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身现,宋采唐已经收拾仵作箱子,准备验骨了。

现场院子正中间已放好停尸台,下覆尸布,赵挚看了眼正在点燃苍术皂角的宋采唐,示意手下:“移骨。”

一边挖骨头时,旁边就站着一个人,手上拿着纸笔,迅速把此时坑内尸骨情形画了出来,就为以防万一,移骨时出了差错。

众人从上到下,按顺序捡着骨头,小心翼翼的,一一挪到停尸台。

在此过程中,泥土也得到了清理,好让宋采唐看的更清楚。

一切就绪,众人和宋采唐一起走到停尸台前。

宋采唐发现有几根骨头摆的位置不对,随手挪动,让其归位。

尸骨初检,首要的是性别,年龄,身高特点。

“骨盆高而狭窄,骨面粗壮,骨盆腔高而窄,上大下小形似漏斗,耻骨联合高……死者为男性。”

“四肢躯干骨骺全部愈合,颅骨冠状缝,人字缝,枕乳缝开始愈合,矢状缝未完全愈合,耻骨结节与耻骨联合完全愈合,下端出现嵴状隆起……死者年龄,应该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

确定完性别年龄,宋采唐要来皮尺,测量整具骨骼长度。

这一点比较幸运,死者尸身完整,可直接测量骨骼长度,加上五厘米软组织厚度,就是死者生前身高。

宋采唐认真比对,心下计算,最终给出结论:“死者身高大约为七尺八分。”

祁言眼圈发红:“我小叔叔死的时候二十六岁,身高……就是七尺八分!”

众人沉默,现场气氛安静的有些可怕。

一般验尸,接下来宋采唐会看尸骨上痕迹,着重看骨节特点,或者骨痂生长情况,死者生前若有特殊意外,骨折经历,便可以此为据,确认身份。

可这具尸体……不太好看。

骨骼虽完整,并无缺失,但保存情况相当不好,骨节折断,碎裂情况相当严重,比如颅骨有破洞,胸骨有粉碎性伤痕,四肢皆有不同程度的折断。

不仅宋采唐,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

祁言咬着牙:“这……这……不管他是不是我小叔叔,这死前得遭多大的罪!”

温元思摇了摇头:“并非全部都是生前伤,尸骨埋于地下并不很深,风雨侵蚀,路人踩踏,动物啃噬,都有可能造成一定程度的损坏。”

以此来验看决定死因,并不合理。

赵挚看向宋采唐:“你可能有验骨之策,分清死前死后伤痕?”

“有。”宋采唐双目沉静,答得很是自信,“我已做好应对准备,但仍有一些,需要郡王爷帮忙。”

赵挚:“讲。”

宋采唐:“我此次验骨方法有些特别,需要一个深坑,请郡王爷命令命人挖掘。刚刚挖过的死者埋骨之地也可,若一应检察完毕,没有疏漏,可就着再往下掘一尺深即可。”

听到她的要求,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不是要验骨么?挖坑?

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宋采唐剖尸绝技所有人都听说过,正想着这一次的尸体是骨头,没有血肉,当然剖不了,正想看她怎么发愁呢,竟然要挖坑了……

可真是稀奇。

这位女仵作本身就稀奇,身边的稀奇事不少,这一回,大家也带着期待的眼神等候。

赵挚:“挖!”

下面人没有犹疑停顿,立刻动作。

宋采唐也没闲着,从仵作箱子里取出自己事先备好的麻线和粗大骨针,回到停尸台前,将尸骨按人体骨骼结构依次穿连好。一边穿,还一边继续提着要求:“我还要木炭,木柴,酽醋五升,烈酒二升,被子衣服竹席。”

赵挚想也不想的挥手:“去备来!”

这次不是挖尸,只要一个深坑,人多力量大,下面人很快就挖好了。

“将木炭木柴铺在坑底,点燃。”宋采唐指挥着护卫把柴火铺好,点火,“一直烧到土坑通红。”

不但挖深坑,还拿火烧的通红?

这是要干什么?

围观的所有人都很惊讶,赵挚温元思祁言同样不明白。

不明白归不明白,所有人目光炯炯,盯着深坑,有一个意识非常明确:宋采唐又要让他们开眼界了!

这样的验骨法,闻所未闻!

不多时,护卫来报:“坑烧红了!”

宋采唐面色不变,依然平静无波,目光似那天边星月,清澈无垢:“拿醋将火泼灭。”

这好不容易烧红了,竟然要扑灭?

还拿醋?

怪不得刚刚说,要大量的醋……

护卫不敢多言:“是!”

烧得通红的土坑,炙热的温度,离得远远都能感受得到,如今一桶醋泼下去,热气瞬间蒸出,酸味弥漫,味道十分销魂。

在场众人诸多掩鼻,宋采唐却似全然不觉,眼看着明火已灭,确定没一丝火星:“洒酒。”

酽酸倒完,酒倒完,她才最后指着刚刚整理好,用厚布衣服被子竹席包裹好尸骨:“放进去。”

众人看着宋采唐,眼睛眨啊眨。

把尸骨放进去?

