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里的小院,外部环境逼仄阴影,偶尔还会踩一脚泥,很脏,可打开小院的门,感觉瞬间不一样。

院子很小,一眼看尽,几步就能走到头,可打扫的非常非常干净,杂物归置的整齐利落,透着清新水气。

门口一排架子,一层层箩筐晒着的野菌野菜,可以用来烧卤的药材;门前两个小小花坛,种着绿油油的青菜,几盆野兰在侧摆放,十分意趣。

院内有两颗大树,两树中间拴了一道绳子,晒着衣服。看衣服的湿润程度,应该是今晨刚洗的。

宋采唐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视线仔细滑过院落的每一个位置。

意外死亡和自杀不一样,自杀者,必定有一个心理和生理的准备过程,状态肯定会有不同。

观察甘四娘的生活习惯,最后做过的事,有可能找到她的自杀动机,以及,她想要的最后归宿地在哪里。

宋采唐对甘四娘的第一个印象是:爱干净。

很明显,这些都是甘四娘做的,甘志轩是个读书人——各种意义上。

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做认知里读书人应该做的事,他会接送甘四娘,因为读书人的孝道要求他这样,但他不会帮甘四娘做卤味养家,打扫卫生或者做饭。

因为读书人天生高贵,因为君子疱厨。

这些东西,在最初排查嫌疑人,调查社会关系时,卷宗里就明确记载了……

温元思跟在宋采唐身后,一边也仔细看着四周情况,一边问甘志轩话:“最后见到你娘,是什么时候?”

“己时三刻。”

也就是,早上十点半左右。

那时宋采唐和祁言拦了卢慎半晌,温元思带着赵挚最新消息,押了卢慎,所有人一起去往私宅。

“之后呢?”

甘志轩缩着头:“我心情不好,饭都没吃,就睡觉了,一睡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就没看到我娘了。”

“遗书是放在哪里的?”

“堂屋桌上。”

……

宋采唐一路走,一个一个房间的看。

院子不大,房间自然也不多,甘志轩的房间是最好的,向阳,宽敞,物件摆放整齐有度,洁净有光。东西都不错,书案却很乱,显然,整理清洁工作是甘四娘在做,甘志轩并不是个爱收拾的人。

另一个房间,朝西,略潮湿阴冷,每一处都很干净,整齐,女人的东西很多,一看就是甘四娘的房间。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看甘志轩房间时,还没太多感觉,看了甘四娘房间,宋采唐发现她们很穷,非常穷。

甘志轩的一应用物,都是好的,棉被是暄软舒服的,衣料是上好得体的,荷包是华美精致的,每一样每一样,不说大户人家的公子,比一般富户家的孩子子应该是不差的。

甘四娘自己用的就不行了,被絮冷硬,衣料是粗布,很多不穿在外面的打了不少补丁,看不出原本颜色,花样子更是没几个……

怪不得穷。

甘四娘有好手艺,人也很勤劳,所有能赚钱的方法都想了做了,也常签契去别人家帮佣,工钱并不低,按说不应该穷成这样——她是把所有钱花在了儿子身上。

宋采唐微微阖目,吐了一口气:“甘志轩,你手边一应物什样样皆好,可曾看过你娘所用之物?”

“我娘比较节省……”

甘志轩看着甘四娘房间挂着的满是补丁的衣服,叹了口气:“她说我是读书人,要在外面应酬的,不能丢人,她自己反应不怎么出门,穿破点就穿破点,别人又不知道。”

“那你自己呢,”宋采唐黝黑清澈双眸落在他脸上,“也这么想?”

“我毕竟是读书人……”

甘志轩说完,紧紧握拳,好似信心十足:“我会考出来当官,让我娘过上好日子的!”

宋采唐唇角扯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转到厨房,发现厨房里有新挖的野菜,根上还有湿泥,显然是今晨所挖。

看出宋采唐不大想说话,温元思就开口问了。

“你娘一早就出去挖菜了?”看看根部完整度,好像非常熟练,经常做的样子,他又问,“你家很喜欢这个菜?”

甘志轩:“嗯,这个菜鲜嫩,与大量肉糜配合煎炸,味道特别美,我娘总做来吃。”

宋采唐有点忍不住,说话有些硬:“甘少爷还是仔细想想的好,你娘是常做,还是常吃?”

