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生是个生面孔,不出门便罢,一旦出门,一定会有人看见,他如果去别的地方吃饭,附近的人一定会有察觉,但他没有,肯定是后者。

书生,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般套路——

宋采唐突然问管事:“这蔺飞舟,长得怎么样?”

“额阔眉丰,其神朗朗。”

也就是说,很好看了。

宋采唐又道:“身上是否有一股特别浓的书生气?”

管事拱手:“没错,腹有诗书气自华,所有见过蔺飞舟的人没有不夸的,都说他生的白净齐整,又知礼爱笑,哪怕性子闷点,将来一定会有大好前程。”

宋采唐指尖轻点桌面:“所以他身边……肯定能吸引来姑娘。”

管事一愣:“这个……小人还真不知道,没问出来。”

“这书生信佛吗?”

“这个……”

管事仍然回答得很为难:“小人也不知,那就现在打听的消息里,并没有这点特殊表现。”

之后宋采唐又问了几个问题,管事知道的就答,不知道的就摇头老实说不知道,实在是时间太紧,蔺飞舟这人性格又特别,能打听出来的东西有限。

最后的最后,管事总结:“……小人打听到现在,这蔺飞舟连熟人都没有,更别说仇人了,同纪家主母更是沾不上半点联系,也许当时只是个意外……”

“好了,”李老夫人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他们只需要讲述事实,不必把内心揣测也说出来,宋采唐自己会分析。

宋采唐捧着茶,目光沉静的看了良久,将刚才所有消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若有所思。

之后,她看向李老夫人:“昨日法会,老夫人也在场,可有什么特殊印象?”

这问题在走出京兆府大牢时,她就问过,李老夫人想了一路,微微扬眉:“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人太多,现场太乱,哪哪看不清,哪哪都是人,都是尖叫,要说有印象的,也有。”

“度支副使厉正智,户部副使左修文,这两个人职位相当,政见不合,偏权下一边有个粮料案,一边有个衣粮案,都沾了粮字,有少许重合,不管朝上朝下,两个人斗的都很凶,当日他们在场,看向彼此的目光颇为不善,很难忽视。”

“左修文带了妻女,但当时并没有和妻女在一起。其妻余氏拉着女儿左珊珊一路奔走,神情紧张,女儿左珊珊吓的尖叫连连,神情惶惶……”

李老夫人说完,缓缓一叹:“也许是我身在其中,对朝中人下意识过多关注,所以对这几份身份不低的人多有注意。现在想,当时场面很乱,在场所有人无不惊讶紧张,他们那般表现,很是正常。”

感觉自己的话大约帮不上忙,李老夫人略有些惭愧。

“没事,”宋采唐却是把这几个人牢牢记住了,冲李老夫人轻轻一笑,“我能去死者家里看看么?”

李老夫人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声音里带了些埋怨:“这案子‘凶手’已经抓获认罪,想来官府自认可以结案,对死者家中不会做过多观察记录,我让人送你过去看看,如果有机会,你去快速看两眼,如果机会不好,让管事想办法看能不能通融,如若怎么都不行,你就回来,我再想办法。我现在得看看验尸的事能不能想办法,就不陪你了。”

“好。”宋采唐点点头,“此事怕是不易,老夫人尽力就好,若是不成,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见小姑娘担心的看了眼自己身体,还装做云淡风轻,李老夫人就笑了,声音也颇为慈爱。

“我老婆子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做不到定然不会强求,支使你们年轻人去做,采唐啊,你别担心。”

“嗯。”

宋采唐又和李老夫人说了几句话,跟着管家离开了温家,带着丫鬟青巧,去往死者蔺飞舟的住处。

上次夜圣堡事件,青巧和关婉的丫鬟小兰中暗招,被人下了药,跟着漕帮的船回到关家,被关清看似重实则轻的罚了一顿,又送来了汴梁,继续伺候主子,小兰仍然跟着关婉,青巧当然也还是跟着宋采唐。

但经过上一次的事,青巧明显长了心眼,有人时话也不太多了,总是不错眼的盯着宋采唐,生怕一时不慎,再让小姐遇到危险。

连之前的丫鬟琴秀,关清想了想,都没让跟来,毕竟……是张氏派过来的人,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不放心。

