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唐知道他们的意思,无非是担心自己卷入波澜,不能自保。但李老夫人对她照顾有加,除了最初相遇,这还是第一次有事求她……

宋采唐想了想,问刘妈妈:“我能同这位谷氏见一面么?”

刘妈妈点了头:“老夫人说如果您答应,不必过去回她,她会立刻相关手续,尽快与狱中谷氏见一面。您在此安坐便是。”

宋采唐:“好,我答应了,刘妈妈且去和老夫人回话。”

刘妈妈来得匆忙,走得也迅速,胡管家和关婉却放不了心。

“表小姐,兹事体大啊……”

“姐姐,你的名册挂在栾泽,汴梁的看尸验死,你进不去啊……”

宋采唐转身,微笑:“你们说的,我都懂。我答应你们,一定审时度势,小心经营,不涉险,不乱来,可好?”

关婉挽住她的胳膊:“可你要去牢中见人……”

“见一见,才好说其它。”宋采唐捏了捏关婉的小脸,“我什么时候惹过祸事,嗯?”

关婉鼓着脸,不说话。

“婉儿给我做点好吃的怎么样?突然想吃肉了。”

她最近胃口不好,好不容易想吃肉,关婉跺了脚:“姐姐就会气我!”

担心归担心,肉还是要做的,关婉立刻跑出房间,冲着厨房去了。

胡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没动,也没说话。

“胡管家也不必忧心,这忙要不要帮,怎么帮,还是得先看看人再说,”宋采唐捧着茶盏,眉眼氲氤在白色水汽里,“也许一看,就确定那人就是凶手,不需要做别的了呢?”

她偏头看胡管家:“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胡管家郑重施礼:“表小姐心里有数就好,没有任何需要,尽可使唤小人。”

……

宋采唐无权无势,仅有的一点点名望也在栾泽,此时此刻,还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坐等。

李老夫人久居汴梁,有关系有人脉,不能捧宋采唐到朝堂,做什么大人物,可打点通融,带她去京兆府大牢见个人,还是可以的。

不到两个时辰,就有马车停到了关家门前。

马车里,李老夫人亲自等着她,见她来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好孩子,烦劳你了。”

宋采唐笑着坐到一边:“能与老夫人亲近,采唐很欢喜呢。”

“你这孩子……”李老夫人摇了摇头,笑了,“事出紧急,我知你这孩子性子好,但有句话,还是得说在前头。这谷氏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晚辈,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膝下只有一子,走至今日着实不易,她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宋采唐若有所思。

李老夫人:“你这孩子通透,到现在肯定也听出来了,不管事实如何,别人信还是不信,谷氏不愿动,没一点自救之心。我怎么想,都觉得这里头有事……”

“唉,也就是看着往日情谊,多少尽份心。你帮我好好看看,若事情真是她做下,我断没有罔顾是非黑白的道理,不会为难任何人,但她一定有苦衷,我想听她说出来,看能不能帮忙做些什么,日后对他的儿子多照顾一二。若事情不是她做下,那她就是错了,不但对不起死者,也对不起身边的人。”

李老夫人说着,很是感叹:“这天底下,就数岁月不饶人。我老啦,老眼昏花,看不清人,更看不清人心,但采唐,我相信你可以。”

至此,宋采唐已然明白李老夫人心中所想,紧紧握住老人家的手:“您放心,此事,我一定尽力。”

马车很快到了京兆府,宋采唐扶着李老夫人下车,一路往牢房里走。

李老夫人带的东西很多,通行的令牌,打点的银两,味美的吃食,刘妈妈更是机灵,随着李老夫人的话音,有时都不用她特意说什么暗示的话,给什么暗示的眼神,她就把照着把事做好。

宋采唐很是佩服。

于是这一路,她们从灿亮天日,走进了沉黑牢房。

湿,冷,寒。

脚下有些滑腻,空气中散发着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腐朽,带着一丝腥臭,壁灯点着,也仅能照亮几步方寸。