甘志轩想了想,半晌才答,声音很犹豫:“好像她并常吃……总给我夹……”

“所以,是你喜欢吃,她才常做。”

甘志轩愣住了。

温元思:“这个菜,你娘多久挖一次?”

“因为必须新鲜才好吃……近来又是季节……”甘志轩头微垂,“我娘每天都去挖一点。”

温元思和甘志轩说话,宋采唐脑子里快速总结看到的结果。

房间各处整洁干净,是今晨打扫的,衣服是今晨洗的,野菜是今晨挖的,一切一切,与甘四娘以往习惯的生活方式没什么不同,没任何变化。

宋采唐大胆的想,在今天早上,甘四娘还是以往的甘四娘,并没想过自杀。

是什么,促成了她这个想法呢?

宋采唐再次转到了甘四娘房间。

这一次,她注意到了屏风上搭着的那件有补丁的衣服。

衣服腰间有点湿,好像不小心碰过水。

这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那块水渍所在的地方,有被手紧紧揪过的痕迹。

还撕出了一道缝。

这是块新换上的补丁,粗布,非常结实,哪怕浸了水,要撕烂它还是需要一定力气的,而且还是补丁正中间,不是旁边接缝的位置。

甘四娘遇到了什么事,突然间力气这么大?

宋采唐眯眼,不对劲。

这衣服不对。

她退出房间,重新观察一遍,新洗的衣服,新挖的野菜,新打扫过的房间,新擦的窗子——

窗子底下的花,也是新浇过水。

宋采唐绕出来,走到花盆前,很快,发现了一对脚印。

带着略黑的泥,微微侧着,站在花前,脚尖冲着门口。

不用多想,宋采唐脑子里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甘四娘挖野菜回来,放到厨房,有点累,但看到花,又拿起了长嘴水壶。

她站在花前浇水,也许半弯了腰——因为这脚印前脚掌比较重,明显重心前移。

一个不小心,一点水溅出来,弄湿了腰侧的衣服。

她伸手去掸。

就在这时候,门口出现了什么人。

可能这个人的出现对她而言是惊天霹雳,或者这个人同她说的话是惊天霹雳,她心绪起伏非常剧烈,手劲自己控制不了,所以扯坏了补丁。

她看到了谁?想到了什么?

宋采唐垂眸,仔细观察着那点黑色的泥土。

这里是阳面,太阳晒这么久,早就干了,但带出来的痕迹,仔细找一找,还是有的。

宋采唐蹲下|身,一点一点看。

脚步一路进了甘四娘房间。桌边凳子的位置,黑色粉末多了一点。

甘四娘应该是在这里坐下,并且坐了很久。

她应该很紧张,喝了很多茶水……

桌上有明显的茶水痕渍,是洒出来没人擦,干透后留下的。

那么爱干净的人,这样肯定不对,甘四娘当时不但紧张,还无心收拾。

她遇到了难事。

“遗书呢?”宋采唐问甘志轩。

甘志轩:“报案时给官府了……没拿回来。”

宋采唐皱眉:“那上面有什么痕迹?”

“除了字,就是泪痕……”甘志轩皱眉,“你们知道,我娘她最爱哭了。”

宋采唐看着桌子。

所以甘四娘是在这里写下了那封遗书。

视线再转向屏风——

然后,甘四娘换了身衣服,坐到了堂层。

她想最后看儿子一眼。

宋采唐跟着少到几乎看不到的黑色泥末走到堂屋,问甘志轩:“你娘当时和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甘志轩想着当时的画面,眼泪掉了下来,“她好像藏起了什么东西,哭的眼睛都肿了,我很烦她哭,说了她两句,就回屋了。”

“为什么……当时不和她说几句话……”

自小被母亲一人带大,甘志轩对甘四娘是有感情的,不知怎的,这时候突然爆发。

他颓然蹲下,捂着眼睛哭:“我无心的……儿不嫌母丑,我就随口两句,并不是真的嫌弃她……真的……我想做大孝子,好好考出官来,挣大笔大笔的钱,让她过上好日子……”

107.没气了

甘志轩这一哭, 哭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末了,他红着眼睛问宋采唐和温元思:“我娘真是杀人凶手么?她杀了卢光宗?”