宋采唐就有小小的不适合了,圆脸俏丫鬟突然变的苦大愁深,也不逗乐了,天天紧张的不行,但她也不好贸贸然逗,再把人给吓坏了,只能给出时间,让青巧转回来。

可惜几天过去,一点成效都没有。

青巧仍然满面肃正,精神紧张,之前的事,她是不想再遇到一回了。

宋采唐叹着气,算了,慢慢来吧。

一路无话,很快走到了蔺飞舟居住的巷子。

宋采唐就是再路痴,一路走过来,也看明白了,这里……好像死胡同啊!

巷子很深,非常深,蔺飞舟住在最里面,也是这金鱼巷最后最尾端的位置,除了住在里面,基本不会有人往里走,除了一个人住有点不安全,可能会害怕,但隐私性可以说非常好了。

大门口,果然有穿着官服的差役,但正如李老夫人所言,命案虽出,但当场抓捕了谷氏,谷氏自己也认了罪,官府以为能结案,就算现场勘察,勘察的也是昭泽寺,死者蔺飞舟家里,并没有多重视。

几个衙役还在喝酒,明显不上心。

温家派来跟随宋采唐的管事只是过去说了几句话,塞了点银子,这些人就当看不见似的,让宋采唐一行进去了。

避开人,管事朝宋采唐拱了拱手:“宋姑娘,咱们得快些,不能拿走这里的任何东西,也不能弄乱,或留下痕迹。”

宋采唐微笑:“你放心,我都懂。”

进了屋子,管事差点拿巴掌拍自己的脸。

无它,这屋子……东西太少了,根本没啥拿的。

简单的桌椅床榻,除了生活必备之物,其它什么都没有,还拿走,拿啥,他瞎操什么心!

宋采唐视线环视房间一周,微微凝眉。

这房间的确太干净,没露一点个人喜好,就像……这不是个常住的地方,仅只是落脚。

而今刚刚冬月,距离来年科考还远,死者还要在这里住四个月,管事之前说,死者是两个月来的汴梁,前后一加,他租了这个地方,起码住上半年,这可不仅仅是落脚。

宋采唐围着房间转了一圈。

被褥整理的整齐,窗外有洗净晾晒,尚未收起来的衣物,桌上纸叠了一打,笔架在砚台上,砚台上墨渍未干。

就像主人只是出去一会儿,不多时便能回来。

这里离昭泽寺不算远,死者是准备去一趟就回来,还是匆忙被叫出去,连桌子都没来得及收拾?

宋采唐翻开桌上纸张,发现上面写的,大多是诗文。

她不太懂科考,但之前和温元思聊天说话,温元思曾提过,科考,自身学识最重要,但诗文,也要好,会有专门的题考这一项。

所以练习,必不可免。

这些纸张里,大多是情诗。

宋采唐眼睛微眯,蔺飞舟这是一边练习自己文笔,一边以诗词寄情了?

翻完所有纸张,她发现,这些情诗,大概分两类。

一类字里行间都是情,热烈又浓重,一眼就能看得出,一类就隐晦多了,得需细细琢磨,方才能理解那其中一味。

宋采唐不得不多想,这些情诗,如若用来送人,肯定不是送给同一个人。

最重要的是,后面这一类她没瞧出什么端倪,但第一种,有一张纸上,写了‘吕’字,像是情之所至,实在忍不住相思,写上去的。

蔺飞舟不姓吕,所以这个人就是——

宋采唐问身后管事:“这附近可有姓吕的人家?家有姑娘待字闺中的?”

管事想了想:“还别说,还真有!别看隔着一条街,挺远,实则只是因为路绕,如果从这里,”他指着院墙,“翻过去,就不再是金鱼巷,那边有个富户,就是姓吕,也有待嫁女儿!”

宋采唐一边听他说,一边提了裙子:“我们过去看看。”

看着近,实则路走起来很耗时间。

但今天运气非常好,她们还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姑娘戴着幂篱,悄悄朝蔺飞舟家的方向走,走近了,也不进去,也不想办法,就躲在一边,偷偷的看,一边看,还一边抹眼泪。

见宋采唐停下看她,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转身,压着幂篱就跑。

她不跑,宋采唐或许还想不到那么多,她一跑,宋采唐就示意管事:“拦住她!”

