼看她。

她看过去的时间更晚,只看到一抹女人裙角,和表哥祁言的背影。

表哥这几日一直围着那么个会剖尸的女仵作转,今日也说了,宋姑娘由他招待……

所以这个女人,是宋采唐?

赵挚竟然会追着女人跑……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凌芊芊杏眼微眯,眸底燃起了重重怒火。

……

宋采唐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做为一个有素质的人,这种情况肯定是要避开,非礼勿听么,可祁言拦住了她,还拉住她的袖子,示意她往前走。

宋采唐皱眉,眸底满是询问。

祁言不敢说话发出动静,把前面的人吓跑了怎么办?只得抓耳挠腮,又是手势又是唇形,提示宋采唐与命案有关。

事情如此重要,宋采唐当然不会走,立刻跟着他往前走。

很快,她看到了说话的两个人。

正是本案相关人,甘氏母子。

母子间气氛不太好,像是在吵架。

甘志轩黑着脸,很是愤怒:“我爹到底是谁!你如果肯早同我说,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甘四娘搅着帕子,眼泪哗哗的流:“我……我早说了,他死了……一家人死绝了……你为什么不信……”

甘志轩:“就算一家死绝,总有祖地吧,为什么你从未带我上过坟祭过祖?我爹没死,他还活着是不是!你百般推脱,其实就是不想让我知道而已,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已经十五岁了,能撑家了!不管什么事,我都能顶住!”

92.我不会成亲

高家花宴, 僻静无人的角落,甘志轩拉着他的母亲甘四娘,追问亲生父亲的消息。

甘志轩好像受了什么刺激, 脸色, 神态,包括肢体语言, 都很紧绷, 他已经没精力去注意这是个什么场合,适不适合与亲娘拉扯说这件事, 他只想要个答案。

坚定,果决, 不容甘四娘再拖。

甘四娘起初还辩解,后来就只是哭。

她的眼泪对男人一向很有效果,不管对方年龄如何,哪怕是她的儿子。

可这一次, 甘志轩没有心软。

他紧紧握着拳, 抿着唇,看得出来, 他很心疼娘亲,但他更挂心,更想知道的, 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母子俩在旁僵持, 看的祁言啧啧有声, 凑过来低声和宋采唐说话:“这孩子是个厉害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 一只大手突然从中间伸出来,把他扒拉开了。

祁言很生气,压着声音低吼:“哪个不长眼的混——”

话没说完,看到那只手的主人,他立刻卡了壳:“是挚哥啊,挚哥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他嘿嘿笑着,谄媚之意哪怕不看脸,也能听得出来。

赵挚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挡到我了。”

祁言看了看四周,这地方不算窄,站三四个人绰绰有余,赵挚想看热闹完全足够……

赵挚用下巴指了指他的腿:“你腿短,往边上站不显。”

祁言眼睛瞬间瞪大。

他这是正常身高好吗!赵挚这样的变态身材男人间也很少见好吗!

他心内愤愤,溜眼看了看两边树墙,还别说,对身高太高的人确实不太友好,赵挚站到一边,可能不会被发现,也可能被发现……万一那母子俩抽风,不小心往这边看,赵挚又走神没注意到,那就白玩了,没热闹看了!

祁言不甘不愿的挪开两步,让赵挚走到他和宋采唐中间。

赵挚淡定的和宋采唐打招呼:“宋姑娘。”

宋采唐没武功,耳力不行,正听到关键时候,受不得吵,头也不回的以指抵唇“嘘”了一声,意思很明显:安静点!

赵挚:……

“你不告诉我,是怕我跟我爹走,留下你不管么?娘,我不会的,你养我这么多年,我怎会不要你,跟别人走?”甘志轩苦口婆心,“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不愿再受人谩骂,当个没爹的野种而已,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甘四娘摇着头,哭的眼泪成河,停不下来,但就是不说。

甘志轩:“我跟你保证,只知道真相就好,不去找他,也不同任何人说,好不好?”

甘四娘还只是哭。

几次三番,不管甘志轩说什么,甘四娘态度都一如既往,非暴力不合作。

最后甘志轩可能也烦了,眼睛眯起:“我爹是谁,不是你一个人知道吧。”

甘四娘哭声似乎小了些。

“你在栾泽是外来户,以前生活的地方,不同我说,总也有熟人吧,那些人——知道我亲生父亲是谁。”

甘四娘哭声停止,震惊的看着甘志轩。

“你不说也可以,回头我就打听消息,往远处走,总有人能告诉我,我爹是谁。”

甘四娘拉住他袖子:“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甘志轩眸底燃着火,“我从小到大,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和人来往要小心,出个门要谨慎,我是见不得光的耗子吗?我是个男人啊娘,跟你不一样,日日呆在后宅就行,我要出门交游的!这些年我承受了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

甘四娘愣愣看着他,眼泪滑过姣好面庞:“娘也不想的……不想这样的……”

甘志轩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这一次,不管你在害怕什么,防着什么,或是保护着什么,我都不会管。我决心已定,你好好考虑下吧。”

他转身往前走,低声道:“你为我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也很感激,你是我最亲的娘,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但我一定要找到,我爹是谁。”

甘志轩走后,甘四娘又站了站,神情有些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反应过来似的,悲切的捂着唇,颤抖了一下,迈着疲惫的脚步离开。

宋采唐三人一直看着这一幕。

“甘志轩的话……似乎有什么隐意。”宋采唐思考他身世一事与卢光宗命案是否有关的可能性,一边想,还一边问旁边的人,“你们怎么看?”

赵挚道:“甘四娘当年来栾泽时,已有身孕,本案相关人要么太年轻,要么家在本地,是甘志轩生父的可能性不大。卢光宗本人过往履历清楚,藏个私生子不大可能——甘志轩的生父,很可能同本案没有关系。”

宋采唐点了点头。

赵挚看了眼宋采唐,眸色微暗,声音压下去:“但这个秘密,就不见得没关系了。”

宋采唐点头赞同:“毕竟时机有些太过微妙。”

二人默契十足,心有灵犀,祁言却是不懂了。

他目光愣愣的,看看宋采唐,又看看赵挚,十分绝望。

他自认本领不低,会收集信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听到别人听不到的话,拿到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中间各种斗争手段,也能分析汲取,但于千丝万缕各种似有似无联系中寻找线路破案……还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