宋采唐和温元思却没答。

不管外面怎么说,当事人怎么说, 没有证据, 她们就不能下定论。

甘四娘的认罪,存在疑问。

那一日, 祁言看到了一个穿着庞谦官服的人, 甘四娘也看到了,二人不认识, 也未接触过,不存在串供可能。

这个穿官服的人出现很微妙, 时机和感觉都是,很可能就是凶手。

如果甘四娘是这个人,那这话根本不会说。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一出……

宋采唐和温元思心里各有思量。

但眼前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找到甘四娘才是最重要的事。

外面一下没好消息传来, 想也知道, 赵挚那边也没好的进展。

必须抓紧时间!

也许甘四娘还活着呢!

宋采唐缓缓呼吸,让情绪平复下来, 问甘志轩:“那遗书上都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甘志轩抹着泪:“就说……卢大人的死,是她做的……让官府忙这么久, 是她的错, 她太累了, 心里愧疚, 不想再坚持,干脆还了这因果……”

“她让我不要害怕,这没什么可怕的,她一直就很喜欢水,早就有觉悟,水是她最后的归宿……找不到她,捞不出来,就当水葬了,如果找到,也别带她远离,就找个薄棺,埋在水边……”

宋采唐眼瞳动了一下:“你说——她喜欢水?”

甘志轩点了点头。

“喜欢什么的?”

甘志轩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

温元思也看不下去了,哼笑一声:“你娘的事,你全部不知道,倒是你的事,你娘都了如指掌呢。”

他看向宋采唐:“这院子这么干净,透着清爽,甘四娘应该喜欢干净的,清静的地方,人多,水脏,岸边乱的地方,肯定不是。”

宋采唐点点头,十分赞同。

她也是这么想的。

甘志轩却瞪圆了眼:“为什么你会知道!”

二人没理他,继续凝眉思考。

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多少,干净清静的水,栾泽不知道有多少。

宋采唐看着干净房间,屏风上挂着的衣服,突然想到了一个点。

“你不知道你娘喜欢哪里,会去哪里,她当时身上穿了什么衣服——一定知道吧!”

自杀的人会在意自己留在世间的最后印象,尤其女性,还要出门,甘四娘不可能邋邋遢遢的出去,必然会换一身自己喜欢的好衣服。

而这件衣服被她喜欢,此时被她穿上,一定有原因。

甘志轩愣了半天,摇了摇头。

温元思:“最后一面,你只记得嫌弃她,连她穿什么衣服都不记得?”

“我又不知道是最后一面!”甘志轩脸涨的通红,恼羞成怒,“而且女人的衣服不都一个样子,谁知道都有什么区别!”

宋采唐眯眼:“颜色总能记得住吧!”

她走到衣柜前,‘啪’一声打开衣柜:“你也说了,你娘节省,‘不喜欢’好衣服,那她的好衣服,定然是有数的,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来这里看一看,看少了什么颜色的,少了哪件!”

甘志轩被两个人轮流给脸色,现在吓的不行,溜着边过来,往衣柜里看——

还别说,他还真看出来了!

他娘没几件好衣服,平日里换着穿,多少年没换过,他是想不起今天他娘穿了哪一件,但柜子里少的——

“是水碧色!”

水碧色……

宋采唐继续问:“什么款式?罗裙,月华裙,湘裙——”

“是八幅裙!”甘志轩目光笃定,“五年前这裙子做好的时候,我娘说了好几遍,我虽不认识,却记住了,是八幅裙!”

“花纹呢?”

宋采唐语速非常快,人也压过去,尽力激发甘志轩记忆:“裙子上不可能没东西吧,桃花?石榴?葡萄?”

“不,不是桃花,也不是石榴……”

甘志轩捂着脑袋,被宋采唐逼的缩到墙角,终于,爆出一声大吼:“是萱草!萱草纹!”

宋采唐脚步停下,转过头,和温元思对视。

萱草,花枝细长,花色橙黄,状似百合,有宜男草,忘忧草的别称。

甘四娘喜欢这种花?

肯定是喜欢的,不喜欢,怎么会往衣服上绣,还是料子最好的,最贵的衣服。

温元思:“萱草适应性非常强,喜湿润,也耐旱,喜阳光,也耐半荫,是一种生命力非常顽强的草。”

因它宜男,所以还隐隐带有祝福之意,没有儿子的妇人,喜欢穿这个花纹求子,有儿子的,有时也穿来为子祈福。

甘四娘喜欢它,并不奇怪。

那就……能朝这个方向找了。

干净,人不多的湖,长有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