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的花舫接了客,出行江中,船桨轻摇,荡起层层水波,引的其它船跟着晃动。

烛光映着轻纱,落在水面,又被层层水波折射,晃了满船。

宋采唐英气长眉,慧灵眼眸,此刻承着朦胧光线,无端端柔和下来,眉如烟,眸含水,面若桃李,连唇瓣……都比往日润泽柔软。

也许船晃的太厉害,站立不稳,赵挚微微低头,离宋采唐越来越近……

宋采唐认了错,半天得不到回复,忍不住发问:“赵挚?”

赵挚倏然一顿,狠狠瞪着宋采唐,“啪”的一声,另一个手掌也拍过来了。

两只手,高大身形,圈出一小块空间,稳稳把宋采唐禁锢。

宋采唐:……

这又怎么了……

“温元思。”

赵挚吐出个字。

宋采唐抬头看他。

“不适合你。”

宋采唐:……“哈?”

观察使大人你醒一醒,到底梦到了什么啊,话题这么跳跃!

这迷糊样子,看的赵挚牙齿磨的咯咯响:“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他对你什么意思看不出来么!”

宋采唐诚实摇头:“还真看不出来。”

赵挚闭了闭眼,再睁开还是恶狠狠:“温家世代清流,以文传家,在汴梁都颇有名望,温元思父母早亡,没有嫡亲兄弟,温李氏又年事已高,将来娶妇定要主理中馈,操持产业,为温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温李氏再喜欢你,也不会聘你为孙媳!”

这个话题开始的突兀,进行速度却非常快,还越来越认真,仿佛是赵挚早就想说的话。

“我知道。”

宋采唐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古代就是古代,社会意识在,她并不奢望自己能闯出多大的天,也早已做好准备,就没打算跟哪个男人动这份心。

“温通判是好友。”

也只能是好友。

赵挚皱眉:“知道你还——”

宋采唐就不有点高兴了,她自认和温元思认识以来,一直守礼,从未故意制造任何暧昧:“我怎么了?”

“总之离他远点!”

赵挚语气过于霸道,透着满满指责,宋采唐真生气了。

说她也就算了,还说温元思!

温元思是君子,除了在她帮忙破案时,他会因本身性格习惯,给她一点照顾和关心,其它时候从没联系过她,没任何逾矩行为,明显对她没心!

“赵挚,你这样曲解别人有意思么?”

赵挚眯眼,头微微低下来,近距离对视,满满都是压迫:“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想太多!”宋采唐直直看着他,“之前说祁言不适合我,现在又说温元思不适合我,赵挚,你是谁,是我的谁,是不是管的有点宽!”

赵挚磨牙,眸底映着江色,折射出危险冷光:“宋采唐!太小看男人,是会吃亏的!”

“包括你?”

“没错包括我!”

两人低声对吼,又急又快,气氛紧张炽烈。

宋采唐本该很生气,可看着赵挚恶狠狠的目光,这么凶这么气也不敢伤害她分毫,只敢双掌用力按住船舱壁不让她走,或者说——害怕她气到扭头就走?

纸老虎。

宋采唐瞬间脑补在现代看过的纸工艺品,小小一个,拳头大,眼睛圆圆,身体圆圆,尾巴翘翘,嘴张那么大也不觉得可怕——

突然就不气了。

男人都是火星人,跟他们讲道理,讲不通的。

放弃生气吵架的念头,宋采唐只觉得想笑。

“管这么宽——那谁适合我,你要帮忙找么?”

她眉眼弯弯,真的笑了,水波红烛照耀下,明媚如春光韶华。

赵挚一肚子气又憋了回去,瞪着宋采唐,半晌没说出话。

“喂,赵挚,”宋采唐踮起脚,抬起头,近距离看赵挚眼睛,“咱们是朋友吧?这样的小忙,你愿不愿意帮?”

她声音轻轻柔柔,似这恼人夜风:“我的终身大事,可是必须得谨慎呢,你这么讲究,肯定能帮我找到人?”

之前她后退,闪躲,赵挚特别想欺近,现在她踮脚凑近,赵挚——

赵挚仿佛受到了惊吓,抵着船舱的手没有撤开,身体却往后仰了仰。

“帮不帮?”

宋采唐却很想得到一个答案似的,往前追了追。

“帮!”

赵挚矜傲抬头:“我识人无数,此道略有见解,在汴梁也人头熟,帮你参谋这个,自不成问题。”

“多谢观察使大人。”

宋采唐微笑道谢:“那大人现在——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

赵挚这才意识到,两人距离不是一般的近。

他往后仰,手没放开,宋采唐又往前欺了欺,现在的样子就好像——

他在抱着宋采唐。

“抱歉。”

赵挚立刻退开。

但他退的太快,似乎也忘了这是在船上,步子大一点是要落水的。

“小心!”