这姑娘被拦住跑不了,手都颤抖了。

宋采唐往前两步:“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蔺飞舟这几句诗,是写给姑娘你的吧。”

这回抖的不仅仅是手了,幂篱姑娘整个人都颤抖了。

“不不,不是我……”小姑娘似乎受惊过度,脑子里打了结,一句话蹦了出来,“跟我没关系,你们要找就去找姓左的!”

说完撒丫子就跑。

这回跑的很快,转了个方向,像是用生命在奔跑,对本地路况也熟,转向相当灵活,管事根本拦不住。

“追吗?”管事过来请示宋采唐的意见,“我可以立刻叫人。”

宋采唐摇了摇头:“不用。”

就算抓住,对方不配合,她们也没权力做别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会儿你想办法,最好亲自去吕家试一试,看是不是这位姑娘。”

管事:“好。”

宋采唐目送管事离开,眼梢微垂,眸底暗光一转而逝。

姓左的……

能在这时候,用这种情绪喊出,不用说,八成是情敌了。

姓左……

之前李老夫人也提起一个姓左的人。

所以,有关系吗?

这一回见到的东西有点多,时间也过去了很久,宋采唐一边慢慢走,一边理清思路,想要回温家,看李老夫人忙的怎么样了。

结果,她没走到温家,就遇到了一桩麻烦。

冲着她来的麻烦。

204.认识的人

温元思官不大, 至今仍蛰伏在栾泽那样的小地方,温家却很有钱, 置的宅子正正经经在汴梁城中心区域, 门前道路宽阔, 寸土寸金,宋采唐不管在什么地方, 想要回去找李老夫人, 都得从大道上过。

途中, 经过刑部衙门。

起初一切都很好,没任何不对,可走着走着,宋采唐就发现, 前面街边很热闹。

有个制服未脱,刚刚轮值完的刑部守门小吏,蹲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跟人讲说八卦。大约这小吏料多, 料奇, 又绘声绘色, 引的一众大老爷们惊叹声连连,很是追捧。

三丈宽的街道, 他们占了近一半。

除了验尸破案,宋采唐好奇的东西非常有限, 现有事在身, 她并没有想参与这份热闹的意思, 带着青巧溜着人群边走……

可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被那守门小吏说出,以一种极不尊重的语气。

小吏能轮值守门,本身颜值还是有的,可惜挑眉勾眼斜眼,神情太过猥琐,还长了一口大黄牙,着实令人惋惜。

“……一个女人,叫宋采唐,诸位不认识吧?可是个够劲的,不知从哪个山旮旯里爬出来,腿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就妄想插手官场,过问刑部的案子……验尸?那腰还不及老子巴掌宽的女人,也敢提这两个字?堂官们客气两句,她还当真了,找人各种活动通融,自以为是个东西呢!”

言语神情之讽刺鄙夷,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青巧登时生了气,圆脸绷的紧紧,却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沉不住气,上前就骂人,只抿着嘴,看向自家姑娘,听宋采唐的意思。

宋采唐却是立刻明白过来,话传的这么快,还是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李老夫人的路没走通。

而且……

这死者命案的主理权,怕是已经不在京兆尹,转到了刑部。

京兆尹主管汴梁大小事宜,有案子出来,最初通知的也是这里,一般小案,不牵扯到权贵,没有疑点,案情简单,京兆尹可以自己就判了,将案件卷宗呈送刑部批复即可,可本案看起来很简单,谷氏却不是一般人,昭泽寺在汴梁香火鼎盛,影响力很大,当日案发还有别的达官贵人在场,李老夫人之前就曾担忧,这案子怕是得来刑部,到时候奔走就更麻烦了……

所以李老夫人才那么着急。

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宋采唐眼眸微垂,心中快速思考,眼下怎么办才最好。

一两息的工夫,她还没想好怎么办,突然有另一个人晃到了面前,指着她:“咦?宋采唐?你不是宋采唐么?”