虽然骨节已经被她处理好,不会散,可这样……真能验么?

心里这么想,手下的动作却不敢停,麻利的按宋采唐吩咐,把厚厚一卷竹席放好。

宋采唐:“泼热醋。”

众人听令,好吧,泼就泼。

宋采唐又加了一句:“竹席棉被全部湿透即可。”

然而这还不算完,等一切做好,宋采唐又要求护卫在坑底四周,远离尸骨的地方,点上炭,小心烘烤。

事情全部做完,突然怀着期待的心情,看着这一切。

然后呢?

可一息,两息,三息,半晌过去,宋采唐并没有新的指令。

有个心急的,问出了声:“宋姑娘,那接下来呢?”

宋采唐垂眸,眉目安静:“等。”

没有现代仪器辅助,她能想到的方法有限,宋慈的《洗冤录》里,记载有这个方法。

一般来说,只有深冬,天气特别寒冷时,检验尸体才会用到这个办法,哪怕是初春,天气仍冷,热糟饼敷拥也尽够了。但今夜,春寒未散,冷意侵骨,她要验的是骨,难度更甚,唯有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楚。

这么多骨头伤痕,到底是生前还是死后所致,死者都经历了什么……

马上,尸骨就会告诉她。

256.特殊凶器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天边泛白, 慢慢的亮了起来, 不用再掌灯举火把, 现场一切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外面街巷传来人声, 匆匆走动的,买卖早点的, 车马鞭响, 人们脚步, 开启了一天的热闹序曲。

小院内却一片寂静。

所有人仿佛不知疲倦,没有一个累的,困的, 打哈欠的,有些人甚至眼睛眨都不眨, 直直盯着深坑。碳火已经全熄,酒醋味淡, 眼看着里面凉下来了,应该……差不多了?

又等了一会儿,天光大亮。宋采唐微微抬头,眯眼看着金色灿烂阳光,心中满意。

今日的晴朗,正好。

“可以了,抬出来吧。”

众人一直等着这个声音, 瞬间精神, 根本不用谁催促, 动作轻快的,小心的把坑中尸骨取了出来。

拍灰,去掉竹席,裹尸棉被等物,尸骨再一次放到停尸台。

大家睁大眼睛仔细看,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白骨还是之前那副白骨,只温度热了又凉,跟以前并无区别啊。

赵挚三人也上前仔细看过,同样没发现太多。

祁言有点着急:“唐唐,这……能验了么?”

还是得需要再做点什么别的?

宋采唐点了点头:“可以。”

“我看着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啊……”

“不一样的,”宋采唐看着停尸台上的白骨,眼梢微垂,神情极为认真,“蒸骨之法可检验骨伤,若为生前骨伤,骨节上会有红色纹路,淡淡血荫,骨头若有断损,接续处定有血晕——死后造成的骨断骨碎,一定无此表征。”

祁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可他睁大眼睛仔细低头看,眼珠定住,真的十分认真了,还是看不出太多区别,急的抓耳挠腮。

宋采唐将尸身重新看了一遍,抬头看天色。

蒸骨所用时间颇长,这一放一蒸一起,阳光已经大盛。

她转头吩咐丫鬟青巧:“取红油纸伞来。”

在场众人都懵了,啥?要打伞?

这没阴天也没下雨的,打什么伞?虽说阳光很大,但还是春寒料峭啊,一点也不晒!这宋姑娘……之前没听说过,是个矫情的人啊?

宋采唐没管别人心里怎么想,接过红色油纸伞,纤纤素手推着伞骨,将十二骨纸伞撑开。

素指滑木柄,红伞遮绿鬓。正好今日她穿的又是素色襦裙,颜色搭配绝佳,美人执伞,明眸含波,眉眼如画,画面可谓美极。

怎么看都似翩翩仙子,不像验尸验骨。

祁言和众人一样,不明所以,感觉今天好像脑子忘了带,浑浑沌沌懵的不行。

直到宋采唐手中红油纸伞,隔断阳光,遮在了尸骨之上。

“看,看见了!”

祁言眼睛突然瞪大,抓住赵挚的衣服使劲晃,差点把赵挚一条袖子生生扯下来:“挚哥你看!”

赵挚不可能错过宋采唐的半点动作,宋采唐请他帮忙挖坑蒸骨,他便猜到是一种验尸方法,尸骨蒸后抬出,肉眼看不出太多变化,他和所有人一样不理解,却从未有任何失败怀疑,他猜还有别的,却没想到,竟是伞。

他视线一直跟随着宋采唐,甚至比祁言还早,看到了白骨上的变化。

“有了有了!”

“真的!我也看到了!”

“这骨头这么蒸一蒸,就能验了?宋姑娘简直神乎其技!”