宋采唐这下不敢大意,立刻往前两步,抱住了赵挚的腰。

这次是结结实实的,真抱。

没办法,赵挚块头太大,以她的力气,要不使出全部,不但救不了人,怕是得和赵挚一同落水。

烛影轻摇,船身微晃。

赵挚僵了半晌,方才咬着牙接受了事实。

“……宋采唐,你给我放手。”

134.岌岌可危的头牌关系

接下来一路,没再发生任何意外, 赵挚和宋采唐沉默的走到红拂手房间, 气氛……

在二人努力下, 也算平静。

没有姑娘唱小曲儿, 只一个琴娘支了桌在船头, 放着素琴, 纤指慵懒轻拂,琴音缥缈,掠人心弦。琴娘也很安静,只在二人走过来时福身行了礼,就垂首坐下继续弹琴, 距离感拿捏的非常好。

房间四面垂着轻纱,可以让人看到江面,又不至于被人窥探, 行远些更是自由。

桌上已上好酒菜, 瓜果点心,只待客来。

“坐吧。”

赵挚让宋采唐先选, 她选了靠窗边,江面视野最宽阔的位置, 给赵挚留了个偏向里,不怎么对着水的。

正好两个都舒服。

刚刚坐定,老鸨派的人就到了。

是个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 名叫付六。

烟花场所的男人……

宋采唐和赵挚一眼, 眸底皆有微光闪烁。

烟花之地, 可以被老鸨调派,组织内部的男人……

除了龟公,再没别的了。

付六大脑袋小眼睛,还留胡子,人长的有点丑,但极懂眼色,进来就行了礼,听赵挚问两个死亡花娘的事,也没害怕:“听妈妈说,两位公子想让小人说说问香和月桃?”

赵挚扔了个银锭子过去:“可敢?”

付六立刻笑了:“这有什么不敢的?”

妓子们的事,外头正经公子哥好奇很正常,两个姑娘,年轻芳华,都是头牌,又刚刚死掉,怎么都透着神秘劲,带着心上人小姑娘过来解闷逗趣——

付六看了眼宋采唐,眼睛弯弯,觉得这很正常。

两个花娘都是他调|教出来的,死了是有点可惜,但能他挣钱,他怎好往外推?

付六笑的见牙不见眼:“公子今儿个可是来着了!这问香和月桃,都是小人□□出来的呢!”

“哦?”赵挚眼梢微微一斜,“两个都是?那她们是几时来的?我可听说,她们俩有点不对付。”

“何止不对付,都是有心气的人,都想当头牌,可不就得把对方踩下去么!”

付六一拍大腿,抑扬顿挫的讲起了往事。

“问香是十二年前来的,当时七岁,妈妈买她时她在外地,中间出了点事,不方便过来,付了钱,托当地的青楼调|教,过了两三年才来到这妙音坊,我瞅着别人教的不对,硬扳了两年,她才能慢慢成长为后面的头牌花娘……”

“月桃比问香晚一年,十一年前来的,当时四岁,但一来就在这坊里了,我们看着长大……”

宋采唐看着江面:“也就是说,两个人差着四岁。”

付六:“可不是么!所以这竞争就来了啊。”

“问香比月桃大,接客肯定早上几年,她心眼多,又愿意学,很快就在坊里展露头角,挤的当时的红牌都快没地方站了。这时候的月桃在干什么呢?个不争气的,胆子一直很小,调|教那么多年不管用,见天哭,像个孩子。”

付六说起来话音都带着遗憾:“但月桃长的好啊,小小年纪就一副美人胚子,又经我调|教,身上越来越有味道,谁看着不眼热?问香瞧不上那些老红牌们,不想和人家斗,也正常,花娘们吃青春饭,那老了的,的确没什么斗头,问香当然得瞧上月桃。她能接别人的班,月桃就能接她的班嘛,她看着月桃能顺眼?”

“起初,也就是点小手段,比如坏月桃的琴,坏月桃的衣裳舞鞋,给月桃下泄药让她听不了特别重要的课……”

都是些技术水平不高,但足够有效的小手段。

赵挚问:“你们都不管么?”

“这个——”付六搓着手,“有竞争,才有动力么,咱们开花楼是为了挣钱,又不是做善人,她们愿意上进是好事,咱们只要看着点,别闹出人命毁容的大事就行了。”

“非常有效果的,问香那段时间就特别拼,什么客都愿意接,也不心高气傲耍脾气,对事业越来越上心……不然怎么早早的就有红牌名声?”

付六看看四周,悄悄压低声音补充:“如今她死了,有些话也能说了,体香什么的,肯定是没有的,那是问香自己做出来的招牌,她生下来并不香,只是苦习了调香本事,能做到不管什么时候都香。她最绝的是,能看透客人性情,对着不同客人,施展的‘体香’不同,啧啧,那香味,保证每个人闻了都把持不住!”

赵挚拳抵鼻前用力咳嗽了几声。

付六极有眼色,瞬间溜了眼宋采唐,笑着摆手:“当然公子您肯定不是,您这样的一看就是正人君子,我们干这行的眼利,一眼就能瞧出来!”