宋采唐抬眼一看,中年男人,年过而立,尖脸,吸腮,一双绿豆眼里闪着精光……

没见过,不认识。

她微微侧头,声音淡淡:“阁下认识我?”

“当然!”中年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宋采唐一遍,挺腰清咳,伸手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自以为作出了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人模样,“当年你和你爹要饭到村口,面黄肌瘦,没有人样,眼看着都要过去了,还是我好心,施了你们一碗糙米粥呢。”

他话音拉的很长,眼神也不老实,到处滴溜溜的转,青巧立刻警惕,紧张的站到宋采唐身侧。

“啧,”中年男人看看她,再看看街边的热闹,话音带着意味深长,“你现在混的倒是不错嘛,都敢单挑刑部了……验尸?看死?你会么?”

这绿豆眼中年男人说话声音并不小,周围都听得清清楚楚,那蹲在街边,与人八卦的守门小吏耳朵尤其好使,捕捉到‘宋采唐’三个字,再扭头看看这边的情景,眼珠子转两下,心里琢磨琢磨,就懂了。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说曹操曹操到啊!

一般爱好吹牛,正在吹牛的男人,最享受,最舍不得放开的,就是周围吹捧崇拜的眼神,如此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当即,守门小吏手指指向宋采唐:“各位,各位!大家今儿还真是来着了,运气忒好,那不要脸的女人来了!”

众人齐刷刷回头,目光齐齐朝宋采唐致敬。

无奈宋采唐只是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做不到二用,没注意到边上形势已变,正凝眉观察绿豆眼的中年男人。

对方这态度,这言语,明显来者不善。

真是以前认识的人?

那前身这人缘,可不怎么好。

她对以前发生的事不是不好奇,但记忆没任何苏醒恢复的迹象,她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这是……时机来了吗?

不管前事如何,想不想得起来,既然现在这身体是她的,她便也敢接收困果,好坏她都认,遇事解决就行。

仔细观察绿豆眼中年男人行为特点,解读微表情,宋采唐长眉微敛,唇角微微掀起。

这人明显不对,正经回应他,都是太给脸了。

“难为阁下,一碗糙米粥而已,记了这么多年。”

宋采唐微微挥手:“青巧——”

青巧伺候宋采唐良久,仆主间默契十足,一看自家小姐这表情这手势,顿时明白,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两颗碎银,丢给了绿豆眼中年男人。

绿豆眼中年男人果然不负所望,见钱眼开,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还生怕接不住碎银,整个人往前扑了扑,心肝宝贝一样接在手心,捧在怀里,就这还嫌不够,立刻转了身,看了看四边,偷偷的把碎银收好,藏了起来。

围观众人:……

这跟馋疯了的狗接肉骨头有什么区别!

这人姓狗,叫狗儿吧!

绿豆眼中年人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清咳一声,转身,继续严肃的指责宋采唐:“你这女人怎么忘恩负义?我当时施与你的虽然是一碗糙米粥,确是救了你的命,这书上都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你这命,这值这么点银子?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宋采唐只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她观察得果然没错,此人乃小人。

这回也用不着她,青巧就跳出来了,叉着腰骂绿豆眼男人:“你这人要不要脸?不喜欢银子接的比亲娘还亲?哪怕普通同乡之谊,见了面也要客气两句,嘘个寒,问个暖,说说乡音,你倒好,上来就要钱,还嫌少拐着弯骂人——你倒是说说,你是哪里人,家在何处,背靠哪座山,门前哪条河,一样一样说清楚了,让大家伙也了解了解,好生记住了,以后这地方,这座山,这条河,可万万不能去,省得被刁民算计!”

青巧声音又脆又快,一口气说完,悄悄看了眼自家小姐——

宋采唐冲她眨眨眼,满含笑意的点了点头。

青巧抬头挺胸,更有气势了!

小姐就是这个意思,她领会的对!

众人看向绿豆眼中年男人的目光就不对了。

帮人助人,没错,但这样挟恩相报,还只是一碗糙米粥……是不是有点不太像话?

这是故意欺负啊。

那小丫鬟说的不错,这人的家乡,没事还是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