这个地方,着实让人心情不好。

这一路走了很久,几乎走到牢房尽头,才看到了想见的人。

然而谷氏十分冷漠:“不必多费力气,人是我杀的,你们请回吧。”

202.谷氏

阴暗的牢房,污秽的气味, 昏暗的灯光。

女人腰背笔直, 声音平静:“人是我杀的,你们请回吧。”

她安然跪坐, 双手叠于小腹, 眼睛……

宋采唐见过很多坐牢的人, 但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安静到极致,通透到极致, 没有犹豫, 没有惊惶,亦没什么死志,最多的,就是坚定。

谷氏对于坐牢这件事,一点也不后悔。

她没有向李老夫人行礼, 也没说任何带着情绪的话, 感激或愧疚, 嫌烦或苦恼, 全部都没有, 也没有恶言相向责别人多管闲事, 她只是视线轻轻一扫, 看了李老夫人一眼。

李老夫人没闪开, 沉静回视, 目光凝直, 谷氏也没避。

仿佛只这一眼,大家皆已心知肚明,无须解释,无须多话,彼此心意全部了然。

两个女人,一个柱着拐杖,一个梳着整齐的妇人头,一样的执拗。

宋采唐沉声开口:“今次凶案,果真是你所犯?”

谷氏不认识她,也没问她是谁,微微颌首:“是。”

承认的相当干脆。

宋采唐看着她,又道:“凶案并非玩笑,为此须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夫人可明白?”

“杀人偿命,我认。”

谷氏垂眉,指尖轻抚裙摆,行了个极为优雅的礼:“国法在前,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说完转了身,背对宋采唐与李老夫人,拒绝再交流。

宋采唐看向李老夫人,李老夫人沉沉一叹。

宋采唐又问谷氏:“杀人者,总有动机,不知夫人因何下手?”

谷氏还是不说话,摆明了不配合。

宋采唐若有所思。

有些人不用过多了解,一看就知道其性格,谷氏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想得深远,容易洞悉事实,也喜欢自己做主自己的命运,一旦做了决定,很难更改。

好在今日和她一同前来之人,是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更是聪明人,活到这把年纪,更为通透,什么事该做,什么事能做,心里自有把称,稳的很。李老夫人怜谷氏遭遇,平日对她多为照顾,谷氏不可能不动容,表现的再果断,决定下的再坚毅,心里对李老夫人的到来不可能真的平静无波。

话说的这么快,这么快转身,是不是……她怕自己装不了多久?

宋采唐视线再次流转,将看到的一切牢牢记住,转身看向李老夫人:“那老夫人,我们僦——”

李老夫人大概也知道今天不可能有结果,应的也很干脆:“好,我们走。”

宋采唐也从没想见一面,就能把所有事解决掉,她要有那本事,早青云直上了,只是有些东西,必须得用自己眼睛看,自己的心体会,才能有所得。

同进来时一样,往外走的路也很长。

宋采唐扶着李老夫人,轻声问她:“您觉得以夫人人品,不会做出杀人之事?”

李老夫人就笑了。

“杀不杀人,我不敢断言,但我知道,若她杀人,一定不会这么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宋采唐眉梢微凝:“那我们就得想办法验验尸了……”

尸体,是最真实的死亡现场呈现,一定能告诉她更多东西。

李老夫人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个应该可以周旋……不过得略晚一些。”

宋采唐“嗯”了一声,又问:“本案的相关人员,老夫人可知道?”

老夫人人脉再广,也很难直接官场之事,且一般命案未查清结案时,按规矩,大多对外保密,卷宗不露,李老夫人想知道详情,怕是很难。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其实案发当时,我也在场。”

宋采唐就惊讶了:“您当时也在?”