俩人不这么配合,宋采唐或许没感觉,捧逗的这么明显——

她侧过头,唇角含笑,揶揄的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正坐,揉了揉鼻子,没有看她,下巴指向付六:“你接着说。”

付六笑笑,继续:“月桃发育早,十一岁就来了癸水,妈妈就想让她提前接客,招牌早早就打了出去。问香就特别暴躁,哄了个大金主,使了大手段,挣了成山的银子,妈妈才答应了,再让问香一枝独秀一年……”

“但月桃那么好看,显然是压不住的,一年后还是得接客。问香手段就更多了,每个月桃的客人,她都要抢,月桃一贯胆小,又刚挂牌,哪比得上熟手问香?连初夜都近一年没卖出去……客人喜欢月桃,给个赏,问香就把东西给砸了撕了,自己抢来接客,得了东西还要到月桃面前炫耀……”

“小姑娘哪受得住这么多委屈?月桃很受打击,一度失去自信想轻生,妈妈没办法,这才加大力度管问香,好生开导伺候了月桃好几个月,才重新让她出来接客。”

宋采唐好奇:“那她们俩,就一直这样,问香一直压着月桃打?”

“这可不是!”付六嘿嘿的笑,“岁月无情,谁还不会长大怎的?月桃长的好,身材妙,又有妈妈护航,很快就红了。俗话说,钱是人的胆,咱们这花船上,客人就是花娘的胆!月桃红了,心态也就越来越好,慢慢的,自然知道报复,回去欺负问香了。”

“抢客人,砸撕对方的东西,炫耀自己得的好物,所有打脸,她都一一还了回去!要不是妈妈管的严,她不能给对方下药毁容,别的更过分的事都会做,杀人也不算什么事!”

谈起两人恶斗的事,付六就滔滔不绝,把这几年二人相斗的大小事讲个了遍,可以看出来,他算是围观吃瓜吃了个爽。

末了总结:“……不能下药不能杀人,她们把对方气病的事可不少,海了去了!”

谈话正酣,赵挚觉得是时候了,直接问:“米高杰呢?可也是这般争抢起来的?”

“可不是!”

付六伸出大拇指:“客人您眼亮,看的准啊!这米高杰是米家的孙辈,祖上和皇后娘娘有些牵扯,咱们坊里不敢不敬着。也不知是不是在家里被捧的太厉害,他呀,喜欢那种口味——”

赵挚:“哪种?”

付六又搓了搓手:“就女的厉害一点嘛,闺房里最好会使鞭子……咱们这个坊,这条学的最好的就是问香,米高杰听说了,过来见问香长的这么好,性子这么辣,岂有不动心的?”

用鞭子……

宋采唐顿时警惕,看向赵挚,正好赵挚也看过来。

二人隔桌相望,眸底情绪出奇一致。

这米高杰果然有点问题,不是虐待狂就是被虐狂。

付六没感觉到房间内气氛变化,继续夸夸其谈:“原本呢,问香是不会把客人往外推的,但月桃当时正好空,没客人,看到两个人调情就不高兴,习惯性的想搞破坏。”

“这破坏一回,就有第二回,成了习惯,米高杰也就是咱们坊二女相争的香饽饽。”

说到这里,付六笑的极为猥琐:“您别看这米高杰受欢迎,实则他心里也苦呢!”

宋采唐长眉微挑:“是么?双姝相争,无限荣耀,他不该开心么,为什么心里苦?”

“这个……他喜欢问香,偏又被月桃看上了,每每生事,不但自己心情受影响,问香情绪也受影响,”付六解释,“他只因家里情况有个好名声,本人身上又没多少钱,时间久了,问香就烦,懒的理他。”

“咱们妙音坊红牌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眨眨眼都是钱,没钱的人,谁稀罕跟他耗?”

“这一回回,净做无用功,问香问香没睡上,月桃月桃他又不喜欢,心里总痒痒,总也得不了手,怎么会不憋屈?”

赵挚与宋采唐对视一眼,慢慢扔出关键性问题:“所以米高杰和月桃,是不是经常架吵?”

“可不是!”

付六抚掌:“不管在哪,见面就吵!米高杰越睡不到问香,对月桃怨气就大,不管什么场合,只要见到,肯定没好话,什么难听骂什么,哟喂,不瞒您二位,这读书人就是会骂街,那些话啊,小人听着都羞愧!”

米高杰和月桃是同父同母,嫡嫡亲的兄妹……

付六越说,宋采唐心里越寒。

米家人,米孝文和王氏可曾想过,他们的儿子女儿仇视至此?还是因为难以启齿的原因?

儿子骂女儿,什么脏话都骂……

不可能不牵扯到家人。

毕竟国人骂街最先问候的就是父母。

米孝文知不知道被自己儿子咒骂了无数次?

他们知不知道,当初自己犯下了多大错误,引出来怎样的悲剧?

赵挚倒了杯温温的茶,放在桌面上,推给了宋采唐。

宋采唐垂眸看着,捧在手里,慢慢的喝。

茶温适口,入胃微暖,心情总算能缓和片刻。

赵挚却仿佛什么都没做一样,还是看向付六,问他:“月桃呢?对此什么表情?可有伤心?米高杰又有没有一点点后悔,起那怜香惜玉的心思?”

这才是最关键的。

月桃……知不知道米高杰是她哥哥?

米高杰的表现,是真实表现,还是故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