……

在场的其他人也几乎全部看到了,白骨上面,有红润的纹路,淡淡的血荫,痕迹并不十分夸张,但只要看到,就不会忽视。

而这些痕迹,几乎遍布整具白骨!

赵挚微微眯了眼。

温元思也不明白宋采唐的验骨之法为何如此神奇,但能验出来,于破案就是大大的帮助,他关注的是一点:“周身痕迹遍布,死者生前受了很多伤啊。”

祁言眼眶又红了,狠狠捏着拳:“他被人虐待了!”

若这是他的小叔叔……

宋采唐随手将红油纸伞递给赵挚,让他帮忙撑着,自己则微微倾身,仔细看着白骨上血荫。

慢慢的,她眯了眼,看向祁言:“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小叔叔景言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只是天性开朗,乐善好施,性格善良。”

“是……我小叔叔性格真的很好,街坊四邻,方圆几里的人,没有不夸他的,谁家但凡需要帮忙,只要叫他,他没有不去的,”祁言嘴唇咬出了血腥味,“真的……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像他一样的好人,也从未这样全身心依靠信赖任何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歹毒凶手,这么伤害他!”

赵挚轻轻摇了头。

他知道,送他问的并不是这个。

但祁言正伤心,他没立刻点明,而是看了眼宋采唐。

宋采唐有所察觉,侧头看他一眼,二人目光相触,似有言语交流,十分默契。

他们彼此都懂,对方想的是什么。

温元思不落其后,也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不在别的,只在‘普通平凡’四字!

“骨伤几乎遍布整具白骨,也就是说,死者生前伤痕累累,一般人不可能承受住——程度不及其六成时,可能就早死了。”

宋采唐点点头,看向祁言,神情认真:“要么,这死者不是景言,而是身份不明的其他人;要么,景言并非是你认为的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他,不一般。”

空气安静,红油纸伞隔住阳光,弥漫于白骨周身的血荫淡淡流淌,好似在诉说什么。

“不管他卷进了什么事件,为什么危险重重,别人对他必定是不依不饶的,他能撑这么久,伤这么重而不死,心中一定有信念。”

赵挚见过太多武人之死,略有感触:“这是一个很顽强,也很倔强的人。”

温元思若有所思:“谁在支撑他心中的力量?情爱,大义,还是亲情?”

三人齐齐看向祁言,祁言垂了头:“我小叔叔……父母早亡,与族人不亲,身边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亦无成亲生子……”

感觉到对小叔叔了解甚少,他有些羞愧:“在我的印象里,小叔叔真的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天大的事砸下来,也会乐呵呵的处理。”

宋采唐长眉微蹙:“那他平日里做什么?总得有个营生吧?”

祁言:“他会酿酒,味道很不错,供给一些酒坊,有时也会卖给熟客老客,路远就亲自押送……”

“这里的骨头有些黑,”温元思看到一点,指着喉部骨头问,“死者这是中过毒么?”

宋采唐:“有些像,但这毒痕迹只到这里,绝非致命原因,他可能刚中毒,毒性尚未发作,就过世了。”

赵挚是武人,成长过程中打架打仗经历的不少,对兵器很熟悉,看着看着,皱了眉:“死者生前面对的,并不只一个对手,至少十人以上。”

而且这些人,每一个都身怀绝技,不是省油的灯。

宋采唐点点头,很是赞同。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兵器,有不同的习惯,看这几处的伤痕走向,”宋采唐指着死者四肢留下的明显痕迹,“有刀劈,有剑挑,切入角度力度皆不同,一定是不同的人。但这之后——不一样了。”

宋采唐指着躯干上几处伤痕:“这些兵器袭来的方向,切入的角度非常相似,痕迹也大小同异——”

赵挚:“他被人夹击,后逃亡,别人紧咬不放,到得最后,只一人与他交战。”

这个人,就是凶手。

“不错,致命伤的话——”宋采唐指着凹陷的左侧胸骨,目有隐芒,“在这里。”

死者肋骨折断,胸骨破了个洞,断处皆有红润血晕,是死前伤。

也就是说,死者经历逃杀,浑身是伤,最后一击到这里,肋骨断,胸骨陷,而这些骨头保护的是心脏……

“心脏受伤,血竭而亡。”

“另,”宋采唐又言,“死者身体有多处骨折后成长的骨痂,无血荫,数量至此,该是早年曾经受过严苛训练。”

就差直说,死者是个非凡武者了。

祁言怔怔的:“我小叔叔……会武?”

“当然 。”赵挚毫不犹豫的颌首,“绝境逃杀,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战斗,受这么多伤,尚能不死,对方人数反而一点点减少,直至一人——”

“他本人实力,绝对不凡,高出对方很多。”

所以有个问题就很明显了,温元思十分怀疑:“尸虽是甘四娘埋的,但凶手,一定不是她吧?”

怎么看,那都只是一个无缚鸡之力的妇人。