“当时法会结束,派发福饼,场面很热闹,”李老夫人看向宋采唐,“莫说我,当日正值休沐,这汴梁里信佛的,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有很多在场。”

李老夫人话不重,宋采唐却听出了一股似有似无的深意。

“您是说——”她看向李老夫人,“当时有朝廷命官在场?”

李老夫闭了闭眼:“所以说,这次非同小可,采唐啊,我怕是拖你下水了。”

宋采唐就笑了:“老夫人都不怕,我怕什么?”

人活在世,谁都有私心,谁都有算计,无非是私心算计大小程度不同。

宋采唐很愿意能帮到李老夫人。

如果时时怕事,随时都想避退,哪能有人生精彩?

“那老夫人可记得当时谁离死人最近?”

李老夫人摇了摇头:“人太多了,我不认识那死者,没有关注,人死时场面更乱,我被刘妈妈拉着避开,更没看到中心场景。”

“那……”宋采唐换了个方向,“老夫人可有什么特别记忆深刻的事?不用与命案有关。”

有时候人的潜意识非常出色,特殊事件发生时,你觉得你慌乱,不记得所有,但其实你看到了,注意了一些东西,只是没想起来。

“记忆深刻的啊……倒是也有。”

李老夫人拍了拍宋采唐的手:“我路上想想,回到家跟你说怎么样?我之前命人去查死者的事了,现在差不多应该有回音,回去你正好一起分析。”

宋采唐不置可否:“那我今日就叨扰老夫人一顿了。”

李老夫人笑话慈祥:“我让刘妈妈给备好吃的!”

二人一路走回马车,刚刚坐上去,还未走,就看到有一个少年,朝这边走来。

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很高,也不知是这年纪抽条抽的,还是饭没好好吃,瘦的不行,都有点皮包骨了,但他一双眼睛长的极好,极亮,极灼,极深邃,像天边的星,为他气质增色不少。

宋采唐发现李老夫人也在看这个少年,而且看了很久……

“老夫人认识这个少年?”

李老夫人:“他就是谷氏的儿子,纪元嘉。”

宋采唐顿时了悟。

这里是京兆尹大牢,谷氏里在里面,纪元嘉出现在这里,不用说,肯定是来看他娘的。

“这孩子翻年就十七了,幼年失怙,其父生前是嫡长子,身负家业,膝下只有他这一个儿子。父亲去的太早,稚儿年纪,寡母带着,如何不辛苦?”

李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都说市井生活不易,高门大户也轻松不到哪去。谷氏为宗妇,替儿勉力支撑,掐断叔伯兄弟心思,好好守着这家业,这里头有多少苦……旁人不会知道。这纪元嘉小时候中过毒,差点死了。”

宋采唐:“纪夫人很疼爱儿子?”

“哪有当娘的不疼孩子的?她就这么一个孩子。不过谷氏有一点非常好,她疼孩子,却从不溺爱,对孩子要求很严格。谷氏出身书香世家,自身学问极好,纪元嘉幼时被毒狠狠折磨了几年,是谷氏亲自给他开的蒙,一路教到他能自己去学堂上学。”

李老夫人提起这些,对谷氏是相当欣赏的。

女人心软,尤其对自己生的孩子,哪能不疼爱?可谷氏就能做到,疼爱与教导分开。

“纪元嘉懂事明礼,人才好,又不失心计,只要继续下去,再几年长成,一定会是个好孩子,国之栋梁……”

宋采唐看着李老夫人,觉得老人家里眼里流露出了很多慈爱悲悯,跟往常很不一样。

她渐渐明白,李老夫人想帮谷氏,也想帮这个孩子。

谷氏母子经历坎坷,感情很深,纪元嘉是个不错的人,但十六岁,远远未长成,很容易叛逆。如果这个年纪好好过去,待到二十多岁,整个人人生观构建完毕,自不用担心,偏在这种时候,他母亲遇到了这样的事……

知事明礼的少年一旦叛逆,很可能撞的头破血流。

李老夫人不愿看到。

宋采唐看着李老夫人,不由心生敬佩。

这样的老人家,怎能不帮?

她想到一个方向:“这个案子,有没有可能同纪元嘉有关?”

李老夫人顿了顿,又想了想,才道:“应该不会?纪元嘉这些年一直在书院读书,今年更是出去游了趟学,最近才回来,没听说过他惹了什么事,他一向……不怎么惹事。”

说着,李老夫人又有些唏嘘,一回来就遇到这种事,也是惨了。

宋采唐又问:“死的书生,和纪家有关系么?”

“这得回去看查探资料才知道了,”李老夫人敲了敲车壁,示意可以走了,“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这些年,谷氏早把家里收拾的消停了,纪元嘉长成,是这一代小辈里读书行事最好的,已然能撑家——而且纪家的人事,我很多都知道,死的那书生我没半点印象……”

二人说着话,时间过去的很快,不多时,马车就到了温家。

宋采唐扶着李老夫人刚下车,就见管事的过来报,有消息到了。

“慌什么,”李老夫人微微笑着,“去置了炭盆,沏了香茶,待宋姑娘暖暖身子,再说其它。”

203.死者蔺飞舟

时间紧急, 李老夫人派出去查消息的人没法做成卷宗,带着一张嘴就回来了。

匆匆行过礼, 跪在地上还没起来呢,就开始说话:“那死的人是个书生, 名叫蔺飞舟,二十多岁, 是个外来人, 本地无亲无朋, 没啥人脉关系,此来汴梁是为明年科考做准备……”

科考在来年二月, 很多距离远的学子不会卡着点来, 大多提前出发, 哪怕适应一下环境呢, 这种行为并不突兀。

但接下来的话……

让宋采唐有点介意。

负责出门打听的管事腰板挺直,声音细致:“他是自己一个人来汴梁的,没有跟同窗好友结伴,身边也没有照顾的书童下人, 独自一人居住, 生活十分简单。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家里闷头读书,偶尔出来,还是买书, 逛纸墨铺子, 从不往别的地方去, 性格很闷,所以来了这么久,也没跟周围人交上朋友,大家对他都不熟悉……”

学子为了备考提前来汴梁适应,却并不愿融入圈子?

宋采唐问:“身边一个走的近的人都没有?”

管事拱手,似是十分惭愧:“我也觉得不可能,人怎么会不交朋友呢?生活不易,独立支撑难,总有需要搭把手的时候,但我还真就没打听到。”

宋采唐顿了顿,放弃这个问题,问另一个:“死者什么时候来的汴梁?”

“两个月前。”

“住在何处?”

“城东的金鱼巷。”

“金鱼巷?”

宋采唐微微偏头,看向李老夫人:“我来的时间短,仿佛听闻这城东金鱼巷偏僻拥挤,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

李老夫人点了点头:“没错。”

说这地方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还算轻了,那就是一个小混混小流氓,挑夫鱼贩汇集的地方,别说清高书生,一般普通居民都不会往那里住。

但这里千条不好,万条不好,有一点好,便宜。

只要你不挑,不嫌脏,那常年散发着腥臭之气的鱼肆小屋,几十文就能租到。

宋采唐明了,这意思就是说,死者蔺飞舟非常穷。

可是再穷,也要消费。

宋采唐放下茶盏:“穿用物什可以自己带,出门采买,饭呢?他的一日三餐,怎么解决?”

管事:“他对吃的要求不高,起初经常在外面食肆吃,后来就少了,有时候两天都不会去一回,大概是穷的没钱了,连最便宜的饭都吃不起……”

宋采唐却觉得不然。

书生穷,也会有一二谋生之法,卖个字抄个书,再不济代人写信,不可能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否则怎么还有心思读书科考?

人不可能不吃饭,不在外边吃,就是……

他有其它吃饭的地方,或者,有人给他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